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每月,在通往八达岭长城的道路上,都有川流不息的游客。他们从欧洲来,从美洲来,从大洋洲来,从亚洲乃至世界各个角落走来,目的是亲眼一睹中国长城的风采。他们中,有名闻全球的国家首脑——戴高乐、铁托、***、田中角荣、里根、布什……然而,更多的却还是那数以万计的凡夫俗民。
看那永无尽头的游览车辆,那不同肤色和种族的游客在长城上攀登、拍照、欢呼,我在心底常这样发问,这道用灰土和石头砌就的已经显得有些斑驳陆离的东方老墙,这道早已失去其本有的军事意义的壁垒,为什么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她到底魅力何在?她为什么能够让全世界为之倾倒?引得人们从迢迢万里之外来对她进行虔诚的膜拜?是因为她有两千余岁的高龄?还是因为美籍华人王赣骏从宇宙飞船上说了句让世界都听到了的“我看到了长城”呢?也许是因为“身在此山中”的缘故,这些问题,常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我真正认识长城的魁伟和博大,认识她的深奥和壮美,则是在认真地读了陶泰忠、钱钢、李延国、周涛、刘亚洲5位作家合著的《东方老墙》(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
感谢作者带我在北中国沿着这道古老壁垒所进行的这次万里壮游。从这部书中,我们看到的长城,不再是八达岭那经过现代生活装扮的城垣,在戈壁沙漠,在茫茫草原,在高山大川,在长城走过的一切地方,历史第一次为我们拂去了覆盖在这道砖砌土垒的老墙上的尘埃和迷雾,让我和所有的读者都真切地看见了长城的底色,领略了长城的风采,从而也为自己以往对长城了解的浅薄而羞愧。在我的眼里,长城已不再是旅游照相用的背景,不再是逶迤盘桓的老墙,她是中华民族“一部用灰土和石头写成的史书”;是“人类童年的杰作”;是领略东方神韵的圣地。她又像一条联结历史与现实的纽带,使我们对中国这个世界文明古国的昨天、今天乃至明天作出更加冷静而深沉的思索。
五位青年作家是以电视专题片的文学提纲形式来创作《东方老墙》的。然而,当我们认真地读了这部22万字的作品,并与已经和观众见面的4集电视专题片《望长城》作一番切实的对照之后,就会发现《东方老墙》有着更为丰厚的内涵和更为深刻的哲理思考。是一部蕴含着五位作家最完整的构思和艺术表现力的具有独立品格的文学作品。或许由于文字与画面两种表现形式的区别或限制,我以为读这部充满哲学意蕴的文字书比看直观的艺术画面,更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作者是以全新的情感和让人耳目一新的艺术形式,以恢宏的生命意识和悠深的故园情感,来讴歌和展现万里长城的伟大,进而表现祖国和民族的伟大并抒发对长城、对祖国和民族的热爱之情的。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作者围绕兵要、山川、种族、民俗、商族、庙堂、城廓七个方面,发掘出了无数散在的文化现象,从而引导我们走近长城、认识长城,看到岁月为长城镌刻的真实“年轮”。中国,作为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多民族国家,数千年来虽屡遭内乱和战争,然分分合合,聚而不散,生生不息,繁衍不衰,是什么力量在维系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是什么力量使我们趋结成一个团结统一的整体?在《东方老墙》里,作者带我们在历史的纵深处去寻找答案。对此,作者有段发人深思精辟之论,不妨原文引来:
“在讲述历史的时候,暂让我们忘记今天恰处于一个走向宇宙空间的伟大时代,暂时忘记。那么,当地球引力保证全人类都能站在地球上不被大风刮走的时候,是什么保证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无数次分裂而又重新聚合呢?”
“是长城引力——我们不妨这样说。”
“长城这张绷架在北中国大地上的万里巨弓,对内对外两面同时具有奇异的张力。它有时弹出去,有时射进来,然而引力同样奇异。”
“我们反对‘华夏——蛮夷’划分说,因为它不能概括历史演进的真实进程,而只代表一部分人的偏狭意识。”
“如果说,地球引力是人类第一引力,那么,在中国,我们似可把长城引力称作第二引力。”
很显然,在这里这个“第二引力”说,实际是一种假设和象征。如果对这个“第二引力”加以必要的诠释的话,那便是数千年来在长城两边发生的民族征战、民族迁徙及民族大融汇中所形成的辉煌灿烂的“长城文化”。这虽然不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全部,但却是其举足轻重的一部分。有了长城,这道世界举世无双的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分野,才有了北中国辉煌灿烂的历史。长城,如黄河、长江一样,是我们这个民族共有的血脉和精神家园。
理解了这一点,便可以理解我们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何以分分合合、聚而不散;便理解了居住在长城两边的中国人为什么那样一往情深地依恋长城、热爱长城;便理解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海外游子何以一次次回到她的脚下那么虔诚地叩拜。作家们现场采访的大量事实,对长城所具有的“第二引力”的功能作了颇具说服力的印证。不可否认,长城所经过的某些地域,至今有的还是相当贫穷的,贫穷得连生活必须用水也少得那么可怜:每年,农民小心收藏着冬天的冰块,新媳妇回娘家带回的珍贵礼品莫过于一瓦罐清水。尽管这样,他们依然是那么痴情地爱恋着这片土地,讴歌和改造着这片土地。在《山川周》里,作者记述了一位名叫马彩民的老人。1500年前“五胡十六国”时的大夏国都统万城,当年绿树繁茂,河流清澈,宫殿林立,台榭高矗,飞阁相连。后来,宋代朝廷为防西夏,下令毁城。一座绿树参天、清水环绕的古都,一座美女如云、笙歌竟夜的古城,最后剩得个破壁残垣。如今,古城遗址只剩下73岁的马彩民老人,老人不走,他要与古城为伴。古都。老人。这的确像是充满着哲理的寓言。
更有意思的是,当年“骑马民族”的统帅成吉思汗,在率众进行了历时七年的西征之后,最后又老死故土。这仿佛是一个主命的轮回,他降生在、又消失在这块神秘的土地上。至于作家们对土尔扈特蒙古万里东归的描写,我以为颇像一部悲壮的史诗,它再生动不过地展示了华夏民族那种强烈的故园意识。土尔扈特蒙古在明朝末年曾被迫西迁,定居于俄国的伏尔加河下游。然而,170多年以后,他们终于因对故土难以割舍的眷恋和思念,下决心万里东归。于是,在俄罗斯辽阔的国土上,无数载着老幼妇孺的牛车组成的十六万九千人的队伍缓缓东行。两边是保护这支队伍的骑手,前面有突击的骑兵,后面有断后的部队,饥饿、疾病、追杀、牺牲,历时半年多,死伤十万多人,终于返回东方故土,最后仅剩余七万人。可以说,这是一曲讴歌和再现中华民族向心力的颂歌,它证明了长城内外的各族人民对故土怀有的挚爱之情和故土本身所具有的凝聚力。长城两边是故乡。长城,是召唤他们不惜以死伤十万人的代价万里东归的巨大精神力量。《东方老墙》的作者打破时空的界限,感今思古,以简洁的文笔,叙述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幅展示我们民族向心力的壮阔画面。由此让人们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和伟大魂魄。
当然,对古老长城,对故园的眷恋和挚爱,如果仅仅满足或停留在展示山河壮美、民俗多彩、历史悠深的一般叙述和描写上,无疑会因为思想内容的浅尝辄止而使作品失去应有的光彩。《东方老墙》要给读者展示的是一座真实的长城,是长城的本色,所追求的是思想深刻、内容丰厚,给读者以更多、更深的启迪的东西。在这里,真实,是对长城、对祖国和民族更深层次的爱,是更高的思想和艺术追求,也是作家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使然。作家们通过大量的与古长城有关的文化现象,使我们看到了北中国辉煌灿烂的民族文化。其悠远、博深和伟大,可以让全世界叹为观止。在这个文化基础之上,我们的民族本应该有更加勃勃盎然的生命活力,我们的事业也应该有让全世界为之惊羡的更为辉煌的业绩。然而,无庸讳言,我们做得还不够理想,我们所取得的成就与我们博大深厚的民族文化相比,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这就不能不从历史和文化本身去进行深刻的思考。在对多姿多采的民族历史和文化现象进行研究考察中,不断寻找、不断发现阻碍或迟滞我们发展或进步的历史文化原因,以探讨对民族文化的自我更新和完善,是贯串全书中的一种精神,也倾注了作家们对我们的民族和祖国一片赤子之情。
比如,自从长城构筑那天起,便有了中国的商旅精神。长城能走到的地方,商人必定能走到。本来意义上的长城始终与商旅相伴而行。作家们称长城是“中国北方商业精神的起跑线”。因为长城与战争紧密相连。有了长城,便有了对商业行为的诱发。有了墙,才有了破墙而入的欲望,才有了与墙内交流的要求。西汉的伟大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在其《史记》中,曾专门对北中国早期的这种商旅精神进行由衷的赞美。然而,中国商业精神和商品意识的全面觉醒,似乎又是本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情。作为世界最早倡导商旅精神的民族,这又不能不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这是历史的原因,封闭自守的文化观念在某种程度迟滞了这种精神的前进和延续。从古以来,爷爷们在喋喋不休地一遍遍告诫他们的后裔:“不要出去做官,读书,庄户人把地种好就行了。”历史上的许多朝代,认为商人是损害国家农业经济基础的蠹虫,从政治上、经济上打击商人,认为夺取商人钱财为己用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山西祁县的乔家200年艰苦奋斗的商业精神蒙在历史的尘埃中无人提起;所以,长城上那个以贸易通商而闻名于世的杀虎口重镇,后来渐渐能变成一片破壁残垣的废墟;所以,那条连接欧亚的古老的丝绸之路,最终失去了车马喧啸的热闹与繁盛,变成了考古学家探查的遗迹……作家们对这类文化现象的考察与探询,无疑会给我们以有益的启迪,在对历史的反思中更好把握现实和认识未来。在作者为我们列举的众多事例中,最富典型意义的,莫过于“直雁门之北,当五原之冲,为出兵要路”,旧时为南北重要通道的“杀虎口”镇。明清年间,杀虎口是中原与塞外的交易中心,通商口岸,各类店铺林立,有的商人一直把生意做到俄国。明代设关收税之后,成为日进斗金斗银之地;盛极之时建庙宇31处,超过了香火极盛的五台山。民国初年计划修建的太原至呼和浩特的铁路,拟定从杀虎口经过。于是杀虎口的大户人家惊恐不已,担心日后隆隆来去的火车会冲走了此地的风水,即联名上书省府要求铁路改线,并花重金贿赂有关官员。后来铁路改道大同北上。杀虎口人没想到的是,历史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大同后来成了雁北的工业重镇,杀虎口保住了“风水”,却换得个全方位的大萧条。当年的杀虎口,而今举目皆茅棚破屋,风摇衰草,断壁残垣,斑驳陆离,昔日的繁华已荡然无存。这个长城古镇的历史变迁,不正是旧中国封建保守文化的形象写照吗?
又如,在《民俗周》里,作者一方面向我们展示北中国民俗文化的丰富多彩,一方面对这种文化的负面效应也作了大胆揭示。“民俗是一条河,历史就是它的河道。它永远在流,恣肆无忌地流,流过市井,流过田园,流过千里戈壁也流过万里长城。”从五彩缤纷的民俗事象中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文化心理:哪些是优良的?哪些是丑陋的?把我们中国人放在世界这个大版图上,我们就不难发现,我们需要扬弃什么?我们的心灵应该如何跟上不断变革的时代?这也正是作家们在《东方老墙》中所着力探寻的。
反思历史和文化,我们就会更加清醒地看到,革除那些代表落后层面的文化因素,发扬我们那些具有蓬勃生命力的方面,对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显得多么必要。我们曾经辉煌过,为赢得明日的辉煌,我们需要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向着世界最高的目标,要不断地进行新的登攀和新的征服。在登攀和征服的过程中,我们需要长城精神,需要像历史上融汇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于一体一样,融汇一切有利于我们的民族生存、发展、自强的进步文化。如此,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会大有希望。如果以此来诠释和理解我们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进行的宏伟大业,我们将会更深刻地感到她的神圣。——我想,这一点或许正是五位作家以执著的热情联手去透视这道“东方老墙”的真正目的。
作为一部电视专题片的文学提纲,我以为《东方老墙》的意义已超乎其上。作品涉及军事、山川、民俗、民族、商业、宗教等方方面面,因体裁限制虽不能细作探求,但她无疑为我们提供一部全面研究长城的提纲,我们权且把她看作是“长城学”研究的发韧之作。随着《东方老墙》的问世,我们相信发展与繁荣“长城学”这门新学科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样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和世界,使我们在实现现代化的征程中,迈出更加坚实而有力的步伐。
(原载《文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