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缱绻与决绝 §第十九章

天牛庙的村街自从地富摘帽后再没人去扫,不过“满街屎尿”的现象并没有存在许久。从正月下旬开始的每天早晨,都有一个人将街道上的屎尿捡走。这人是大脚老汉。

老汉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一些人特别是中老年男人的注意。自从三十年前入了社,庄户人普遍丢掉了粪筐不离肩的老习惯,村里村外的野粪再也无人捡拾。起初有些人还看见了红眼,后来想想地是大伙的,别人不拾咱也不拾,于是看了野粪就不红眼了,再后来,走路看见时就只想到躲开它们别踩到脚上了。尽管干部们也发现了这一问题,让每个生产队都拿出一两个半劳力专门拾粪,但这种分工更助长了广大社员对粪肥的冷漠。三十年下去,庄稼人已经差不多把背粪筐这事与男人的长辫子和女人的裹脚布一样等同看待将其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今天出现了第一位拾粪专业人员之外的拾粪者,这人又是三十多年没到队里干过活的老懒虫,这不能不说是异乎寻常。

早起的人们观察到,这位七十岁的老汉是以极大热情来干这件事的。天刚蒙蒙亮,街面上的霜花还白刷刷的没被人践踏只印着一些狗蹄子花,封大脚就出门了。他的粪筐没背在背上,而是用粪叉平挑在身子的一侧。他一走一歪,那粪筐也像个钟摆似地一悠一晃。遇到了他要捡拾的,便停下脚步放下筐捡拾起来。他拾得十分仔细:那些受到老腻味鼓励的孩子们在街心拉的人屎,那些受到主人怂恿到街上觅食的猪狗们拉的畜屎,甚至连星星点点的鸡屎鹅屎,他都一份份捡拾到筐里。不大一会儿,那筐再让粪叉撅起来的时候就大大减小了晃悠的幅度。终于,那筐满了,晃悠不动了,老汉便把它撅到背上背回家去。但他很快又撅着空筐出来,去了另一条没拾过的街上。直到日出三杆,他把全村的街道串完,回家吃过早饭,他又撅筐去了村外……。在他干这事的时候,当然会有人问他拾了干啥,老汉都是笑一笑说:“交队呗!”一些人感到疑惑:这老懒虫,三十年没往队里滴一个汗珠子,老掉牙了怎么又有了集体观念?有的人则说:秃子头上的虮子明摆着。今年他小舅子宁可玉分出去单过了,光靠羊丫一个识字班能挣多少工分?他当然要抽掉懒筋干点活喽!

在人们的疑惑与猜测中,封大脚一天天继续着他的劳作。早晨拾村里的,上午拾村外的,下午则在家里对当天拾来的粪进行加工处理:到村前河边背来些黄粘土,与那些各种各样的粪便均匀地拌到一起,再倒水搅成泥状,最后结结实实地培到院子的东南角。粪便经过这样处理,便能保养分、快发酵,以后也容易捣细,种地好使。每天忙活完这一套,看见圆圆溜溜像个大馒头似的粪堆又长出一块,老汉便兴奋地嘘出一口气,蹲到一边,用那粘满了粪的一双手掏出烟袋装上烟,津津有味地吸起来。

半个月后,老汉关于拾粪交队的话被认定为谎言。

那天是生产队去他家收粪。多年来,各户社员人与猪的粪便是由队里记分包收的,对一个大人一月中通过排泄对集体所做的贡献,队里给三十个工分作为报酬;一个小孩则记十五分。一口猪每月记三十个基本分,最后再按出圈斤数加一点奖励。按一般惯例,队里是每月到各户收一遍的,将猪圈与人厕中的统统挖出弄走。一出正月,生产队要准备春播用肥,对各户的粪收得更要彻底一些。二队队长封家明决定这一茬不光要挖光猪圈与人厕里的,还要挖一遍各家的鸡窝、铲一遍院里的表土。他带着部分劳力收到爹娘那里,按既定程序搜寻了一遍之后,便发现了院子东南角被草垛挡着的大粪堆。他知道这是爹拾来的,这些日子他也曾为爹的转变暗暗欣喜。自从小舅分出去单过,他知道爹娘光靠羊丫一个人挣工分不行,曾当面向二老提出,他从今年开始一年拨给他们一千五百个工分,以便让他们能在队里的分配不至于比一般人差。爹含含糊糊答应了他,但与此同时也背起了粪筐。封家明想,爹这是要为我减轻负担呢。爹这么老了还体谅儿女实在难得!现在封家明估估爹的那堆劳动成果,起码要赶得上两户人家一月的出粪量,便打算给爹记二百个左右的工分。可是就在他指挥社员去抬那堆粪的时候,爹却拦住了他:“慢着,那堆粪你们不能弄。”几个社员很奇怪,说:“你拾了粪不投到队里去,留着干啥?”老汉说:“干啥你们甭管。”家明听见爹说这话,联想起他前些天听说外地分地消息时的兴奋,便有几分明白。但他觉得像爹这样也未免太敏感,南方分地是南方,再说还不知是真是假,你怎能立马准备起来了呢?他说:“爹,你又犯糊涂了。”老汉听出了儿子话语中的规劝,但他仍然不让步,说:“说我糊涂我就糊涂,猪圈里的,茅房里的,你们爱挖多干净就挖多干净,这粪你们就是不能抬!”家明也不便在大伙面前揭穿爹攒粪的真正用意,便佯装生气地向社员一挥手:“咱们走!队里不差他这一点粪!不要他的,叫他留在家里臭死自己!”说完带着大家到别的户里去了。

事情就这么不起火不冒烟地过去了。以后大脚老汉还是天天出去拾粪。院角里的粪堆一天比一天大。

羊丫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应该在那几天到来的东西,却迟迟没有到来的迹象。过期以后,每过去一天羊丫就像下了一层地狱。下到第十八层,羊丫便彻底绝望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暗暗说:毁了,真是毁了。

头几天羊丫还在庆幸山队长出事后她的名声并没有受损。根据她的观察,村里人没把她和山队长联系在一起。大伙议论归议论,却从不对羊丫表示出异常神色。羊丫不放心,又去嫂子细粉那里试探。她想如果真是联系到她,细粉这人是无法藏在心里的。然而细粉见了她,依旧像以前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甚至连山队长的事都没提起。羊丫便彻底放了心。她想,要么是山队长没供出与我的事,要么就是供出来了公安局给保了密。所以她便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去队里干活,日复一日地挣七个工分。

万万没有想到,山队长却把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留在了她的肚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摸着小肚子就像捂着一颗电影上出现过的定时炸弹。不过那炸弹是个小人。羊丫似乎觉得,那小人在她的子宫里一天天地长,已经长得和山队长一模一样长了个薄皮子嘴并且在女声女气地唱《红楼梦》。羊丫想,如果有一天这小人高唱着贾宝玉的唱腔从肚子钻出来可怎么办?

不行,我必须弄掉他,趁早弄掉!

羊丫是不敢去医院的,要处理只能采用自己设计的方法。她先是取来擀面杖,把小肚子当作面团一下下地擀,可是擀罢等待几天却不见有效果;她随后又用手去掐,也是无济于事。她想这两种办法都太温和了,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把下身脱光,退后三尺而后猛地朝床角上撞,一下,又一下,直撞得小肚子皮破毛飞。可是,肚子的小人还是安然无恙。

羊丫被小人儿的顽强生命力震撼了。同时,要尽快除掉他的念头也更为坚定。她思考一番,认识到从外部搞掉是不可能了,便决定转换一条更为直接的途径。她在家中悄悄搜寻了一番,终于选择了一件合适的工具——线砣子。这捻线用的东西由一头粗一头细的铁条做成,下端缀了几个铜钱,上端则有着一个弯勾。这天夜间,羊丫把它插进了下身。

已经睡着了的绣绣老太被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惊醒。她慌慌地穿上衣裳摸过去,眼睛虽看不清,却清楚地嗅到了那满屋的血腥。她往床上一摸,手上便沾满了又冷又粘的东西。她问:“丫,丫,你怎么啦?”羊丫呻吟道:“娘你快看看,贼种出来没出来?”老太太便一下子明白了。她低头去看养女的腿间,那儿果然有着几块烂肉。她朝养女身上一趴便大哭起来。

第二天羊丫没到队里干活,绣绣去对儿子说羊丫拉肚子。大脚老汉起初不明真相,后见老婆悄悄洗血布片子,便向她追问究竟。绣绣见不好瞒他,遂如实以告。老汉气得把大脚一跺:“我早说过,什么娘什么女!你看这不真的弄出事啦?快给她找婆家!快找!”绣绣老太也觉得应该这样,等羊丫身体复原,便扭着小脚去了一趟王家台,让老媒婆花春子再给忙计忙计。不料花春子好容易物色了一户人家,到大脚家里回话,却立马遭到羊丫的痛骂。花春子狼狈不堪地走后,老公母俩向羊丫道:“你看看你,还能不找婆家啦?”羊丫咬牙闭眼一字一句道:“我跟你们说,以后你们再操这闲心我就去死!”老公母俩听了这话大眼瞪小眼,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以后,羊丫脾气变得特别古怪,或是躺在家里不上工,或是上工回来不吃饭,再不然就是晚上呆呆地坐在院中直到半夜。老公母俩不知所措,只是背着她摇头叹气。

过了清明节,一天比一天暖和,羊丫渐渐对院角的粪堆表现出愤怒。只要她在家就一迭声地说:“臭死啦臭死啦!”的确,那堆粪在西南风的鼓动下越来越猛烈地将自身的气味在院子里挥洒,老公母俩当然也是闻得真真切切。但是大脚老汉对羊丫别的言论能够迁就,对这却不能。他立愣着眼睛说:“就臭了你!就没想想自己香不香!”羊丫听了这话涌出两包眼泪,一下子钻到东屋里不再出来。

再过一些日子天气更热,那浓烈的臭味熏得羊丫没法再在院里呆坐,她皱着眉头说:“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大脚老汉针锋相对地道:“不愿呆就不呆呀!走呀!”羊丫瞪羊眼说:“我当然要走!你等着瞧吧!”

春去夏来,夏尽秋至,大脚老汉丝毫不理会羊丫的抗议,仍然是一天到晚往家里划拉那些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随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一些新的传闻像风一样刮遍了天牛庙村。先是说南县统统搞了分组,一个队分成三四个,有的村还一竿子插到底,把地分到了户。接着又有人说本县也有这么搞的了。没过两天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本公社就有三四个村拆了队,另外旱岭村搞了包产到户。这些消息很快把社员们搞得坐立不安,一时间白天黑夜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而贫协主任老腻味对那些传闻的反馈则是骂街。他袖着两手一边走一边大声骂:“日他奶奶,要复辟了呀!***的家业要完了呀!贫下中农快准备好打狗棍子要饭瓢,再去受二茬罪呀……”贫协主任的这种表现恰好证实了传闻的不妄,人们都说:啊呀,这世道真要变呀!

这时,社员们上工越发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劳力拉出去,到了干活地点也只是闲坐。队长稍稍催促两句,便有人顶撞道:“快散伙了,还干啥呀!”队长们也是心怀狐疑,也就不那么硬管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明白了大脚老汉从去年就开始拾粪的目的所在。他们心里说:这个老家伙,眼光就是怪远哩!想想全村的粪已经让他独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产生了吃了大亏的感觉。于是,早晨起来在村里村外拾粪的就不是大脚老汉一个人了。有时候老汉出门后,就连他所在的一条街上也早被别人捡拾得空空如也。可是对这种竞争老汉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的是还有些欣喜。他一边撅着空筐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当看到白天社员下地时也有一些背粪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观赏名画一样驻足赞叹:“好呀,好呀……”

然而生产队长们却遇到了难题:春播急需准备的肥料,这时突然变得难收了。到一些户里看看,猪圈人厕都突然变得十分干净卫生。再仔细瞅瞅,原来那些猪粪人粪都已被转移到了僻净的角落里去了。队里要抬,主人则不许,他们明确地告诉队长:这粪就是等着分了地以后自己用的。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些早被收了粪的户便愤愤不平,说有交的有不交的,这账怎么算?他们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来!有人公开到队里的粪场上往家中推粪。虽经队长阻止,但到了晚上各个队的粪堆都有被偷的。三队的情况最严重,仅有的两大堆粪竟在一个夜间被社员全部抢光。

这些情况当然反映到了大队干部那里。大队干部主要是郭自卫、封合作二位书记,他们又将此反映到退休老书记封铁头那里。他俩几乎每天都到老书记跟前,说一说这些事情,然后向老书记求教:“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老铁头也不说怎么办。在这些日子里,这位老书记冷峻得像村前的铁牛。他有好几次让儿子找来中央文件读。读一遍,老铁头道:“‘不许分田单干’,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么?”郭自卫说:“可是已经有包产到户的了,搞得人心不稳,这能行吗?”老铁头把头一摆:“你们情管稳住。上级保准还要理整理整那些胡来的。”于是正副两位书记就走出了老铁头住的屋子。有一回郭自卫回家,封合作把他送到街上,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分到户也不错。现在人心这么散,硬把人捏到一块不行了。”郭自卫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可是朝院子里看一眼,马上又改口道:“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符合中央精神。”封合作便也不吭声了。

经常去找封铁头反映情况的还有老腻味。老腻味像个侦察员似的,常常是在外头转一圈就跑到老书记那里罗罗一番。老腻味所反映的都带了明显的夸张。例如某队某人拒绝向队里投粪与队长吵了起来,那他就会说成把队长打了;再如某某人议论分地单干,那他就会说成正在骂共产党。不过他反映最多的还是那些摘帽地富的表现。对这些人平时的情况老腻味似乎还是了如指掌,也不知他都是如何得知的。又是这人在队里偷懒磨滑啦,又是那人连工也没出啦。他还多次向老铁头讲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地主富农摘帽以后都在家里贴了***的像,费文之一家人还一天三时烧香叩头。现在***下台了,总书记是***了,可是他们还不揭下来。老腻味说到这里愤愤地问老书记: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反对现在的党中央!每当他说起这些,老铁头都是“嗯嗯呵呵”地答应着,并不向他表态。封铁头了解老腻味,也理解这个贫协主任在突然失去对立面之后的心情,因此对他听之任之。

老腻味还经常向封铁头说她闺女与宁可玉的事。他向封铁头报告:“二人帮”放电视还是收钱,还在天天剥削贫下中农;“二人帮”一人做了好几身新衣裳,他们是向贫下中农示威;“二人帮”也在偷偷攒粪,也在盼望分田单干;“二人帮”还买了一辆崭新的手推车,准备大干资本主义……最后,连老书记都对“二人帮”的故事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一见老腻味登门就笑眯眯地听他讲。但他听归听,听完却是不置一辞。

这天早晨封铁头刚起床,正坐在那里捏着一撮茶叶吃,老腻味又来了。封铁头笑着问:“怎么,二人帮又有新动向啦?”

老腻味摇摇头:“不是不是!是另一件大好消息!”

封铁头问:“什么大好消息?”

“县委要打击复辟倾向,要逮捕搞包产到户的大队干部啦!”

封铁头吃了一惊,急忙问:“真的?”

老腻味说:“真的!”他说,昨天晚上鼓岭村他二闺女小面跟他女婿到了他家,女婿说了这事。并说明天公社就开大会逮捕旱坡村的书记齐麻子。老腻味强调,女婿这话绝对没错,因为女婿的大哥在公社当宣传委员。

封铁头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管理区通讯员小田果然送了通知,要天牛庙全体党员明天都到公社开会。

这次大会真是刹风的。公社书记甄大水传达了县委的指示,要求各级党组织严格按中央文件办事,绝不能搞背离社会主义原则的生产方式。对旱坡村,甄书记狠狠批了一通,说他们胆大包天胡作非为。虽没像老腻味说的逮起齐麻子,但这个支部书记被明确宣布撤职。但公社对联产到组的做法没有提出批评,只是强调“慎重、稳妥、加强领导”。

会散了之后,封铁头立即吩咐郭自卫和封合作,要他们赶快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公社会议精神,稳定人心。二人答应了之后,封合作问他爹:“咱们是不是也学学别的村,搞一搞联产到组?”老铁头立即声色俱厉地说:“你胡思乱想个啥?你今天分到组,明天就有人想分到户。不行,这个口子不能开!”封合作只好缩缩脖子不再吭声。

老铁头还指示两位年轻人,要他们赶快把各家各户的粪收起。郭自卫问,对那些自己拾的粪,收起后给不给工分?老铁头说:“不给!谁叫他们搞自发倾向来?”他还特意说,自己拾粪攒着是封大脚带头的,要抓抓这个反面典型,开个现场会,把他的粪先收起来。

现场会在第二天早晨进行,由大队党支部亲自组织,召集了二队的全体社员和八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为了不出意外,郭自卫在当天晚上先找到封家明说了这事,让他提前做好老头的工作,别让他到时候强行阻拦。封家明答应下来,便去跟爹说了。老汉听说这事立马从门外取过粪叉,在地上一顿一顿地道:“他们要来收?谁来我就戳出他四个臭窟窿!”羊丫虽说平时对那堆粪深恶痛绝,但听说要强行收去而且还不给工分,也气哼哼地道:“哪能这样不讲理呀?”倒是绣绣老太在灯下摇着满头白发说:“他爹你又犯犟?我劝了你整整一年,不叫你拾、不叫你拾,可你不听。明天早晨你再犯犟,有你好看的。”大脚老汉瞅瞅她,把头深深低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老汉没有起床。他将被子捂着头,但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院中杂乱的脚步声和郭自卫的讲话声。当后来响起挖粪的声音时,老汉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跃而起窜出去骂道:“马子!都是些马子!”他跑到粪堆边,接连夺下几个人的铁锨给扔得远远的。看他这样,社员们便住了手。郭自卫却大声说:“不要管他,再挖!”带头继续挖粪装筐。大脚老汉打算去夺这个带头人的家伙,不料气力不足,夺了几下了没成功,只好将身体一俯,趴在粪堆上企图阻止。无奈他身体面积有限,护住这边护不住那边,只好哪边有人动手就往哪边滚。滚来滚去,浑身沾满了粪,活像一只护蛋的大蜥蜴。见他这样,郭自卫对站在一边脸色很难看的封家明说:“你还不快把你爹弄走!”封家明便走上前去,好容易才把爹拉起来,强行扯到一边。老汉挣不脱儿子的手,便一直跺着脚骂挖粪的人是马子。骂归骂,那一大堆粪还是很快被人抬光了。

待人们走掉,儿子撒了手,老汉感到院子里已经是那样空旷,空旷得让他身子发虚发飘。他定定神,看见自家养的六七只鸡,由于抢吃粪堆里暴露出的蛴螬,此刻嗉子都变得奇大。他怒从心头起,一边用大脚追踢着它们一边骂:“怪好是不?怪好是不?我操你祖宗!”

这年秋天,二队在鳖顶子上的圆环地里种的是地瓜。在将收未收时,封大脚于一个上午拿着镢头挑着篮子去那里刨了起来。社员们发现了都说:“哟嗬,这老家伙白天就干呀,真是不怕人啦!”封家明见老子这样心里又羞又恼,急忙带着几个人前去阻拦。可是大脚老汉却振振有辞:“我就该来收地瓜!地是我的,粪也是我的!我不多收,就收一半!”儿子没法跟他讲道理,只好强行夺掉他的镢头让他回家。但老汉说啥也不走,儿子只好让人找来一辆小推车,用绳子把他绑在上面送了回去。在路上,大脚老汉还是挣扎着喊:“地是我的!粪是我的!我的我的……”

“沂东人民无冬天,地冻三尺照样干。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这豪迈口号的提出与实践已经有许多年了,可是沂东县农民在1980年的冬天却经历了难得的清闲。县、公社两级都没再部署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会战,大队也没做这方面的安排,等收完秋,小西北风一刮,天牛庙的社员们便无所事事,整天蹲在街旁晒太阳了。

长年从事大型水利设施建设的十里街公社战山河兵团也解散了,费小杆和另外的几个人回到了村里。封家明找到费小杆说:“你回来可好了,明年还是你干!”费小杆抚摸着在战山河兵团让锤砸伤了的左手拇指,笑着说:“他姥姥个腿,我看明年种地就不用队长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村中关于分田单干的舆论也比以往更加凶猛了。带有冲击性的消息多是从南县传来。人们说,一收完秋,那个县就忙着搞包产到户,眼下正在大张旗鼓地分地。为了证实这件事,天牛庙村有一些人专门去那边或走亲戚或赶集。费小杆跑五十多里路去了一趟多年没有来往的表姑家,回来逢人便讲:“真的真的!不过人家不叫包产到户,叫大包干,交上国家的和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真好呀!”老腻味则去了一趟他当年扎觅汉的地方。他访问了几个在一起干过活的老伙计,回来后无比气愤地说起在老伙计那里学到的顺口溜:“大踏步地往后退,一下子退到旧社会呀!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呀!”多条信息渠道的证实,更使人们对包产到户的即将实行坚信不移。

在继续议论、等待的同时,又一个拾粪的热潮在蓬勃兴起,每天早晨村里村外都在许多的人背着筐走动。人多粪少,许多人转悠半天还碰不到一滩狗屎或人屎。即使这样人们仍乐此不疲,仍是踩着霜花哈着热气到处走动。无论谁与谁见了面也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有时候还要在一块啦一会呱儿。拾粪似乎成了一种喜庆游行,一种祈求仪式。

面对这种形势,本来就没有主见的郭自卫跑去问封铁头:“大爷,你说怎么办?”封铁头皱着眉头道:“怎么办?想想当年我跟你爹怎样闹集体化,你就知道怎么办了。”郭自卫咂着牙花子不再吭声。

不过封合作在老子面前就敢说话。他说:“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铁头立即骂他个狗血喷头:“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说,只要我还没死,天牛庙的集体就别想垮掉!”封合作说:“爹,中央七十五号文件已经讲了,可以包产到户。”封铁头说:“讲是讲了,可那是说的落后地区,那些地方长期上不去,才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咱们这里呢?是老解放区,集体是巩固的,绝对不能包产到户!”封合作见说服不了爹,只好摇摇头走了。

这一年的五级干部会意外地于年前召开。大、小队干部悄悄议论:好了,咱县也要搞了。于是生产队长们多年来第一次破了例,积极踊跃地去开会。只有二队封家明提出将队长职位让给费小杆,大队经请示管理区纪书记也同意了。

他们走后,社员们便焦急地等待。等了四天把他们等回来了,却发现这些人一个个耷拉着长脸。原来县里讲,沂东县因为是先进县,不能搞大包干。

封铁头听儿子汇报会议精神的时候正在吃晚饭。他张着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可是过了年之后,本县一些村暗地里搞大包干的消息却接踵而来。在十里街公社,先是黄瓜峪,接着是马蹄洼,后来又有五六个大队。一过了正月十五,连与天牛庙毗邻的王家台也开始分地。当该村刚上任一年的年轻支书王金雨带干部们拉着皮尺量地的时候,天牛庙村的许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铁牛旁边远远地观看,一双双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羡慕。

老腻味也来了这里。他看看这情景,连忙挥着手把人们往村里撵:“回去回去!搞资本主义有什么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这么瞎胡闹,过不了两天他就不用当书记了!”可是人们不听他的,不但不走,还对他冷嘲热讽:“等王金雨撤了职你去当呵!天牛庙就出口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呀!”

老腻味一人难挡众口,便嘟嘟哝哝地回村找封铁头汇报。他说完村前的情景献计道:“我看得再搞忆苦思甜,叫他们都明白自己忘了本!我这就去找人做忆苦饭!”

封铁头制止了他。多年来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办一顿糠菜饭给大伙吃,再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让大家充分认识旧社会的孬新社会的好。头些年还有点效果,一些从那时候过来的人会掉几星眼泪,后来搞得多了,尤其是忆苦常由老腻味来做,人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忆苦饭却说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铁头就不让再搞了。

老腻味的建议没得到采纳,着急地问老书记:“难道咱们就不管啦,就眼看着复辟?”

封铁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到县上去问个明白,问问领导们还管不管!”

老腻味听了马上说:“对,去上访!我也跟你一块去,你代表党员干部,我代表贫下中农!”

但封铁头不愿与这个贫下中农代表同行,说他一人就行了。

老书记的行动计划受到了全家人连同郭自卫的劝阻。然而无论怎样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无奈,封合作只好说:“你去就去吧,不过我得跟着你。”封铁头说:“你去干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车,老铁头很快进了县城。他记得当年在鼓岭乡抓合作化的米乡长在县里当农委副主任,便决定先找他。在县政府三楼上,已经老态龙钟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这个老下级。当封铁头把自己的疑虑与愤懑说出,米副主任眼圈红红地抓住他的手久久无言。封铁头说:“米主任你说话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我刚从县长那里说了一通这些事,他都没话可说,我说什么?”封铁头着急地问:“那县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说:“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们当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反了个儿啦……”

封铁头下楼的时候感到两腿格外沉重。他到门外台阶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县里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上中央!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啦!”接着他就起身向车站走去。

在去临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费文典。自从费左氏与苏苏死后,这个费文典再没回过天牛庙,封铁头还是七年前去临沂开会时到他家里去过一次,那时他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算算年龄,现在他也该离职休养了。想想当年二人的友谊,封铁头突然觉得对他十分想念,便决定到临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访。

找到民政局家属院,走进费文典的房门,却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家里。老铁头想起,这就是费文典的养子。当年费文典和时学娴结婚后还是没有孩子,便从地区福利院抱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叫作费弓。七年前他来时还是个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他问费弓他爹去了哪里,费弓说,他爸因为肺心病发作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封铁头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了地区医院。

找到费文典住的病房,封铁头几乎已认不出他了。只见他挂着吊瓶,脸色青紫,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眉眼依然清秀的时学娴坐在一边,正拿着一张报纸看。封铁头许多年来对这女人一直反感,认为文典之所以离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所以当时学娴认不出他问他“你找谁”的时候,他气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费文典这时睁开眼睛看见了来者。他将身子奋力一抬,立即导致了自己的呼吸艰难,一张胸脯子喘得像拉风箱。时学娴白了老铁头一眼,赶紧把一个枕头样的袋子拿过来,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费文典的鼻孔里。

费文典喘了片刻渐渐平稳,便和封铁头说起话来。说了说自己的病情,便问封铁头来临沂干啥。听说是为了大包干的事来上访,费文典在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

老铁头问:“兄弟你笑啥?”

费文典说:“我笑你想不开。”

“我怎么想不开啦?”

“你呀你呀!你没想想,咱们还能活几天?***都管不了身后事,咱们就能管?”

这话给了封铁头极大的震动。他看看费文典那副病蔫蔫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已经长满了老人斑的两手,突然觉得自己的上访行为是那么可笑。他点点头道:“好吧,俺就不去地委啦……”

两个老人便又说起别的。费文典不住地问老家的一些事情,这人怎样了,那人还在不在呀,问个没完没了,老铁头一一向他回答。

一直说到天黑,时学娴弄来饭让两个人吃了,费文典还是向封铁头问这问那。后来又说,要让封铁头别走了,就在这里跟他说个通宵。时学娴瞪着眼道:“你又想来一回紧急抢救?”封铁头也觉得老说话费文典受不了,便说:“等你好了回一趟老家吧,我陪你好好转一转!”费文典高兴地点头答应着,才让时学娴送封铁头到家中住下。

第二天,封铁头坐车回了村。他到家后向郭自卫与封合作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分吧!分吧!分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