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反映部队现实生活特别是基层部队现实生活的作品,这些年数量并不算少,然而凭心而论,力作却不多。所以,当徐贵祥的《弹道无痕》(载《解放军文艺》1992年11月号)和阎欣宁的《第一列兵》(载《解放军文艺》1993年1月号)接连问世的时候,便大有使人为之一振的欣喜。捧读这两部中篇小说,觉得作品似乎给沉寂已久的军旅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情久难平静,禁不住便想说点什么。
正确评价和认识这两部作品,不能不正视我们的文坛所面对的这样一个现实:一个时期以来,拜金主义的浪潮不断地冲击着文坛,直面现实的严肃文学不断受到挑战。有人耐不住金钱的诱惑,在“远离现实”的口号下,要么去搞什么历史秘闻内幕,要么成为“追星族”的一员;有的干脆扯去文人的斯文,“一把剪刀闹革命”,从时髦杂志上剪剪贴贴编起了“畅销书”,还有的迎合读者庸俗的欣赏趣味,竟然写起为文人所不齿的“下三烂”来了。于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一些以盈利为目的的言情、秘幕作品充斥报刊,各路明星“大款”再次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本应成为作家们表现主题的那些在普通岗位上默默奉献的人物,他们平凡的生活和他们身上所反映出的足以体现我们民族精神的高尚道德情操,即本应成为文学主旋律的部分,一度被文学所冷落。商海茫茫,每个作家无可回避地都在承受着现实而直接的考验。在文坛这样一个背景下,中篇小说《弹道无痕》和《第一列兵》的问世,便具有特殊的意义。
文学是人学,任何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无不是把对人的描写放在第一位来考虑的。《弹道无痕》和《第一列兵》的成功,首先在于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伸手可触的鲜活的普通士兵形象。两部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作品的主人公都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都是生活在军营的普通人;作者叙说的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夺人视听的大事件,而是一群普通士兵在军旅生涯中平凡的生活经历。唯其人物和事件的普通,我们才能更真切地领悟作品的真实感,才感受到作品距离生活是那样近,现实感是那样强。
徐贵祥的《弹道无痕》与他此前发表的《潇洒行军》相比,我感觉有明显的变化。这个变化不仅仅表现在由写部队指挥员到写普通士兵的变化上,更主要的,是作者更深层地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完整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灵轨迹。《弹道无痕》写的是一群士兵从跨进军营直至退伍的完整过程。战士石平阳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中心人物。这个出身铁匠之家的农村兵,从当上新兵与老兵扳手腕那场精彩表演开始,就被营长庄必川看准了是块绝好的“国防料子”。不到两年,他硬是以其出色的成绩当上了基准班班长,后来又当上了代理排长。在他身上,潜藏着十分丰富的军事指挥才能。照集团军军长的话说:“这是我所认识的最出色的炮手。”一个炮手,不是他的最大值,“至少应该给他一个营级干部的位置”。但是,他在军事指挥才能方面的出色表现,又恰恰成了他在“仕途”方面的羁绊和负累,甚至贻误了他的终生。第一次院校招生,他已被确定为全连第一人选,但临宣布通知的头天晚上,领导却变了主意,改为各方面比他都略逊一筹的王北风。理由简单得似乎只可意会:好苗子留作自己用,送院校会流进外人田。第二次考院校,上级着实给了他机会,但因被他批评过的一个刺头兵所诬告,又错过了时机。等到他已是十年老兵时,他直接提干的报告又未获批准。最终,他饱含热泪地离开了他一往情深的热爱着的军营世界。围绕这个人物展开的一系列的精彩故事,折射出了八十年代中国军营的生活场景,组成了独具特色的八十年代中国士兵心态图,讴歌了普通士兵对军营对军队那种发自内心的挚爱。正是有了这种挚爱之情,才有了爱军习武的高度热情,才有了对精湛的军事技术的孜孜以求。由此我们想到,正是由石平阳这样的普通人作一砖一石,才组成了我们傲然于世的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从某种意义上,《弹道无痕》是对普通士兵的礼赞。
《弹道无痕》表现士兵对军队的挚爱之情,是以生活在军营的士兵为主人公的。而阎欣宁的《第一列兵》却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全新的角度。《第一列兵》的主人公邢汉不是军人,是一个营房勤杂工,但每时每刻他都在关注着军队的建设、军人的形象,对军队有着刻骨铭心的热爱之情。这个比师长年龄还大的营房勤杂工,20多年前高中毕业时因为特殊的原因未能当上共和国一名正规的军人,却当上了军队大院的一名勤杂工。他几十年如一日,对军队爱得真诚,他时时处处、每时每刻都以一个合格的中国士兵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行动。贯穿作品始终的是邢汉业余时间悄悄从事的编撰《中国士兵录》的浩大工程。不管是报上读来,别人口中听来,还是他自己亲自接触的,凡是他认为是一个有资格进入他的《中国士兵录》的中国士兵,一概为他们列名造册,其中既包括雷锋、王杰等一代英模人物,也包括那些默默无闻在平凡岗位上无私奉献的优秀军人。这样一个挂一漏万的工程,邢汉为之付出了几十年的心血,倾注了一个一辈子向往军营却又未能成为真正军人的人的全部热情。作品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表现了邢汉对军队的极大热情和关注,即天安门前迎外宾的仪仗队枪端得稳不稳、刺刀晃没晃,他都明察秋毫,甚至为之产生不安和忧虑。正如作品中的报道干事彭见亮对他的评价:“你是圣人,是圣人!圣人系天下为一身,运天下为一心。你想你的《中国士兵录》不是已经装下半个天下了?另半个天下就撂在你的心里呢!要不,咋就注意到北京天安门那块地的仪仗队刺刀晃没晃?咱们全师——不,咱们全军吧,从上将们到列兵们,你说还能有谁注意到了?”这句表面听来似乎带着几分调侃的话,表述的实际是作者发自内心的赞叹。作为一个勤杂工,他不仅关注国际风云,而且非常认真地研究战争理论,一部军事名著《战争论》,他能熟练地讲出某一章某一节某个词汇的完整含义。更可贵的是,他的一言一行都照一个优秀军人的要求去做,包括走路起居等。最终,他以抢救在暴雨之中溺水的两名工兵而光荣献身的行动,为一个合格的中国士兵做了最好的注脚。师长沈同国是这样评价他的:“勤杂工邢师傅是英雄。他虽不是军人,但他却比我们许多军人更像军人,就因为他比我们有些军人把更多的心用在对军队的关注上。二十年如一日,谈何容易?平日具备了高尚的精神力量,在关键时刻才能挺身而出;舍己救人,可见英雄本色就是平凡之中蕴藏着伟大。”邢汉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当上兵,他的愿望在他牺牲之后得到了满足,遵照师长的指示,在他的遗体旁,放上了一套崭新的八七式士兵服装,服装上缀有领花和肩章。他的名字,最后也被收进了《中国士兵录》。邢汉这个人物形象之所以异常感人,除了他自己的特殊身份之外,就在于他身上所折射出的一名真正的优秀军人的精神光辉。他没有穿军装,但他的内心世界与行为方式分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
邢汉这个人物形象的意义,我以为超出了这个人物所包含的思想意义本身。此前,许多军旅作家在描写和平时期的军旅生活时,已意识军旅生活鲜明的“本色”可能带来的单调和单一,许多人也都在设法打破这种格局,突破这种“本色”所带来的局限。但这种突破同样也是艰难的,写来写去,见诸作品的,还是那些有关军人的婚姻、恋爱、家庭、演习、训练、女兵等等,一句话,都还未能打破军旅“本色”的局限。《第一列兵》从另一个视角来讴歌军人,来写为作家们写遍了的军旅生活,却能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从一定意义上说,作者为丰富军旅文学的表现领域,作出了十分有益的贡献。
《弹道无痕》中的石平阳与《第一列兵》中的邢汉,虽然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军营大院的勤杂工,但他们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通过对这些生活在下层的普通人的描写,实际上是在弘扬英雄主义和军人的尚武精神。不管是石平阳的含泪告别军营,还是邢汉最终英勇献身,他们的军旅人生都带有某种悲壮色彩,他们命运的某种不公甚至令读者生发出诸多的同情来。但同时它又给我们以这样的启迪,在我们的军队和人民中,不正是有千千万万个石平阳、邢汉这样的平凡人物,有他们对军队倾心的热爱,才使我们的人民军队有着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量吗?在当前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军人也同样无可回避地面临着多种考验,军地的反差,商品社会的诱惑,都给我们军营中所一贯倡导的爱军习武精神带来一定的影响。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这两部作品无疑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写部队现实生活,不可能不触及部队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不管是《弹道无痕》,还是《第一列兵》,都较多地触及了部队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但读后却丝毫没有给人产生消极悲观的负面影响,相反,在揭露不足和触及矛盾的过程中,使读者在辨明是非的同时,进一步明白自身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从而同渗透于我们军营中的不良现象作坚决斗争。
《第一列兵》中的战士王来友,自己的生日不敢吭气,却昧着良心去替一个名叫麦哲的人吹灯拔蜡。原来他王来友是隐姓埋名替麦哲来尽国防义务的。麦哲与他是同乡。麦哲的爹开了家私营电器厂,腰缠万贯,一方劣绅似的横行乡里,无人敢扳动他一根脚趾头。而王来友的爹妈在他的电器厂做工。征兵开始,从体检到上车走人,都是王来友顶他儿子麦哲的名。根据两家私下达成的协议,麦家一次付给王家五万元现金,另外每年春节前再付给王家一万元的“拥军优属补贴费”,直到王来友退伍为止。就这样,王来友带着精神上的压抑隐姓埋名替他人服役。这样一个带有现代色彩的典型事例,作者如实引来,它发人深省,给人感触极深,使人在如何对待普遍富裕之后应该有怎样的国防观念问题上不能不作出自己深沉的思索和抉择。对此事,勤杂工邢汉的评价很深刻:“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士兵的生命能用金钱抵价,一个论升卖血、按人头估价的军队还能有希望吗?”于是,他编了一个顺口溜予以批评:“王非王,麦非麦,有钱能使鬼作怪;麦非麦,王非王,卖丁岂能保国防?”无疑,作者是从批判的角度来看待这个八十年代的特殊事件的。当王来友一事披露以后,引起社会轰动,团里遵照军区首长的指示,为王来友恢复本名专门召开了军人大会。这样一个典型事例,很容易被人扣上“披露阴暗面”的帽子,但作者并未顾忌这些,而是秉笔直书,大胆批判读后非但没有给人以“展览疮疤”的感觉,相反在心理震撼中获得较为深刻的思想教益。
《弹道无痕》揭露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虽然不像《第一列兵》那么直接,但其揭示的部队基层种种矛盾现象,同样具有较强的代表性。比如,在如何看待人才的问题上,部队中较普遍存在的“肥水不外流”的本位主义,实际上是扼杀了人才,石平阳、李四虎的相继离开军营,便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他们成了某些指挥员本位主义的牺牲品。对之,李四虎对石平阳有一段推心置腹的谈话:“你那次去教导队被刷下来,不是偶然的。你小子学东西快,素质好,又本分。你到班里才几天,他的本子上便记下了你的名字,还打了重点号,你强过王北风他比谁都清楚。但有一条,直接提干留下来用可以,送去上学他不干,真是块材料,出去就回不来了。老子吃的就是这个亏。他也想提我呀,他后来真的想提我,可后来就由不得他了。干部制度改革,师里都没有这个权。”这一段直白的谈话,表达的是基层士兵对干部的某些思维方式和做法的批评和不满。应该说,这种现象在部队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弹道无痕》中没有直接反映官兵关系的典型事件,但却间接地触及了官兵之间的矛盾。对此,李四虎在离队之前有一段对石平阳的“开导”之辞:“咱连队干部,连长老宋有真本事,个人技能好,但他组织能力不行,关键时候还得咱基准班长给他撑着。副连长贪,谁探家带东西他都要,但谁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一贪,屁股就不干净,胆子就小。这个人可以省略不计。有一个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导员,人正,有才,文章写的好。他没结过婚,他从前的未婚妻是咱师医院的医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里伤得很深,在他面前别提女人的事。还有,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业务,他要是转到你的炮上,你不仅要恭敬谦虚,而且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是装的。总而言之四个字——对营长留一手,对连长露一手,对指导员笑一下,对连副哼一声。”这一段近乎有点世故圆滑的话,很精彩,极富生活气息,非李四虎这样的老兵油子说不出来。但这段话确如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基层干部的百态,照出了每个干部在战士心目中的位置。它又如一杆秤,秤出了干部们在战士心中的份量。我想,凡是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都会在读了这段话之后心灵受到深深触动的。它让我们的干部们明白,打铁须得本身硬,要想在士兵的心灵中确确实实占有一席位置,赢得尊重,没有扎扎实实的真功夫,没有率先垂范的真行动,即使战士们服从于你,那也是表面化的。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段表面看来似乎有某些消极的话便有了催人自省的积极作用。
两部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共同的经验,那便是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不是不可以去反映,关键看你怎么去反映。这里有个分寸感的问题。《弹道无痕》和《第一列兵》的分寸感我以为把握得是比较好的。作者写矛盾是为了解决矛盾,即使写那些比较尖锐的矛盾,也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积极进取意识,读后催人自省,给人鼓舞,让人振奋。而正是在写矛盾中,人物形象才显得那么鲜活生动,富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在相当一个时期,我们的某些作家为怕写矛盾的心态所左右,远离现实,而不愿去表现现代的军旅生活。从《弹道无痕》和《第一列兵》为我们提供的经验中,我们不是可以获取更多的借鉴吗?我们热切地期待着有更多的作家从远离现实的心态中解放出来,积极地走进和大胆地拥抱现实军旅生活,写出更多的富有时代气息的为广大读者所喜爱的优秀作品来。
(原载《解放军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