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兄:
你五日的信又收到了。我记得前几天曾给你一信,大约也到了。你把你的意思又详细抄了一遍给我,真感激的很。你那封长信我竟不得你许可就发表了[1]。当不怪我罢。因我想诗人是世界上第一讲真诚的,没有不可公开的文字的。你《天狗》一首是从真感觉中发出来的,总有存在的价值,不过我觉得你的诗,意境都无可议,就是形式方面还要注意。你诗形式的美同康白情[2]的正相反,他有些诗,形式构造方面嫌过复杂,使人读了有点麻烦(《疑问》[3]一篇还好,没有此病)。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还欠点流动曲折,所以我盼望你考察一下,研究一下。你的诗意诗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浑的大诗。所以我又盼望你多做象凤歌一类的大诗,这类新诗国内能者甚少,你将以此见长。但你小诗的意境也都不坏,只是构造方面还要曲折优美一点,同做词中小令一样。要意简而曲,词少而工。这都完全是我直觉的感想(实在告诉你,我平生对于诗词的研究简直没有做过,我从来没存过想做诗的心,对于文学诗学的见解全凭直感,不能说出实在的根据),你觉得怎样,请你把自己的意思也老实地告我,我这偶然的感觉恐靠不住。我昨天做了一篇《新诗略谈》[4],全是我直觉中的见解……我反对直觉,而我自己实在是个直觉家,可笑……我向来读的是哲学科学的书,对于文学诗词纯然当作消闲解闷的书,然对于他们发生的直觉感想独多,也很奇怪,此所谓中国人遗传的文学脑筋了。不过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乐还是在此。所以我那句打破文学脑筋的话是对那中国旧式文人头脑的流弊……笼统,空泛,武断……而言。我那《新诗略谈》中对于“诗”下的定义太泛了[5](散文包括在内)。你愿替我改一个确当点的么?
时珍来,把你们从前闹的事告诉我了。我想人孰无过,少年时,乘一时感情,尤易做出越轨的事,我向来以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只要忏悔了;又做些好的事业,那就抵消了。人类都是有过的,只要能有向上的改造,向上的冲动,就是好人了。时珍也是这个见解,他见你那长信很受感动,所以他对你的将来有无穷的希望咧!
白华
[1]指郭沫若一月十八日致宗白华信,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康白情(1896—1945),字洪章,四川安岳县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诗人。著有诗集《草儿》。
[3]此诗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4]此文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九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又载于同年二月十五日刊行的《少年中国》第一卷第八期“诗学研究号”(上)。
[5]《新诗略谈》一文关于诗的定义说:“我想诗的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就是‘形’同‘质’。诗的定义本是‘用美的文字表写人底意境’,这能表写的,适当的文字就是诗的‘形’,那所表现的‘意境’,就是诗的‘质’。换一句话说:诗的‘形’,就是诗中的音节和词句的构造;诗的‘质’就是诗人的思想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