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云今日刚到京城就直奔天顺酒楼，喝酒喝的两态双面红润，一举一动也有醉了酒要昏迷的景象，可唯有说话的语气，却要更加沉重几分。

像是沉沦在美酒里不肯走出来的醒汉。

裴庭御眼皮轻抬，一只敛在袖中的手细细摩挲，眸底不再是四四方方而毫无波动的小井口，倒像是突破束缚，有了希望的血肉。

只一瞬，裴庭御眉眼就恢复清宁，“徒儿了然。”

“还请师父放心。”

空云抬眼看他，咯吱的竟笑了起来。

下巴的白胡子也一上一下，他梳理了一番，唇角却是合不拢一般。

要说空云年龄明明算是个中年男人的模子，可偏偏一夜之间白了头，就连胡须也不剃，连同这满头白发一样，要是不仔细看的话，更多人只会将他看做是一个疯子。

裴庭御看着师父这样，他以前跟在师父身边的时候，不是没有见到过。

那时春华正茂，日渐宁热。

空云的白须还没有太轻易地崭露头角，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一柄剑，坐在树枝头上，喝起酒来恣意且张扬。

裴庭御对儿时的记忆不算清晰，很是模糊，毕竟那段时光并不值得他去回忆，该来的躲不掉，该走的自会离去。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只记得那时他才不过是几岁儿童，被一群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孩欺负，满身是伤的回来，想要找师父倾诉。

可空云呢？

他看到裴庭御后，笑声愈发快活，并指着他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才被打一顿就不行了？我告诉你，要想成事就必须摆脱依靠，自己独立起来。”

“切莫像你师父我一样，这一辈子做过太多事情，唯有一件，做错了一步就满盘皆输。”

空云仰头又喝了几口，看似是晕乎乎的样子，脑子却还是无比的清醒：“看看我，有时候想喝醉都是难事。”

空云摇了摇头，树下面放着好几坛烈酒的空坛子，走起来却极其稳健，他没有再看裴庭御，只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那时的裴庭御年纪尚小，并不懂空云话里的意思。

“诶，我说，发什么呆呢？”

空云看着出神的裴庭御，手中还拿着竹影捎回来的酒壶，又说道：“关于你母亲的这件事，我这些年也查了不少线索。”

裴庭御回过神，说道：“师父请讲。”

空云原本晦暗无光的眼眸像是在这一刻苏醒了一般，虽然并不明显，可也有了色泽，语气也不由得放的轻慢了些，神色也不在继续装醉。

“你母亲出事的那些年，曾与宁家，刘家，明家三家有过一段过节，宁家与刘家是世代相交傲，关系深厚，要是想要调查起来恐怕有些困难，至于明家，你母亲其实很少与明家接触，再加上明家与云家的关系算是陌生，我苦寻多年，至今没有能从明家人的嘴里撬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空云脸上鲜少能有其他的表情，他眉头微微蹙起，说道：“但明家明识曾在你母亲出事的前一天入了宫，且在皇宫内住下，这其中的猫腻，他定知晓一二，既然宁家与刘家困难，那你就借着皇室大殿下的身份，趁机接近明家，处好关系，届时再想办法找出线索。”

“有了一丝线索，那后面调查起来也算有了头绪。”

裴庭御听后，果然与他猜想的不错，明家也参与这场纷争。

按照推算，明书婉那年还没有出生，所以她并不知道实情，但至于她为什么会恐惧宁皇后，这件事情看来得从另一个方向去考虑。

——

冬日夕阳西下，雪积得厚厚的，仿佛要把一切的喧嚣和尘埃都能掩埋在下面，家家户户都开着门，只为在年头多卖些好东西，过个好年。

明书婉与林言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一路走来两个人手上什么都没有买，明书婉偶尔会寒暄几句，而林言只是一副兴致缺缺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林公子可曾累了?要休息一下吗？”

明书婉脚步停在天顺酒楼前，扭扭头看着林言问道。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倒是不介意林言对自己的态度，毕竟自己身上也有秘密隐瞒，瞧着林言这样，说不定是因为对书卷太过痴迷所造成的。

如此一来，就算日后她与林言真的要成婚，也可以找机会将自己不是处子之身浑水摸鱼的遮目过去。

想到这儿，明书婉自知对不起林家以及林言，所以她现在只想多补偿一些。

林言连头都没有抬起，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路上明书婉听得最多的就是林言的叹气声，她问为什么要叹息。

结果林言却说正在思考书中内容，有疑惑不能解。

明书婉也就信了。

林言点点头，拱拱手，精神萎靡的说道：“明娘子要是想的话，就进去坐坐吧。”

话至此明书婉也不好在继续说什么说，提起裙摆欲要拾阶而上时，却听到林言的惊呼声。

她扭头看过去，只见林言被一个卖花女所绊倒，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是完整无缝的紧贴在一起，他们二人背对着明书婉，看不清神色。

林言下意识的要保持距离，却在看到来者的真实面目后，微微一愣。

那女子也有些惊慌，她不敢直视林言的眼睛，将地上掉落的东西逐一拾起来放在篮筐里。

“小春，你怎么在这儿。”

林言抓住那个少女的手，看清楚里面放着用纸包裹着的药引子，心中顿时一目了然，他慌忙问道：“是不是你姐姐出了什么事情？她是不是生病了？”

小春不断地摇头，可她的手却被林言紧紧握着，根本挣脱不开。

明书婉望着远处的二人，走过去喊道：“林公子，需要帮忙吗？”

小春借机站起身，匆匆忙忙离开之际不忘看了一眼明书婉。

林言像是还沉浸在刚才，一个人坐在地上，等到明书婉走过来的时候，他才猛地站起身，顾不得明书婉一个女儿家家的。

“明娘子，我还有事，你自己先逛吧。”

说罢，林言也不等明书婉开口，生怕她会拒绝一样，手忙脚乱的跑着往小春的方向过去。

明书婉歪了歪头，这人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看起来挺着急的。

也罢，自己走了一下午也累了，刚好休息一会儿。

“明娘子。”

这声音——

明书婉听着耳熟，她顺着声音回头去看，只见风雪潇潇，少年感的人踏着雪地寻找足迹，听着周围人的吆喝，也能置身事外。

裴庭御慢慢靠近，雪白的玉莲在他心中晕出宁宁疏疏。

“大殿下？”

明书婉一双清莹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她虽然与这位大殿下接触不多，就算是有接触也只算是巧合，算不得融洽，也从未仔细观察过。

可今日一看，才发觉这世道上居然会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寒江凝眸，唇红齿白，立体分明。

高挑的身姿不得不让明书婉仰头凝视，她微微屈身行礼道：“大殿下安。”

裴庭御略微抬了一下眼，身上清冽的气息萦绕在二人之间，“明娘子不是应该在宫中与三妹授课吗？怎么会来这里。”

裴庭御声音平和，方才他跟师父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就瞧见了她，只是当时她正与一个男子说话，他也不好去打搅。

明书婉穿的厚实，可也抵御不了风雪的摧残，鼻尖微微红润，乌鬓上的簪子也被风吹的摇晃，发出清脆的相互碰撞声。

她抿了抿秀唇，才开口解释道：“今日家父家母为臣女说了门亲事，便让柳儿入宫去告知了三公主。”

“便是方才那位？”裴庭御说完就有些懊悔，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自己这么贸然问出，显得他的不是。

明书婉闻言也只是一愣，她不知道裴庭御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可刚刚她也只跟林言有过接触。

于是她随后开口说道：“正是。”

裴庭御点了点头，两个人以这种状态和姿势静默了一会儿，片刻，裴庭御声音清清，说道：“听说京城今晚有个热闹，明娘子可知是什么？”

明书婉顺着裴庭御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原本凄凉的街道上，聚集起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之声随着人群攒动，伏伏起起，愣是一个字音都没有落下去。

“今日是灯会，大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国家与其他国家不同，百姓们都会在临近过年前举办一场灯会，用来贺新春，迎新春，在新的一年里博个好兆头。”

好兆头。

裴庭御心性深沉，他以前生活在北方，从有记忆起就很少过节，常常跟着师父走遍各个国家，有时候运气好点，遇到难走的路或者生了病，才会在停脚的地方待上个十天半个月。

要是遇见过节的日子，也都是看师父心情，当然，他那时还单纯，对什么都向往，所以总是趁着师父不注意，带着竹影一起在大街上看别的小孩儿放鞭炮。

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独属于他们的过节方式。

等炮声一停，人都走了以后，他和竹影就会捡地上用过的鞭炮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