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养大的孩子,已经有了“狼性”,回到人群中,不习惯人的生活,又道回狼群中去。
在火车上的一天一夜,时大同夫妻都没有合眼,也没有说话,在脑海里想象着他们丢失将近十年的儿子现在是什么样儿呢?原来他们是那么想见孩子,现在却有点怕见孩子了。
在和林格尔,他们直接到了拘留所一问小小的接见室。一个警察让他们坐下来,随后厉声向外面喊:“把那个叫吕元的提出来!”
这声音让二人吃了一惊,他们用了个“提”字,使夫妻格外心酸。
过了一刻,一个警察把一个孩子带进来,倒是没有戴手铐。可是这孩子的身量长高了,但很瘦,脸色又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当年的盼盼联系起来,难道这就是当年的盼盼吗?他们一时感到惶惑。
那警察命令说:“坐下!”随即给孩子拉了一个小凳子,“问你什么你说什么,老实点!态度好点!争取从轻处理!”
他们又想象不到,警察竟用这种口气和孩子说话。孩子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周围。那眼光是怀疑的,呆痴的,绝望的,惊惧的。原来于丹一见儿子就想去拥抱他,现在她反而胆怯了。
“你们问吧。”警察说。
夫妻二人迟疑了一会儿,于丹才问:“盼盼,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吗?”
孩子看了看他们,说:“我不叫盼盼,我叫吕元。我不记得……”
夫妻二人又仔细看了几分钟,身量几乎和妈妈一样高了,从那消瘦的面容的轮廓上,略微发现了过去的影子。于丹忍不住了,站起来紧走一步,一下抱住孩子:“盼盼,我的好盼盼呀!我是你妈呀!”
谁知孩子马上推开了她:“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没有妈。”
时大同比较冷静,甚至也怀疑他真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把于丹拉回来,说:“慢慢问嘛!”又对孩子说:“你家在哪里?你是什么时候被拐骗的?你原来的家是什么样,还记得吗?”
孩子摇了摇头,又看了他们一眼,眼光惊恐。
时大同给他讲了儿时的许多事情,以便引起孩子的回忆。孩子慢慢回答出一些事情,有的像是真的,有的又像是为争取“好态度”的“顺杆爬”的应对。盘问的结果,他们甚至怀疑:连那些能和盼盼“对”上“号”的事情,似乎是偶然的巧合。
他们又一想:过了这么多年,被拐骗的儿童又那么多,又都是经过很多手的转卖,可不要弄错了呀!
“就这样吧。”时大同说,随即让公安局的同志把孩子先带走,又商量了一下,时大同提议,只好用dna技术做亲子鉴定了。
公安局的法医采了于丹一滴血,又采了吕元的一滴血,拿去做dna鉴定。因为本地没有这一技术,需要到自治区首府,他们只好在一个招待所住下来,度日如年地等待了。
一个星期之后,鉴定有了结果,这个叫吕元的少年犯,果然是时大同夫妻的盼盼!这样他们夫妻又和孩子见面了。
这次见面,是在一间设有沙发的会客室,公安局的同志对孩子也很客气,一个警察挽着吕元的手,一进屋就亲切地对他说:“恭喜你,找到自己的父母了。他们俩就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
于丹忍不住又去拥抱孩子,孩子还是推开了她。这使于丹好不伤心。
时大同慢慢给孩子讲,他过去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的爸爸妈妈是怎样地疼爱他,他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和姑姑。“你跟我们回家吧,你将会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享受父爱和母爱,不要为生活发愁,不用到处流浪,你还应该上学,好好学习,将来会有光明前途……”
爸爸讲了老半天,问他:“愿意不愿意回家?”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孩子居然摇了摇头。眼光还是怀疑的、惊恐的。
公安局的同志也帮着说话:“你这孩子,别犯傻了。有这么好的家庭,这么好的爸爸妈妈,你还不回去呀!天上掉金子了!”
时大同和于丹一人一段地从他目前的处境和将来的前途,给他讲了很多道理:“你现在还小,一辈子长着呢,你总得为将来想想呀!”
“你已经是犯罪分子了。公安局的同志念你年龄小,不判你的刑。如果你和那些犯罪分子继续呆在一起,继续犯罪,是要判大刑的,到时后悔也晚了。”
公安局的同志也吓唬他:“哼!将来要你的脑袋!”
“回家吧,好孩子!”
经过一番艰难的说服,孩子答应了。于是立即准备回家。
办好了各项手续,夫妻二人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在大街上给孩子买了一身新衣服,让他换上,可是在收拾他原来的行李时,孩子有一个小包裹,夫妻以为是破衣服呢,要丢在垃圾箱里,可是孩子就是不让丢,还死死抱在怀中不放。他们认为也许是孩子要留作这一段生活的纪念,只好由他。
在返回海天市的火车上,夫妻二人高兴地问这问那,可是孩子仍然是呆痴痴的,问十句,只回答一句。他们想,孩子在那个“圈子”中混久了,还没有成人,可塑性很大,过不了很久,孩子就会恢复原来可爱的盼盼的面目的。
在上火车前,他们就用手机通知了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全家人像欢迎贵宾似的,在车站迎接了盼盼。爷爷高兴地说:“你们先别回去,我已经在‘春柳饭店’订好了一桌酒席,咱们全家今天共同吃一顿团圆饭。”
于是他们开着自己的车子,直驰“春柳饭店”。
应该说,这顿“团圆饭”吃得很不愉快。一是不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怎么表示亲切和热情,盼盼都没有高兴的样子。眼光是疑虑、惊恐甚至是有几分警惕的,好像随时要防止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二是在服务员端上饭菜时,只顾自己大吃大嚼,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特别是拿起啤酒瓶,自己用牙齿“嘭”地打开瓶盖,只顾自己仰起脖子往口中灌酒,爷爷想说几句喜庆话,也没有出口。也可能好多天没有喝酒了,一下灌进两瓶。不多时自己便到卫生间呕吐在新买的衣服上,脏兮兮的,酒气刺鼻……
第一顿团圆饭在让人丧气的情绪中结束了。爷爷还单独安慰时大同夫妻:孩子在那种环境中长大,养成很多毛病,也怪不得他。要改变他得有耐心……
出了饭店,时大同和妻子把盼盼领回家。盼盼注意到,他们这个家是市郊的一座花园式建筑。院子周围有一圈不高的红砖砌的花格墙。院子里有翠绿的草地和花池。中间是一座二层小楼。进屋后爸爸和妈妈领他看了房子,说:“盼盼,这就是咱们的家。”然后带他参观了各个房间。楼下是六间,楼上是五间。有很大的客厅,有很多高高的书架,其中放满了书籍。在楼上爸爸指着一个房间说:“盼盼,你就住在这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阿姨,早就把被褥铺好了,干净得一尘不染。
下了楼,父母和孩子又在客厅里说了好多希望引起盼盼高兴的话。可是没有多大效果。天黑时,阿姨在小餐厅把饭菜摆在桌上。饭菜很丰盛,有面包,有牛奶,有几样炒菜,有小笼蒸包,还有馒头和稀粥。盼盼看着这些,仍然没有说话。爸爸妈妈分别给他夹菜,他都接受了。
第一天夜里,盼盼睡得并不踏实。特别是那席梦思床,软软的,躺在上面觉得不落地。他抱着被子,在地板上躺下了。他睁眼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不能想象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里没有他原先哥们儿在经过一天的惊险刺激所取得胜利后的快乐的吵闹;没有大碗肉摆在平地上就着瓶嘴灌啤酒的豪爽;没有人谈天,谈他们明天“挣钱”的计划,总之是没有趣味。他睡得也不踏实。原来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潮湿也好,蚊子叮、臭虫咬也好,那是一种催眠药,他总是睡得香。现在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甚至觉得很郁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进了“局子”了。
吕元还是睡着了。忽然他感到脚跟疼痛难忍。抬头一看是一只老鼠在啃他,满脚是血。他操起了一件什么家具去打老鼠,老鼠跑了,他紧迫不舍,可是追呀追的怎么也追不上。他一下被绊倒了,一看自己变成了老鼠,而且通体透明,好像是玻璃做的。他正在想,我怎么变成老鼠了呢?忽然听见“嗷”的一声,一只猫扑过来。他逃呀逃的,那猫紧迫不放。正跑着,见前面是一条河,河边有一棵老树,他一头撞在树上,满脸是血,而且一下掉进河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一下憋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过了几天,爸爸去上班,是妈妈领他进了一所学校。好像是事先联系好的。那个叫校长的人和妈妈说了些什么,校长就让他们填了一张表。时大同早想好了孩子的新名字,叫“时新民”。填好表,校长领他进了一个教室。校长向学生们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插班的同学。他叫时新民。鼓掌欢迎!”小朋友们便鼓了鼓掌,声音稀稀拉拉的。
校长又介绍他们的班主任张老师,还说了一些要同学们和他交朋友、要互相帮助之类的话。盼盼觉得小朋友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这个同学怎么比他们高大许多呢?这眼光使盼盼感到浑身不自在。妈妈又嘱咐了他一些话,就走了。
盼盼感到他现在是被关在“局子”里。
随着铃声,老师开始上课了。改名为时新民的盼盼对这第一节课,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懂,什么也没有听到。
最使时新民受不了的,是小朋友那种怀疑的、好奇的,甚至是有些畏惧的眼光。好像他们在问:“这个大个子,比我们高半截,怎么还上低年级呢?”
第一节课上完,同学们在操场上游玩,谁也不和他说话,远远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他生气了,高叫一声:“有什么好看的!”一瞪眼,追上一个孩子要动手打。同学们像小鸡见了老鹰,忽地跑开了。
学校对时新民来说只能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讨厌。他讨厌时新民这个新名。叫起来哪有三哥气派啊。他更讨厌这些比他小的同学,他们什么也不懂,还敢瞧不起他。他们都说,“时大个儿”除了长得大,啥也不会,是个十足的大傻瓜。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上课,他的屁股哪坐得住啊?他一会儿捅捅这个一会儿捅捅那个。有时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他就在底下做鬼脸,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老师没办法把他调到最后边让他自己一座。这一天下来,好多学生向老师反映丢了东西。老师说:“时新民呀时新民。你简直就是一条臭鱼。你再这样就回家去吧。别念书了。”时新民拍着手说:“好!那我回家了。”老师说:“还没放学呢。你这样儿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代呀?”时新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这让他在上午最后一堂课出了大笑话,老师在前边讲课,他却躺在地上响起了鼾声……更可气的是,下午时新民竟然在课堂上消失了。
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刚刚下班,班主任张老师就找到家里了。张老师问:“新民回家了吗?”
爸爸妈妈问阿姨,阿姨说:“现在还没有回来!”
夫妻二人向张老师讲了新民的实情,张老师表示理解,说:“他在外面逛荡惯了,要适应新生活,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这时新民回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衣服脏兮兮的。父母和张老师问他到哪里去了,他也不回答,只是用怀疑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们。
张老师告辞后,时大同和于丹几乎同时问:“上哪儿去了?下午为什么不上学?”时新民歪着脖子反问:“在街上玩多好啊?上学有什么意思?”时大同气得用手指着时新民的鼻子说:“你……你……你睁眼看看,这满屋子的财富,当初爸爸妈妈要是不念书能有吗?”于丹对时大同说:“你干吗那么凶啊?孩子刚回来你急什么呀?”时大同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摇摇头躲到一边抽起了闷烟。于丹俯下身,对时新民说:“好儿子,听妈妈话,先洗个澡。”时新民有些不情愿地洗澡去了。时大同把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死死地按在烟灰缸里。于丹看着时大同一脸失望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扑到丈夫怀里轻声哭开了……时大同毕竟是男人,他说:“光哭没用,要想个办法挽救孩子才对。”于丹抬起头,睁开泪眼看着瘦得不像样的丈夫,点点头。随后,又埋在他怀里哭开了。见时新民从浴室出来,于丹赶紧把眼泪擦干。她上前拉住孩子的手说:“好孩子,听爸爸妈妈的话,一个人只有读书才会有大出息,才能振兴家族,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读书就会变成垃圾,变成危害社会的残渣……”时大同也在一旁用温和的口气说:“妈妈是大学教授,她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啊。以后想在社会上立足就必须学好知识。不然……”没等时大同把话说完,时新民拍着自己的肚子,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还有完没完?我早就饿了。快吃饭吧。真没劲……”夫妻俩相互看了看,于丹摇着头说:“那就先吃饭吧。”时大同无奈,也只好说:“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第一天孩子就逃学,夫妻俩觉得十分懊丧。
吃完饭后,爸爸妈妈又耐着性子给他说了许多话,什么学习呀,将来的前途呀,生命的价值呀,他听没听进去,明不明白,谁也不知道。可是他老想着自己是“吕元”,吕元当“三哥”的日子。他想,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了自由。
次日一早,孩子吃过早点,倒是上学去了。可是中午张老师又打电话来,说新民又逃学了。他们便出去寻找,结果没有找到,晚上九点多,他自己回来了。
夫妻二人又说了一大车劝说的话。他们的儿子就是不说一句话,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回答,也弄不清楚,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冷漠地低着头。他们盼望了多年的儿子,怎么了?!
这天半夜时,于丹忽然想起天气有点凉了,觉得新民的被子太薄,到楼上去给他加被子。见新民睡在地下,睡得死死的,马上把他抱起来,挪在床上。只见地上有几个空啤酒瓶子,她还闻到一种异样的味道。于丹马上把丈夫叫上来,问他:“你闻闻,这里有点什么味道?”
时大同闻了一会儿,又细看床上地下,发现盼盼总不让别人动的那个包袱打开着,散些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有些白色粉末。时大同用手指蘸了点,放在舌尖上一尝,不禁叫出声来:“他吸毒!”
急忙把那些散碎的纸包拿起来,拉着妻子下了楼,一起商量办法。
时大同说:“这孩子,一旦染上了毒瘾,就不好戒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妻子含着眼泪说。
“要不要把他送到戒毒所?”丈夫说。
孩子一回家。还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就送到戒毒所去,未免太残酷了些,于丹说:“不如先把他关在家里几天,让阿姨看着他。”
正在此时,只听新民在楼上叫着:“药,药,我的药呐!”
夫妻二人又上楼,见孩子躺在地上,拼命地喊:“药,药,我的药呐!”
“你怎么吸毒呀,你这孩子!”时大同说,声音很严厉。
新民疯狂地叫喊:“唉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给我药吃,我要药!”说着用脑袋往床角上撞,头都撞流血了。
于丹可怜孩子,给他一包白粉,他服下,这才安静下来。
二人又给他讲这吸毒的利害关系,新民仍呆呆地不言语。时大同命令说:“明天你不要上学了,就在家里呆着。”又把阿姨招呼来,说:“明天新民不去上学了,就让他在房子里呆着,如果他走了,你要负责!”
阿姨答应了。
二人这一夜都没有合眼:“我们亲爱的儿子呀,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他们内心呼叫着。
次日夫妇照常上班了。阿姨很负责任,只在吃饭时给他开门,等他吃饱了,又把门反锁起来。
可是当夫妻下了班,又上楼去看儿子时,阿姨把房门打开,孩子不见了。从开着的窗户看,孩子跳楼逃跑了。
夫妻二人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想商量一个可行的办法。丈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吧,他爱上哪里上哪里,不要再找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这个儿子吧。”
妻子哭着说:“不行,他是我们的亲骨肉,不管是什么样子,我们都要找到他,否则我一生都不能安宁!”
丈夫说:“这么样一个孩子,盗窃,吸毒,给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法打动他的感情,留在身边,不是找气生吗!?”
妻子说:“你不相信人是可以改造的吗?况且让他在社会上流浪,也是一种危害呀,将来他犯了什么案,人家不还是找到我们送回家来呀!”
他们这才打电话告诉爷爷奶奶。他们也深感困惑。爷爷说:“你们是不是太急了。一个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形成的特殊性格,一下是难改的,还是想办法找回来吧。”
二人商量结果,向公安局报了案,同时自己也设法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