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部队精简整编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这几年不算少,似乎成了一种老题材。然而,发表于今年《昆仑》第三期的《潇洒行军》(作者徐贵祥),却再次成了人们议论的热点。几位来自边防的文学朋友告诉我,这篇作品在他们那里已成为官兵们竞相传阅的对象。因杂志太少,有的同志干脆花钱将作品复印下来阅读。其中,一位从某海岛来的朋友说,这篇作品,展示的是真正的中国当代军人的风采,写的虽然是和平时期的部队精简整编,但它却使我们在较深的层次上看到了军人的阳刚之气。笔者在某集团军采访时,该集团军刘军长说这篇作品他连读了两遍,称其是地地道道的军事文学,表现的是真正的当代军人的思想情操。
面对文苑良莠并垅、鱼龙混杂,各种富于感官刺激的庸俗文学不断走红,而一些严肃文学不断遭冷遇的情况,一篇军事文学作品,特别是一篇以清一色的男子汉为作品中全部人物的军事文学作品,何以在读者中引起如此广泛的反响?我以为这是很值得加以研究的。《潇洒行军》情节并不复杂,作品围绕某加农炮营在精简整编中将被撤编这条主线,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新老两代军人在这次变化中的复杂心态,成功地刻画了加农炮营第四任营长、现任集团军军长赵河、现任营长栗森,第一任营长“老关东”以及孟原、史颇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加农炮营是一个富有光荣传统的战绩卓著的英雄营队,作为为加农炮营的成长和发展付出心血和汗水的指挥员们,他们是那样执著地热爱自己的这个“第二故乡”。然而,根据总体部署,精简整编工作需要首先在一个营级英模试点进行。面对这样的局面,集团军军长赵河不能不作出抉择。尽管加农炮营正干得红火,作为一军之长,他完全有种种理由不把精简整编的试点选在加农炮营。然而,赵河最终还是作出了相反的决定。面对这一决定,凡是在加农炮营工作战斗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甚至有某种失落感。作者在描写这种心理骤变的过程中,没有简单化,也没有一般地去图解政策,而是逼真地展示了每个人十分微妙的心灵,展示了军人的特有的阳刚之气。不论是在语言上,还是每个人的行动上,都给人以悲壮慷慨之感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正是写出了人物思想及情感变化这些深层的东西,才使作品产生了特有的魅力。
一般来说,战场上的军人形象容易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因为在战场上,军人围绕生存与死亡,荣誉与耻辱,炽爱与憎恶,总要展开灵魂与肉体的大搏斗,也最易产生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在这方面,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已经塑造出许多非常成功并获得社会和读者认同、崇仰的在硝烟与炮火中诞生的英雄形象——战斗英雄。相比之下,写好没有硝烟的战争,塑造好和平时期具有时代品格的人物形象,便成为当代军事文学的难题,也不可否认,它同时也是当代军事文学的弱项。可以说《潇洒行军》在如何塑造和平时期军人形象这一难题方面,获得了成功。
“文学是人学。”不管是直接描写战争的还是描写和平时期军事生活的作品,都应该努力熟悉和发现时代变革中的新的人物品质、人物风采。这一点,我以为《潇洒行军》是做得比较好的,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感人的艺术形象。其中,关东这个人物就很具个性。同加农炮营将从解放军序列取消以及所产生的失落感一样,加农炮营首任营长绰号“关大炮”的关东,这位老军人的人生旅程上也同样有过从辉煌到失落的痛苦经历。这位加农炮营的创建者,曾以其辉煌的战绩深受人们的拥戴,上级曾奖他一面“小日本的死对头”的锦旗。然而在十年动乱期间,他却蒙受不白之冤而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乡”。对于老营长犯的什么错误,军师团三级都讳莫如深。但从老关东离开部队时的细节描写中,足见老营长为人的正直与慷慨。对着营里干部们,老营长把胸脯拍得山响:“横竖我是跑不掉了,你们再搭过去也是白搭,全都给我推过来。”老营长在离开部队的路上,押送他的一名战士拍了三声巴掌,霎时,从林子里钻出十多个官兵。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十多双手在暗夜里争先恐后摸扯老营长的胳膊。老营长愣住了,眼泪珠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也伸出手来哆嗦着挨个地摸大伙的肩膀,摸到谁便俯在谁身边叫出一个名字,泪水便浸湿了谁的肩膀。老营长说:“我没罪,我心里亮,那些让人逼出来的事情我不会往心里记的,我带的兵是啥样我有本明白帐。只要死不掉,早晚我还要回来。”若干年后,在加农炮营训练场铁丝网外边,人们经常看到一个整天练功的瘦老头,他便是关东。照他自己的话,“练功保命那是幌子。好几回都想蹦进去,跟你们一道吼,一道蹦达。”作者以许多催人泪下的细节描写,展示了关东这位老军人对军营、对军旅生活的热爱,这种爱表现得越炽烈,越能产生更加撼人的艺术效果。与老营长关东命运类似的,便是一连长孟原,这位倍受军长赵河赏识的剽悍的炮手,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炮击中,因下达修正量失误,少算了六个表尺,伤了友军三名侦察兵,便由此降为连代理副指导员。后来战斗中,领着两个炊事员往观察所送饭,被地雷炸飞了一条腿和三分之一屁股,伤愈后残废且瘫痪。在师医院里咬牙坚持活了一年多,于一个夏天的傍晚,集结了四十六片安眠药,从此长睡不醒,而且终于没有当上烈士。然而只有现任营长当时的副连长栗森明白,这少算六个表尺的命令是孟原下达的,但却是栗森计算失误造成的。可孟原至死也没有说出第二个人来。孟原死的选择并非值得称道,在那个特定的背景下,他的生命却实现了升华。当栗森及炮兵部长史颇说出事情的原委之后,读者才更深切地为孟原形象所感动。对孟原,作者虽然着墨不多,但却给人留下非常难忘的印象。
关东和孟原的复杂人生,使栗森、史颇、赵河同时也使读者受到一次心灵的震撼和洗礼。不论是栗森、史颇所表现出的忏悔与不安,还是赵河所表现出的震惊和深沉都给人们以更多的人生启示,从而在更深的意义上理解时代变革给人的心理所带来的深刻变化。“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读到末尾,我们才会理解军长赵河吟诵的这首古诗的现实内涵。按照赵河的话说,加农炮营这个几十年一路“摞着荣誉走过来”的好营队,说散就散了,没打一点折扣。这是真正的军人,这就是优秀军人的惯性。哪里去哪安家,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作为读者,我们也同样为有这样优秀的军人、优秀的军队而由衷的骄傲。
说到最后,我顺便再絮叨几句。除了思想内容的深刻之外,我认为作者徐贵祥的笔墨是朴实的,绝不花哨,更不铺陈,这与时下一些打着“探索”和“创新”的旗号,模拟现代派手法写出为多数人所不懂的作品,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自然,这是作者长期深入生活,获取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独到的人生感悟的结果。这一点,在当前繁荣军事文学创作中,我以为是应当着力提倡的。
(原载《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