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先生:
今天早晨在吃饭的时候,接了宗白华兄一封信,附了二三张《时事新报》的《学灯》栏。我许久没和他通信,得了他们这一卷的琼琚,又可以消我好几天的岑寂,已经喜欢的很。看到他那封信中间说:他近有一种很可喜的事体,可减少他无限的烦闷,给与他许多的安慰。就是他又得着一个象我——他信上是这们说,究之我能象先生与否又一问题——一类的朋友——一个“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又说:他已写信给你介绍你和我通信,同我做诗伴。问我知道了么?又说:他现在把你最近的一首长诗和寄给他的一封谈诗的长信,寄给我看。看了,便可以知你的为人和诗才了。又说:他还有复你的一封信,也写给我看。
沫若先生!我若是先看了你的长诗,我便先要和你订交——那怕是你不肯下交我这样的蠢物——又何况有白华兄这样的珍重介绍呢。我真欢喜!我真幸福!我所交的朋友很多天真烂漫,思想优美,才华富丽的人。于今又得了一个相知恨晚“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我如何不喜欢,如何不算幸福呢!我还告诉你几个:易梅园[1]先生是我的“知己舅父”;易淑瑜女士是我的“知己爱人”;我又要特别介绍的,便是“意坚识著,百苦不回”的易克勤夫人我的母亲。我这个“弱点的集团”“蒙稚心的所有者”包围在这个百花齐放的乐园中,也大有萌动昭苏的希望,和生活的意义与价值!
我看了你的给白华的长信了。真论的透彻。我觉得有了你这篇诗论,我那几万字的《诗人与劳动问题》都可不作。
我最爱的是真挚的人。我深信“一诚可以救万恶”这句话,有绝对的真理。诚之一字,在新伦理也好,旧伦理也好,都是不可少的基本要素。我看见自来的人伦上的关系现象,多半是朝欺其野,父欺其子,夫欺其妇,兄弟欺其兄弟,朋友欺其朋友;做其民,其子,其妇,其弟,其友的,又转以欺其关系者,人我相欺几使人疑世界上没有一事是真的。譬如现在的甚么新运动,新人物,有许多不真面目的地方,使人觉得中国还未易乐观的。新人物中间,浮嚣者多,真挚者少;所以真可靠的很少。现在的士风,又太容易推许人。庞士元十中得一的心思[2],未尝不好。然而坚使自欺欺人者多,却是很大的弊病。记得黄日葵[3]兄依马鹤天[4]先生的介绍与汉订交的时候,他从南京旅次来一封信,称我为“模范少年”,恭维的我无地自容。我便写信告他以我个人的真相。那时知我最甚爱我最深责我最力的,便是我的舅父易梅园先生,我便将他评我的话,和他人评我的话,我自己解我自己内部生活之现状,老老实实的告诉他,而附了我旧作的诗给他。我说:“你要交我,我只是这么一个‘不良少年’,去你理想中的‘模范少年’的田汉,不知道多少远。劝你还是不交我的好。我自己不好,已经痛苦。加上你若识破我的元身,消灭你的幻象,使你痛苦,那么我更痛苦了。你若不弃这个不良少年,便请你时常来匡正我,督责我。你也不至于失望,我也不致于惶愧。”后来我和日葵的笔和口的谈话,都是人格公开。就是和其他的好友相交,也是一样的。倒也使我的心中减少了许多的不安。至于我的爱人,她是与我自小儿一块同长大的,后来又常通函札。去年暑假我回国去,便和她同到东京来读书。我和她的性质,习惯,家庭的事,交际的事,都是互相知道的,所以我豫想我将来或能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我们距结婚的时间还远着呢!
你给白华的论诗的信,正好象我和日葵订交的信,真算是真善美的萃点啦!——我的信却算不到——你这样真挚优美的人,我如何不爱!我如何不要找你做我的诗友,做扶我这个醉人的扶者。
沫若先生!你的《凤凰涅槃》的长诗,我读过了。你说你现在很想能如凤凰一般,把你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烧毁了去,从冷净的灰里,再生出个“你”来吗?好极了,这决不会是幻想。因为无论何人,只要他发了一个“更生”自己的宏愿,造物是不能不答应他的。我在这里等着看你的“新我”new ego啊!romain rolland所描写的joh-n christopher[5]最后说:“lord,art thou not displeasedwith thy servant?i have done so little. i could do nomore……l have struggled,i have suffered,i have erre-d,i have d……let me draw breath in thy fath-er’s drums. some day i shall be born again for a newfight.”我们的生涯总是“受了一次生为一次战斗之后,便‘shall born again
for a new fight’”哩!我既没有学问,又不晓得做甚么诗——虽说也学做过几首——却承你过望,望我做“中国新文化中的真诗人”这却大不敢当。我将来或者能做几首诗来慰藉你请你改订,或者也能做一个不十分虚伪的人,以期不负诸师友的厚望啊!望你常写信来教督我,把我当你的弟弟一样好吗?春假来东京吗?
田汉九。二,九。
[1]易梅园(1882—1920),名象,湖南长沙人。南社诗人。早年参加辛亥革命,一九二○年在长沙被军阀杀害。
[2]庞士元(179—214),名统,襄阳(今湖北襄樊)人。三国时蜀国刘备的谋士。《三国志·蜀书·庞统传》:“性好人伦,勤于长养。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时人怪而问之,统答曰:‘当今天下大乱,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谭即声名不足慕企,不足慕企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
[3]黄日葵(1898—1930),字一葵,广西桂平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早期共产党人,曾与邓中夏创办《国民》杂志社。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第七军政治部主任;后为南昌起义宣传委员会委员。
[4]马鹤天(1889—1962),山西芮城人。当时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任留日学生总会文事委员会委员,参与编辑《民彝》杂志。
[5]英语:罗曼·罗兰所描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1866—1944),法国作家、音乐家、社会活动家。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他著名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主人公。下面的英语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临终前说的一段话(据傅雷译本):“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