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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二十章

一场瓜分集体财产的狂潮在天牛庙村迅猛地掀了起来。

大队党支部开会宣布了实行大包干的决定之后,各个生产队当天下午就开始丈量土地并给土地评级。那天上午天就阴着,吃过午饭刮起冷风下起了小雨,可是各个生产队仍然下了地。下地的不光是队干部,连普通社员也跟着去了。走到地里,人们听见披的蓑衣“唰唰”直响,一看草梢上已经结了冰,便惊呼:“啊呀,要下地丁呀!”。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层小冰碴儿了。下“地丁”也就是冻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约几年才有一次,这一次正好赶在了茬口上。

可是没人提出回村,仍然坚持实施分地行动。丈量时两个人拉皮尺就够了,其他人却也跟着他们腚后头跑,帮着他们数一二三四。蓑衣上的冰渐渐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猬,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们来回跑动的劲头。评级时就更热闹了。因为三个等级要根据这地块的远近、肥瘦以及水浇条件来确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说该定二级,我说该定三级,争论半天争不出个结果,致使一群玻璃刺猬发出的喧闹声在蒙蒙雨雾里传出老远。

第二生产队是在南岭上开始这项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好不容易弄完三块地,到了第四块时,人们却为定一级还是定二级爆发了激烈争吵。队长费小杆突然意识到实行这种大民主不对头,便喝一声:“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定几级就定几级!”但费金条立即反对:“你一个人说了算能行?这是大事呀,不能马虎呀!”他的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费小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七嘴八舌跟狗吵×一样,年前还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说:“这事是不能马虎,可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难定事。我看咱们选一个评级小组,叫他们办这事,别人就不要都在这里了。”听了这意见大家都叫好,于是就推选评级小组成员。费小杆与封家晚两个队长应该是,会计也应该是,另外又选了几个对地确实看得准的社员代表。评级小组产生后,费小杆让别的社员都回家去。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坚持不走,说:“俺想看看。俺光看不说话还不行?”

有了这么个评级小组,既民主又集中,进度就显得快多了。

弄完岭东坡的一片,转移到岭顶时,忽然发现前边地里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玻璃刺猬在慢慢蠕动。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顿的样子,便认出是大脚老汉。看见他们,老汉也过来了。他精神焕发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这块地里,你们给我量出二亩四分三就行!”

众人都叫他说得莫名其妙。只有封家明知道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说八道!”

大脚也对儿子一瞪眼睛:“我胡说?这份‘镰刀把’地还是你老爷爷置下的!”

人们这才明白了大脚老汉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块里找自己过去的土地,并要队里还给他。明白了之后众人都哈哈大笑。费小杆说:“大叔,你还真想回到旧社会呀?要是那样的话,咱庄很多地都是宁学祥的,不是得还给你小舅子宁可玉?”

老汉说:“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样就不孬。”

老笼头在一边反驳道:“按那时的俺家也毁了,俺家的地叫你给买去了。”

听费大肚子的儿子说出这话,大脚老汉不知说什么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么老是犯糊涂。要是按那时的,这些年增的人口怎么办?就得喝西北风?再一个,这回是分责任田,是让你种着,地还不是自己的!”

大脚老汉一愣:“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还有个啥意思!”

听老汉这么说,人们又笑。

老汉却不笑,他认真地说:“你们记着,不管是什么东西,是自己的才上心,不是自己的白搭!”

费小杆指点着老汉说:“大叔,你这思想呀,真是够呛!”

老汉想要再说什么,刚挪挪脚步,突然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众人往他脚下一看,原来麦苗子已经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儿。有人惊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们互相打量一下,发现大家更像玻璃刺猬了。同时,更感到扫到脸上的风和雨星儿是那么凉那么凉。费小杆问道:“撤不撤?”回答是众口一辞:“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

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后,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后增人时补给。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么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么。可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老汉顿时大发雷霆:“你这块杂碎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娶亲高潮。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大宽容。大理解。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发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后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新人进门后,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

还有些即将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着急。他们几乎都在拍着那个大肚子叨叨:快出来吧!快出来吧!赶不上这茬口以后没饭吃啦!有些夫妻还动手做促进工作,有的让孕妇长时间走路,有的让孕妇抓着树枝打秋千,还有的干脆叫懂一些门道的老嬷嬷用偏方催生。这样,在这几天里终于有两个生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个成活,另一个却生出来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来。

封大脚的二孙子封运垒在这两天里也娶来了媳妇。他这门亲事更带闪电色彩。运垒今年二十四,按说是到了定亲娶亲的年龄,可是因为他哥运品一直在东北没找下对象,他这当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来了。直到分责任田的时刻突然来临,封家明两口子才发现犯了个大错误。大脚老汉也上门说这事,嫌家明不抓紧办这事结果吃了大亏。家明只知道叹气,细粉却转着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现抓也得娶来一个!”家明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买个猪崽子也得赶集呀!”细粉说:“你们等着!”说着就找根棍子拄着出了门去。

直到天黑细粉才回到家来,一进门就嚷嚷:“亲娘哎,俺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过腚成了八瓣找来了儿媳也值!”大脚、家明和运垒祖孙三代忙问她去了哪里,细粉说她去了娘家,在那里找了个远房侄女,叫左爱英,定下明天那边就来送人。大脚老汉这回不得不佩服儿媳的本事,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不料运垒却不同意,歪着头说:“你叫她明天就来,我还没见她呢!”

大脚开口劝道:“还用见?保准不孬!”

细粉说:“我看着行!个子比我还高,打庄户是把好手!”

运垒说:“还是先看看好。”

封家明说:“不用看呀,你娘看了就行。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明天你媳妇过了门就都齐啦!”

运垒便鼓突着嘴不吭声了。

一家人便连夜收拾。绣绣老太与羊丫也来了。老太太帮着细粉烧火蒸馍馍,大脚老汉和家明拾掇院子,羊丫则领着运垒布置新房。新房安排在一间西堂屋,羊丫将其打扫干净,看见床上的被子已经跟铁铸的一般颜色,便把自己那床稍稍干净一点的抱来了。但她向侄子声明:只借两天,第三天就要还给她。铺好床,羊丫看看墙上光秃秃的,想起自己屋里还有一张带月历的画子便又跑回去揭。揭下发现那是80年的,眼下已经进入81年了,再贴出去让人家笑话,于是想了个主意:把下半截裁去。这样,新房里终于有了一个电影明星陈冲在笑眯眯地看着姑侄俩。

拾掇完了,羊丫向侄子笑着说:“行啦,万事俱备啦!运垒的幸福来得真快呀!”

运垒听出了姑姑话里的讥诮,低下头嘟哝道:“这是什么事!”

第二天上午,新媳妇果然在一干人的护送下踏着冰路来了。一进门,运垒就看见了她媳妇那张比男人还黑的脸。他的心像叫马蜂蜇了一下很疼很疼,急忙钻到爹娘屋里不再出来。

那边是入洞房,喝酒吃饭,运垒却一直坐在东堂屋里,细粉几次让他去新房他都不干。到了晚上,细粉瞪着眼说:“你当是自己是白脸相公?人家说来就来啥也不讲,你就这样待人家?”运垒只好去了。

新媳妇正在灯下掐着指甲盖子呆坐。运垒进去后也坐到床边一声不响。左爱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继续掐指甲盖子。运垒想,你个黑样,我就不说话,我叫你赶着我说。可是那个左爱英却连看他也不再看,还是掐指甲盖子。运垒下定决心:我就不说话,看你先说不先说。于是就等下去,不料那个左爱英却始终不开口。运垒心想:她难道是个哑巴?

这样一直坐到夜深,新媳妇打了个大呵欠,往床上合衣一躺,很快就睡着了。运垒想:毁了,真是摊了个哑巴。就坐在那里瞅着媳妇发愣。哪知道,媳妇醒着时不说话,一睡下却梦话不断:“娘,你再给俺个煎饼吃。”“姐,姐,俺没偷穿你的袜子……”运垒心里说:噢,原来不是个哑巴呀。

到下半夜实在困了,运垒才扯一角被子盖着肚子睡着了。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那个左爱英也早已醒了,此刻又坐在那里掐弄指甲盖子。运垒想,我还是要等你先说话,你不说我也不说。于是就爬起身来坐在那里。可是这回连昨晚上都不如,左爱英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了。等了半天还是这样,运垒觉得实在无聊,便起身出去了。爹早早出去拾粪了,娘正在做鸡蛋汤。做好后用两个碗盛着,让儿子端到西屋里与媳妇吃去。运垒本来不想干的,但抵挡不住难蛋汤的诱惑,就一手端一碗去了新房。不过这回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其中的一碗放到左爱英的面前。左爱英依旧不开口,却顺顺当当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拨鸡蛋。封运垒心想:你看她,一点儿也不谦虚!心里鼓出一包气来,就把鸡蛋汤喝得比媳妇还要快要响。喝完把碗一扔,就出门上街散心去了。踩着街上尚厚的冰冻,他去了平时爱去的大队代销店里。那里时常聚了些人,传播着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消息,也嬉闹说笑。当他走进去,比他大几岁已经娶了媳妇的费保存把大嘴一张说:“啊呀,运垒来啦!出了一夜大力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哎,你媳妇怎么样?我猜呀,上边下边准是一个颜色!”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封运垒却面红耳赤,赶紧转身跑了。

运垒成亲的第二天,第二生产队正式分地。按最新截止的人口算了算,每口人合一亩一分三,其中一级地三分二;二级地四分四;三级地三分七。把三个地级的地分别编上次序号,然后各家抓阄,抓到前头就先分,抓过后面就后分。

抓阄这天大脚老汉也来了。还没等会计写好纸蛋蛋,他找到费小杆道:“我不抓阄,你把鳖顶子上的圆环地给我行不?那块地正好二亩二。”费小杆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老汉提出这事,不耐烦地说:“唉呀唉呀,就你事多!你不是说不是自己的没意思么?怎么还来分地?”老汉羞羞地一笑:“俺想明白了,是不能按那时候的分。我那几块地,‘镰刀把’、‘算盘子’、‘涝泉窝’、‘破蓑衣’,都不要了,就要这块圆环地!”费小杆说:“你看你看,这要搭配着分的,怎么能先挑出来给你呢?”老汉说:“那可是块三级地呀,我宁愿吃亏,一级二级都不要还不行?”费小杆考虑片刻道:“我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吧!”接着,他就对社员们讲了大脚老汉的要求,众人都说没意见。老汉见事情办成,带着满脸笑纹蹲到一边抽烟去了。只有儿媳细粉瞪着眼嘟哝:“老糊涂,真是个老糊涂!”

抓完阄,地里已经存在了三天的“地丁”还没化尽,社员们又“叭咯叭咯”地踩着它们在地里跑动起来。又是一番丈量。量出一块,便埋上界石;量出一块,便有一家人留在那儿,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打量着,讨论着……头上有晴空与太阳,“地丁”在他们脚下一点一点地融化……

分完地,便是分牲口。生产队把现在的牛、驴搭配成几份,让社员们自愿组合成小组抓阄。抓到哪一个,便由这个组牵回去,几户轮流喂养。与此同时,队里留的草料也拆垛平分。

分完牲口又分农具、种子、肥料和其它零星物品。

最后,生产队只剩下几间破房子了,多数人的意见也是分掉——已经拆了队各顾各了,还留着干啥?然而房子只有几间社员却有几十户,怎么分?大家并没有被难倒,很快想出了化整为零的法子:将房子拆了分石头和木棒。于是,一间间集体房屋“轰”然倒塌,一根根木棒、一块块石头被社员弄回家中。

第二生产队拆完屋分完木石已经是夜深。会计宁山青把最后的账目处理完毕,忽然发现手头照明的一盏马灯还没分掉,而全队三十多年的公共积累只剩下它了。他觉得这是个疏忽,急忙声明这事并问大伙怎么办。大伙说:当然也分了呗!会计说:“就这么一样东西怎么分?”因拆屋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垢的费小杆看着这盏灯,稍加思索便干脆利落地说:“好办!”他提到手中,轮出一个圆,“啪”地摔在了石堆上。在那点光明倏地熄灭时,社员们爆发出一片欢呼:对呀,就这么办!这样谁也没意见!

小队的分完了,全村人又把目光一致地盯向了大队。大队财产共有三大块:东山上的果园、一台二十四马力拖拉机和八间房屋。该分不该分?该!社员们让队长提出这意见,郭自卫想到老书记表的态度,立即说:“大伙说分咱就分!分他个x蛋净光!”可是封合作却不同意,说以后的农业生产还是要搞机械化的,拖拉机不能分;那果园是七年前辛辛苦苦建起的,眼下正在盛果期,分了如何管理?尤其是大队部的房屋必须保留,难道搞了大包干,连村一级都不要啦?国民党时期还有个村公所呢!大伙想了想,同意将房屋保留,但另外两份却坚持分掉。封合作只好不再阻拦了。

拖拉机的分法,有人不假思索地提出拆了分零件。车身和车斗的轱辘正好八个,一队一个,至于别的,那么一个队拿几块钢铁好了。但有人忽然想到,这轱辘和钢铁拿到队里怎么办?思路发展到这里卡了壳。正在一部分人为难的时候,封合作已经到公社农机站打听他们买不买了。最后他们决定出二千五百块买下来。虽然比正常价格低了许多,但总比拆零件要好。等全村人一人分到手中一块四毛三分钱,人们才明白了原来那条思路的荒唐,同时也对年轻的大队副书记封合作增加了许多好感。

到分果园的时候,人们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去了。因为别没他法,谁能把一大片果园买下来呀?再说土地也是不能买卖的。好在果园能够化整为零,数一数算一算,一口人可分一点六棵果树。那么就这样分。对不起,一棵果树是不能分成几截的,只能是四舍五入。被入了五的沾沾自喜,被舍了四的便心存沮丧。一天之中分完了,一天之中那果园有了三百多家主人。谁分到树,便在那几棵树上拴上布条做记号。夕阳西下时,每棵树上都拴上了一根,风一吹猎猎飞舞,那景象十分动人。

封大脚分到了三棵苹果。他像别人一样为它们拴上破布绺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绣绣老太说:“行啦,等着来年秋天吃花荭吧!”绣绣老太也很高兴,说:“那可好。俺这辈子一共吃了不到十个花荭,来年就吃个够!”可是到了夜里,大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太太问他想什么,老汉说:“想来想去,那三棵花荭咱不能留。”接着他说出了他的担心:到来年秋天花荭长起来的时候怎么看管?白天还可以去守着,晚上呢?咱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睡在树底下。再说能睡也不值得。那花荭不就是个水果吗?它能解馋可是不能垫饥,说到底它不如粮食实在。这说法,绣绣老太也觉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老汉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斩钉截铁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种庄稼!”

次日天还没亮,大脚老汉便扛着镢头去了东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苹果树,然后将它们占据过的地盘深刨一遍,再用石头圈起来。他一歪一顿地用脚步量一量,大约是二分来地。他站在那里兴奋地自言自语:“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脚老汉的创举很快被别人发现。他们稍一想都觉得这人真不愧是打庄户的好手。苹果算个啥?甭说结了看不住,就是看住了它不就是能哄哄孩子么?还是种粮食!种粮食呀种粮食!于是东山上很快响遍了刨果树的“咚咚”声,两三天下去,东山山坡上便是一片被分割成三百多小块的黄土了。

这情况终于让管理区书记纪为荣发现了。纪为荣是个“一头沉干部”,老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本来是年年向队里交钱为家属买口粮的,现在家中也在分地。他一回到十七里外的纪家河子,老婆就朝他哭诉:“这可怎么办?你快呆在家里种地吧!”纪为荣看看病弱的老婆和年幼的闺女,满头上冒火:“我呆在家里,那边的工作谁干?操他娘,我干了半辈子革命,没想到还得回家拉锄勾子来!这是什么x法子!”在家蹲了三天,想想鼓岭的工作还得干,便又骑车回来了。回到管理区大院刚想歇歇,抬头向南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再一看,是天牛庙东山上的果园不见了。他慌忙骑车去看果真如此,便气哼哼地找支书郭自卫问是怎么回事。郭自卫说:“大伙要分就分了呗!”纪为荣说:“你分地还好说,那果园怎么能分?再说,即使分了也不能刨果树呀!这几天你们支部干部呢?干×去啦?”郭自卫知道这事错了,只好低着头挨克。

纪为荣又找老书记封铁头说了这件事情,问他怎么不管管。封铁头一边嚼着茶叶一边笑道:“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我能管吗?”纪为荣说:“形势再怎么样,现有的财产绝不能遭破坏。几十亩果园全刨了,损失是多么大!毁啦,这事发生在鼓岭管理区,我非要受处分不可啦!”接着他嘱咐老铁头,这事先不要张扬,免得上边知道。另外如果上边真地追究起来,希望老铁头能为他开脱开脱。老铁头点头答应着。

纪为荣走后,封铁头开始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便一声不吭在大腿上拍了一把,然后出门去了公社。他找到甄书记,以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身份地反映了天牛庙村发生的事情。老铁头充满义愤地说,由于现党支部的彻底放弃领导,才使集体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当然,他没能及时出面阻止,也是有责任的,可是他即使阻止也是阻止了的,因为他已是一个普通党员,而普通党员只能服从支部决议。

甄书记听了老铁头反映的情况勃然大怒,他拿指头点着桌子大声说:“这还了得!搞大包干就走得够远了,如果干部再撒手不管,听任集体财产付诸东流,那还要这些干部干什么?党委必须严肃处理这件事情!”

当天,公社党委就派组织委员老常去了天牛庙。这位长着一副马脸的中年干部在村里住了三天,把果园被毁事件搞了个清楚。结论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郭自卫放弃领导撒手不管,应负主要责任;管理区党总支书记纪为荣擅自离开岗位回家,造成管理区领导的真空,也负有一定责任。公社党委听取了他的汇报,决定撤销郭自卫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由副书记封合作主持工作。对鼓岭管理区纪为荣,则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这决定是在天牛庙召开的全公社脱产干部和大队支书会议上宣布的。与会人员在甄书记的带领下到东山的果园遗址上转了一圈,人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觉得纪、郭二人受处分应该。

当天下午,在公社和各村干部都走了之后,纪为荣到了封铁头家中。他对这位老书记说:“老封,你想让儿子接班你就明说,咱用别的办法。你怎么抓住这事,连我一锅煮了呢!”

封铁头的老脸上挂了羞涩,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亮出带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干笑。但干笑几下,突然老泪纵横:“我只是为了让俺儿上台吗?不是的!我是真的心疼那果园!那是我领着全村人干了两个冬天才建起来的!我带头抡着镢头挖窝子,连冻加震,两只手上是几十条血口子……如今那果园一年收几万斤呀!”

纪为荣痛苦地摇了摇头。

然而毁坏果园的带头人封大脚在这场风波中并没受到惊扰,他紧接着又领导全村人开始了另一场行动:到地里捡石头。

腊月中旬是一连多日的好天气,晴朗无风,暖煦煦的。这给了大脚老汉一种春天已到的感觉。他觉得不能在家里蹲着,必须到重新回到手中的土地里去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呢?想了想,便想起他这几年每次去圆环地时都感到扎眼的满地小石头。那块地开出几十年了,能够化成土的酥石早就化掉了,可是那些真正的石头还散布在地里,一年年地在那里压苗子、挡锄头,起着一些不易觉察的危害。老汉决定在春耕之前把它们捡出去。

这天吃过早饭,他就让绣绣老太跟他一块下湖。老太太不干,说:“这么个腊月天,又快过年了,你忙活啥呀!”可是老汉执拗得很,挎上篮子一遍遍催她,老太太只好去了。

老公母俩慢慢走出村子,走上了鳖顶子。

到了圆环地里,绣绣想想当年与丈夫开拓它的艰辛,想想许多年来老头子因为到这里偷庄稼所挨的各方责骂,再想想如今这块地竟然又由他们老两口子耕种,不禁百感交集,泪水涌出眼窝,沿着皱纹涔涔地流了下来。

大脚老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他说:“家明他娘,我硬拉你来,就是叫你再看看这块地的。想当年,咱俩……”

绣绣老太道:“他爹,你甭说了……”她擦擦眼泪,便蹲下身去往筐里捡起石头。

当天,老公母俩的行动又被村民们发现,又成了他们的典范。第二天,除了西北湖里没有石头的平地,其它岭地里都有了人。人们提着筐弯着腰,仔细地在地里搜捡着。筐里满了,便挎到地堰上倒掉。这样一来,竟把几年来谢老师精心砌成的大字标语掩埋得无影无踪。

1981年初春,天牛庙所有土地里的冰冻是被庄稼人的热切目光融化的。多少年来,开犁的日子一般要在“九九天”、二月二左右,可是这年一吃过饺子人们就等着盼着,隔几天就到地里看看解冻了没有。等到正月底,二队的费小杆终于按捺不住,拉出牛试了一试,说:“行啦!”于是,全村的牛便都被撵到地里套上了犁具,高亢欢快的“喝溜”声响遍了村外的山野。

大脚老汉和儿子封家明、小舅子宁可玉、老笼头连同另外两家共分了一条黑犍牛。这天晚上几家因为耕地的次序问题争吵不休。封家明先提出,通过抓阄排号,一家家地来。可是宁可玉不同意这办法,说如果谁抓到最后,那么就比第一家晚耕许多天要吃大亏。两种意见均有支持者,争来争去宁可玉的意见占了上风。最后决定:还是抓阄,但按这顺序一家只用半天,一轮结束后再来第二轮,这样各家完成春耕的时间就大体上差不多。半夜时分,六户人家终于将阄抓了。

大脚爷儿俩的运气不好,家明在第四,老汉则在最末。老汉一边往家走,一边用左手打那抓阄的右手:“你说你,怎么不争气呢!怎么不争气呢!”

黑犍牛自从分来,是几家轮流喂养的。也不知谁家没有认真喂,反正一个月下来后膘色减了不少。晚上大脚老汉说起这事很气愤,并要各家在耕地时依照旧例都煮一些黄豆给牛滋补滋补。几个户主答应着,但第二天下午老笼头到宁可玉的地里牵牛拉犁时,发现他那盛草的篮子里是一粒豆子没有只有一些烂花生秧。老笼头想:操他娘,你不加料咱也不加料,牛也不是咱一家的。他将牛牵到自家地里,连草都没让它吃一口,就与儿子大木套上犁开始耕了,直耕到天色黑透牛眼再不辨路。那煮好的料豆拿回家,拌上盐,成了饭桌上的一盘小菜。

三天过去第一轮结束,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轮。这时那牛拉起犁来便明显地吃力了。可是人们顾不上它,大家想的只是赶紧把自己的地耕完,越快越好。

第二轮的第三家是宁作实,他天还没亮就将牛拉到地里,然而当午后封家明将草料挎到地里,让儿子运垒去牵牛时,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等到日头到了西南天,运垒才将牛和犁弄来。封家明问为啥这么晚才牵来,运垒气呼呼地道:“人家就是不卸牛,我有啥办法?”封家明就有些生气,说:“怎能光顾自己不顾旁人呢?”他想叫牛吃点草料再干,可是当他把拌好熟豆子的草送到牛嘴下边时,那黑犍牛却一口不吃只是站在那里喘气。再等一会儿,牛还是不吃。运垒瞅瞅已经西斜的日头,说:“爹,动手吧。”封家明便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

在地头上摆好犁具,运垒牵着牛往那里走时,牛却把四条腿撑着不动,封家明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才驱动了它。运垒给它在脖子上放上梭头,系好绳扣,封家明便发出了行动指令:将鞭杆在犁把上敲一下,喊一声:“呔!”黑犍牛往前走了两步,使犁尖插进了土中。可是当犁尖插得稍深,那牛便拉不动了。封家明将鞭子在空中炸了个响儿,想敦促牛使劲,不料就在那声鞭响的同时,黑犍牛突然回转身,低下头且偏转一点,将一只尖尖的左角凶狠地向掌犁者顶来!只听“卟”地一响,牛角就插进了封家明的心窝,黑犍牛还不罢休,又将头猛地高扬一下,封家明就让它甩到了五步之外。

运垒被这突发事件吓傻了。他跑到爹的身边,看见爹的心窝有个窟窿正往外冒血,便急忙脱下自己的褂子给爹捂着。可是他捂不住,褂子转眼就让血洇了个透。他惊慌地喊:“爹!爹!”爹把眼睁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儿子,然后将身子一弓,一挺,就再也不动了……封运垒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顾,看见那条黑犍牛还站在不远的地方,跳起身疯了似地骂道:“我日你奶奶呀!”抄起铁锨就朝牛身上砍去!黑犍牛也不跑,它看一眼那边躺着的封家明,索性往地上一倒,任凭小伙子的铁锨一下下砍在它的身上砍进它的躯体。只是当它脖子上的血管被砍断时,它一跃而起,扬首向天“哞”地长叫了一声。而后,它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似乎是在倾听脖子上的血流“哗哗”溅地的声音。最后,它像一堵墙似地“轰”地倒下,砸起了一片尘烟……

封家明的横死震动了全村。当他的尸体被抬回家时,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去了。看见大脚与绣绣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赶来扑向已死去的儿子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山摇地动般的哭声。

老腻味也来了,他蹲在堂侄跟前哭过几声,流着两行长泪说:“兄弟爷们看着了吗?看着了吗?走回头路会死人的呀!”……

刚被任命为天牛庙村党支部正书记的封合作也来了。他心情无比沉重地对死者亲属安慰一番,接着就把支委成员和八个生产队长喊到大队部开会,就这个严重事件发动大家讨论。这次流着眼泪进行的讨论会最后达成了一致的认识:搞了大包干也不能放弃领导;面对群众高涨起来的劳动热情要保持一定的冷静。特别是对牲畜饲养与使用这问题一定要重视起来,万万不能再这么混乱下去了。

其实在支部决议传达到群众时,群众已经对牲口问题有了深刻的认识并有了切实的改正措施。当天夜间,全村的牲口不管是在谁家,面前都有了充足的草和香喷喷的料豆。第二天再牵牛耕地,家家都像当年佃户伺候财主老爷一样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套,小心翼翼地使,如果牛会说话那就要与它商量着来了。扶犁的人跟在牛屁股后面战战兢兢,连鞭子都不敢随随便便地抡,唯恐前面的牛大爷猛然回头给他来上一家伙。

与此同时,封家明的丧事也正在办理。给封运品的电报已经去十里街发走了,家里人定下一个原则:等不来运品不出殡,一定要让他跟爹见一面。于是就不将死者拉到县城火化,一直放在家里。这期间,该来的亲戚都来了,连宁可玉的媳妇小米也做出一脸悲色到这里帮忙办饭。本家与亲戚人人都穿着孝,院子里晃动着一片白色。

始终在堂屋守护着封家明的是他的几位亲人。封大脚在那里呆坐一阵,便来上一阵爆发性的哭嚎:“俺的儿呀!俺那可怜的儿呀……”绣绣老太是一直坐在儿子旁边,但她没再掉眼泪,只是抚着儿子的一些伤病之处唠叨。她说了儿子当年出夫支前让凉水炸坏的腿,又说了儿子在六o年挨饿时落下的胃病,后来说到儿子眼皮上的一块疤。她说那年儿子才五岁,眼上长了个疖子,毒得很,她用了好多偏方治都不中用,那疖子整天淌脓,疼得儿子老趴在她怀里哭:“娘,俺疼死了呀!疼死了呀!”……她这么说着,死者的另外几位亲人就在一边呜呜咽咽地哭。

第二天下午,大脚老汉又哭上一阵,突然对绣绣老太说:“不行,咱儿死得这么惨,再说等来运品还得两三天,这几天咱得好好给咱儿办办。咱去请吹鼓手,去给他送汤!”绣绣老太道:“多年不兴这些事了,你可甭弄。”然而细粉与运垒却赞同老汉的意见。枝子说:“吹鼓手多年不干了,没处请呀,俺看光送汤吧。”老汉点点头:“那就送汤。”儿媳说:“送汤也没处送呀,前边的土地庙子早就砸了。”老汉不假思索地道:“好办,我去垒一个。过去让土地老爷住破瓦缸都行,俺今天给他盖个砖的。”说着就叫运垒写了“土地神位”的纸条,到院里找了二十来块砖,让孙子挑着跟他走。到了村前铁牛旁边的土地庙旧址上,他将砖或横或竖鼓捣了片刻,便有了一座鸡窝大小的建筑物。他最后将纸条吐一口唾沫,伸手贴到里面的砖上,拍拍手说:“行啦!”

回到儿子那里,他便发令让大家去送汤。正在忙里忙外帮着管事的老腻味知道了,立即找到他的堂兄阻止,说这是搞封建迷信,搞唯心主义,是绝对错误的。可是大脚不听,对他不理不睬,依然招呼众人前去。众人便排成队伍,由手端父亲牌位的运垒和手提汤罐的左爱英领先,一路哭着去了村前。老腻味把脚一跺:“你看你看,乱七八糟的事都拾掇出来了,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不过,送汤没能被老腻味阻止,却叫另一个人阻止了。这人是封运品。

封运品是在他爹死后的第四天傍晚回到家的。这个已经变得粗壮多了的青年站在那里听弟弟讲了爹的死因,再看看爹那张已经发青的脸,一滴眼泪也没掉下。过了一会儿天快黑了,大家又忙活着要去给土地爷送汤,细粉让运品也去,运品却拧着眉头道:“我爹就死在土地上,你们还去敬那个x玩意儿!我不去,你们也都甭去!”说着他去弟媳妇手中夺下汤罐,往地上一摔,那米汤立马溅了半院子。这汤便送不成了。老腻味在一边看了叫好:“对呀运品,你这才是唯物主义哩!”

既然运品来了,那么明天就要火化死者并安葬其骨灰。这一夜是死者在家的最后一夜了,大脚老两口和儿媳、运垒等人均一刻也不离死者,哭泣声连夜不绝。然而运品却长时间离开了这屋,他把他姑羊丫叫到别处,嘀嘀咕咕好半天,还找笔找纸又写又画,也不知是在干啥。

第二天早饭后是去县城火化场。找来一辆地排车,把封家明抬上去,运品、运垒兄弟俩和羊丫在一片最为激烈的哭声中拉车走向了村外。

到了县城南岭上的火化场,排了大半天队,才轮上了封家明。等把骨灰盒捧到手,运品和羊丫领着运垒不回家却去了岭下的县城。运垒问:“到城里干啥?”运品说:“送咱爹呗。”

来到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运品虽像逛街者一样散散漫漫地走着,却悄悄把左腋下的骨灰盒盖拉开一道缝,抓出骨灰来,一撮一撮地撒在了街上。起初运垒没发现这点,等发现了之后吃惊地问:“哥,你怎么把咱爹撒啦?”封运品边走边说:“甭叫咱爹下辈子再当庄户人啦,咱把他送到这里,叫他脱生个城里人!”运垒着急地道:“哎呀,家里的棺材都准备好了,等着埋咱爹,你怎么能这样办呢?”运品依然撒那骨灰,说:“我这样办就对,这是为咱爹好!”羊丫也说:“对,是为你爹好!”运垒便知道今天的行动是哥和姑早在昨天夜里就策划好了的。

走过一条街,骨灰全撒净了。封运品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两张纸片子往弟弟眼前一晃:“看看吧,这是咱爹的户口本和粮本。”运垒一看,上面果然写着:

姓名:封家明

来世住址:山东省沂东县城幸福街1号

……

没等运垒全看完,运品就掏出打火机将纸片子烧着了。看着那团火最后化成灰片儿在街面上飞、在行人脚下舞,羊丫一下子哭出了声,封运品也是泪流满面。

三人回到家,那空空荡荡的骨灰盒自然引出了一场骚乱,尤其是大脚老两口和细粉痛不欲生。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细粉只好找出男人的一身旧衣裳,放到棺材里充当死者,使这场丧事有了个结束。

封家明死后的第七天下午,羊丫刚要和众人一道去为哥上“头七坟”,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封合作忽然找到她,说公社供销社肖主任叫她去一趟。羊丫二话没说,摘下头上的孝布便走了。当天傍晚回来,她向家里人说,她要去十里街当临时工站柜台了。上完坟还没走的枝子说:“哎哟,这不是一步登天么?羊丫你真能,你怎么找的门路呢?”羊丫也不笑,拉长着一张脸说:“哪有什么门路,叫去就去呗。”

第二天,羊丫果然背着被子去十里街供销社的百货店上班了。肖主任让她去布匹柜,羊丫便像县“一零”的封明秀那样把尺子插在脑后,去那里威风凛凛地站着。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公社组织委员老常走进了店里。他到别的柜台前磨蹭了一会儿,与相识的售货员说了一些话,看看布匹柜那儿此刻只有羊丫一人,便走过去让她拿过一卷毛哔叽装模作样地看。看时他悄声说:“羊丫,你已经来这里上班了,还不把我的裤头还我?”羊丫说:“你等着。”说完就从后门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回来,将一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他。老常接过去高声打着哈哈:“哎呀,我就喜欢封铁头这老伙计送给我的烟叶啦!羊丫同志,谢谢你捎给我!”说完,他放在鼻子上嗅嗅,还装作叫烟味呛了似的打了个喷嚏:“啊欠!”随即迈着小而急的步子走出了店外。

羊丫瞅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过身,用女神般的表情看着柜台另一头的两个乡下顾客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