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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八章

这几年,沂东县在每年的正月里都要召开县、公社、管理区、大队、生产队五级干部大会,总结上年工作,安排当年计划,也算是一年一度的“誓师大会”。会在县城开,几千人涌进去,县直机关的每个单位几乎都作了大会的临时宿舍。这种会一开就是五六天,大会中会小会连环套,每个公社开办一个食堂,真正是热气腾腾。

对这个会全县上下一过了年就开始准备。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归根结底还是往会上领人最难。领谁?领生产队长。每年秋后,这些共和国的最低一层干部们多数不愿再继续吃苦受罪,一躺一大片,集体的事再也不问。这叫“伸腿”。那么每当过了年,村干部首要的工作便是帮生产队长“蜷腿”。让他们爬起来,再充当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的领导者。而“蜷腿”成功的标志,便是看他去不去开五级干部会。如果去,那么他就等于和大队订下了再干一年的契约。

这年秋后,天牛庙村八个队长有七个伸了腿。一过了年,支部书记郭自卫就急得嘴上长了燎泡。因为五级干部会年前就下了预备通知,定在正月十七召开。从初三开始,管理区纪书记就挨村统计,到底还有多少队长的腿在伸着。郭自卫亲眼看见纪为荣有一份“伸腿蜷腿一览表”,全管理区的队长姓名都在,谁的腿是蜷着的,谁的名下便是一条红杠。而铁牛庙的红杠只有一条。纪书记说:“生产队长在最基层,不把他们拉去开五干会,工作叫谁落实?”他命令郭自卫,让他在正月十五之前一定要把所有队长的腿给蜷过来。正月十六报到的时候如果缺了一个就拿他是问。

郭自卫感到压力很大,便到老书记那里讨主意。自从三年前老书记把位子让给他,他大事小事依然听老书记的,唯老书记的马头是瞻。他把给队长蜷腿的事一说,老铁头胸有成竹:“支部委员包到人,分头动员。实在不行就组织社员选举,选上谁就让谁干!”郭自卫觉得是应该这样办,急忙把支部成员找来分工包人。六个支部成员,郭自卫主动提出动员两个,其他几人一人一个。在确定具体对象时却发生了争执,分给谁谁就说自己包的难。郭自卫只好说:“抓阄!”于是各人所包对象就由一个个纸蛋蛋决定了。

封合作抓的是封家明。他决定当天晚上就去。自从把王作兰娶来家,他是越来越不愿在家里久呆了。他也痛恨自己:本来在白天看着那个肉堆就恶心,可是一吹了灯却不可避免地束手就擒作了王作兰的俘虏,而且有时一夜还作好几次。夜晚的肉体,白天的精神,形成两把兵刃一天天地对他进行着夹击,让他心情悒郁不堪,一张脸也渐渐少了血色。他就带着这样一张脸去了封家明家里。不料,一进门他却看见羊丫坐在那里。他觉得十分尴尬。他想起了她对他的痴情以及他对她的绝情。封合作心想,说实话,比起家里的那个肉堆,羊丫是不知好了多少倍的。唉,说一千道一万,就怨中央文件下晚了,如果早下两个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纳她的!可是如今什么都完啦!封合作进门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羊丫见了他神情也有片刻异样,但转眼之间就恢复了正常。她说:“哟,封书记来啦?坐吧。”封合作便笑笑:“你也在这里呀?有什么事吗?”是羊丫说:“俺是找俺哥要运品的地址的。”“找他的地址干啥?”“写封信问问,那里俺能去不。”封合作的心里便“咯噔”一跳。他想这都是我逼得她呀,是我拒绝了她的爱让她走投无路的呀。想到这里心里涌上一片深深的歉疚,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是羊丫好像并不太难过,她用一张纸抄好地址,站起身跟他说一声“走啦”,就轻轻盈盈离开了这儿。

心情不好,思想工作便也没法出色。他对封家明的第一次动员失败了。尽管他一再强调队长工作的重要与光荣,尽管封家明的老婆也希望男人继续当中央领导在天牛庙村第二生产队的代理人,可是封家明只有那几句话:“不干了!坚决不干了!人心这么散,没有一个听嚷嚷的,咱还干个啥?”

隔一天再去,尽管封合作这回是苦口婆心,封家明还是不点头。

其他支委的工作也不顺利。眼看过了初十,时间不等人,有的支委就采用了选举的法子。这种选举十分艰难而尴尬。在选举前,有的队长先声明不能选他。有的还当众诅咒:“谁要是选我不得好死!”等选举结果出来,被选上队长的人如丧考妣,表示坚决不干,然而支委干部说话了:“这可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大伙的意见!你不干再叫谁干?”加上社员中间有人插嘴劝说,被选的人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下。

封合作做不进工作去,但他又不想组织选举。因为他了解这个二队,目前最合适的队长人选还是封家明。这人庄稼活样样精通,干活从不偷懒磨滑,在过去就是个生产队长的材料,只是因为他不是贫下中农便没敢重用。去年秋天费小杆让纪书记撤了职,他顶上去正合适。

他决心把封家明的腿蜷过来。他见自己不能完成这任务了,便把老头子搬了出来。

老铁头听了儿子介绍的情况决定亲自出马。这天早晨往肚里装了茶,就慢悠悠地来到了封家明的家里。他一去把这家人全吓了一跳。因为在他们与老人分家搬到村西十几年来,老铁头还从未踏进过这个院门。于是便慌慌地笑着招呼笑着让座。细粉会说话,此时大爷长大爷短地连声叫,并找出钱来让二儿子运垒赶快去买“洋烟”。

老铁头坐下后瞅着封家明说道:“家明侄子,听说你不愿干队长?”

家明低下头说:“是。”

老铁头说:“得干呀。如今上级不叫讲成分了,你当队长正合适。”

封家明咧咧嘴说:“如今队里的事,真愁人。”

老铁头说:“工作哪有一帆风顺的。拿我这些年来说,就容易吗?”接着老铁头就向封家明讲起了自己的历史,主要意思是怎样克服困难带领全村社员一步步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封家明早就听说过,他每年正月里向伸腿的队长们做工作都是讲这些,把人家都讲烦了,有的人不但不听并且顶撞嘲弄他。可是封家明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是第一次跟这老汉打交道,而这老汉在他眼里是威严的化身。

在老铁头说话的过程中,细粉不住地在一旁训男人:“你看你,干就是了,还用老书记费这唇舌?运品他爹,你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说你是什么驴性!”

经老婆反复地这样说,封家明也觉得自己再坚持下去就太不给老书记脸面了。罢罢罢,我就再干一年吧,再出多大的力再受多少窝囊气我也忍着!另外,一个队二百多口子没人出面领着干活,难道都蹲在那里等着挨饿不成?

他对老铁头道:“大爷你甭说了,我听你的。”

老铁头把大手一挥,张开拿掉假牙的嘴响亮地笑着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

至正月十五,天牛庙八个队长有六个好容易应了差。还有不应的两个,在大队准备好拖拉机送干部去县城报到时,郭自卫与封合作等人决定把他们强行拖到车上。对其中的一个成功了。另外的一个,只抱出了他的被子人却赖在床上不起。郭自卫对他无可奈何,又发现已经上了拖拉机的队长也有不够老实想跳车回家的,便赶紧让司机发动起机器,带着七个队长开向了县城。

这一去五天后才回来。

五级干部会上是吃锅饼的。封家明不忍心把分到的都吃到自己肚里,一顿剩一小块,到散会时攒了半包袱。回到家里,他拿出一半让老婆孩子品尝,剩下的就拎在手中去了爹娘那里。老公母俩见了这种白面做的好东西都笑逐颜开。绣绣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却咬一口就拿到灯下瞅瞅,一边嚼一边赞叹:“锅饼真香呀!锅饼真香呀!”

她吃下几口,又起身摸索到院里,招呼可玉和羊丫来尝尝。这两个人来到堂屋跟封家明打一声招呼,也分别拿了一块啃起来。

接着,羊丫就问封家明去开会都听到了什么。封家明说:“就听着光说三中全会。”羊丫说:“别没啦?”家明说:“别的咱记不着。”羊丫就笑他哥笨,笑得嘴边饼渣儿直掉。

这时封家明忽然像记起了什么,小声说:“有一件事,开会的人都在私下里说,好像是别的地方开始分田单干了。”

“啥?”大脚老汉立马停止了咀嚼,让锅饼在左腮上鼓起一个大包。其他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宁可玉忙问:“真的?是哪里?”

封家明道:“人家说是南方,安徽。”

大脚站起来把脚一跺,大声叫嚷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说铁牛叫要出大事吧?前几天我当是应了给地富摘帽,不是的不是的,是要分地了呀!”

绣绣老太急忙制止他道:“你乱嚷嚷啥?想死呀?”

宁可玉站起身激动地一遍遍说:“好啦!可好啦!”

只有羊丫对此消息无动于衷,照样啃手里的锅饼。

第二天晚上,封家明又被大队叫去开会。到会的是支委和各队队长,老铁头也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这次会议只有一件事:郭自卫让大家不要传谣,谁也不准再在村里说南方分地的事。

一出正月,被改变了成分的宁可玉开始为自己盖新房了。他向大队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很快买来了充足的砖石木料,从本村找来一帮会盖屋的匠人干了起来。从此宁可玉也不再回大脚家的小西屋里睡觉,而是在建房工地上搭了个小棚,日夜在那里看守着。

在宁可玉的墙基一天天高起来的时候,关于宁可玉从何处弄了这么多钱的疑团也在人们心中日渐滋长起来。这几年村里凡是盖新屋的人家,没有一个不借钱的,而这个宁可玉就没向别人借一分。有人对大脚老汉说,你这个老家伙真不简单呀,能攒下这么多钱给你小舅子盖屋!大脚却连连摇头否认:“没有的事!我到哪里弄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钱是哪里来的。”这么一说,村里的人揣的疑团便更大,对这个光棍汉的猜疑达到了空前热烈的程度。很快,一个说法在村民中间不胫而走:宁可玉的钱是他老子宁学祥留下的。三十多年了,这钱藏在哪里?就藏在村中央的那口大井里。因为有人回想起在正月底的一天半夜,曾看见宁可玉从那井里爬出来,那人问他干啥他则说是捞水筲。然而捞水筲怎能在半夜里捞呢?为了验证这一说法,有人还亲自下到井里去看。这一看果然发现了秘密:在那贴近水面的地方,有一块石头被人动过,抽下来一瞧,里边竟然是个能藏一只猪崽的暗洞,在洞角里还遗留下两块有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全村人都被这一发现惊呆。人们认定,宁学祥藏在这地方的银元数目是很大的,有人说有一千块,有人则说有两三千。具体数目确定不下,反正是很多,不多的话宁可玉就不至于连两块银元丢在那里也没察觉。

这事立即在全村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有人议论:宁学祥这个老地主真是有心计,他竟能留下这么多钱给后辈用!更多的人是眼馋,说,你看人家到底是有福,形势一变又成了财主!经历过当年土改的贫雇农们则一致地表示出愤怒:操他娘,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大笔浮财没挖出来!他们就去找当年的土改领导人腻味。老腻味更是痛心疾首,连声说:“俺失职了呀!失职了呀!依我看,中央给地主摘帽就是不该!依着我,非再搞一回大复查不可!”他去找封铁头,无比愤慨地说了这事,建议大队把那笔浮财收回来。老铁头沉吟了一会儿说:“算啦,现在的形势不是往年啦。再说,这些年可玉也真不容易。”老腻味只好悻悻而去。

大脚老汉是在街上闲逛时听到这些的。听到了这些之后恍然大悟。他记起了许多年前小舅子在井台边的俯视与那次莫名其妙的“跳井”。他记起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半夜小舅子悄悄出门又悄悄回来,第二天却将湿漉漉的棉裤放在院里晾晒。更让人生疑的是从不出门的宁可玉有一天突然说去青口玩玩,第二天却带回两个满口东南乡口音的人,一来就钻到小西屋里嘀嘀咕咕,半夜时分又奇怪地走掉,而宁可玉却向家里人说他们是到沂东县城办事正好与他同路,到家里来讨水喝的……明白了,全明白了。小舅子是看到自己摘帽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才从井里取出银元,到青口找人换成票子的。大脚知道,如今那银元是很值钱的,青口那边常有打渔的来收,一块换七八块钱。可玉要是有几千块银元,那得换多少钱!这个杂种操的心里真能藏事呀,有那么一笔钱,三十多年却连谁也没有告诉!还有,我跟他姐收留了他把他养大,他取了钱却不给咱一毛一分只顾给自己盖屋!无情无义呀,狼心狗肺呀!老汉越想越气愤,急忙一歪一顿地回家跟老婆说这事。

绣绣老太听了大脚的诉说却平平静静。她用手拢拢已经花白了的头发说:“那钱咱不该要。”大脚说:“怎么不该要?这些年,咱供他吃穿供他上学!”绣绣老太说:“这是两码事。”大脚耿着脖子说:“就该要!你不好张口我张口!”绣绣说:“不要咱张口,人家可玉已经跟我说过,要给咱一些钱,是我不要的。”大脚老汉立马把嘴张得老大,愣愣地说:“你为啥不要?为啥不要?”绣绣这时候两包眼泪暗暗涌出,低下头说:“他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旋即说:“噢,你看我,又糊涂了……”

那是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大脚老汉和羊丫都不在家,宁可玉来到了堂屋他的老姐姐跟前。绣绣看他双目放光欲言又止,问:“可玉,你有事?”宁可玉便从兜里掏出了两大扎拾元票子放到了她的手上。绣绣吓了一跳,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宁可玉便说了:“姐,出头之日到了,我也不再瞒你了。这钱是咱爹留下的。四七年快搞大复查的时候,咱爹悄悄把我叫到他屋里跟我说,他自从八路到了这里,想置地又不敢,就把钱一年年地攒着。他说眼看穷鬼们又要分地又要分房,这钱放到哪里都不放心,他就在一天半夜偷偷下到那口大井里藏下了。他跟我说,这钱连我娘都不知道,让我也别告诉她。后来,我爹我娘就都死了……眼下地富摘帽了,我就把它取了出来。我把它换了钱,这两千给你花。”绣绣老太把钱放到桌子上,摇摇头说:“可玉,这钱我不要。”可玉说:“你怎么不要?俺这条命还是你藏下的……”说到这里宁可玉的眼圈就红了。绣绣说:“藏你是应该。可是这钱是他的。他的钱我不花。五十年前我就不是他的闺女了,如今怎能再花他的钱?”宁可玉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他才哽咽着道:“姐姐,那我只能给你叩头了!”说完站起身,庄庄重重地双膝跪倒。在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这个老光棍失声大恸,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起来……

宁可玉的新屋很快盖起来了。这新屋一起就让全村人刮目相看:它太高级了。许多年来天牛庙村除了宁学祥的老宅好些,是青砖青瓦,其他的全是乱石墙、山草顶。进入七十年代水泥瓦是兴起了,可是头几年无论谁家盖屋都还不能全用,只在屋檐处用上两三行,美其名曰“四不露毛”;近几年才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整个房顶全用。而这回宁可玉盖屋,不光砌墙用了红砖,院门用了铁的,那屋顶竟用了从沭河西边买来的瓷瓦!那种瓦结实得很,一敲“钢钢儿”响,而且光光滑滑的釉面映日也明接月也亮,日夜向村民们展示着连宁家老宅也没有的气派。老腻味看看享受了多年的斗争果实今天相形见绌,一个劲地嚷嚷:“毁啦毁啦!日他闺女西风压倒东风啦!”

想不到西风一天天更加强劲。这天忽啦啦再一刮起,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刮懵了:那宁可玉竟然买来了电视机!这种“小电影”在城里人家也不多见,更甭说在天牛庙了。天牛庙刚兴起的是收音机,二三十块钱一架,有十来户人家已经拥有,每天晚上都有人去听,觉得可以拧来拧去选节目比广播喇叭好了一百倍。想不到宁可玉竟置买了比收音机又好一百倍的东西。因而,在宁可玉买回电视机的当天晚上,他那新屋早早挤满了人。刚放了一会,院子里人声鼎沸,众口一辞地喊:“出来放!出来放!”宁可玉便把电视机搬了出来。在院里放一会,院子外面又是人声鼎沸,又是众口一辞地喊:“到街上放!到街上放!”宁可玉说:“不行,线子够不上。”于是一阵“唰唰”作响,三面院墙上竟然全爬满了孩子。爬不上墙头的人便往院里挤,人潮涌动恰似一池春水。

这天晚上大脚一家早已得到了宁可玉的邀请。宁可玉自从新屋盖起之后已经自己开伙办饭独立生活了,可是这天晚饭前他却特地回家让老公母俩和羊丫都去看电视。羊丫一搁饭碗就走了,绣绣老太却说啥也不去。大脚老汉捺不住好奇心去了,到那里却让人挤得一把老骨头将要散架只好提前回来。他对比一下自己看电影都是看反面的经验,到家里对绣绣嘟哝道:“那营生好是好,就是不能看反面。能看反面就不挨挤了。”

第二天,大脚老汉的闺女枝子来了。来时又捎了一双一大一小的鞋。对闺女的这种举动老汉有些奇怪。闺女自打出嫁以后很知道孝敬爹,每年年前都要用娘教给她的手艺给爹做一双鞋送来。可是今年该送的年前已经送来,年后为何又做一双呢?经老汉追问,闺女吞吞吐吐说明了意思:儿子大国说了个对象,但没钱送彩礼,想让爹出面说说,让可玉借一点给她。老汉看看那双鞋,想想闺女家生活的艰难,便道:“行,可玉保准还有闲钱,我去找他说说,借个三百五百的给你!”当即去村后找小舅子。然而小舅子弄明白老汉的来意却把脖子摇得像根钻杆儿,说:“没有啦没有啦,你跟枝子说说,叫她另想办法吧!”老汉说:“你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宁可玉说:“是真没有!盖了屋买了电视就全花光啦!”大脚老汉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枝子见没借着,眼泪汪汪地回了自己的家。

宁可玉的室外“小电影”一直放了三个晚上,每天晚上都放到播音员说声“再见”屏幕上雪花飞舞。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但还有一些年轻人恋恋不舍,腻味的闺女小米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二十出头像她已出嫁的姐姐小面一样俊俏的姑娘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院子,而且在离开时都是一步三回头,两只秀目里流露出无尽的留恋。

第四个晚上她离开时,还没走到门外,宁可玉却追上去小声说:“小米你等等。”小米就站下了。宁可玉看看门外的人走远,把院门关上说:“电视还没完,你想看就再看。”小米诧异地道:“不是再见了么?”宁可玉说:“那是山东的再见了,北京的还没再见。”说着他去电视机上一拧,果然又有一个俊女人冒出来捂着鼻子哭。小米喜出望外,蹦了两蹦欢快地说:“真是还有哩!真是还有哩!”

接下去是到屋里看了。这回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小米对比一下刚刚经历的嘈杂与拥挤,感到极其幸福极其熨贴。她一边看一边说:“真好!这样看电视真好!”宁可玉瞅瞅她,再瞅瞅她,开口说道:“小米,你要想这样看,往后咱就天天这样看。”小米问:“就咱两个人,别人都不叫来?”宁可玉说:“嗯,就这样。”小米想想说:“不行吧,两口子才能这样呀。”宁可玉说:“那咱们就作两口子呗。”

小米听了这话,一下子站起身愣愣地去瞅宁可玉。宁可玉不知她要干啥,也紧紧张张地站了起来。过了片刻小米说:“给你当老婆不行。”宁可玉急忙问:“怎么不行?”小米说:“你太老,你都四十多了。”宁可玉说:“我四十多了也还没结过婚。”小米又羞羞地道:“人家说你是……半截。”宁可玉指着窗外的上弦月说:“半边月亮能照遍乾坤,我半截也还管用。”小米瞅着电视想了片刻说:“那,我就跟着你!”宁可玉听她说出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她抱到了怀里。

北京的播音员也再见了。在一片略带青色的光亮的照耀下,宁可玉在床上把小米剥成了一条银鱼。他摸摸他盼了大半辈子方才盼到手的那块毛发丛生的福地,再摸一摸自己那只剩下半截的物件,不由得泪水四溅。他咬一咬牙跃上去,奋力一顶,那条银鱼便直扭直叫。宁可玉不管她,只顾一下下冲撞。但奇怪的是,时间虽然很久了,却一直等不来他在自残之前经常体验的那种极致那种爆发。终于,他对自己这种没有结果的操作也觉得无聊了,才从小米身上爬了下来。小米喘一口粗气说:“唉哟唉哟,只剩了半截就这么厉害,要是囫囵着俺还不得死?”话音里透出由衷的庆幸。

半夜时分小米走了。临走时宁可玉和她约定,明天就到公社登记,并让她不要告诉她爹。小米点着头,一一答应。

第二天宁可玉跟身为队长的外甥封家明打了个招呼,说要到十里街买东西,便推了自行车去村西公路上等小米。等了不大一会儿,小米果然迈着略显艰难的步子走来了。当她跳上自行车后座,宁可玉回头问:“还疼?”小米握着小拳头敲一下他的后背:“不疼怎的?你个大流氓!”

下午二人方从公社回来,车前车后都挂满了置买的衣服和其他用品。按照宁可玉的设计,小米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村后的瓷瓦房与他结婚。宁可玉先将刚买来的***画像端端正正贴在正房墙上,然后自编自写了几副喜联,其中的一副为:

严寒霜雪四十载

春雷响过重作人

写好喜联,准备好鞭炮,宁可玉只身去了村前老家,打算让他姐姐、姐夫参加他的婚礼。绣绣老太一听他要结婚立即喜上眉梢,可是一听说新娘子是小米却勃然大怒:“可玉你是胡作!你是一见天日就不知姓啥啦!你趁早跟小米散了,要找媳妇的话找别人!”大脚老汉也用气愤的眼神看他的小舅子:“你呀,你是小老舅舔猫×,找死!”然而宁可玉不理会他们的指责,见请不动老公母俩便一个人走了。回到他的瓷瓦房,在小米的帮助下贴好喜联,接着自己动手放响了鞭炮。

鞭炮响起后村里人自然趋之若鹜。当他们看见宁可玉正与小米笑眯眯站在那里接受人们的检阅,并大把大把地发放着糖果,其惊讶程度不啻遭了一颗炸弹。遭炸的人再化作弹片再去炸别人,一时间全村都让炸得沸沸扬扬。一群群的人向瓷瓦房涌来,看得真切了再带着领到的糖果和各种各样的表情离开。

老腻味与老婆金柳正在家里闲坐,对村后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并没有给予太多的注意。消息是邻居家的女人的。一听这消息金柳先是愣了片刻继而拍手大笑:“哈哈,真是报应!真是报应!他爹,还不快去叫地主羔子喊你老丈人!”老腻味不相信,问邻妇:“是真的吗?那小死丫头是去十里街截布的呀!”邻妇道:“你去看看就是!”

老腻味便去了。他一走近那个院子,看热闹的人立即兴奋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道。一见小米果然正在那里满面春风地发放糖果,老汉跺一跺脚发出了如雷巨吼:“小米你个小浪×,快给我死回去!”小米有些害怕,立马躲到了宁可玉的身后。宁可玉向贫协主任笑着说:“岳父大人来啦?快坐下喝茶!”老腻味一蹦三尺高,骂道:“你这狗日的地主羔子!你要打算把小米怎么样?”宁可玉说:“不是很清楚么?叫她跟我结婚呀!”老腻味说:“你想得倒好,谁屑跟你个地主羔子!”宁可玉掏出结婚证书说:“对不起,你看这是什么?”老汉一看马上傻了眼,咬着牙说:“你这是骗来的!小米不会上你的当!”宁可玉把身后的小米扯出来说:“你问问小米吧,问她愿不愿跟我。”小米瞅了爹一眼,坚定地说:“我愿跟他,爹你回去吧!”这时候围观的人发出了一片“嗷嗷”叫声。老腻味恼羞难捺,脱下鞋就去打宁可玉。宁可玉则扯着小米跑到屋里关上了门。老汉进不去,一拳头砸碎了门玻璃,嘶哑着嗓子骂:“我操死你脏娘!当年我没砸死你,今天你就狂到老子头上了!你给我出来!快出来!”

这时,封合作来到了这里,见老汉正在闹腾,就把他拉走了。老汉一边走还一边骂个不止。

对这桩突发而奇异的婚姻人们整整议论了一天,有赞同的有反对的当然也有持无所谓态度的。可是到了晚上,几乎全体村民都这对二位新人表示了愤怒。因为在他们又像前几天晚上那样去看电视时,却发现宁可玉的两扇绿漆铁门紧紧地关闭着,而到房后听听,便能听见电视在响一对观众在笑。

人们不能容忍这二人对于幸福的独享。一些小青年和孩子围着这座院子直打转转,焦躁得像一群饿狗。一些人用肩膀把那铁门撞得震天响,屋里的人却依然不给开门。实在无法,有些腿脚灵便的便翻墙而过,直接去了屋门。而宁可玉和小米视若无睹,他们只好趴在门窗的玻璃上看。尽管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但他们还是趴在那里坚持,希冀着那门能够打开。不料时间不长,里面的宁可玉却把电视关了把灯也关了,接着听到的就是小米的哼哼唧唧。他们气得骂:“咱也去操他娘呀!操出儿孙好挣钱买电视呀!”

第二天晚上也是如此。

不过在这两个晚上,宁可玉和小米曾遭受到老腻味的多次干扰。在宁可玉娶了小米的当天大闹一通走后,他立马找到封铁头疯了似的吆喝:“日他娘这是阶级报复!纯粹是!你快叫郭自卫带民兵把小米抢回来!”封铁头说:“人家都登记了,你能干涉婚姻自由?”老腻味说:“他自由?他自由了我就不自由!贫协主任的闺女叫一个地主羔子拐去了,我这张脸往里搁?”老书记瞅瞅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摇摇头道:“我早看出,那宁可玉不是善茬子。他是成心找上小米的。”老腻味问:“你说怎么办?”封铁头说:“没法办。”老腻味一拍大腿眼泪又淌出来了:“俺那皇天,俺闺女就叫地主羔子白日啦?那地主羔子还是个半截子货,要害我闺女一辈子呀!”哭一阵,他又咬牙切齿道:“小米小米这个女叛徒!***跟张**他们搞***,女叛徒就跟地主羔子搞二人帮呀!我再也不认你我个闺女了!”老铁头听了只是微微笑。到了晚上,老腻味便去宁可玉的新屋门外叫骂,口口声声叫着“地主羔子”、“女叛徒”,指出他们没有好下场,因为“***”没有好下场,所以这个“二人帮”也不会有好下场。他的谴责与叫骂得到了许多想看电视而不得的人的热烈拥护,他骂一句,其他人也跟着骂一句,好像“文化大革命”时的领呼口号。然而尽管他们甚嚣尘上,屋里的“二人帮”却置若罔闻还是一心一意看电视。老腻味骂一会儿实在觉得累了,只好主动收兵回家,撇下一帮青皮小伙继续对“二人帮”进行抗议和骚扰。

到第三天晚上青皮小伙们再去,却意外地发现那铁门是开着的。刚要兴冲冲地往里走,却有一只小手伸出来拦住了他们:“交钱!”一看,原来是小米站在那里。人们不解地问:“交什么钱?”小米把脸一扬:“交什么钱不知道?那电视难道不花钱就能抱来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小米昨天夜里想出来并得到宁可主赞同的主意。人们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就问交多少钱,小米说交五分。于是有钱的人乖乖地交钱,没钱的人只好走了。这么收了一阵钱,宁可玉就把电视机抱到院里放。小米把院门关上,仍然站在门边,一边看一边履行守门员的职责,一旦有人敲门,就将门打开一条缝让人家交钱,然后再放其入内。

当然也有人想投机取巧,想爬上墙头看不花钱的。但他们刚一伸手却碰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原来那院墙上已经竖了一圈玻璃碴子。阴谋被挫败,有的人就开始捣蛋:从院外抓了沙土往里边撒,弄得院中秩序大乱。宁可玉看看事态不好,赶紧把电视机搬到了屋里。小米也干脆插死院门进了堂屋,听见有人叫门才走出去。

这天晚上老腻味又来过。当他发现了卖门票的事,又大声嚷嚷起来:“咳呀,二人帮真狠心,开始剥削贫下中农啦!”小米听见爹在嚷嚷,把院门敞开道:“你喳呼啥?你愿看就进来看,俺不收你的钱!”老腻味却表现了坚定的立场:“我不看!我不跟二人帮同流合污!”小米便气得“砰”一声将门关死。

从此,老腻味便很少来了。

以后,来看电视的人多数都揣了钢蹦儿。有天晚上小米在门口一一收着,忽然发现羊丫也来了,而且像普通观众一样将五分钱交到了她的手上。小米觉得作为妗子不应收外甥女的钱,就将钢蹦儿往回塞。羊丫认真地说:“你要不收俺就回去啦。”小米便只好作罢。

不过,收钱的做法实行了半个月后,来看电视的渐渐少了。其原因,是许多人觉得每天晚上都花五分钱太破费了。那电视不就是一些人在里头来回晃么,看个几回就行了,要是天天看就吃不消。要知道,五分钱是拿一个鸡蛋才能换来的,能买两盒火柴两根针呢!

观众与收入一天天减少,小米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天晚上宁可玉又去她身上忙活个没完没了,她没把心思放在那事上却一直在想怎样使观众增加。想了一会儿叫道:“有啦有啦!”宁可玉认为有了他一直所期待的东西,抬起身审视道:“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没觉出来?”小米说:“你说什么呀?我说是有了办法啦!”宁可玉问她有了啥办法,小米说,想起电视上常做广告,那么咱也到村里做广告,每天预告晚上要演的电视节目,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宁可玉听了高兴地说:“对,就这样办!嘿嘿小米你真精细!”接着又对小米激烈而持久地冲撞起来。

从此,天牛庙的重要街道上,每天都有小米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出的广告文字:今晚电视×××,欢迎前来观看。

越剧电影片子《红楼梦》在十几年的禁演之后又重新上映了。1978年秋天在县城放,随后又将拷贝交各公社轮流放,放到十里街公社已是1979年的春天。

尽管晚了一些,但这个由几位漂亮女人表演的男女情爱故事仍然极大地震动了人们的心灵,那些正在期待爱情的青年男女们更是如痴如醉。公社电影队从来都是一晚一村这么安排的,可是放映《红楼梦》就完全打乱了这个秩序,因为每个村都急急切切再也等不及,电影队长老山只得决定一夜跑四个大队。这样,甲村在西天边尚存晚霞时就开机,放完了立即到乙村,然后是丙村丁村,在丁村放完时东天边又挂满早霞了。

这是农村电影放映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电影到了某一片,某一片的几个村子就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早早地到放映场地去占地方,早早地坐着等待。春寒料峭夜风袭人,一些人就把盖了一冬臭气熏天的破被子抱出来盖着,唯恐错过了林妹妹与宝哥哥。等候的过程中如果困了就睡,直睡到电影队来到后立马醒来抖擞精神观看。不过这是已有家庭的人们的作为,未婚男女是不愿这么老实的。他们是哪庄先放就到哪里看,看完一场再到另一个村子复习。不管是初看还是复习,每放到黛玉焚稿、宝玉哭灵这些地方,场上都是泪光闪闪一片唏嘘。粗粗拉拉的庄户人第一次表现出了罗曼蒂克的情绪。有些人甚至每场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后回家蒙头大睡。队长去叫他们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还上个啥工!”

轮到天牛庙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庙最晚。羊丫一吃过晚饭便去了王家台。其实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到鼓岭与青石顶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事关系她的一生。自从年前她在县城封明秀那里开了窍发誓不当老百姓,两个多月来她就一直寻找着能够不当老百姓的途径。她先是写信给侄子运品,问他可否去东北,但是运品来信说不行,说在东北混要凭力气与拳头,女的要来只能是嫁人当家庭妇女。羊丫想,我可不当家庭妇女,我要脱产,我要站柜台!她只好又想别的法子。把远近亲戚都数算了一遍,却是没有一个在外头能够拉她一把的。她当然也想起了费文典。她听说这位曾经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虽说已经离休,但他退下来的时候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想必说话还是管用的。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亲生闺女,而且是她的前妻与别人通奸生下的,她想求助于他等于树上寻鳖。

那么,到底谁能来帮一帮可怜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很苦很苦。

这天夜里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他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夏天电影队来天牛庙,晚上她看电影,看到中间想解手,就挤出了人群。当她办完事走回人群外缘时,忽见电影队长老山来到了她面前。羊丫知道放电影的机子由小张小刘两个青年管,他这个当队长的不用亲自动手常在四处转悠。老山张开他那薄皮子嘴说:“你叫羊丫吧?”羊丫说:“是呀。”老山说:“你看这个电影怎么样?”羊丫说:“不孬。”接着二人就说起电影里头的事来。在说话的当空,老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她。老山突然小声说:“羊丫你真漂亮。你跟着我去放电影吧!”说着就抓住了他的手。羊丫那时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对老山反感极了。她心里说:流氓,真是个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张一合的,丑样!她把手一甩就钻进了人丛……

想起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她想,放电影也是脱产,也是不当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饭吃有电影看比站柜台还要好呢!你看我当时那个傻劲儿。怕什么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庙,老山愿怎么流氓就怎么流氓!那薄皮子嘴丑吗?只要能给俺帮忙就不丑!

羊丫便决定寻找老山。可是电影队不是经常来的,在全公社转一圈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上一回来天牛庙,羊丫干脆没到里面去,一直在外面转,可是却没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个多月,老山终于带着《红楼梦》来了。

羊丫到王家台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许多许多的人在看,最里边的坐,后边的站,再后边还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来得晚,在外面看不见,便一个劲地往里挤,这里涌上去一个波浪,那里涌上去一个波浪。王家台村对此种情况早有防备,派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人丛里,一发现这情况就将手中的长竹竿急剧横扫,果然所向披靡。人们被那竿子扫得老实以后却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丛后频频跳跃,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来换取瞬间的印象。这样,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刚刚出水的鱼。瞬间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够连续听到的声音,就能将电影情节连缀个六七分。

羊丫没有当那种鱼。她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她瞪着两只大眼慢悠悠地到处游动,不知是她寻别人还是让别人寻她。当林妹妹第一次见宝哥哥的时候,羊丫遇见了老山。老山的眼尖,当然也发现了她,便立即走过来张着薄皮子嘴说:“羊丫你也来了呀?”羊丫有些激动与紧张,说:“来了来了。”口气里好像与老山早就有约。老山借着银幕上发出的亮光看着羊丫,嘴里说:“这个电影好吧?这才叫伟大的爱情哩!”说着就嘬细了嗓门随着大喇叭唱: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闲静犹似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

老山唱得合辙入韵悦耳动听。羊丫本来有些吃惊,这时瞪着一双眼把那吃惊程度夸张到了极度:“啊哟,山队长你唱得真好!”山队长说:“你不知道,我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厣:“山队长你真了不起。跟你在一块就不用看电影了,光听你唱就中!”山队长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给你听?”羊丫痛快地应道:“好!”

电影队住在刚建起不久还没住人的民房里,此时阗无人迹。到了屋里山队长划着火柴找灯,划一根找不着,再划一根还是找不着,说道:“你看你看,灯呢?灯不见了。”羊丫哆嗦着声音说:“算啦,摸黑听也行。”于是山队长就扶着羊丫的膀子让她在床边坐下,然后将手仍旧放在她的身上,嘴里就唱了起来:

林妹妹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

只道是暖巢可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犹如亲兄弟,

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

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共读《西厢》在花前。

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啊言。

……

羊丫心醉神迷。呵,坐在身边的不是山队长了,是宝哥哥了。不,不是宝哥哥,是山队长。宝哥只会流那不值钱的眼泪,山队长却会拉我出火坑。不过山队长是会唱宝哥哥的,会唱宝哥哥的山队长也不错。山队长是宝哥哥,宝哥哥是山队长。山队长,宝哥哥!宝哥哥,山队长!在那软绵绵甜丝丝的唱腔中,羊丫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等羊丫走出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村西面已经听不见宝哥哥的唱只听见人们在呼老唤幼——这场电影结束了。此刻羊丫才决定说出那句最最重要的话:“山队长,你不是说过叫我跟你放电影吗?”山队长去她脸上再摸一把:“你等着,我跟县电影公司打个报告就来叫你!”

以后的日子里,羊丫就满怀希望地等待。她一遍遍幸福地想:我就要放电影去了。我就要放电影去了。她甚至把被子也拆洗了一遍,打算一旦山队长来叫她,打起背包就出发。

然而一直不见山队长的消息。等了将近一个月,羊丫这天在大街上看到小米作出了最新广告:今晚电视红楼梦。这电视广告让羊丫每日里持续不断的回忆更加鲜明。他决定从他小舅家的电视上重温那个感觉,便从自己攒的数量极为有限的私房钱里找出一个五分钢蹦儿,吃过晚饭去了村后。

有十来个年轻人早已坐在那里。在《红楼梦》放了一大会儿时,有个叫宁开通的小伙子忽然道:“你们知道不?电影队的老山叫抓起来了。”接着他讲,这是他今天到乡里买化肥听说的。那老山是个大流氓,经常在下来放电影时骗大姑娘,说要把人家弄出去放电影,叫人家跟他睡觉。葛家洼有一个叫他睡了,可是睡了以后老山再也不提脱产的事了,那识字班就把他告了。老山叫公安局抓起来,听说一供供出十几个。

羊丫眼前一黑。睁开眼再看屏幕的时候,宝哥哥便是青面獠牙了。她艰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小舅的家。她的背后,宝哥哥还在唱:

林妹妹呀自从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令你惊啊,

冷雨敲窗你病未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与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