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兄:
寿昌兄的信,我已经回复了。你前函说:你看了我的旧诗,我的身世令你凄然。你说“更不忍再谈他了”。你虽然如是说,我却不能不把我来告白个干净。不然,我总觉欺了你,也自觉欺了我自己。你将来定会有失望的一天,我将来也不免又要另添一番悔恨。我所以把复寿昌兄的信也寄上来请你过目。
我译就了prolog im himmel之后,我顺便也把zueig-nung(题辞)[1]译了出来。他这首诗最足以表示我现在这一俄顷的心理。
昔年间曾现在我朦胧眼中的幻影,
于今又来相近。
难道说我今回会将你们把定?
我觉着我的心儿还倾向在那样的梦境?
你们逼迫着我的胸襟,你们请!
你们尽可得云里雾里地在我周围飞腾!
我的心旌感觉着青年时代的摇震,
环绕着你们行列的神风又来摇震我的心旌。
你们带着些幸福时代的写生,
和些可爱的虚像一并来呈;
初恋的钟情,初交的友谊,
好象是一半忘了的古话一般模棱;
苦痛更新,
重诉说生涯中走错了的迷途邪径,
重提起那被那幸福的良辰欺骗了的善人名,
这些善人已从我眼前消尽。
听过我前部的灵魂,
听不到我后部的歌咏;
往日的欢会已离分,
消失了的呀,啊!是当年的共鸣。
我的歌词唱给那未知的人群听,
他们的赞声适足使我心儿疼,
喜听过我歌词的友人,
纵使还在,已迷散在世界的中心。
庄静森严的灵境早已忘情,
那种景仰的至诚又来捉着我的胸襟,
我幽渺的歌词一声声摇曳不定,
好象是埃勿鲁时[2]琴弦上流出的哀音,
我战栗难任,眼泪连连迸,
我硬化了的寸心觉着和而嫩;
我所现有的已自遥遥相印,
彼已消失的也来为我现形。
我读他这首诗感受着无限的resignation的情绪。你那读ekkehard的感想,简直是替我说了话呢!我所忘不了的便是过去,我日前有首《叹逝》[3]一诗是:
(一)
泪眼朦胧的太阳,
愁眉不展的天宇,
可是恨冬日要别离?
可是恨青阳久不至?
(二)
岸舟中睡的那位灰色的少年,
可不是我的身体?
一卷海涅heine诗集的袖珍,
掩着他的面孔深深地。
(三)
海潮儿的声音低低起,
好象是在替他欷歔,
好象是在替他诉语,
引起了他无限的情绪。
(四)
他不恨冬日要别离,
他不恨青阳久不至,
他只恨错误了的青春,
永远归了过去!
你所需要的德文书籍我此后当替你调查。我看你最好的是把你喜读的书名开来,书肆里有时,我便替你照买;没有时我可托“丸善”[4]直接到德国定购。你以为如何?
我还有一件要请求你的事情。你前函说报馆要与我汇墨洋若干来,不知道是甚么名义。是给我的报酬么?我寄上的东西,没一件可有当受报酬的价值的。我的本心也原莫有想受报酬的意志。白华兄!你若爱我时,你若不鄙我这恶精罪髓时,我望你替我把成议取消,免使我多觉惭愧罢!
最近《学灯》栏中仲苏君的《问心》[5]一诗最好,好象是向着我的心儿在问的一般。
《创化论》[6]我早已读完了。我看柏格森[7]的思想,很有些是从哥德脱胎来的。凡为艺术家的人,我看最容易倾向到他那“生之哲学”方面去。
沫若九,二,一五。
[1]指《浮士德》第一部中《天上序曲》前的《献诗》。
[2]郭沫若在他译的《浮士德》一书中自注:“爱渥鲁司(aiolus):本为希腊神话中之风神,此处乃竖琴之一种。”
[3]此诗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4]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5]此诗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6]即《创造进化论》。
[7]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神秘主义者。他认为进行不息的生命力是人类生活的根本,整个世界是由“生命的动”实现的“创造的进化过程”。著有《创造进化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