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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季节 §生·生

东滨市,渤海湾上的一个小城。千年的海风并没有给这里带来春天的消息,狭窄的街道被破旧的平房拥挤着,偶尔有几座红砖瓦房像“芝麻盐”一样点缀着街道旁略感苦涩的旧巷。虽然四年的开放生活使这里的人们感受到一些海的气味,但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认识海洋,走进海洋。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市政府那座日式四层建筑外,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市中心的一幢三层红色小楼,虽然有些古旧却与周围的凌乱无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楼前几棵排列整齐的梨树,正盛开着如雪的梨花,引得无数蜂蝶乱舞,让人感到这儿还是春天。这就是东滨市妇婴医院。

东滨市妇婴医院是全市最有名的妇产医院,已有三十年的历史了。三十年来,从这里诞生的生命都沿着自己的轨迹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就像果园里有香甜可人的瓜果梨桃,也有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歪瓜劣枣一样。然而,来这里的人们还是诚心地祈盼着,今日龙种落我家。

李凤玲挺着肚子也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洗得已经发白的蓝棉袄,一条绿色方格头巾,再加上一双家做棉鞋,显得与周围格格不人。她的丈夫滕刚,一个夹着蓝花包袱,一手拎着装着脸盆的大网兜的小伙子,紧紧随在她的身后。偶尔想伸出手搀扶一下妻子,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把手缩了回来。任何一个稍有留意的人都可以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他们,然而人们并没有在意他们。

李凤玲有些头晕,她被来自四周的白色压迫着,不管是病房,还是走廊,映人她眼中的只有一种颜色——白色。白的墙壁、白的窗户、白的衣裳,她能感觉到连自己的脸、自己的心情都是白色的。

也难怪她有这样的压力。二十三岁的李凤玲,如果算上她母亲生她时的乡卫生院,这是她第三次到这个叫作医院的地方。苦难的家境,造就了她坚强的性格。有个头疼脑热,挺两天就过去了,最多吃两片去痛片就解决了问题,她始终认为“病”这个东西是给城里人生的。

可是,两个月前,她第二次进了医院,因为跟她孪生的姐姐金玲因难产死在了家中。在母亲和滕刚的劝说下,她到乡卫生院进行了产前检查。

“先天性心脏病”,面对着检查结果,一家人惊呆了。

最少五百块钱?那可是全家五口人一年的开销啊!“我怎么得了这个败家的病!”凤玲一边喊着,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肚子。一直站在旁边的滕刚,一把址住凤玲的手。“干啥?不要命了?回家再说吧。”

凤玲扶着滕刚的手,站了起来,只好无奈地往回走。回家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啊。滕刚放下手,默默地跟在凤玲的后面,他的脑海中一直回旋着大夫悄悄对他说的那句话:弄不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那可是人财两空啊!“人财两空”,他还会剩下什么?

山里的春天,夜来得早。几只乌鸦从路旁的刚生出嫩芽的树枝上“呱呱”地叫着从滕刚的头顶飞过,更让滕刚感到烦躁不安。路旁早开的野花散发出的香气,也被乌鸦的聒噪弄得无影无踪了。

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凤玲张罗着做饭,滕刚坐在炕头上,闷不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

吃饭的时候,滕刚对凤玲说:“咱得上大医院,要不……不行。”

“哪有钱啊?”

“你不能不要命,我也得要儿子!就这么定了,明天我跟二叔上山。”

“上山?你不要命了。”凤玲知道“上山”意味着什么,那是去打石头。普通打石头挣不了多少钱,只有打炮眼、安炸药、点药捻子的人才能多挣一些。那是玩儿命的活儿。把一根绳子绑在腰间,顺着山顶往下滑,找到合适的位置,抡着十六磅的铁锤打眼,放炮。稍有闪失,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

凤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妈过世早,嫁了滕刚,丈夫对她知冷知热。没成想,竟然有这个病。听着滕刚渐起的鼾声,心里更不是滋味。

朦朦胧胧间,胎儿在她腹中狠踢了两脚。“孩子啊,妈都这样了,你咋还折腾妈呀?”她一边抚摸着肚皮,一边对孩子说。“不管咋的,妈一定要把你生下来,给老滕家留个根。”

不知什么时候,凤玲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了,伸手一摸,滕刚早已不在身边,被窝都冰凉了。凤玲急忙起身,穿好衣服,下地做饭。

她掀开锅盖一看,饭已经好了,锅叉上蒸的鸡蛋糕还冒着热气,吃过饭,凤玲开始忙活着做孩子的小衣服、小被子。不知不觉,天快黑了。凤玲到门口抱柴火,滕刚回来了。满身的尘土,一脸的疲惫,连脸都不洗一把,躺在炕上就不起来了。凤玲做好饭,又烧了一锅热水,喊他,丈夫才勉强起来,洗洗涮涮,吃口饭,又躺下了。凤玲知道,明天,滕刚还得起早,收拾收拾也躺下了。

转眼间,预产期到了。滕刚、凤玲一大早起来就出发了。可他们到市妇婴医院时,也已经过晌了。

没有床位,李凤玲只好暂时住在走廊里的一张临时搭的床上。说是明天能下来一张床,在外边住一宿也就将就了吧。他们坐在床上,听着病房里人们闲聊着。

“男孩?女孩?”

“男孩!”声音中颇有几分自豪。

“几斤?”

“七斤八两!”

“这大胖小子,多招人稀罕!”说话人真有几分羡慕,又夹着几分嫉妒。

凤玲听着,对滕刚说:“不知咱有没有儿子的命。”

“命里有的不用争,命里没有争也没用。丫头小子都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滕刚再也不提要儿子的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人抱着孩子出院了。滕刚收拾东西就搬了进去,可还没等把床坐热,一大堆人进了病房,一个护士来到凤玲的一号床前,没好气地说:“谁让你搬进来的?”

“不是,不是昨天说好的吗?”

“什么不是,不是的,谁的不是?这张床人家早订好了,快点儿搬出去!”

滕刚还想说点儿什么,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不由分说,把他们的东西裹巴裹巴就扔到门口的床上,一边扔一边教训着:“叫你进来!再进来!”

“自个儿想搬进来就搬进来,你以为这是你自个儿家呀?”

滕刚想说什么,凤玲拉了他一把。他只好扶着凤玲又回到门口的床上。

滕刚坐在床边生着闷气,就听里边有人说:“夏局长,看王老师这体态,准给你们家添个大孙子。我都干三十多年了,绝对不会走眼!”

“侯院长,让您多费心了。你忙着吧,这里让国扬照顾着就行了。”一听,就是被叫作夏局长的人。

“那好,让王老师好好休息一下。有事儿喊我一声。”紧接着,一溜穿白大褂的人从屋里出来,经过凤玲的床前,散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侯院长的吩咐:“小赵,好好照看着点儿,万一出点儿事,吃不了兜着走!”

凤玲心里难受:“刚子,咱回家吧。你看这里的……爱搭不理的,生死由命吧!”

“如果明天再没有床,咱就回家,我看从这儿生,咱也得不着什么好儿。”

晚饭前,病房里又出来了一家。这次,滕刚没敢直接搬进去,赶紧去找护士。

“着什么急,跟我去办手续!”

李凤玲还算顺利地搬到了三号床。她半倚在床上,打量着病房中的人们。她先前住了几分钟的一号床上肯定就是王老师了。白皙的脸,大眼睛、高鼻梁,典型的东方美女;床边正在开罐头的风度翩翩的小伙儿肯定就是夏局长的公子,那个叫夏国扬的人。

二号床和四号床的两家人正在闲聊。二号床的孕妇对四号床的孕妇正在说着什么,凤玲听不太清楚,只知道二号床的叫秀梅,四号床的叫小云,谈的内容大致是“酸儿辣女”,走路先迈哪只脚,脸上的妊娠斑有多少等等,终究都是围绕着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的问题讨论着这种“大事”。

凤玲心里也一直想着一个问题,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也不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也算是给老滕家留下后了,若是女孩,今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正寻思间,夏国扬拿着一瓶苹果罐头凑了过来,对着滕刚说:

“兄弟,给妹子尝尝罐头吧。早上的事,实在抱歉,让您和妹子又搬了一回,真不好意思。”

“我们可吃不起!”滕刚本来就一肚子的气儿,看他那文绉绉的样,更是没好话可说。

凤玲拉了滕刚一把,冲着夏国扬笑了笑:“没啥,我们屯里人惯了,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事儿。我们自己带了不少吃的,罐头还是留着给嫂子吧。”

夏国扬把罐头放在凤玲的床头柜上,接着对滕刚说:“我姓夏,叫夏国扬,在市电业局工作,那是我媳妇,叫王悦,在一中当老师。兄弟,您贵姓?”

滕刚见夏国扬还算是客气,也就放缓了口气:“姓滕。”

“啥时住的院?”

“昨天下午就来了”。

“现在生孩子的多,床位挺紧张。前几天我的一位同志夫人要住院,托了人还等了三天才有床的呢。”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王悦趁这个机会也和凤玲唠了起来。“妹子,预产期是哪天呀?”

“也就这两天吧。”其实,凤玲也说不准。“你是啥时候的?”

“我也是这两天。”王悦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听起来很舒服。两家人慢慢地消除了隔膜心理,也谈起了男孩女孩的话题。

五月,这个北方的沿海城市还很冷,虽没有严冬的酷寒,却让人不时打着寒战。然而,和夏家人在一起,凤玲此时却感觉到有一丝温暖,也许,温暖的日子就要来了。

两家人正聊着,就听见二号床上的秀梅对丈夫——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说:“你儿子又在锻炼身体呢!”

“那可不是,我儿子像我嘛,身体倍儿好,什么运动都好,以后准是一标准的大个子。”凤玲听了这话也觉得蛮舒服的,可滕刚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妈说你小时候比谁都淘,上树掏鸟蛋,下不来了,在树上哇哇叫,把街坊邻居都招来了,你才知道脸丢大发了,哭得昏天暗地的了……”少妇左手摸着鼓鼓的大肚子,右手指着要当爸爸却还是孩子气的爱人。

“媳妇,儿子淘那叫聪明,咱儿子……”刚说到这儿,丈夫发现妻子脸色有点不对,再一看已经疼出汗了,赶忙问:“秀梅,你是不是要生了?”

秀梅半闭着眼睛,使劲咬着嘴唇,鼻尖的汗珠越来越大,滚圆滚圆的。

“快去叫大夫……”

丈夫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跑出去:“大夫,大夫!我媳妇可能要生了!”

医生来了,检查了一下秀梅的身体,说:“还没到时候呢。”

这时,凤玲也感到小东西的小脚丫不停地踢着自己的肚子,仿佛马上就要穿出肚皮,这种恐惧与不安一直萦绕着她。

过了几分钟,小家伙似乎安静下来了,但是又一阵剧痛向她掀起第二次攻击,像几根铁棒不停地用力敲打她的腹部。她却听到:“大辉——”那个叫秀梅的女人抓住了丈夫的手,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丈夫心疼地抚摸着这张满是汗液、憔悴而质朴的脸庞,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

“秀梅,咱不生了,行吗?”

“傻小子,这么大的孩子说不生就不生啦?”秀梅笑了出来但还是疼得厉害。

“我是说咱剖腹产,我真不想让你这么疼了,反正日子差不多了。”丈夫极认真地央求着。

“你儿子现在锻炼身体正起劲呢!也不差这几天,你想啊,要是身体没练好,以后连树都不会爬,不更丢人啊!”说着笑了一下,做丈夫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些准妈妈们承受着新生命到来前的苦难,同时,也享受着迎接美好未来的幸福与快乐。

喜出望外自然是许多产妇的心情,她们为即将做母亲兴奋不已。同心爱的人有一个爱情结晶,这是多少女性的梦想,看见自己的丈夫事业有成,疼爱自己;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聪明漂亮,孝顺自己;看见别人羡慕的目光,包括祝福的甚至嫉妒眼红的……如此的生活,夫复何求?!

自从“夫妻对拜,步入洞房”的那天起,自从左手无名指要给那个人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的那天起,女人们就期盼着能孕育一个长得既像自己又像心爱的他的宝宝——这个孩子遗传着他们所有最优秀的dna,有妈妈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皮肤,有爸爸挺拔的身材、浓密的眉毛;有妈妈的善良、细心,有爸爸的坚毅、果敢。

所以,女人们整天小心翼翼却依然担心腹中的生命是否安全;

所以,女人们怀胎十月,呕心沥血却心中装满了蜜糖,满脸的幸福;

所以,女人们看见自己发胖走样的身材、日益加重的妊娠斑,却自信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在这样的心情下,夫妻俩幸福着彼此的幸福,快乐着彼此的快乐。

凤玲躺得乏了,就让滕刚陪着,到走廊里活动活动。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隔壁产房里的声音。

“你看看你,这几个月一共有几天在我身边呆着了?!”

“我这一天累得要死要活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可我一回家,你就拉着那张脸给谁看啊?这样的家换成谁也呆不下去!”

“你还赖起我来了!我要求的不多,就是要你陪陪我,抽出点时间陪陪我,难道这点要求也过分吗?”

“是不过分,可我一回家处处顺你的意,低声下气和你说话,你却爱理不理的……我……我能怎么办?”

“你不知道我有多烦吗?越是心情不好对孩子就越有影响,想到孩子可能……我就越受不了……你看看你家人成天让我做b超,如果生个孙女他们还不认啊……我一天担惊受怕的,总做这样的怪梦:我生了个女儿,你家上下都不高兴,都指责我断了你们家的香火,说我不如张家媳妇儿、不如王家媳妇儿的……我吓得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你虽睡在我的床上,但却像离我很远很远!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了啊……”

凤玲躺在床上,两眼望着雪白的天棚。猛地,腹中孩子踢了她两脚,腹痛难忍,心想这城里的世界可真有意思:有的小两口儿亲亲热热,说不完的话,听着虽然说是舒服,还是让人觉得不好意思;而有的却吵起来没完没了,为了生孩子也互相埋怨。她和滕刚也有为了小事叽咕的时候,但片刻之后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这城里人啊,真是捉摸不透!

其实,很多人,不仅仅是凤玲这样的山里人,很多城里人也还不知道:真正的爱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给予。赫洛德·里昂在《温柔就是力量》一书中说:漫长的夜里,使我们能够保持温暖的,不是我们的倔强,而是我们的温柔。

每个人都有温柔的热源,但如果都是只企盼对方的施舍,而自己却不奉献一分一厘,那么谁还会得到那份温柔呢?

其实,不只是温柔,关怀、理解、包容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世间有好多类似这种本质上愿做母亲,却难做母亲,不可做母亲的无奈,这种复杂的心情恐怕只有她们自己才能百分之百地原味体会。

曹雪芹在解释《红楼梦》时写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如果想诠释这种无奈的“困境”,或许应该改成:

丈夫冰冷心,

产妇辛酸泪。

都云女人苦,

谁解其中味。

一天的工夫,大家都已经熟识了。王悦不时讲讲学校里的事,秀梅讲丈夫淘气的事,而小云则讲起了自己的事。

她是非婚生育的,本来就不是合法的,又不符合生育政策,自己说每天都要在别人怪异的眼光和唾沫星子下苦涩地生活着。

本来自己偷食了禁果,已经是羞愧难当了,原以为自己如此心爱和信任的陈伟可以与她并肩作战,尽快完了婚事,别闹太大的笑话,可陈伟的父母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自从小云肚子大起来后,她就再也不能住工厂的单身宿舍了,陈伟本想把她接回家,却无奈家中是座高山,一时难以逾越,便只好先给小云租间房子,先住下来。

陈伟与父母反复沟通,但总是说服不了二老。

“爸,妈,我知道自己错了,但年轻人……而且小云真是个好姑娘,你们要试着了解她呀。”

“好姑娘?哪家好姑娘没嫁就把肚子弄大了,啊?”陈母早巳忍不住将心里话吐了出来。“大伟呀,还让我了解什么啊,这街坊四邻的都瞧不起咱老陈家了!”陈母的气愤中也夹杂着无奈。

“妈,我娶她,她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的,她一定是个好儿媳,我保证!”陈伟坚定地说。

“儿啊,不是当爸的不理解……”陈父终于开口了。“大伟,你可是正经的大学毕业生啊,分到了这么好的工作,根正苗红的,怎么能自毁前程呢?再说,她什么文凭都没有,门不当户不对的……”

“我不在乎,我就是认为她好,她为了我奉献这么多,我应该负起责任!”

“大伟,你糊涂啊,”陈母又说,“我和你爸给你介绍机关里的那个姑娘,人家父亲是处长,姑娘长得水水灵灵的,我说你咋一直不同意呢……你早不说,这肚子大起来才说,大伟啊……”陈母说着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

小云虽说没听到他们一家人的话,但心里早巳猜到了。她不想打下这个孩子,这是她和陈伟的孩子,自从知道了这个小生命存在的那天起,他就是小云这个普通女工的生命全部。

陈家二老知道事情走到了今天,几乎是没有可挽回的余地,毕竟儿子负有很大的责任,小云也受了不少苦,在工作单位也勤勤恳恳的,就答应陈伟和小云先这样,等孩子一出生就办婚礼——现在大腹便便的也真让人笑话。

小云虽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内心也总翻云覆雨的,总觉得矮别人一大截,永远要在别人的说三道四中度日。

不仅如此,她更担心的是未来的公公婆婆能否真正接纳她——这才是她心中最大一块重石,时时刻刻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老人家辛辛苦苦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满心眼儿希望他有大出息,而自己的出现却似乎阻碍了陈伟的发展……小云就这样成天思前想后,焦虑不安。

听了小云的故事,王悦没说话,似乎这一切都很难令她理解;秀梅一个劲儿地问:陈伟对你到底好不好?陈伟是不是喜欢儿子?陈伟是不是长得挺帅?听得凤玲真难为情。

晚上,小云进了产房。

来了一阵脚步声,去了一阵脚步声,好像是护士在交接班。

不一会儿,一张慈祥的脸庞出现在小云眼前。小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心头酸酸地说:“我要死了。”妇产科大夫看了她的下身,又拿起听筒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叩叩听听,替她量了量血压,然后很温和地说:“生孩子都是这样要死要活的,你熬着点,快了。”

老大夫戴上橡皮手套,从消毒锅里拿产钳、鸭嘴钳。金属互相碰撞的尖锐声又激起小云身上一片鸡皮疙瘩。

老大夫问:“你丈夫呢?”

小云犹豫了一下说:“他出差去了。”

老大夫回过头看着大汗淋漓的小云。

小云松开牙关忍不住又大叫了一声。

老大夫快步走过来又看了看她的下身,说:“这次真的快了。”便去叫来两个护士,把一条被单折成半尺宽的带子,放在小云的腹部使劲加压,一面吩咐说:“换口气,一挣到底,用劲!好,头发出来了,乌黑的,还是个小卷毛呢。”

小云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从她的两腿间滚落下来。顿时,她卸落了一副千斤重担,世界一片寂静。

老大夫手里抓着个小肉团,说:“怎么不吭声?”撩起巴掌在小肉团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小肉团这才像突然想起了程序似的,大声啼哭起来。

老大夫笑呵呵地说:“这小子真漂亮,有两个小酒窝。”

小云晕乎乎地看见伸到她眼前的两条小腿间耷拉着一个小鸡鸡。她来不及扯开嘴笑一下,便一头栽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坑里,只听见老大夫惊叫道:“快抢救!她虚脱了!”

那声音好比空谷回声,慢慢地消失在天边……

当小云被送回病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凤玲只问了一句:“孩子好吗?”王悦回想着自己,心中有无限感慨:

从受精卵诞生那天起,准妈妈就精心呵护着,处处留心着,时时提防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母亲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爱来等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面对的是自己独留产房做“垂死挣扎”,以一命换一命,用尽自己积攒了十个月的体力做一次新生之拼。

孤独时,母亲轻轻爱抚隆起的腹部,用母爱告诉小家伙:“妈妈还在,就不会让你孤独。”

痛苦时,母亲大汗淋漓,却不叫一声苦,和着泪水的无力呻吟声迎来新生儿清脆的啼哭。

恐惧时,母亲抓紧床单,向上苍祈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救救我的孩子,只要他(她)平安降生,我宁愿忍受任何痛苦。甚至献出我的生命……

准妈妈们在危急时刻,为了不影响孩子的身体,哪怕忍受身体的疼痛,也宁愿不打麻药,做任何危险的手术。

世人都在赞颂可与日月同辉的伟大母爱,正是这种永不凋零的爱,让一个普通女人生得如此美丽,熠熠生辉。

这是一种天性,是一个女孩变成一个真正女人的必需环节。孩子的出世会让她们承受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痛苦,但她们却依然愿意承受、主动承受。而孩子的生日也是她们这一生最疼痛难忍的受难日,也是最幸福无比的新生日。

甚至说,孩子出生日有时还是母亲的祭日,母亲们也依旧无怨无悔。难产、血崩、高危反应……一切一切,她们从来就没有退缩,继续一直往前走下去。

面对生命危险时,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具备有极大威慑力的勇气。

“唉,怎么这么多人啊,我听我办公室的大宋说,他媳妇生孩子时一个屋四张床才有两家。这现在可好,全都满了!”看着王悦愣神,夏国扬又想起了一个话题。

“管他呢,护士都说了,哪年五月份生孩子的都多,听说五月份的孩子最聪明,长大了个儿也高——五月份是一年中的生长发育高峰期。”王悦慢声细语地说,她微笑的样子确实像一位高贵而恬淡的王后。

“你愿意要儿子还是闺女?”夏国扬又问。

凤玲也在想这个问题。

“当然是要儿子。”

“我倒希望是个闺女。要是闺女,一定和你一样漂亮。”一句话说得王悦心里也美滋滋的。“那时候,我可就有两个美女相伴了。”夏国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凤玲觉得夏国扬的想法很特殊,在她的生活里,在她的世界中,还没有哪个男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还不知道,那天,我们科长和我说,要和咱订娃娃亲。还别说,他家的小小子可俊了。他还说,让咱一定把他们的儿媳妇照顾好喽。哈哈……”夏国扬说着说着骄傲地笑起来,让她这个一向不觉察美丽的女人也感到独具魅力。

这时,滕刚把一个剥好皮的鸡蛋送到凤玲的嘴边,“哎,吃个鸡蛋。”

凤玲接过鸡蛋,笑了,这笑中带着北方农民与生俱来的淳厚和朴实。

“你们科长怎么知道咱一定生闺女,我肯定生的是儿子!”

凤玲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听着夏国扬两口子的对话。

“我感觉是闺女,而且别人也都说你走的姿势像女孩。”

秀梅的丈夫大伟接过话头:“你这个老爷们真够一说的,非得要闺女,我们厂里老盛为了要儿子,超生了三胎,两口子都被开除了。”

秀梅好像也想起来了,“可不是咋的,虽然被开除了,人家第三胎还真生了个儿子。”

“你们都要儿子,我可是要闺女。等你们都找不着儿媳妇的时候,我闺女就更得好好挑一挑了。”夏国扬的理论似乎永远要比别人先进。

“等孩子生下来,你对我还能这么好吗?”这话问得不仅夏国扬发蒙,连秀梅和凤玲也有点感到不自然。

看来女人的心理总是有自我矛盾的一面。她们喜欢有自己的小宝宝,又担心孩子出世带走了另一份爱。其实这也很自然,多了一口人,就要多分一份心,有了爱情再分配的哲理。

“生了孩子你亲不亲?”夏国扬故意逗她说:“不亲。”王悦知道丈夫说的是反语。王悦娇气地说:“往后一出门中间可就有个小坠搭了。”

大夫们断定王悦夜间临产可能性大,要求夏国扬回去准备碗、盆、壶、点心、水果和零食等物品。夏国扬要做爸爸了,他的心里泛着喜气,走起路来脚步铿锵有力,身心愉快。

医生说生前多吃巧克力,生小孩时才有力气,孩子也少受罪。有的孕妇怀孕时期不肯吃较有能量的食物,结果到了生产时躺在床上使不出一点儿劲,急得接生大夫浑身是汗。

夏国扬给王悦买了一斤多巧克力,又买了桂圆和香蕉。在外头呆了好一阵子,他想进产房看一眼王悦,产科的大夫将他阻止在门外。

“产妇们光着的露着的,你一个大男人进去怪不方便的。王悦很快就要生了,你不要乱走,在门口耐心地等侯。如果生产不顺利还需要动手术,得要你同意。”

大夫说完将夏国扬手里的食物和日用品拎过去锁紧了房门。

产房的门是用三四厘米粗的方木做的,乍看上一眼像监狱似的,里面与外头的人可以会面说话,大夫可以通过窗户把产妇的情况告诉在门外守候的丈夫或产妇的家人。

就从这时开始,两家就有了冥冥之中的缘分,虽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

王悦身在产床上,两只手把紧扶手。大夫一遍一遍地催她用力。

骨盆开缝,疼痛使得她浑身大汗淋漓,合不上嘴,不停地呼爹喊娘。

女人生孩子是最幸福的事,是最疼痛的时候,但痛并快乐着,幸福也尽在痛苦中浸泡。孩子从孕育到降生,是母亲的大命换来的一条小命。

孩子出来了,王悦感到自己好像从天空猛然掉到了地下,体内空荡荡的。接生的大夫倒提着小孩子的双脚,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孩子哇的一声哭,吐出了口中的水。

在相邻的产房,李凤玲也在生产。这个房间的大夫护士异常忙碌,大夫不时地抬头看着心电监护仪的变化,护士不停地向医生报告凤玲的血压、心率的波动情况。

好累,戴着氧气罩的她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浮游的意识飘散在空气中,锥心刺骨的疼痛随着不断流出的暖流慢慢减轻。

“用力,再用力,推啊!”有人在她耳边不断叫嚷着。

她尖叫出声,仿佛被撕裂的剧痛再次侵入她的感官知觉。

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紧闭双眼的她,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昏睡着。

等凤玲睁开双眼的时候,清晨第一缕阳光已经倾洒在室内,她耳边响起的是滕刚焦急的呼唤声。

见她醒来,医护人员将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家伙紧闭着小嘴哼也不哼一声,只是翕张着小巧的鼻孔用力吸着空气。她望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激动而幸福的泪水簌簌而下。

这个磨人的小家伙脱离母体后,只张嘴哭了两声,就自顾自地闭嘴呼吸,简直像在敷衍她们。李凤玲终于安心闭上双眼让医护人员推进病房。

两个孩子出生时间相差不超过两分钟,因此哭声也相差无几。夏国扬和滕刚同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同时说了句:“生了!”

大夫出示了一张婴儿出生证,告诉夏国扬王悦生了个男孩,说着下意识地观察他的脸色表情。当时夏国扬没有惊喜,神态平静。

孩子出世了,尽管和儿子有着不可分隔的血肉联系,但还没有进行活生生的父子感情上的交流。夏国扬在那一刻只关心王悦,他问大夫:“王悦怎么样?”

隐约中,王悦感到一双温热微颤的大手紧紧包覆着她的小手,沉重的呼吸含着令人无法漠视的恐惧。她睁开眼,摊开手掌抚平他的眉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笑笑。夏国扬看着累得睡着的妻子,幸福的傻笑无法克制地在他嘴角缓缓绽放着。

而滕刚看着疲惫不堪的李凤玲,又心疼又自责,心疼的是凤玲为自己生孩子受了这么大的苦,自责的是身为丈夫,一个大男人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滕刚忽然醒过神来,往大夫、护士手里各放了两个红皮鸡蛋,憨憨地笑了。这笑里诠释了滕刚夫妇所有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