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兄:
我们校里每天的功课,自午前八钟起,至午后四钟止,午前讲义,午后实习,从早至晚莫有点儿余暇。到午后放学回寓之后,脑筋里留着的莫有甚么,只有些——倦怠罢了。可是我今天真是幸福,我早晨上学去的时候,接到宗白华兄给我的一封信,我早愉快个不了;我午后课毕,我又接到你的惠书——哦!寿昌兄!我心头的快活只好请你替我想象出来,我实在是寻不出句适当的话来表示他了。寿昌兄!我真对不住你,我更对不住白华了!白华兄最初给我的信,早是前月中旬的事了,他信中说:他有个朋友田汉,对于欧美文学很有研究,同我很能同调——我也要仿照你的笔法了,白华虽是这么说,究竟我果能与你同调与否,还是一个问题——他很愿我二人携手做东方未来诗人。他第一封信替我介绍了,他接着又在第二封信上催说道:“寿昌你会着没有?……你若见了他,可托他把新诗佳作,多寄点来!”接着又来第三封信,他说,你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他曾经同你说过,你是由文学渐渐的入于哲学,他恐怕要从哲学渐渐的结束在文学了。他又说,“我们三人的道路都相同”。白华既这么厚爱我,这么殷勤的替我介绍好朋友,我从前又读过了你在《少年中国》上介绍whitman的一篇快文字[1],和几篇自由豪放的——你的诗题我虽忘记了,我的读后印象确是“自由豪放”这四个字,或者批评得不确当,也未可知——新体诗,我早已渴慕你个不了。假使我是个纯洁无垢的少年,我无自惭形秽的一段苦心,便使莫有白华的介绍,我定早已学了毛遂自荐,跑到东京来拜访你了。可是,寿昌兄!嗳!我自家造出的罪恶终竟在我二人当中做就了一座飞不可越的城郭。我同白华兄所写的信,当中所有自表身世的一节,只不过从暮霭里透出的一些远山,从面网里露出的一些眉目罢了。我现在深悔我同白华写信的时候,我不曾明明快快地把我自身的污秽处,表白了个干净,我的romantic[2]的天性害了我,偏要那样吞吞吐吐地巧于自讳,自欺欺人,白华兄他毕竟是受了我的欺诳罢了!
寿昌兄!我那几首旧诗,你想来是过了目的了。待我把那些横着的暮霭撇开,罩着的面网去掉,我把我和我的爱赤裸裸地介绍给你罢。
我的爱她名叫“安娜”[3]。她是日本人。她的父亲是位牧师。她在美国人的mission—school[4]毕了业之后,她便立定志愿想牺牲了她一生,在慈善事业上去。她便弃了她的家庭,由仙台逃到东京,在京桥区的圣路加病院——现在是似乎已经改成国际病院了——里,充了一名看护妇。民国五年的六月,我有一个朋友陈龙骥,他进了一高之后,得了肺病,他从杏云堂转到圣路加,又从圣路加转到养生院,他是在当年八月初一便在养生院物故了的。我当时还在冈山的六高肄业,我在暑假期中,便往东京去看我友人的病。我看他在圣路加病院里医治了许久,病势只是一天革是一天的,总不见效,我才劝我的友人移往养生院里去就北里医治。我的友人他当时是已经不能起床的了。他听了我的话,我才同他同坐着一驾病人的寝台车,转了医院。我记得他睡在车中,被车轮震荡着,不断的只是干咳,他那大理石一样的惨白的面孔一阵阵地晕起桃红色的血潮来。他那两只琳珑的含着眼泪的眼睛,隐含着无限的希望,不断的只是望着我。咳!他那种可怜的样儿,我至今——我一生终不能忘怀,他那无穷的希望究竟那儿去了呢?我的友人死了之后,他还有张影片(x光线的摄影)放在圣路加,我前去替他索取。我在那时无意之中,才与我的安娜相遇。她许我影片寻出之后,会与我由邮寄来。她听说我的友人死了,她便流了些眼泪,还对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寿昌兄!我实不瞒你说,我最初见了我安娜的时候,我觉得她眉目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洁光——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令我肃然生敬。隔了一个礼拜的光景,我已经把我友人的后事渐渐办停当了,安娜她才把我友人的影片替我寄了来,她还媵了一封英文的长信来安慰我,说了许多宗教上的resignation[5]的教训。寿昌兄!我当时真感受着一种bitterish的sweetness[6]呀!我以为上帝可怜我,见我死了一个契己的良朋,便又送一位娴淑的腻友来,补我的缺陷。我们从那时起,便时常通信,便相与认作兄妹。从八月一直到十二月,她住在东京,我住在冈山,我们相隔千里,只靠着纸上谈心,我们每周平均总有三四封信来往了。我当时起了一个心想,我以为我的安娜既矢志在献身事业上,只充着一个看护妇,未免不能充分地达到她的目的。我便劝她改进女医学校,我把我一人的官费来作两人使用。市谷的女子医学每年是三月招考,招考期间已迫,她的病院生活,却莫有使她可以从事准备的余暇。我到十二月的年假里,便又往东京一行,我便劝她把病院生活率性早早牺牲了,同我到冈山去同居,一面从事准备。咳!寿昌兄!我终竟太把我柔弱的灵魂过于自信了!我们同居不久,我的灵魂竟一败涂地!我的安娜竟被我破坏了!
我前天晚上写到了上面的地方,我的头脑痛不可耐,我便住了笔,看看表时,已经十二钟点了,我便睡了。昨天晚上想接着写下去时,因为白华又寄来几册《少年中国》,我饱读了一阵,又夜深了。今日礼拜,白华叫我把faust中的prolog imhimmel一段译出来,我在午前把他译出了,我把我留着的底稿寄给你,请你看看。
我也要介绍一个好朋友给你,他姓成名灏字仿吾[7],这个人你可曾认识么?他进的是东大造兵科,现住在“户塚町字诹访八二,月印精舍”。他是很真挚朴讷的青年。他对于诗也很有些研究。他也有些新诗的著作。他最近写信来,也说他很岑寂,莫有可以和他讨论共活的人。若是你有暇时,你能同他往来,我看是决不会令你失望的。只是他是个最朴讷的人,莫有多的话讲说的,要同他往来久了,才会知道他的性格呢!
我自身的介绍还未说完,待我再接续着补写下去。
我的安娜自从被我破坏了之后,她后来也进了几个月的女医学校。只是我的罪恶,早已得了具体的表现了!她的学校生活,又不得不半途而废,而今我们的儿子早已上了三岁了。我的儿子,虽是我罪恶的表现,我看他确是个纯洁无垢的天使。他去年十二月十二日满两岁的时候,我有首诗寿他是:
和儿!(我的儿子名叫和生)你已满了两岁了!
你这两年当中所受了的你父亲的狂怒,真是不少了!
你爱啼,我用掌打你——用力地打你,
打了之后,我又自己打自己:
试试我打痛了你没有。
象这样苛待你的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和儿!你今天竟已满了两岁了!
你父亲的疯狂状态还是未改:
我昨晚诗兴来了的时候,
你也在我旁边讴吟;
我偏恼恨你那天使一样地纯洁无垢的歌声,
我骂了你不知道有好几次!
你后来沈沈地便往你母亲旁边去睡了。
和儿——我可怜的儿!
我忘记了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若是早晓得,我昨晚不该那样地苛待你。
和儿!你要恕你父亲的罪恶呀!
和儿!你受了一切的菩萨保佑,
你可也无灾无难地满了二岁了!
和儿!我望你象首诗一般自自然然地长成了去罢!
我这首东西是我随笔地和泪写成的。小孩儿比我神圣得恒河沙数倍,我配乎打他,骂他,发他的气吗?我的儿子毕竟葱俊可爱,我只望他将来的一生,不更象我一样,陷入泥淖罢了。
我的罪恶如仅只是破坏了恋爱的神圣——直截了当地说时,如仅只是苟合!那我也不至于过于自谴。只是我还有件说不出来的痛苦。我在民国二年时,我的父母早已替我结了婚,我的童贞早是自行破坏的了!我结了婚之后,不久便出了门,民国三年正月,便来在日本。我心中的一种无限大的缺陷,早已无可补真的余地的了。不料我才遇着了我安娜。我同她初交的时候,我是结了婚的人,她是知道的。我也仗恃着我结了婚的人,所以敢于与她同居。唉!我终竟害了她!以下的事情,我无容再说了。
我写了这长篇,简直好象个等待宣布死刑的死囚一样。你说要人格公开,我几几乎莫有可公开的人格。你说你是不良少年,我简直是个罪恶的精髓。我所以说我两人当中,有一飞不可越的城壁。象我这样的人,你肯做他的一个“弟弟”,象我这样的人也配做你的一个“哥哥”吗?请你快宣布死刑!
郭沫若
九,二,一五。
[1]指田汉发表在《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一期上的《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一文。
[2]英语:浪漫主义的。
[3]即郭安娜,原名佐藤富子,生于一八九四年,日本仙台人。
[4]英语:教会学校。
[5]英语:认命。
[6]英语:带苦味的甜蜜。
[7]成仿吾(1897—1984),湖南新化人。作家、文学评论家、教育家。一九一六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一九一八年开始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交往,为创造社发起人之一著有小说诗歌等合集《流浪》、文学批评集《使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