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旷野上，浑身是血的一男一女，相互搀扶着，半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神情萎顿，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鲜血沾湿的头发，黏在额头，眼角，他们半遮半掩的苍白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恐惧。

在他们周围，散乱地躺着十四五头牛犊大小，面目狞恶，死相凄惨的啸月妖狼的尸体，依旧冒着热气的，殷虹的鲜血如同染料一般恣意涂抹着大地，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尤其怵目惊心。

尽管这一男一女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但镌刻在心底的记忆依旧令江无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爹，娘——”

咫尺却似天涯，江无涯踉踉跄跄地来到这一男一女面前，几乎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激动而忐忑地呼喊道。

然而让江无涯惊愕，惶恐的是，父母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径自站起身来，一脸惊喜地看向他的身侧。

“大哥，你来了？！”

江无涯转身看去，顿时便见丰神俊朗，长须飘飘，气度潇洒的江铭施施然走来，脸上的神情很是怪异，似是惊讶，又似是惊喜，还有一丝遗憾与不忍。

“彧弟真是好本事，如此轻松便斩杀了这一群玄极九重的啸月妖狼！”

顿了顿，江铭似是才想起江彧二人身上有伤，面露关切之色，“你们的伤不要紧吧，我这里有上好的疗伤药，你们赶快服下！”说着，江铭便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两枚色泽红润，花生大小的药丸递给江彧。

“这是……”

看着那瑰丽，甚至散发着扑鼻清香的药丸，江无涯一怔，偶然瞥见江铭眼底一闪而逝的阴狠，陡然一个激灵，暗道不好，“药有问题！”

江无涯正欲开口阻止，江彧已经接过药丸，递给身侧妻子一枚，而后将另一枚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口中。

“不要吃，不要！”江无涯面露惊惶之色，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便向江彧扑去。

然而江无涯却是扑了个空，整个人从江彧身体中一穿而过。眼看着江彧将药丸咽下，江无涯惊骇欲绝，疯狂地吼道：“爹，那药有毒，快吐出来，快啊！”

然而任凭江无涯如何呼喊示警，江彧夫妇却是充耳不闻，反而一脸感激地看着江铭。

忽然，江彧身子一震，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手紧紧捂着腹部，惊骇地看着江铭，颤声道：“大哥，你、你——”

“夫君，你怎么了，你，你……”眼见江彧脸色灰暗，满头大汗，嘴角甚至溢出一抹乌黑腥臭的血迹，江无涯母亲惊慌失措地道。

“为什么？”

挣开妻子的搀扶，江彧踉跄着走上两步，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嘶声怒吼道。

“你还不明白吗？”江铭冷笑，眼中闪过一抹嘲弄地怜悯。

“开山斧？”江彧怆然而笑，取下腰上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霍然抬首，眼中的悲愤和凄凉一闪而逝，恳切地看着江铭道：“大哥，开山斧我可以交给你，请你放我妻儿一条生路，求你了，大哥！”

“江铭，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们夫妇对你一向敬重，为江家出生入死，你竟然为了一件兵刃要谋害我们性命，你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江铭面色不变，笑盈盈地道：“我且尤得你骂，反正你们也是将死之人！”江铭嘴角忽然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江彧，你放心，江无涯我是不会杀的，这小兔崽子虽然蠢笨了些，但武学天资不错，只要好生培养，定然会成为无痕手中一柄杀人利刃。”

江彧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江无涯想要搀扶他，却只拘来一缕清风。体内空空如也，雄浑的真元不翼而飞，令他急得团团转，“爹，你不要乱动，你会没事的，我一定可以救你，一定可以！”

“畜生，我杀了你！”江无涯的母亲猛然拔出地上折断的宝剑，疯狂地刺向江铭。

“嗤！”

江铭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料到女子会暴起伤人，躲闪不及，手臂上被豁开一道三寸的伤口。

江铭面色阴狠地看着状若疯魔，再次扑来的女子，不闪不避，利刃出鞘，银亮的剑芒如同瓢泼大雨向着女子倾泻而下。只四五招，女子手中断剑便被挑飞，被江铭一脚踹在胸前，倒飞出去与江彧一同滚作落地葫芦。

“江彧，既然你们想死，我就成全你们！”江铭阴仄仄一笑，手中长剑如同匹练一般向着女子后背刺来。

“爹，娘！”

江无涯目眦欲裂，闪身挡在江彧身前，双掌狠狠地向着江铭拍去。然而他与江彧三人却仿佛处在不同时空一般，双掌再次落在了空处，江铭毫无阻滞的自他身体中穿过，长剑洞穿了女子的身体，刺进了江彧的心窝，殷虹的鲜血霎时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不！”

江无涯发出凄厉的嘶吼，无助，绝望，自责，悲伤，恐惧，愤怒，仇恨，诸般情绪如同惊涛骇浪瞬间便将他湮没。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江铭，无边的杀意疯狂地涌动着。

“混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开山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中，沉寂的真元如同奔腾怒吼，滚滚的力量涌向四肢百骸。没有丝毫迟疑，江无涯挥斧便向着江铭斩去。

风卷云动，江铭顿时被开山斧撕成碎片，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惊讶，有的只是猖狂和嘲弄。

“江无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爹娘不识时务！”

江无涯霍然转身，便见江无痕一脸阴沉地仗剑向自己刺来。厉啸一声，江无涯怡然不惧，挥斧再斩。

“江无涯，你该死！”

肌肤如雪，青丝如瀑，这个女人的背叛让他刻骨铭心。

“姚瑶，去死！”

“不动如山”的江清，刻薄寡言的江兰，冷若冰霜的江无病；沧澜宗少主俞明，长老孙雨，宗主俞青山；玄元圣宫的司马明宇，司马晋，吕凤三人，地魔宗的李傕，轮回境的黑衣人……

江无涯疯狂地斩杀着一个个敌人，然而他身边的敌人却越聚越多，只是片刻功夫便有千百人，铺天盖地般向他涌来。这些敌人面孔一瞬千变，或是熟悉，或是陌生，似是杀之不尽。

“你们都该死，全都该死，啊！”

江无涯疯狂地运转《吞天灭世经》，开山斧似血红骄阳，横亘苍穹，疯狂惨烈的煞气席卷八荒，怒吼声中，他的身霎时暴涨，如同一尊伟岸巨人，环抱烈日向着面前乌压压的敌人砸下。

如同风卷残云，又似摧枯拉朽，成千上万的敌人被烈日焚毁灭杀，江无涯哈哈狂笑，如同一尊灭世的魔神，猩红似血的眼睛里唯有杀戮和嗜血。

短短片刻，江无涯眼前便只剩下一人。这是一个面容刚毅的男子，面对着轰然斩下的开山斧视若不见，不闪不避，只是鼓励地看着江无涯。

“爹！”

江无涯心神震动，想要收手，却是为时已晚，眼睁睁地看着江彧被劈开，露出了身后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江无涯的母亲。

“不！”

江无涯竭尽全力，却还是将母亲慈祥的面孔撕碎，开山斧去势不止，落在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头顶上。

开山斧下，小狗毫无悬念地化作齑粉，然而小狗澄澈的双眼中的哀怨与凄凉，却如同千万柄利剑刺进了江无涯的心脏。

“噗！”

一口鲜血喷出，江无涯顿时如被抽空了气力，如同一叶扁舟在那令山河崩碎，风云变换的狂暴能量中飘摇不定，弄得遍体鳞伤。然而肉体的痛苦又怎及得上他心里的痛苦万一。

他忘不了父亲眼中的鼓励，母亲脸上的慈祥，更忘不了江无垢眼中的哀怨与凄婉。

他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他是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魔鬼。

“我为什么还活着？”当能量风暴归于平静，重重跌落在地，看着面目全非的荒野，江无涯血色弥漫的双眼中定定地望着昏沉沉的天空，迷茫地自语。

“我连爹娘，连无垢都杀，我不是人，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杀了自己，你不会痛苦，不会自责，从此一了百了！”一个低沉而充满蛊惑的声音不断在心底回荡。

江无涯一怔，眼中的迷茫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决绝。开山斧一横，就要向自己的脖子斩下，眼前再次浮现出父亲满含鼓励地眼神，母亲慈祥的笑脸，还有江无垢可爱的模样。

“无垢——”江无涯心头一颤，一点清明如同一泓清泉，迅速将他眼中的血色洗净，“一切都是假的！”

四周的景象蓦然支离破碎，七彩通天梯再次出现在脚下。清新的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淡淡地血腥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令他灵魂颤抖地疼痛。

弹去眼角流下的两行血泪，江无涯大叫一声，状若疯虎般冲向第八百九十八级台阶。

幻境如期而至，这次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姚瑶。

“无涯弟弟，你为什么要努力修炼武功？”

“因为我要像无痕哥哥一样厉害，我要保护爹娘，守护江家，守护瑶儿姐姐！”

……

“无涯，再过十天我们就成亲了，我有点害怕！”如花的哦少女眼中有着羞涩和忐忑。

“不怕，无涯会永远保护瑶儿姐姐的！”

……

“夫君，你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虽然小腹微微凸起，却掩饰不住她的美艳，眉宇间那母心的光辉更令江无涯目眩神迷。

“无涯，你已经突破了天级九重，是江家第一高手，今天我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你！”

“是啊，无涯，以后你就是江家的掌舵人，希望你竭心尽力，带领江家走向辉煌的巅峰！”

江清、江铭、江兰还有江彧都殷切地看着江无涯，目光中除了鼓励与支持，还有爱怜和欣慰。

……

那一天，他当了父亲，扫平了河州城。

那一年，他突破了金丹境，加入了沧澜宗。

……

“幻境，一切都是幻境！”

没有背叛，没有手足相残，没有仇恨，只有他梦寐以求的家庭温暖，然而这却更令他颠狂。

“吞天灭世！”

江无涯陡然化作丈八巨人，血盆大口张开，磅礴的吸力横扫八方，将那天，那地，还有那人统统摧毁吞噬，每一个熟悉的身影湮灭都如同一把利剑刺进他的心中。

“吼！”

江无涯乌发乱舞，胸中如同藏着一面巨鼓，恐怖的音波四下冲击，将所有的的幻象冲散，身形陡然化作一道流光冲上了八百九十九级台阶。

“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江无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