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

我今晨上学又接到了你给我的长信呀！我坐在学生室中steam[1]底旁边拆开来正要读……呀！还有一张相片呀！寿昌！你真是可爱，你真是我的弟弟。你的面貌同我家里的一个胞弟很相仿佛，只是他不及这样的俊秀呢！我的兄弟在我东渡底第二年已经从省里中学校毕业。我几次写信回去叫他过来，他总不过来：一来是父母老了，不忍割爱；二来也是家里底经济不充足的缘故。我们兄弟姐妹共总是八人：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兄弟，两个妹妹。两个哥哥在我未到日本以前，也来留了多年的学。我的最幼的一个妹子已于一年前早已出阁，不消说也是受了早婚之害的可怜人儿了。可是我对于我的父母[2]，我是毫没有点儿怨望的心肠的！我的祖父[3]绰号叫“金刚佛”，他很象是豪侠一类底人物，最爱拯贫济困，因此把家业凋零了。我的父亲从小时便改营商业——我的父亲我看确是个很可怜的天才，可惜一生中困顿在责任底重担下面，不曾得一些儿自由发展底机会：他少年奔波家业，中年养育儿女，到了如今晚年还在替我们这些不肖的驴马们吃苦呀！我们的家业由我们父亲一手一足地恢复起来，我们兄弟姊妹八人由我们父亲一手一足地抚养鞠育，我们父亲一生底“一部艰难史”那真是罄竹难尽了！我们父亲他对于旧医学还有一种不学而能的romance[4]，我们乡里人都崇信他，凡是他开的单方，几几乎有“灵效如神”底能力。他并不曾打医生底招牌，他不取钱，不卖药，而且不识脉理；可是他的药方总见效，病人总要求他。我看怕是有种超觉的精神作用存在，也未可知。我想我的父亲假使迟生几十年，还同我们一样地年轻；也来研究下子近代底合理的实验医学，我父亲对于医学上的贡献，怕是不可限量的呢？至于我的母亲她简直是我的augustine's mother[5]一样了！说到她一生底career[6]尤为可怜。她一岁底时候便丧失父母——她的父母是在贵州黄平州阵亡的。我们的外祖杜琢章公是当年黄平州底州官，因为苗人作乱，城池失守，他便殉职自尽，同时还手刃了我们母亲底一位三岁的姐姐。我们的外祖母谢氏夫人和我母亲底一位六岁的长姐，同时也跳池殉节了。我们的母亲全靠着一位姓刘的奶母，背着她九死一生地逃出虎口。她们俩在贵州云南各地飘流了多年，一直等到我母亲满了五岁底时候，才得了四川。我们的母亲十五岁时便于归我们家里，一直到如今永远是我们父亲底一个忠爱不渝的内助。我们父亲在外经营，我们兄弟姐妹们底家庭教育全是受我母亲之赐。我记得我才晓得谈话的时候，我母亲便教我口诵唐诗，有首

落花相与恨，

到地亦无声！

淡淡长江水，

悠悠远客情。[7]

至今我还记得——题名和作者底姓氏我倒——呀，不忙……我翻了《唐诗别裁》[8]看时，五言绝中才没有这首——忘记了。liliencron[9]底诗底天才说是从他母亲遗传下来的。gorjkij[10]也说他文学底天分是从他母亲得来。假使我也可以算得个诗人，那这个遗传分子确也是从我母亲来的了。总之我细细地按照遗传学底原则把我父族母族底系统分析看时，我的遗传要素确是不能说坏，可单单在我项下生出这样个varietaet[11]底怪物来！我还怪环境不良么？我一生莫有经受过我父亲一样底困苦，我母亲一样底颠连，我所交的朋友一个个都比我上进，便是我们的国魂待我也不薄弱。我简直是天之骄子，上帝底爱儿，samson[12]底自作孽！——

我昨天买了一部有岛武郎氏底“三部曲”[13]。我最喜欢他那《samson与delilah》底一篇——我昨晚写至此处，我又把有岛氏底原作来细细地读了一遍。我看他这确是一篇象征剧。他……我写着再瞑目想象时，我眼前有无数比电子还纤细的粒子激荡旒回着，画出了无数底“？？？……”来。我想我读后的印象是否有岛氏创作时真实的心理，那倒该当得打出无数个问号的了……描写的是灵肉底激战，诚伪底角力，ideal与reality底冲突，他把samson作为灵底世界底表象，delilah作为肉底世界底表象。samson是以时赖尔israel[14]底子孙，耶火华底天纵者nazarite[15]，神力无双的超人。他溺爱一个游女——敌国philistine产，海魔大弓dagon底后裔——delilah，[16]终竟为她所卖，神力荡失，受尽盲目缧绁之苦。后来他渐渐悔悟，神力渐渐复元，池把大弓底神殿从根本推翻，肉界底虚伪底结晶，delilah，philistine底祭师，群伯，群众等等一切同归于尽。samson底肉体和他的侍童——“adadakai kokoro”[17]也同归于尽。全剧共分三幕，第一幕揭破肉底世界虚伪底黑幕，从delilah口中说出：

“十五日……只消十五日。一刻也不许延展。我在那时要把samson底力底源泉阻塞，枯绝。要把那年轻牡狮一样的samson弄得来比小羊还无力，使你们过目。”

samson——超人——底“力”底源泉便是“诚”。做天纵者的条件第一是母体不用荤酒，第二是子体不剪毛发。这些只不过是表示诚意底筌蹄。十五日后的第二幕是sorek谷畔[18]“delilah之家”samson所陷入的dlemma[19]。首叙samson底母亲来劝导他，说出他的使命是在从philistine人底苛虐当中救出israel底子孙——从肉欲底堕落当中救出灵魂底生命。她临别的时候，还对着samson说道：“我想你不会辜负我一生底宏愿。我无论甚么时候死，都好。我只望你真正地得享幸福……我再不忍见你醉倒在这样强烈的葡萄酒里。我要戴着月光，独自一人回zorah[20]去了。我要在耶火华面前独自一人替你作赎罪底祈祷，祈祷个通夜罢。samson！我望你的心肠返回本来面目，能与耶火华和解才好呀！……”

在他母亲面前的samson只是一片灵底闪光。到他母亲去后，delilah现在了他面前时，他又成了一团肉酱。他把他母亲所投给他的“一个纯洁无垢的灵魂”timnath[21]底少女——鞭打驱逐而去。他终把他的力底源泉泄漏了。他未经剪代的毛发——诚底命根——终竟被delilah剃削了下来。从此他便成了他敌国底囚徒，双目俱盲了。

第三幕是“大弓神殿”——是个地狱底征象。samson底悔心已深，毛发已更生，神力已复元；他喝破道：“诚便是力了！”他在一大群魔鬼底面前将要作灵底余兴，力底跳舞时，他母亲又来吊望他。他向着他母亲说道：

母亲！我知道了。我知道力是甚么了。耶火华不弃我。我samson成了samson了。我感觉着牡狮一样的力量，在我心中磅礴。此处是敌人底重围，不是安全的地点。母亲便能看我演艺，我也忍心不下。……

他的母亲说他misuborashii（难看），把件手制的白色缉衣替他披上。慈母底爱，把子底污秽一概洁化净化了。母亲去后，samson拿柄铁槌盲舞了一回，说道：“倦了！口渴了！

他从祭司手中接过一杯葡萄酒来，说道：

阳春已来了。去年秋天底葡萄，在黑暗地窖底当中，已酿成了酒醴了。

把酒饮完之后，他由他的侍童引到“大弓神殿”底两个大支柱——我看他这怕是“肉欲”与“虚伪”底两个征象的脚下，他用尽神力，把那两个大支柱拔倒，delilah跑来跪在他的脚下，一切都同归于尽，超绝乎此浩刦之外的有两个东西，一个便是tinnath底少女——纯洁无垢的灵魂，一个便是慈母底爱。

寿昌！我这篇还长，我写到此处，我又接到你寄来的《哥德研究》译稿，我捧着读了又读，我的灵魂早已陶然沈醉了。我这信已无心写下去了。我前寄白华书中说：“乃所愿则学哥德也”，我如今且借首哥德的诗《寄语素心人》an die gun-stigen[22]来做我的话：

was ich irrte, was ich strebte

was ich litt und was ich lebte,

sind hier blumen nur im strauss;

und das

wie die jugend,

und der fehler wie die tugend

nimmt sich gut in liedern aus.

沫若九，三，六。

[1]英语：暖气。

[2]郭沫若的父亲叫郭朝沛（1853—1939），母亲叫杜邀贞（1857—1932）。

[3]郭沫若的祖父叫郭明德。

[4]英语：浪漫史。

[5]英语：奥古斯丁的母亲。

[6]英语：经历。

[7]语出唐代诗人韦承庆《南行别弟》：“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别情，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

[8]清代诗人沈德潜（1673—1769）编辑的唐诗选集。

[9]李利恩克龙（detlev von lilinecron，1844—1909），德国诗人，作家。

[10]高尔基（maкcим гopький，1868—1936），苏联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及《母亲》等。

[11]德语：变种。

[12]英语：参孙。《圣经》故事中犹太古代的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他告诉一个女人德利拉，他底力量全在头发上，这个女人出卖了他，使敌人在池熟睡时剪去了他的头发，并把他弄瞎，抓住了他。可一旦他的头发再生，他便推倒了迦沙神殿的柱子，战胜了敌人。事见《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

[13]有岛武郎（1878—1923），日本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一个女人》、中篇小说《该隐的后裔》等。下面提到的“samson与delilah”，即《参孙与德利拉》，是他的戏剧三部曲之一。

[14]通译以色列。

[15]耶火华（jehovah或yehovah），通译***，犹太教神名的基督教读法。n azarite，今译拿撒勒人。拿撒勒是耶稣降生之地，在今以色列境内。

[16]philistine，腓利斯人，通译法利赛人。海魔大弓（dagon）系古法利赛人之神，其形象为人形鱼尾。传说出卖参孙的德利拉（delilah）是他的后裔。

[17]阿达达开依·寇寇罗，日语拉丁字母的拼读。

[18]索列克谷畔，《圣经》中之地名。

[19]英语：困境。

[20]索拉，《旧约》中的地名。

[21]亭拿，《旧约》中的地名。参孙曾娶这里的一位法利赛人的女儿为妻。

[22]德语，郭沫若又译为《寄厚意之人》。全诗两节共十二行，下面引的是第二节，意思是：我之迷惘，我之努力，我之烦恼，我之生存，都是我这花团中的一些花朵；我之晚年，我之少时，我之错犯，我之道义，都美好地表现在我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