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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一章

在整个二十世纪上百年间,天牛庙的庄稼人对于中国战局的关注之切莫过于1948年。尤其是那些贫雇农们。这年的春天,他们一边战战兢兢地在分到的土地里播下种子,一边高高竖起耳朵去捕捉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仗的信息。他们知道,他们分到手的地能否种下去甚至自己这条命能否活下去,全在于这两党谁胜谁败了。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一旦传来些消息便在村里引起极大波动。三月底,有人说了不得了,国民党从莒县那边打过来了,许多人家便收拾了衣物日夜不睡随时准备逃命,连该种的花生也不种了。过了几天又听说,莒县城南是来了国民党不假,可那是叫共产党从潍县撵出来,往临沂逃跑的,路上叫共产党打死了好几千,剩下的已经跑到了临沂城。人们待了几天果然没见有国民党打来,才把一颗心稍稍放下。到了三伏天,接连下了两天两夜大雨,又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国民党大部队已经趁着雨天水大,坐船杀过了沭河,现在正在河东岸的村庄里杀人,一两天之内就能杀到天牛庙。这一次人们更是惊慌万分,听到消息的当天夜里便无人在村里睡觉,全都拖儿携女去了东山。封铁头也慌得不行,连夜到区上问,区上说,哪有的事呀,是沭河发大水决了河堤,让六区的一些村庄受了淹。铁头跑回去,到东山把这真相讲了,一部分人下了山,另一部分胆小的坚持在山上蹲到天亮。

到了秋天,在满湖庄稼全都成熟了的时候,终于有了让人振奋的消息:共产党把济南占了,紧接着又把临沂攻下了。济南是省府,临沂是州府,共产党攻克这两个城市的消息无疑给翻身农民吃了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他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这回真是牢靠啦!真是牢靠啦!

秋后,战区已经离得他们更远,在南面几百里以外的徐州一带了。然而,这战事仍与他们息息相关:天牛庙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出夫高潮也开始了。“一切为了前线!”“保家保田保饭碗!”上级传下的新口号,以呼喊,以书写,深深钻进庄稼人的耳与心。十月十七,天牛庙第一批由四十名青壮年组成的夫子队上了前线,紧接着,两个月里走了七批,全村青壮年走了百分之八十。走一批就由几个党员干部带,到了第七批,封铁头看看村里再无男性党员,便让妇女主任宁兰兰当代理村长,自己也带着夫子走了。

按照村里的指令,大脚十九岁的儿子封家明在第三批里,定在十一月初六走。这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况且这样远的路连大脚也没走过,大脚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在家里悄悄发怨言:“让俺保田?俺的田不用保,都是自己拿血汗换的,国民党来了是咱的,共产党来了也还是咱的。”封家明因为常在外头开青年会,便觉得爹这话不顺耳,说:“爹你真落后,共产党跟国民党怎么能一样呢?”大脚说:“不一样不一样,共产党好,你快给共产党推粮袋子去吧。”

绣绣在一边正给儿子补棉袄,她看了旁边的同兄异母的小弟弟宁可玉一眼,向儿子说:“家明,你上了前线,说不定能见着你舅。你要见了就跟他说,甭再跟着老蒋干啦,共产党的江山是坐定啦,叫他回咱天牛庙吧。”大脚听了立即道:“他敢回来?回来还有他的好果子啃。”绣绣咬断一截线头,停住手戚然道:“那也能把尸首留在老家。”家明点点头道:“我见了他一定说!”

封家明出完夫,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冒着大雪回家的。进门后一家人几乎不认识他了。只见他面黄肌瘦,走路一瘸一瘸的,那身由娘修补一新的棉裤棉袄有了许多破洞,里面的棉花都脏兮兮露在了外头。大脚明白,面黄肌瘦是累的,可是他的腿怎么啦?向儿子问了,儿子把裤腿提起来,把老的小的全都吓坏了:家明的腿大变了样子,那薄薄的皮肤下,好像钻进了许多条蚯蚓,弯弯曲曲盘在那里透出青紫颜色。绣绣惊问:“俺儿,你这是怎么啦?”家明答:“叫水炸的。”他说一个月前他所在的夫子队运一批军粮,走着走着遇到一条大河,桥已经叫国民党炸掉了,民夫们就脱了衣裳下水,硬是把装了面袋子的小车抬了过去。过了河,他和另外一些人就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子里歇了四五天,腿就成了这个模样。听了这话,大脚两口子和闺女枝子都忍不住掉了眼泪。家明却说:“哭啥?你看人家解放军,好多人都把命撂在了那里,咱叫水炸一下还有啥?”

绣绣擦一把泪,又问儿子见他舅了没有。家明摇摇头:“我没到开火的地方,怎么找呀?再说那么多人,就是到了那地方也找不到。我倒是在俘虏堆里找过,没见。”绣绣便黯下脸色,不吭声了。

转过年,日子就安稳多了。大脚说:“共产党坐天下是好,也没有马子了,也没有鬼子了,咱情管安心种地吧!”

他瞅瞅儿子嘴边日渐变黑的毛毛,说:“往后该忙活家明的大事啦!”他在家人面前计划:攒足钱粮,三年之内将媳妇娶来家。枝子拍着手唱道:“好呀!娶嫂子,娶嫂子,娶个嫂子包饺子!”家明又兴奋又害羞,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眼边的两根人称“拴马橛”的柱状赘肉都变了颜色。

日子有了具体目标,干起来就格外有劲。此后,大脚父子俩天天在地里使足力气干,将二十来亩地侍弄得顺顺溜溜。绣绣领着枝子做家务,地里忙时也去打打帮手。一家子忙到秋后,眼瞅着粮食打了不少,人人心里都喜滋滋的。

被绣绣收留的宁可玉没下地,也不做家务。他干的事情是念书。他原来是念过书的,宁学祥还没死时,曾请来家一位私塾先生教了他一年,学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那时村里有一所“抗日小学”,由外地来的一位田老师任教,宁学祥却不让儿子到那里念书,说念那些书就会把儿子给念毁了。现在宁学祥已死,绣绣收留了他,看看也没人再索这孩子的命,绣绣便决定让他到学校里念书去。他把这想法跟大脚说了说,大脚先是想不通,说:“救他一条命就很不错了,你还供他上学。上学能顶吃还是顶喝?”绣绣说:“你看他才十来岁,下地也不能干活,上学识点字,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大脚这才答应了。于是绣绣就把可玉往学校里送。可是到了那里田老师不收,说是不能把文化教给地主的后代。绣绣好说歹说,反复强调罪过都是老的,可玉一个小孩能懂什么。见她那可怜巴巴哀求的样子,田老师才松了口,说:好,来吧。不过他不能作为正式学生,只能算编外。绣绣连连点头:编外也行!编外也行!

这孩子脑瓜挺灵活,识起字来快得很。过了不长时间,就有一些附近邻居的孩子在晚上登门向他问老师布置的作业如何做。每出现这种情况绣绣都十分欣喜,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看她的弟弟怎样指点那些愚钝孩子,直到他们离去。大脚也对这小舅子的聪明感兴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咳,那么多蚂蚁爪子,他是怎么记住的!”

第二年,大脚的庄稼又长得不孬。八月十五这天,大脚与老婆孩子在地里晒地瓜干,看见今年的地瓜个头都比去年的还大,心里十分高兴,便决定把这个中秋节好好过一过。下午,他找出钱来,让绣绣去了一趟十里街,割了一斤猪肉,打了半斤酒,另外还买了二斤月饼。晚上做好了饭,一家人围到支在院中每到夏秋季节就当饭桌的一块大石板四周。将月饼拿起的同时,一轮明晃晃的圆月也已挂在院子的东墙上方。大脚咂一口一年才吃一两回的酒,再啃一口又香又甜的月饼,感到十分的陶醉,不由得感叹一声:“嗯,真好呀!”

绣绣看见他那样子,也不由得甜甜一笑。

一包月饼吃完,大脚拿过那纸包一看,上面都是些字儿。他醉醺醺地朝可玉怀里一搡:“大学生,上边写了啥事儿,你念给咱听听!”

宁可玉接过看一眼,说:“这是报纸。是《大众日报》。”他粗略地看了几眼,说:“我念这段你们听听。”接着他就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拥护和平是苏联,

一向反对侵略战,

建设采用原子能,

不造杀人原子弹。

部长会议决定了,

要建两个发电站:

斯大林格勒一百七(万瓩),

古比雪夫二百万。

开凿大运河,

名叫土库曼。

全长两千二百里,

六年以内建设完。

用它发展畜牧业,

用它灌溉农庄田。

要想过海坐轮船,

要想建设学苏联。

你且看:

苏联和平大建设,

美帝制造原子弹。

咱们爱和平,

倒向苏联边,

中苏兄弟两大国,

团结携手万万年!

对这首诗大脚听懂了一些,便挤巴着醉眼问:“噢,苏联不造原子弹啦?不来挖人心人眼啦?”

他刚说完,儿子家明便瞪着眼反驳他:“爹你怎么信那些谣言呢?”

大脚挥着手说:“不信不信!不过光说苏联好,谁见了?再说,光想抱人家的粗腿也不是法子。这跟过庄户日子一样,靠人家不行,到头来还得靠自己!”

家明瞪着眼又要反驳,绣绣戳一下可玉:“他小舅,你再接着念!”

宁可玉便又念了一篇:

敬爱的***:

在您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央人民政府,已成立一年了。这一年我们觉得和哪年都不一样。现在将俺村一年来的情况向您报告一下,作为我们庆祝国庆节的献礼。

我们王家台是翻了身的一个村子,全村48户,191口人,631亩地。土地革命前,全村当过四年以上的长工就有30多人,生活上不吃糠咽菜的只有4户。但在实行土地改革以来,我们村又分进了240亩地,尤其最近一年来,在人民政府的领导帮助下,我们的日子是在慢慢好起来了。过去我们村48户中,有45户是贫雇农,如今除15个贫雇农外,已有30户由贫雇农上升为中农。今年全村每人平均能添一件新衣裳。

在人民政府的领导和教育下,我们都明白了“勤劳发家”的道理,所以干起活来都是起五更睡半夜,一心要把生产搞好,把日子过富。今年新添的房屋、牲畜比往年多了。全村光牛就添了9头,猪添了10口,新砌粪圈9个,牲口槽7个,添置各种农具数10件,建新房9间。待庄稼收完后,全村还准备盖房15间,再买牛9头……

最后告诉您俺们的几个要求:一是盼望土地证早发下来,大家种地就更安心了;二是我们还没有很好地组织起互助组,请领导帮助我们组织起来,领导我们把日子过得更富裕。三是我们农民很久就感到没有文化的痛苦,可是过去饿着肚子不能学,现在应当学习了。俺村从老辈子没有学校,今年二月俺们自己建了一所,有26个儿童有书念了。可俺们成年人也要求学文化。

祝您身体健康!

山东省沂东县七区王家台村村长王凡瑞率全体村民启听了这封信的落款,家明立马叫起来:“哟,还是王家台写的呢!”

“是吗?”大脚也觉得吃惊。不过他稍加思索便发表言论:“他们村为啥不写?一个穷佃户村,去年一家伙从咱庄分去了二百多亩地,把当年种了咱庄财主的那些都分去了,那还不恣?还不跟***说说?”

家明又说:“王家台能写,咱们村怎么不写?要是也写一封给***多好呀,把咱庄的事跟他说说,把各家各户的事也跟他说说。拿咱家来说,添了暖壶的事就该告诉他!”

大脚便把目光投向了桌子旁边放着的刚买来半年的暖水瓶。这真是个好东西。过去几辈人要喝热水都得现烧,自从有了他,哪时想喝哪时有,真是太好啦!他说:“是得跟他说说。要是在马子世、鬼子世,庄户人家还能想有暖壶?”

父子俩少见地达成了共识,一家人都笑了,说:“是得写!是得写!”

大脚道:“他小舅,你就写写吧!”

宁可玉为难地道:“人家是由村里写的……”

家明说:“是呀,村里应该写!铁头也不让人写,干什么吃的!”

绣绣急忙用手势制止儿子再往下说,向西院指了指。

家明摇摇头说:“没事,他一准不在家,又到费百岁的老婆那里去了。”

绣绣小声说:“你别胡说八道。”

家明说:“不是我胡说,村里人都讲,一收完秋,铁头就把她娶过来。”

绣绣说:“那样也好,看他们两个人都怪可怜的。”

大脚醉醺醺地道:“甭说人家啦,说咱们自己吧。什么时候把儿媳妇娶回来?”

绣绣道:“收完秋咱就找人说!”

收完秋两口子便忙着找媒人说儿媳妇。他们找了花春子。花春子是花二媒婆的闺女,自从出嫁去了王家台村,就继承母业也干起了说媒勾当。前年她娘死后,她便成了这一片几个村庄最有名的媒人。她受了大脚两口子的托付,不过三天便上门回话,说已经给家明找了一个,今年二十整,人也俊,脾气也好,钱线饭食都没有说的,只是远一点,是六十里外铜牌屯的。大脚两口子喜得合不拢嘴,说:“他表姐,你看着行就行!远怕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穿嘛!”过了几天,花春子便领来了那个闺女让一家人看。那闺女果然长得不错,只是话语不多,老是把头低着。大脚两口子满意,家明也满意,当即把亲事定了,并打算过一个月就把“小启”传了。

哪知过了十来天,就在大脚两口子忙着扯布买粉皮置办传启所用礼品时,王家台村大脚的一位远房表哥王义武来了。王义武道:听说花春子给你家说了儿媳妇,你可要打听一下。那女人嘴里没实话,哄人哄得厉害,特别是她给你说远路的,更要小心。大脚与绣绣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打听一下好。绣绣说:“表哥,你表弟腿脚不好,你辛苦一趟行不?”王义武说:“行,我立马就去。”待到王义武回来,这个表哥本来就够大的鼻孔此刻让愤怒的气息煽成了两个老鼠窟。他告诉大脚两口子,那个闺女不正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正经:她跟一个阄猪的男人胡来,两人热昏了头,为了不怀上孕,就商量了一个法子,由那个阄猪的也给她肚子上来一刀。但那男人对母猪明白,对女人就不懂了,把相好的肚子切开后不知哪是该摘除的东西,于是就扔下昏死过去的相好的跑了,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至今没回来。那个闺女算是命大,让人救了过来,现在刚刚养好伤,正急着找婆家嫁出去。

一听这事,大脚立马跳起来:“原来是个破货呀?俺家不屑要破货,要个破货窝囊死啦!”绣绣在这旁边将头低下,再没抬起来。

晚上做饭、吃饭,绣绣都还没表现出异样,到了晚上睡觉,大脚忽然发现她早早躺到床上流泪。大脚问:“家明他娘,你怎么啦?”绣绣还是不搭腔只流泪。大脚困惑不解,抬手抚上妻子的肩头打算继续追问,不料绣绣却将他的手猛地一拨:“你不是觉得窝囊么?还不离得远远的!”大脚想起白天对表哥表达的愤激之词,便明白了自己的失误。急忙道:“俺是说家明找媳妇的事,又不是说你。”绣绣用手捂着脸道:“俺明白,你找了俺,这些年心里一直当回事……”大脚辩解道:“没有!没有!”绣绣道:“这也怨俺。谁叫俺不在山上死了的呢!”大脚道:“你看你说的啥话!这些年俺是多亏你呀!谁要是嫌你怎样,天打五雷轰!”绣绣睁开眼瞅了她一下,便不再说什么。

以后的几天里,绣绣一直闷闷不乐。大脚也不敢多说话,只是一天无数次地去瞅妻子的脸色。

十一月里,绣绣找到苏苏的老嫂子费左氏,让她给说个儿媳妇。费左氏满口应允,骑上驴回了一次娘家。这一次便大功告成,她对绣绣与大脚说:这姑娘是她娘家一个不远不近的侄女,与家明同岁,名叫细粉。

这时大脚问:“她家是什么成份?”费左氏不满地撇撇嘴:“哟,你也成了共产党干部啦?开口就讲成份?”大脚晃晃脑袋:“成份不对头俺不要——这是俺刚琢磨出的理儿。”费左氏问:“哪样的对头,哪样的不对头?”大脚说:“地主富农家的不能要,贫雇农家的也不能要。”费左氏问:“为啥?”大脚说:“他们都不知道一般的庄户日子怎么过。就要中农的,她们知道。”费左氏皱了皱眉头,然后不咸不谈地说:“那就正对你的眼,她家有三十多亩地,恰巧是中农。”大脚一拍大腿:“那就要!”

晚上,绣绣又是闷闷不乐。大脚想了想,自己白天的话又有失误。他急忙检讨:“家明他娘我可没说你,我说的是咱找儿媳妇。你虽然是大家主的闺女,可你会过庄户日子,最会过啦!”绣绣没再说什么,但一夜没跟大脚搭话。

第三天上,费左氏让双方在十里街上见了见面。大脚一家除了觉得那闺女嘴有些大之外,别处没看出毛病,便把这事定了下来,当即给了那闺女一些见面钱。年底,就把喜事办了。

娶儿媳妇的这天是腊月初九。当一顶四人小轿在门前落地、鞭炮炸响的时候,大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儿媳妇过门时,婆婆如果站在院子里拿着线铊子捻线,那么以后就能管住儿媳妇。他急忙扯过妻子让她这么做,绣绣却说:“俺不,对自己的孩子怎能玩这一套?”依旧里里外外地张罗别的。大脚只好不再坚持这个主意,站到一边将手袖起,拿出公公的样子等着一对新人给自己叩头。

一天忙完,尽管累得够呛,可是大脚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绣绣问:“你怎么啦?”大脚说:“嘿嘿,娶儿媳妇恣的。”绣绣笑着踹了他一脚:“你呀!”而后自己先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脚见儿子从喜房里走出来,便吆喝他帮着拾掇牛棚。待儿子走到身边,他瞅瞅妻子在堂屋里没出来,便悄悄问:“哎,她是不是黄花闺女?”家明没想到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张脸立马涨得通红。他看一下爹那急切想知道的眼神,便把头点了一点。大脚兴奋地说:“好哇,好哇,你去陪你媳妇去吧,这里我自己弄就行啦!”随即将铁锨有力地铲向了一堆堆牛粪。

以后的几天里,大脚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但他的笑并能保持许久。腊月十四这天,村里开大会发土地证,家明领着细粉也去了。发到大脚家的,大脚便让在不远处坐着的儿子上去领。散会后回家,大脚因腿脚不便落后了一些,待走到院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儿媳在东厢房里大声说:“才二十五亩呀?俺娘家四口人就有三十亩!”

大脚的心登时让一口气堵住。他再迈步往堂屋里走时,就感到了那只大脚的格外沉重。到了屋里,他朝床上猛一躺,闭上眼睛,那个胸脯子就高一下低一下落差很大。绣绣问:“他爹你怎么啦?”大脚说:“我不行呀,我是个孬泥碗子呀,我才那么一点地呀!”绣绣说:“谁嫌咱地少啦?”大脚“呼”地坐起身说:“你儿媳妇呀!”

接着,大脚用巴掌拍着床说:“咳,嫌我地少?她不知道,家明他爷爷一辈子没置下一亩地,可咱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干,硬是叫咱家多了五亩。这赖吗?操她娘她一进这个门就嫌地少,凭了啥?嗯?嗯……”说到这里,大脚脸上是一种极度委屈的表情。他腾地往床下一跳:“不行,我得找她说说,把理讲讲!”

绣绣急忙拉住了他:“他爹你这是干啥?有老公公找他儿媳妇吵仗的吗?”

大脚这才想起自己的意图有悖翁媳礼节。停了片刻道:“那就把家明找来说说!”

绣绣把儿子叫来了。在儿子面前,大脚再也无法控制他的一腔愤怒,把自己的创业史不厌其详地陈述了一遍,然后质问儿子:“家明你说说,你爹到底是不是个瞎货?”家明已经明白了爹说这些是针对了什么,便道:“爹,没人说你是瞎货。”大脚将脖子一耿:“还没人!你媳妇刚才说了什么?”家明经爹戳穿,便跳起来做英武状:“爹你等着,我去捏死她!”绣绣一把拉住儿子,转过脸去训斥丈夫:“你想撮弄小孩打仗呀?你算什么老的?”

大脚这才觉出事态不该这样发展,便把将熄的烟袋塞进嘴里,用它来堵住了一肚子正往嗓眼里涌来的滚滚话语。

他巴嗒了一会儿烟袋,咬牙蹙眉想了片刻,然后说:“家明,是你爹不对。咱家的地的的确确不如你丈人的多。爹跟你发个誓:再过五年,咱家的地要再不比他左家多,你爹就一绳子吊死!”

听爹这么说,家明的眼圈立马红了。他说:“爹你别难为自己。我如今也成家了,往后家业大小,还得靠我创。”

儿子的话也感动了老子。大脚点点头:“这话说得好!不过我身板还行,爹帮你!爹不会余力气的!”

绣绣却说:“我看你们爷儿俩别打这样的谱。够吃够喝就行了,再置地干啥?”

大脚用从村干部们那里学来的话说:“发展生产呀!你没听着干部整天吆喝?”

绣绣说:“地多了没好处,惹祸。就没见大复查?”

大脚不服,说:“咱这点家业离地主富农还远着呢!家明,明天我就跟你挖河泥压地去!”

随着假肢安装工作的日益繁忙,临沂假肢厂厂长费文典的爱情也一天天成熟起来。

费文典调往临沂是1950年春天的事。那年刚过了年,他去看望因做切胃手术在临沂住院的一个副区长,顺便去地区民政局坐了坐。民政局长焉浩然是他当年在五中的老同学。听费文典说起自己还在沂东县当十一区的区长,焉浩然便问他愿不愿到临沂干。费文典问干什么,焉浩然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由于国内革命战争结束,大批残废军人回乡,他们中有许多失掉了腿的,行动严重不便;再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又已爆发,新的残废军人仍在产生,地区行署便责成民政局迅速筹建一个假肢厂,以便为残废军人解除痛苦,体现政府对他们的关怀。这个假肢厂的厂长就由你来干,你看你同意不同意。费文典觉得这个工作的确重要,而且因为自己的青春年华在临沂度过,到这里工作便对他格外有着吸引力,于是就立即点头。一个月后,地区民政局正式向沂东县委组织部发调令,让费文典上任了。

这个假肢厂位于沂河岸边一个废弃的军火库里。调来几个懂残肢修复的医务人员和懂假肢制造的技术人员,再招募一些木匠,工厂就建成了。从此,全地区十三个县的断腿残废军人便拿着民政部门开出的证明,分期分批地到这里企图寻回他们参战前的形象与体能。费文典理解他们的心情,让下属把一条条木头精琢细磨,做成惟妙惟肖长长短短的腿,再认认真真安装到一个个残缺的人体上。

安这个东西一次是不行的,要先度量一下,按特定规格造好了再去安。这些人中有的功劳很大同时脾气也很大,加上来临沂行走不便,再加上安装时十分不适甚至疼痛,便忍不住骂将起来。尤其那些因为残废找不到老婆的骂得更狠。对年轻的骂:老子吃炮弹那霎,你还在你爹的蛋黄子里泡着呢,今天你倒在这里享福啦!对年纪稍大的骂:老子上战场,你倒钻进你老婆的×窟窿里去了!你可真受用呀!个别火气特别大的还要扇工作人员的耳光。费文典对工作人员定下“十六字方针”:骂不还口打不抬手,装聋作哑搞好服务。无奈整天挨打受骂,工作人员受不了了,经常找到厂长提意见,有的人还想调走。费文典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也暗暗发愁。

过了些日子他在脖子上长了个大疖子,疼痛难耐夜不成寐,便到医院治。到那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看了看,拿小刀为他切开引出一泡花脓,又敷上药包好。在整个过程中,费文典如沐春风竟然没感觉到多少疼痛。这件事给了他启发:在假肢厂,何不换一个女的为残废军人服务呢?他回去之后立即在全厂女工中挑选,挑中了一个叫时学娴的姑娘。这姑娘原来在车间里干,整天手拿砂纸负责把假腿弄光滑,长得细眉大眼,身子苗条可爱。费文典便决定让她为残废军人装假肢。时学娴早就不愿在车间里干,听到厂长让她干高级活儿十分高兴,立即跟着有关人员学习,学个差不多了便登上岗位。

这一着果然灵。一些脾气大的残废军人进门时还骂骂咧咧,然而一到时学娴跟前都变得安静了。及至撸撸裤子把那残腿伸出来,时学娴一双小手在那里量呀摸的,一个个让战火与熏得乌黑的脸上奇迹般地现出了羞涩,乖乖地让她摆弄再也不发一句粗言。有的人是高位截肢,度量、安装时要涉及很隐秘的部位,可是这姑娘也不在乎,依然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让残废军人感动得不轻,有的甚至流出泪来。在他们蹬着木腿离开的时候,同时也带走了一份永难忘却的美好记忆。个别终生未娶的,以后在几十年里就是靠这点回忆来慰藉他们对于女性的渴望之心,直至临死他们还抚摸着义腿在心底呼喊几声“小时”。

由时学娴带来的全新局面,让费文典感到十分欣慰。他一次次在职工会议上表扬她的可贵精神,并向主管部门地区民政局多次推荐,为时学娴争得了许许多多的荣誉。而每当时学娴接受了荣誉向领导表示感谢时,身为领导的费文典看着姑娘那一副娇娇嫩嫩的样子,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时学娴再为残废军人安装义腿的时候,他心里竟生出一股妒嫉。尤其是时学娴为高位截肢的服务,他甚至有一种不能忍受的心情。费文典明白,自己是爱上时学娴了。但他也明白铁的革命纪律。他想,老同学把我弄到这里负责,我如果在男女关系上出了事,是无法向老同学交代而且也是严重危害自己的政治前途的。所以,尽管心里对关学娴的感情日增,但在言行上却没有丝毫的表示。他仍像往常一样隔上一月两月回家一次,在家中过个三天五日再回厂投入紧张的工作。不为人知的是,他在与苏苏同房的过程中,脑子里始终晃动着时学娴的影子。他想像着关学娴就在他的身下,他正在时学娴的身体中进进出出。于是他就将那事进行得十分热烈十分持久,致使受到错爱不明真相的苏苏激动无比。

就在费文典正为自己的感情无法公开表达而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场离婚大高潮席卷了全国的干部队伍。高潮产生的起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的颁布。《婚姻法》的重要精神是婚姻自由。无计其数的干部回头一看,啊呀,原来自己的婚姻就是不自由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再者,咱们进了城,她们却在农村老家,家庭生活真是太不方便啦。可是要把她们搬进城里呢,她们缺乏文化,年龄又太,实在也不能从事革命工作。再看看身边呢,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城市女性,她们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有文化,多么富有革命朝气!凡事是不能随便比的,干部们经过这么有意识地一比,家中的黄脸婆便没有了一点点份量。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反正一时间几乎是人人谈离婚,人人办离婚。冲决封建婚姻的潮流是锐不可当的。不必同家里的老婆商量。只要他们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便得到批准,然后就将一张离婚书寄回去。不过想一想,这些年来前妻还是比较辛苦的,是上养老下养小解除过他们的一些后顾之忧从而支持了革命的,那么这次离婚就对她们做了照顾:离婚不离家。你可以继续在家中居住,你不能为人妻了还可以继续为人母,孩子可以由你抚养,我可以出一些生活费。经过这样的处理,干部们便觉得问心无愧了。在大离婚的同时,一个结婚高潮也在轰轰烈烈地兴起。中国历史上十分奇特的一种婚姻形式广泛出现了。

临沂是个小城市,这场风潮来得晚些。加上假肢厂的工作特殊,同社会接触的面很窄,等到费文典知道这事的时候地直机关已经有许多干部在兴高采烈地分发新婚喜糖了。费文典知道了这事之后当然也反思自己的婚姻。反思之后比一般人更为痛心疾首:我呀,我更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他妈的,万恶的地主宁学祥为了保他的土地,竟然不赎绣绣给了我一个替代品!只怪我年轻时觉悟不高,就忍受了,这真是终身大错奇耻大辱呀。想到这里,已经三十多岁的苏苏的那一张脸在他眼前就像一块破抹皮一般。费文典衷心拥戴中央人民政府的英明决定。他立即从旧报纸堆里找出有《婚姻法》的那一张,在假肢厂掀起了一次学习高潮。学习过一轮,他决定找时学娴个别辅导一下。谁知这个时学娴比他还进步,一经辅导就开口道:费厂长,我跟你自由了吧。说着一头拱到辅导员的怀里。费文典觉得时学娴的这种进步来得太快,说你你你,你怎能这样呢!时学娴扬起一张俏脸道:实话跟你说吧,你待我这么好,我早想跟你好了。费文典心里一抖,便不再坚持刚才的立场,随即把时学娴紧紧抱住。

跟远路的干部往家寄离婚书的做法不同,费文典是将离婚书送回家的。为了表示对苏苏的安慰,他临回家时花三千七百元(当时货币,相当于后来的三毛七)买了一支三星牌牙膏;花两千七百元买了一支建国牌牙刷,想让苏苏享用一下城里的文明卫生工具。另外还花四千七百元买了两双狼狗牌袜子。苏苏当时不在家,去姐姐家串门去了。他先向老嫂子费左氏说了,费左氏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奇,反而说:“俺早就想叫你休了她,你看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个孩子。”苏苏过门二十多年来是没有开过怀,吃过许多药也不中用,近几年看看实在养不出来了,便想抱养一个。费文典也同意这个主意,说:我到地区福利院里挑,那里有很多没爹没娘的小孩。不过他一直忙于工作,加上近来心都放在时学娴身上,便将这事耽搁了下来。经老嫂子这么说,越发觉得自己离婚离得对,于国于家统统有利。

可是苏苏却不情愿。看过费文典给她的离婚书之后大哭着要把它撕掉。费文典急忙喊:“宁苏苏,你手里是人民政府文件!撕了它是犯法的!”苏苏这才被镇唬住,把那张纸一扔就扑到床上哭。见她这样,费文典心里也不好受,但一想自己是按照国家法律办事便又毅然斩断了那股恻隐之心,说:“宁苏苏,我把话已经说明白了,明天还有十一名残废军人到厂里去安假肢,我得赶紧回去。”苏苏擦一把眼泪坐起身说:“你在家里住一宿行不?”费文典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怎么能住宿呢?”苏苏咬着牙道:“就算咱们通奸搿伙!”费左氏在一边说:“文典,你就再住一宿吧。”费文典只好打消了连夜回城的念头。

这一夜苏苏疯了。她掉着眼泪并且“唔唔”地哭着,一次次地与费文典交媾。费文典起初觉得与苏苏就要分手了,有义务给她个留念,加上苏苏的贪欲与癫狂也实在让他感到刺激,便一连与她干了几次。可是当他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苏苏还是不放过他,呜呜咽咽道:“再捞不着了,再捞不着了……”见费文典确实不能上路,苏苏便倒行逆施,趴到他的身上疯狂地扭动,同时也将眼泪雨点一样“唰唰”地洒到费文典的脸上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