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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七章

封铁头有一个十分独特的习惯:在他的胃里沏茶。他是十多年前从驻点干部那里学会喝茶的,但因为当干部忙,实在没在工夫把沏好的茶一遍遍喝个黄色退尽,便琢磨了一个法子,将茶叶嚼碎,咽下,再喝下一些水,这样肥水便一点也不外流了。每天早晨他都要早早起来,将茶叶倒在掌心一捏,端着一大搪瓷缸子水,到院中的马扎子上坐下,然后便开始了他的“吃茶”。前些年在位子上太忙,嚼得急而粗疏,这两年退下来有了时间便慢慢吞吞悠然自得。他在嚼之前还要戴上一副假牙。在六十五岁上他的上牙全掉光了,去年安了一副整个的假牙。但那东西太白牙花子又太红,像小妇女的一般娇嫩,铁头觉得与自己的老脸不协调,便平时将其装在兜里,现用现戴。这样他每逢吃东西,就像嚼了一嘴什么人的青春。特别是在嚼茶叶时这股青春味儿更浓,因为雪白粉红又加上了嫩绿。

老铁头是在一天早晨嚼茶叶时发现了儿子的秘密的。那天他刚坐下,院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水筲声,“吱嘎吱嘎”十分特别。这时候,儿子就从屋里走到院里往外瞅。老铁头看看门外,弄出响声的原来是羊丫。她走到门外脚步就慢了下来,看到了封合作,一双小妖精眼一亮又一暗,转瞬间又泪花闪闪。看到这情景,老铁头的脑壳像被人用木棒击了一下似地有些发晕。一股虽然遥远但至深至痛的记忆又沉渣泛起:那个秋天的傍晚,先在背上后在身下的傻挑,银子那充满怨艾的眼神……操他娘,合作怎么跟这个小丫头有了瓜葛?虽说羊丫聪明俊俏,可是如今的社会讲阶级讲成份,娶了她不光影响政治前途,子孙后代也要受连累喏!于是在羊丫擦一把眼泪匆匆走过去之后,老铁头向儿子露出闪着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吼:“合作你个杂碎,你知不知道羊丫是地主闺女跟人家搿伙养的私孩子?”小伙子低下头小声说:“知道。”老铁头又问:“你知不知道你是有媳妇的人啦?”小伙子说:“知道。”老铁头把大腿一拍:“知道了你还跟她胡来!”封合作立马否认:“没有!没有!”老铁头说:“你甭嘴硬。我跟你说,你要想当干部想进步,就得好好管住自己,甭叫大伙看出半点疤麻。你要是想胡来呢,你就趁早让出副书记的位子来,甭给我丢人现眼!你说你到底咋办?”封合作咬了片刻嘴唇,开口说道:“爹,我听你的,好好管住自己。”

老铁头的脸色这才变得缓和了一些。他咽下嘴里的茶叶渣,端起缸子喝了几口水,又说:“你也不小了,待到腊月,就把媳妇娶来。”

听爹说起这事封合作眼前有一个胖丫头的影子一闪,心中突然烦躁起来。还是在四年前的那个冬天,爹在王家台村书记王凡瑞家喝酒,喝到酣处说起孩子,一个有男一个有女,两个书记便决定作亲家。老铁头回家后让儿子去看,封合作一见那个叫王作玉的姑娘就觉得难受。最让他印象不好的是,王作玉那天老爱在在他眼前走动,一走动腿裆里就发出一种“吱吱”声。封合作知道,这样的响声只有太胖的女人穿了条绒裤子时才会出现。他一想以后要整天听这种叫人恶心的声音,抵触情绪便茁壮地生长出来。他跑回家对爹说不愿意,那王作玉太胖了。老铁头却瞪起眼说:“不愿意?看你能的!我已经跟王凡瑞定好了,怎么再跟人家退?胖有啥不好?胖了干活有劲!”封合作自小就怕爹发火,爹一发火他只好答应了。然而这几年虽然逢年过节你来我往过几回,从心底来说那股抵触情绪还是健在的。

他吞吞吐吐对爹说:“那事,我看晚不了。”

老铁头说:“你甭多说,事该办了就得办!”

到了晚上封合作又要出门巡夜,老铁头却说由他去。封合作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走黑路?”老铁头道:“怎么不能走?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要出门我就敲断你的腿!”说着,捏上手电筒走了。

这天便是羊丫与封合作有了亲密行为的第二天。羊丫当然要再去老地方等候。一摸那个昨晚被她倚靠过的树干,一股熊熊的火焰在她心内与周身燃起,直烧得她口干舌焦索索发抖。她望酸脖子望酸双眼,好容易才看见了自村中出来慢慢向这边移动的那束手电光。她认定那就是封合作。她实在不能容忍她与他尚存的这段距离,便“噔噔噔”飞跑了过去。

然而当她跑近,那束手电光和那个声音却像一把利剑穿透并她把她定在了那儿。“小死丫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她抬起胳膊像要挡开一根棍子那样挥了一下,然后落荒而逃。在她逃跑时,她听见了老铁头在后面的呵斥:“小死丫头你甭缠磨合作!你再缠磨有你的好看!”

这天晚上回去后,羊丫整整哭了一夜。

但她不死心。她要弄清封合作本人的态度。到了早晨她挑起筲去挑水,走到封合作的门前时,却发现那两扇黑漆木门一反常态地关上了。傍晚她再去,那门还是关着。在羊丫的记忆中,老铁头的门白天是从不关的,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家里的事情在社员眼里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现在这门关着,看来是有意的了,是专门对付她羊丫的了。羊丫对此万分气恼。

晚上,她照常去村东等候。不过这回不是在路边,而是在离路较远手电照不到的地方。人是等到了,然而不是她等的人,捏手电的还是那个天牛庙村最严厉的老头。以后的几晚上羊丫再去等,回回等到的都是老书记。以后隔个几天她去一回,一直等到庄稼收尽再不用护青了,羊丫也没能等到封合作。

她只好寻找别的机会。但是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她与封合作是很难见面的。有两回在街上碰见他,因为旁边有人羊丫也没能和他说话,而且封合作也表现出躲避她的样子。她发一发狠:我一天去你门前走八趟,看看到底能不能见到你!这个决心下定,羊丫便增加了挑水的次数。一担担的井水运回家中,缸里满了没地方盛了,再挑来水就倒在猪圈里。大脚老汉对此十分困惑,说:“羊丫你往猪圈里倒水干啥呀?”羊丫耷拉着眼皮道:“沤粪!”挑着水筲又劲头十足地走了,把大脚老汉撇在那里眼瞅着满圈的积水继续困惑。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羊丫又往井边走,正遇见封合作一个人出门,她便将钩担横过来拦住他道:“哎,晚上我还在那里等你。”封合作回头看一眼他家院门紧张地道:“不行,不行!”羊丫说:“怎么不行?还是你爹管着你?”封合作说:“不是他管,是我自己管自己。”一听这话羊丫的心就开始变凉。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

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晚上,羊丫在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等到半夜,让初冬的寒风冻得透心凉,也始终没见封合作的影子。

像个鬼一样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齿地从头上拽下大绺头发,一下子放到了油灯上。这浓浓的焦糊味溢满屋子飘入院中又钻进堂屋,把老公母俩搞得心惊肉跳。绣绣老太穿上衣裳,扶着墙摸到东厢房门前问:“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干啥的?”羊丫恶狠狠地道:“烧臭虫吃!”

这以后,羊丫再也没能与封合作接触。过了一段时间,封合作将在腊月二十一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并也传进了羊丫的耳中。羊丫觉得那个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一万个不愿让那个日子来临而它却像一条蛇似的向她逼近。羊丫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封合作结婚的鞭炮声,我必须躲一躲。她想起她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县百货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货员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让她去玩,便在腊月二十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县城已是十点多钟。在那个顾客如云的“一零”大厅里,羊丫见到了正在布匹柜台那儿忙活的封明秀。封明秀热情地招呼她一声,便隔着柜台与她说起话来。

羊丫的话没说上两句就觉得自己矮了下去。看看封明秀,原先长得并不咋样,现在一张脸白里透红,显得滋滋润润十分精神。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让羊丫眼馋。这种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级布料已经兴起几年了,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因为这种高级布需要锁边,穿它的人便将袖口裤脚翻过一道,让那条锁边的白线露在外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羊丫买不起。她只能穿价钱便宜的“蓝士林”。让羊丫羡慕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后领子里面的一把尺子。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脑后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里比京戏里女将们插在脑后的雉鸡翎还要威风十倍。

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这时,羊丫才发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发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这些年一人一年只发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商店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可,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可怜可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

老百姓。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

羊丫便在大厅里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满目琳琅,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悲哀。她没有钱。她一家两个劳力按说是能在秋后分些钱的,可是每年都分不到。原因是倒欠队里口粮款的户太多了,队里应分的钱实际上已叫他们占去,分钱的户只是分了个名义上的。今年他家明明白白应分四十五块三毛九,可是全队的现金只有十八块零六分,这点钱连队里打灯油开会都不够。一公布决算结果,欠款户唉声叹气,分钱户叫苦连天,哥哥封家明当众宣布他这队长当到头了,过了年谁愿干谁干。羊丫本来想自己的哥哥当队长了,说不定能让他家的分配兑现,她可以添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次进城,他向养母好说歹说才要了两块钱。这些钱,是她的养母拿一秋天攒下的鸡蛋换的,本来打算过年割肉吃,现在却叫她拿来了……

羊丫再也不愿看那些商品了。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站在街边看了一阵子人流感到无趣,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转到商店的后院进了厕所。她到那里蹲下不瞅还好,一瞅见那些红红的卫生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就是这种城里女人都用的垫身子的东西,她羊丫竟然从没用过!她来月经已十年了,十年来她用了什么?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过之后还要洗干净了等着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会活得这么不一样……羊丫蹲在里头半天没有出来,哭个没完没了……

吃了封明秀从食堂打的饭,羊丫躺在她的宿舍里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

吃过晚饭,封明秀说到她表姐家看电视。羊丫不知电视是什么,但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跟着她走。出门走过三条街,走进一个大院子,又进了一个平房小院。屋里,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两个茄子腮的男人跟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吃饭。封明秀对羊丫说:“这就是俺表姐夫,这是俺表外甥。”羊丫便也随着封明秀的口吻叫表姐夫表外甥。封明秀说:“表姐呢?又上夜班啦?”表姐夫眼瞅着封明秀点点头。羊丫发现表姐夫的眼神有些异样。这时,那个男孩站起身把嘴一抹,拿着一本书就出了门。封明秀往沙发上一坐,说:“先甭吃,给俺把电视打开!”表姐夫嘟哝道:“你就是个电视迷!”便把筷子放下,起身到一个铁匣子上揪了一下。等那里出现了人影,羊丫脱口叫道:“哟,这不是电影吗?”封明秀向她表姐夫挤挤眼笑道:“是电影!是电影!”羊丫见到她这表情,知道自己说错了,露出老百姓的土味了,便深感惭愧与羞耻。

表姐夫吃完了,封明秀起身把饭桌收拾了一下,这时表姐夫在卧室里叫她过去。封明秀一过去,那门就关上了,接着就听见里边有动静,封明秀还气咻咻地道:“等一会。等一会。”随后又容光焕发地走出来看电视。羊丫便猜出,这个封明秀跟她姐夫不够清白。

三个人坐在那里看了一阵子,羊丫心里七上八下,也没看明白电视上都演了什么。刚看到一个坏蛋杀了人,公安局骑着摩托车追他,封明秀却起身说回去睡觉,羊丫只好跟着她走。走到门外,封明秀忽然又说要回去跟表姐夫说件事,甩着两条短辫跑了回去。羊丫便站在那里等。等了老大一会儿还不见封明秀出来,便想起了封明秀在卧室里说的“等一会”。此时她便彻底明白了封明秀与她表姐夫的关系,也彻底明白了封明秀能不当老百姓的原因。

等封明秀终于走出来,二人再回到“一零”宿舍,同屋的另外三个姑娘已经都躺下了。二人洗洗脚便上了床,一头一个通腿儿。这一夜,羊丫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她在想她一天里所见到的,也想她自己。想来想去一个信念在心中铁块一般凝定:我也不当老百姓!坚决不当了!只要能走出天牛庙,我什么都能豁上!

等早晨起来,羊丫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吃过饭,她摸出两块钱,到商店里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胰子和牙膏牙刷,向封明秀告别一声,便回村去了。

到家,他估计封合作的胖媳妇已经过门,因为她时时听见村东头响起急促而短暂的鞭炮声,那是“赶喜”的叫花子放的。她用香胰子重新洗了一遍脸,又对着她的那面小镜子仔细地往脸上抹雪花膏。此时,他对封合作的结婚没有了一点嫉妒,相反的是还有些庆幸。她想我就是嫁给封合作有什么好?甭说他当大队副书记,就是以后当上正书记,我也还是过庄户日子,还是得在天牛庙拉锄钩子啃地瓜。我要让他看看,他封合作不屑要的羊丫以后会生活得多么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心情愉快地帮养母干这干那,忙活着做一些过年的准备。只是在挑水时,她再也不去村东的井,而是就近到村中央的大井了。

大脚与绣绣老公母俩的情绪却极度灰暗。因为越临近过年他们越惦记那个离家已经三个多月的孙子。每天里老公母俩轮番去村西头儿子家询问来信了没有,每次家明和细粉都说没有。问得次数多了,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细粉冲他们泄起火来:“你们问俺,俺问谁?天天来天天来,好像俺不想小孩就你们想似的!”老公母俩便不敢再去问了,只好坐在家里脸对着脸叹气。

这天又在那里念叨,儿子家明拿了一封信匆匆走来说:“运品来信啦!”大脚老汉抓过去看了一眼,便让羊丫赶快念。羊丫一看,原来是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寄来的。运品在信上说,他从家里走后先去了黑龙江找到了本村1927年跑去的封从青爷爷,可是封从青与他的儿孙都在农村种地,他觉得不好,就去了七台河。先在一个露天煤矿往外背煤,后来又到火车站搞装卸。过年他就不回家了,让爷爷奶奶爹娘舅姑以及弟弟放心。

听完信绣绣老太立马哭开了:“你说这孩子,过年了怎么还不来家呢!”大脚老汉也是眼泪汪汪,一边抖抖索索地装烟一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孩子一个人在那边混,怎么能行呵!”

只有羊丫的态度与他们截然相反,她把信纸一抖说:“运品走得对!在哪里也比在家里强!”另外几人听了这话都向她翻白眼。

一天又一天,就到了年根儿。因为缺钱,猪肉没能割来,大年三十包饺子便用了豆腐馅。羊丫并不难过,她一边拌馅子一边说:“素馅子好,吃了心里素净!”到了晚上应该包饺子了,羊丫知道养母的眼不行,便叫来了几个要好的姑娘帮忙,一会儿就包好了。接着,几个姑娘便到东厢房里去打牌守岁。她们打一阵子“五十k”,再打“争上游”,一边打一边嘻嘻哈哈。

打到下半夜,正当姑娘们哈欠连天的时候,只听堂屋的门响了一声,院里随即响起大脚老汉一轻一重急急促促跑出来的声音。老汉喊道:

“了不得啦!铁牛又叫啦!又要出大事啦!”

姑娘们随即也跑了出去。这时她们是听到了牛叫,而且不是一头两头,远远近近都有。

大脚老汉抖抖索索地又说:“跟四六年一样,又是铁牛先叫的,是铁牛叫了三声以后那些牛才叫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识字班觉得老汉说得有些玄,不再予以关注,又回到屋里打牌。可是老汉还站在院子里大声自语:“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

老汉这么自语了几句,又急乎乎回屋里摸出一刀火纸,在腋下夹着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铁牛正卧在那里。这时的它却一声不响了。听听村中,那一片牛叫还在继续。大脚老汉蹲到它跟前把纸点着了,就着那朵跳跳跃跃的火,他瞅着铁牛在心里发问:刚才是你叫的吧?

这问刚一发出,老汉忽觉心里一动,似乎是铁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汉又问:你为什么叫?

然而他没等得到铁牛的回答。他又在心里连问两遍,心里还是虚虚地没有答案来填充。老汉便不再问了,随后怀着无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认真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牛叫声已不单是天牛庙有了,好像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广阔原野开始骚动不安。

许多年来,宁可玉一直认为自己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冬天。腻味再度掌上大权,当了天牛庙村的“文革委员会”主任。与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他没认真去斗当权派,只把封铁头踢到一边就算了。腻味干的,主要是除“四旧”和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除四旧的第一个行动是到村前砸土地庙。他领着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扛着镢头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阵子,就把土地老爷洗心革面才换来的青瓦小庙给放平了。只是在刨墙根时,从里面清出三大盘约十多根蛇,稍稍给了红卫兵们一点惊吓。这一行动结束,便是从各家清理“四旧”。宁、费、封几姓家谱清出来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画与书籍清出来了,连一些妇女藏的银首饰也清出来了。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绣绣年轻时戴过的那个玉佩也让人记起,让人勒令交了出去。这些“四旧”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腻味便组织了一次游行展览:牵出几头老母驴,让它们身披写满各姓谱系的白布,驮上两篮旧书旧画,再在头上别着银首饰,蹄子上戴着银手镯。母驴们经过这么打扮也不害羞,在人丛里和口号声哄笑声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闺秀。游行结束,在村前铁牛旁边将能烧的堆起来一火焚之,不能烧的就拿回村里放着。

这些除得差不多了,红卫兵意犹未尽,便寻找新的目标。有人提出,学校里那两个来自青岛出身资本家的夫妻老师有“四旧”之一的旧习惯:他们不像当地贫下中农那样夫妻分作两头睡觉,而是每天都睡在一头。这事,不光有人看见过,而且他们白天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就是铁的证明。于是红卫兵就杀往学校,扫除资本家老师的旧习惯。为了惩罚他们,红卫兵把床抬出来,非让这两口子当众表演不可。两口子畏于红卫兵的强大声势,只好上床并肩躺下。不过他们这么一躺,大家都觉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联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着叫:“压摞呀!压摞呀!——人压人呀,不算欺负人呀!要想增加人呀,还得人压人呀!”这么一叫,两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腻味主任觉得小青年这么吆喝不好,干扰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这些行动的结束。

对四类分子的斗争也在步步深入。宁可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挨斗的。开了两次会,被斗对象只有七八个,腻味觉得不够劲,便将斗争范围扩大,选了三个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宁可玉。同时,还选了两个“流氓成性”的坏分子。这两个狗东西家中有老婆还不满足,还与别的女人弄景景,不斗他们一家伙也实在不行。这样再开会被斗对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让红卫兵们很来情绪。每逢批斗,红卫兵都要给这些人戴上“驴x帽子”,因为他们在公社和县城看过游行和批斗,那些被斗对象都戴一种又粗又长近似叫驴的胯间物的纸帽子,便给这纸帽起了个别致名称。不过,他们制作起来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将其做得更加相似。宁可玉等人就经常戴着“驴x帽子”挨斗。先是弯腰低头认罪,然后就是“休息”。这种“休息”最吃不消:红卫兵将一把用秫秸扎起用纸糊起的“凳子”放到他们的腚下让他们“坐”,他们只得做骑马蹲裆式,拿出一个坐的样子。有几个年老的或是女的坚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坏了,就会招来一顿揍。宁可玉等几个地富子弟因为年轻尚能“休息”下去,红卫兵觉得这样不过瘾,就让他们“筛糠”,把他们的棉袄给扒去,让北风稍一帮忙,他们的全身便果然抖个不停……

宁可玉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体与精神,还严重地粉碎了他想结束光棍生活的渴望。自打十六七岁开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的老姐姐四处求人也没有干的。宁可玉明白,这全因了他的成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再生养小地主羔子。可是,那种欲望依然存在。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给他拆洗都是泪眼滢滢。现在一上台挨斗,娶妻的事就更没有指望了。意识到这点,他便对共产党和***充满了仇恨。尤其是对直接与他作对的腻味恨之入骨。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他让仇恨与欲望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渐渐酝酿了一个计划:去强奸腻味的闺女小面。小面刚刚十九岁,因为娘漂亮她便也俊,一张脸像面一样白,因而被人叫作小面。宁可玉想强奸小面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报仇;二是作一回男人。每想到这,他便有一种难言的冲动,只是在又一次弄脏被子之后,另一种与之相对立的念头才从他的内心深处陡地升起,像太阳晒化霜雪似的把他的计划取消。

虽然经常挨斗,生产队的活儿还是得干。这天,队里派人去县城卖已经喂大的猪崽,让宁可玉也去。到了那里,宁可玉的感觉是比村里还要乱。满街的红袖箍,满街的大字报。不时有一队队年轻人举着红旗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干什么。当他们卖完猪崽在大街上走时,忽然又出现一伙红卫兵边跑边喊:“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同时还把一张张纸往人们手里递。宁可玉接过一张看看,上面印着这样的话:“特大喜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身体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经中外专家鉴定,年龄至少能达到一百四十岁!这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事业不断胜利的可靠保障!让帝修反发抖去吧!让资产阶级当权派哀鸣去吧……”

宁可玉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在他的小西屋里躺下,又从兜里拿出那张传单看了一遍,心里一遍遍地念叨: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是熬不过姓毛的啦!

他一跃而起,打算立即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他知道小面因为家里缺少铺盖,每天晚上都到一个叫雨雨的姑娘家中与她通腿睡觉。宁可玉打算晚上埋伏在小面要经过的路上,等她走近便抱住她并捂住她的嘴,或者干脆就把她掐死,然后扛到村外荒地里去……想到这里,他的阳物便冲天而起。

可是,宁可玉这时却从窗子里看见了他的老姐姐。他忽然想,老姐姐这辈子身上背的耻辱已经够重够多了,如果我再弄出大事,岂不跟杀了她无异?不行不行。我必须活下去,再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摇摇头,又取消了他的罪恶计划。

但是他的老二依然劲头十足。他低头看了一眼,凄凄惨惨地道:“你死了那番心吧!”看看地上有一把砍柴刀,他弯腰摸起,将老二放在床沿上,一咬牙就举起了刀……

宁可玉当时留下的记忆是血流如注和疼痛难捺。当他被外甥封家明和其他几人抬到县医院时方苏醒过来。他上了手术台,大脚老汉才迟迟来到,从怀里掏出半截俗物让医生给他小舅子接上。医生用镊子夹去看了看,轻蔑地说:“既然自己不想要了,还接它干什么?”顺手给扔到了垃圾箱里……

十天后,宁可玉回了家。绣绣守着他大哭一场,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他觉得,随着他那半截阳物的丢弃,他好像把这世界也丢弃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说:我死了。我死了。

在家躺了几天,就又到队里干活。许多人见了他都开玩笑,有的说:“可玉,缴枪好呀,缴了枪八路军优待俘虏!”有的说:“可玉你如今没有男爷们的家伙了,记工是记十分还是记七分?”宁可玉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依然埋头干活。这一天费金条瞅见封家明不在,还与几个小青年嘀咕片刻,发一声喊,一起蹿上去把宁可玉摁倒扒下裤子,要看看他的家伙到底成了什么模样。不料宁可玉竟然没做一点点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让自己裆间那半截丑物毫无障碍地现在了大家眼前。大家见他是这样子,遂失去了作弄他的兴致,讪讪笑着散开道:“真剩了半截!嘿嘿真剩了半截!”宁可玉爬起身来,把裤子重新束好再继续他的劳动,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像个木头人儿……

在家中也变了样子。以前吃饭,他还是到堂屋和姐姐姐夫以及羊丫一块儿吃的,吃饭中间有时还说上几句话。然而打自残之后他一回家就躺到小西屋里,连吃饭也不去,绣绣只好把饭送到他的床前。在他进食的空当里,绣绣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他吃,一边看一边流着泪叹气。待他吃完了,绣绣再擦一把眼泪收拾了碗筷走出屋子。

唯有上工还是正常的。唯有每天早晨的扫街还是正常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过年,更是宁可玉在小西屋里静躺的时候。自从队里腊月二十六放了工,除了早晨出去扫街,除了拉屎撒尿,他便再不出屋。就那么不分晨昏地躺着,睡一会醒一会,醒一会再睡一会。

除夕夜,大脚老汉的喊声曾惊醒了他。远远近近的牛叫他也听见了,但他不相信铁牛会叫。这些年因为老汉长年不干活,他也有些烦他,认为老汉听见铁牛叫纯粹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待老汉在院中折腾一番之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这么睡到大年初五的晚上,从没进过小西屋的羊丫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兴奋无比地大声道:“小舅小舅!地主富农要摘帽啦!”宁可玉抬起头问:“摘什么帽?”羊丫说:“中央下文件了,从今往后,把地主富农跟贫农中农一样看待!”

宁可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脚老汉大约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此刻正在院子里用先哲一般的口气说:“我说是铁牛叫了嘛!我说是要出大事了嘛!这不是?这不是……”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传达到天牛庙村之后,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贫协主任腻味老汉。那天下午他正在老书记封铁头那儿汇报地富分子在春节期间的表现情况,郭自卫到公社开会回来了。郭自卫拿出一份文件,说了给地主富农摘帽的事,天牛庙的两个老共产党员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腻味立即指着文件说:“不对头!不对头!这文件肯定是假造的!”郭自卫将那份红头文件做一展示,说:“中央文件谁敢假造?”老铁头说:“自卫,你念一遍听听。”听完,这位老书记便低下头去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腻味在一边拍着大腿直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怎么能给他们摘帽呢?一摘帽他们还不张狂啦?”他催着老书记说:“你表态!你说怎么办!”老铁头缓缓点头道:“中央已经说话了,咱能不办?”腻味更加着急,他打着转转道:“这是什么x事!抓纲治国抓纲治国,纲都不要了,还抓个鸡巴槌子!”

老铁头没管他,他把儿子封合作喊来,与两位支部书记商量怎样在天牛庙村落实这事。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传达到全体党员,明天晚上传达到全体社员,然后就按公社的要求,研究上报需要摘帽的地富名单。

商量完这些,老铁头对腻味说:“以后,不能再叫他们扫街了。”

腻味把脖子一耿:“街还得扫!他们就是不叫地主富农,叫社员了也得扫街,社员扫街是应该的!”

老铁头说:“不行,不能再那么办了。”

腻味说:“那么村里的卫生咋办?”

老铁头说:“以后再另想办法吧。”

当晚的党员会腻味没有参加。这是他入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参加党的会议。但他在家里也没法安宁,心里像掖了一把乱草,焦焦躁躁老想打谁骂谁。老婆金柳哄着住在她家的小外甥女玩耍,偶尔一笑,他便厉声骂:“你看你听说摘帽恣的!可惜你爹早死了,不能再活过来日你了!”把老婆气得抱着外甥去了街上。三闺女小米到堂屋里找针钱补裤子也挨了他的臭骂:“乱翻腾什么,滚你娘那个x!”小米却不怕他,柳眉倒竖大声吼:“死你个老x操的!”老汉奔过来要揍她,小米却一下子跳到门外的黑暗里不见了。

随后,腻味老汉就坐在那里想远远近近的事。他想起1947年他主持着定全村人家的成分,地主,富农,一户户划定,谁让划到这两类里头谁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一些中不溜的户,定高定低没个准儿,全凭他一句话,说你是富农就是富农,说你是中农就是中农。他清楚地记得,费文之和费文水两户的地相差不多,可是费文之这个东西性子太硬,瞧不起他腻味,不买他的账,他就给他定了个富农;费文水呢,将事瞅得开,叫咋着就咋着,那么就定了个中农。如今费文水是四世同堂,而费文之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还得天天扫街,儿子打光棍,连后辈怕也熬不下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当年在他的手下,一共是定出了五户地主,八户富农。对此腻味一想起来就感到自豪:不是讲阶级么?天牛庙的阶级就是我弄出来的!不是讲阶级斗争么?天牛庙的阶级斗争就是我掀起来的!我呀!我腻味呀!咳咳……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不准再这么弄了。这是为什么?难道***死了真要变天?***,***,这个人值得怀疑。看来***选的接班人有问题!肯定有问题!腻味又为国家的前途担起心来。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照样去了村中央的井边。他想趁着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群众,地主富农还不知道,他再做最后一回扫街者的监督,最后一回向他们训训话。尤其是这次训话应该好好地讲。讲什么?要先讲地主富农改造得有成绩,这成绩归功于大队党支部和大队贫下中农协会。对这点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再讲就讲他们以后应该怎么办,叫他们明白,只要共产党掌权,他们就别想张狂。帽子就攥在共产党的手里,谁不老实就再给谁戴上。这样镇住他们,才能保证天牛庙的长治久安……

打好了讲话的腹稿,老腻味就蹲在井台上等。然而这天早晨地富分子们并没有准时出门扫街。眼看天要明了,才听东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和“唰啦唰啦”的声音。不过刚响过几声,就见有一个人走到那里,与他头靠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扫街的便又扛着扫帚回去了。

坏了坏了。这些狗日的一定是知道摘帽的事,所以就敢不来了。怎么传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刚开了党员会呀!看来党员会也保不住密了。呀呀,党也毁了!

他并不甘心,他不相信所有的往日专政对象都已知道了消息。他便蹲在那里压住火气继续等。

南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不过这人手里没拿扫帚。走到近前看清了,原来是宁可玉。这个四十出头的光棍汉走到他面前站定,恶狠狠地瞅着他说:“老腻味,我操你闺女!”

老腻味立即让他激得大怒,一下子蹦起来说:“真是反啦?”

宁可玉又重复一句:“我操你闺女!”然后转身就走。

老腻味追了他两步,忽然意识到追上去也没用,只好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吆喝:“反啦!反啦!地富分子要反呀……”

天牛庙村的主要街道,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打扫了。在以后的几天里,老腻味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扫街啦!从今往后不用讲卫生啦!”街上很快有了脏物,草呀粪呀随处可见,老腻味行走中看着它们用欢快的语气说:“好呀,真好呀!”他发现有些小孩还遵照他原来的教导去街边墙根拉屎,便逐一纠正他们的习惯,鼓励他们到街当中去拉,拉得地方越显眼越好。在他们蹲着街中间堂而皇之“吭哧吭哧”拉屎的时候,老腻味还教给他们一首自编的诗歌处女作:地富摘帽,满街屎尿!于是几天下去,条条街道都成了垃圾场,满街上的孩子也都张着小嘴叫:地富摘帽,满街屎尿!地富摘帽,满街屎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