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
六月的天气,就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刚才,天空上只是流动着几块灰不溜丢的云彩,一会儿整齐,一会儿分散,没有多大的劲儿;后来,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转了风向,推到西北边的云彩又翻回来了,越聚越大,转眼间就把天给遮严了。像屋子拉上了窗帘,一切都跟着暗淡起来……浮云布满空中,淡一块,浓一块,天空像一幅褪色不匀的灰布。空气潮而热,闷得人心慌。渐渐的,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像一块厚铁,渐渐往地面上沉,似乎已经盖到了屋脊上,再过一会儿就好像要把屋顶压扁……
海天市,中级人民法院。
离婚法庭的椅子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似乎还在听着胡茬子发白的审判员的宣读,女人的表情却十分木然,像是来旁听的,老审判员的判决书好像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那双黑竹色的眸子,擦过老头子的耳根,飘向虚无的窗外。老头子念完了,让他们两人签字。
陈霓裳签了字,接过绿色的离婚证书,心中仍是一片空白。男人还跟她讲了两句什么话,她都没听见,只是顺着脚跟在这个刚卸任的丈夫身后走出了登记处。任重远见她没有回音也不再说话,独自跑向自行车棚,蹬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了。
霓裳站在廊檐下呆呆地看着任重远单薄的身子、单薄的自行车消失在巷子尽头的阴霾里,完全看不见了,才想起自己也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但她不知何处是归宿,她很不愿意回分居后借住的单位宿舍。那是一个大通间,虽然经常住的只有七八个人,但里面横着竖着放了三十多张上下铺,有的人成了家搬出去了,有的人在外边找到了住处,但都空占着铺位不走。一些破桌子烂椅子也像生了根似的顽固地霸占着铺位不让。
这些都不说了,要命的是那些生活在一潭死水里的同事和邻居,时时刻刻地“关注”着陈霓裳,等待着她的故事的发展给她们改善生活。她一想起那些女人,在墙角里伸着鸭一样的脖子,把耳朵贴在另一张摩擦得发白的、薄薄的、八两重的小脑袋瓜,像安了弹簧似的上下点个不息;远远地见着她走来,像卡了鱼骨似的,发出“嘎”的一声干咳,那张嘴唇马上停止了吱吱声,留给她看的是两张比什么都难看的讪笑的脸。
她麻木地沿着街边往前走,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她很想考虑一下该回哪里,但她做不到。
霓裳忽然想起一个朋友曾经对她说。心情极糟的时候就去洗澡,因为悲伤的细胞、无助的汗液会被水冲洗掉,即使仅能促进血液循环也好。
“对,去洗澡……”这是今天霓裳说的第一句话。
她不愿意再回到宿舍,就在浴池里买了洗浴用具,第一次买香皂,第二次买手巾,第三次买完回来,发现连简易的洗发水也忘记买了……她懒得再出去一趟,浴池老板一直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个出出进进、神情失落的美人。
陈霓裳有着平滑晶莹的线条描画出的端庄秀丽的轮廓;黑褐的眼睛和蔼而安静;白皙的双颊少见血色,但这并不是一般的苍白脸色,因为它似乎曾经进发出过炽热的火焰,甚至有种预感,以后也依然进发,所以与其说是苍白,还不如说是雪白。霓裳乌黑的头发微微衬托出大理石般的脸庞。
她足足洗了三个小时,客人们换了许多,她却一直是最美丽、最迷人的。
曾经看过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不太好看的比基尼的女人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表情茫然,夹杂着一丝抱怨。画的旁边有一行“画中话”:“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慢慢老去。”
想到这儿,霓裳竟然笑了一下,不知是笑画中的女子,还是过往的客人,抑或是她自己,说不定是在嘲笑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霓裳不经意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发现已经缠在一起无法清洗了,原来她也把自己缠了起来。
在霓裳洗澡的三个小时里,曾在法院天空上的云也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只是伴随着浴室里的水声,听不到外面的雨声罢了。
霓裳找了一家店面很小的旅馆住下,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宁的空间来想些事情。进了房间,把头发吹得半干。霓裳在镜子面前怔怔地看了自己一会儿。烫过的卷发总在洗完后尤其卷曲黑溜些,其实她平时的头发是泛黄的。一方面是染色的缘故,一方面是本身体质愈来愈不好的缘故。烫了卷头发后的她总是被同事说成是添了少女韵味,添了女人的妩媚,打扮起来倒更像个孩子。“孩子”?霓裳苦笑,孩子妈妈还是孩子?孩子有这么辛苦吗?镜子不隐瞒地显现着霓裳永远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神情。
月光升起了,地平线上浴着它的清光。那些耸立的高大的白杨树显出了银光般的反映,那些在大青江上展着的雾气仿佛是浮动的雪,江水里没有游泳的星了,但却像盖了一层螺钿,始终带着发光的微波流着。空气居然是甘美的,和着温带湿润性气候的风,充满了香味。一阵使人发软的力在后半夜的睡眠意味当中流过。
陈霓裳的脸上一整天都带有几分呆滞,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欢乐,也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悲伤。不过,这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仔细注视她的眼睛,那么在它又黑又深的地方,便会发现有一种压抑和孤独的神色。
也许是当晚的月色打动了她,也许真的是洗澡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陈霓裳的表情竟不再那么黯然神伤,而是变得令人不可琢磨……
霓裳走到镜子前,她准备打扮一下。可是她一坐下去,看着梳妆台镜中的自己,两个腮帮子红润润的,亮得发光;额角上那一卷头发披在淡淡的眉毛上,长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里放射出“稳定”的光芒,一种失而复得的活力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把那一卷头发用钢夹子夹在额角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发痴一般地轻盈地笑着,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忽然,她的左手的食指指着镜子里的陈霓裳,像是警告她要小心,但又像是毫无意义,不过是人在“得意忘形”时一个“快乐”、“兴奋”的动作!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血液在她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她的面孔。一会儿工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有点烫手。
陈霓裳一直在害怕别人嘲笑的忧虑中度过,毕竟一纸离婚判决书在别人眼里不是那么轻的一个证书……她怕别人指指画画,害怕别人说她是离过婚的女人,害怕别人说因为她生了个有病的小孩拴不住丈夫的心才会被“抛弃”的……其实霓裳心里很清楚,自己和任重远的感情这么多年是经受过考验的,即使是离婚前造成分居的假象,其实感情也一直很深厚!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被逼上梁山!但这却是完成他们心愿的最有效、最安全的方法!——其实在矛盾之余,除了忐忑,陈霓裳更是觉得充满希望,洋洋得意的。
她在为她与任重远一起策划的“作品”而暗暗叫好——当然与之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在外人眼中原本幸福的家庭。
陈霓裳的脸孔浮出光彩,美奂至极。她在自己细嫩精致的皮肤上柔媚地画出了轮廓,仿佛融化在月光里的远处地平线似的幽雅。月光仿佛跟着脸孔化合在一起似的抚摸它,或在她的灿烂的脸孔上发出一道比光线还要晶亮的光线;然后,一道暗影就掠过这甘美的脸孔,在那里产生一种色泽,随着脸色的变化而改变它的表情。常常的,一个思想好像就描绘在这云母石一般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发亮了,眼皮动了;珊瑚一般的朱唇有了生气,张开又闭上,都含有意义:她的每一个变化都好像说了话——只是我们还都听不到、听不明白……
第二天,天气很好。
从云的裂缝里,从那橙黄色的、衬着太阳的边缘上,阳光成为一种宽阔的扇子一样的光线,斜斜地投射下来。在辽阔的天空时是细细的、像枪锋一样的光线,到临近地面的时候,像奔流一样地扩大起来,落在天边伸展着的高速公路的遥远的界线上,把它装饰得很美丽,奇幻的、欢快的使它变得年轻了。慢慢地,天空开始明亮起来,蔚蓝色的天空,在深秋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朵朵霞云照映在清澈的黄浦江上;鱼鳞的微波,碧绿的江水,增添了浮云的彩色,分外绚丽。
陈霓裳觉得阳光就是希望。她一直都很喜欢阳光。当学生的时候会挑一间阳面的教室,选一张靠窗户的座位坐下,让暖暖的、柔柔的阳光毫无吝啬地倾泻在她身上……陈霓裳特别喜欢晒被子,因为上面可以真实记载阳光一整天走过的轨迹,她喜欢趴在被上品着阳光的味道。她和任重远的家布景以黄色为主色调,为的是每天午后阳光会从阳台、从窗户溜进来,同一整屋的金色融为一体。她一想到阳光,就会想到任重远。
陈霓裳觉得他们精心筹划的谋略如同这绚丽的阳光一样生机勃勃、锐不可当——但她只要一想到在法律上,同任重远不再是夫妻,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那种痛不像完全失去至爱的人那样酸楚,但却会随时刺激她的心,令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她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状态,无休止的劳动、做个“工作狂”似乎太激进了,她想“逃离”海天市,把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甩得远远的。
“火——车——站!”陈霓裳终于来了精神。
在海天市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即使不在“黄金周”,不在重大节日,不在旅游旺季,火车站也从来都是旅客如潮,很久没坐火车的陈霓裳看见车水马龙的景色立刻晕了头。她本想看墙上的流动车次屏,可来来往往的人的穿动将她推来推去的,连想站稳在一个固定地方都做不到。
“天啊……”陈霓裳只好用这两个不解决任何问题的字眼抱怨。
她不再想去往何处,只想让自己的身体舒服些,不再被如潮涌般的人们挤来挤去——她很讨厌那种不干净的汗味。
正当她心烦指数不断上升时,一个广告牌吸引了陈霓裳的视线——“幸运旅行——丽江”。是一个旅行社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候车大厅一个拐角处做的广告,茫然的,什么都不想,而现在,她竟希望这如潮的人流能把她“送”到广告牌下。
“小姐,您好!请问您想去哪里?”服务小姐似乎已经很习惯火车站纷乱的环境,很职业地露出那种永不知疲倦的微笑。
“都能去哪里啊……”陈霓裳觉得自己是伸着脖子说话,那样子应该像一只疲惫的小乌龟,又好笑又可怜。
“我们旅行社有很多条线路供您选择,但现在最好的还是丽江,游客多,我们还推出许多优惠活动呢,现在去可以打九五折!”那位笑容可掬的小姐似乎在挖空心思地招揽每个人。陈霓裳自己也觉得很奇怪,都这么火了,游客还多,为什么还要劝人们去丽江这条线路啊,怎么不照顾一下别的风景区呢?
“那我就去丽江好了!”陈霓裳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样迅速决定一件本应细细考虑的事还是很少有的。
“小姐,请您稍等。我给您登记。”又招揽了一位游客,那位服务小姐的微笑还是没什么变化,毕竟这事人家见得多了——“职业的”。
其实陈霓裳如此果断作出决定原因有两点:一是她实在是不想被这流动的人群包围着、挤压着,而找个旅游地进一间相对舒服得多的屋子去登记——在这个时候,没有比这更能令人愉快的了!二是她起先看到广告牌上写的就是“幸运旅行——丽江”,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认定就是“丽江”了,如果当时看到的是“幸运旅行——松花江”,也许她就准备去冰城哈尔滨了。
连陈霓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那种跳进一个坑就不想再出来的人,所以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任重远,一起想出这个能让他们如愿的妙计,并一起付出了代价去实现愿望。
登记完毕后,陈霓裳终于走出了火车站。这时才发现外面的阳光如此强烈,刺痛了她的眼睛。毒辣,配合着整个海天市的燥热、喧嚣,似乎一点点地把她瓦解,留下一地的碎片。
“可是我还是喜欢阳光的、爱阳光的……”陈霓裳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在繁华的商业街上,除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外,最多的就是一对对的人了。五六十岁的也有,年轻夫妇的也有,连中学生模样的也不断地映入眼帘……可为什么偏偏自己要一个人这样走呢……
“曾经……曾经……我也是像他们那样的,不,是比他们更幸福,更甜蜜……”陈霓裳嘟嘟嚷嚷的,不知这话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没人留意的路人说,还是对已不在她身边的任重远说……
“其实我比那些女人更会小鸟依人,‘依’得重远如此疼我……”陈霓裳呢喃这句话时起初是很得意的,而后又迅速流露出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情愫,说不清是委屈、后悔、寂寞,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陈霓裳是个很优秀的女人。优秀的女人必定聪明,必定有大智慧!
陈霓裳很早就知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话。至少她通过自己的学姐、同学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女人如衣服的事实。有时候女人自己就把自己当作一件衣服,要男人洗,要男人熨,要男人随时随地地给她上色、添光、打蜡。而男人都是一帮肮脏的家伙,穿过的衣服就不怎么爱惜了,只想着别的事情。
女人和男人是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好比狗和猫。双方彼此接近,却不能了解到对方的真实。男人应该忙自己的事业,再去找新衣服穿。虽然不少人议论:爱情有什么好的,红粉骷髅……色空相空之类,真要栽进去了,就像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培迪尼一般,必须忍受住来自公众的嘲笑。
女人如衣服,并不是所有的衣服男人都想买或买得起,更多的时候男人们只是驻足观望;女人如衣服,并不是任何一件都合男人身,还得精挑细选;女人如衣服,更需要男人精心的呵护。
所以,陈霓裳特别清楚,当别的女孩子只知道要小鸟依人,守住自己另一半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小鸟依人”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小鸟”太弱小,生命力也不强,“依”永远处于附属品的位置,等人家想走的时候,“小鸟”只能摔在地上,得到的只是与地面接触的一声响和身心的痛楚——因为“依”时间久了,就会丧失一种本来极其有用的本能——飞翔。况且“小鸟”与“人”并非同一物种。龙凤可以呈样,因为是图腾,可人和小鸟算怎么回事啊……
陈霓裳的这套理论是她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总结的,朋友总笑她连物不物种的都上来了,可人家陈霓裳却不以为然,只反问一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她上大学时就是系内外皆知的美女,还有点怪才呢!
在她眼中,她更欣赏的是“比翼齐飞”。她总认为女人不应该总躲在男人的翅膀下纳凉,而应该去走近他的世界,最终走进他的世界,能在事业上、生活上、情感上对他有帮助、有启迪,可以与他共享一片蓝天。夫唱妇随、比翼齐飞这才是她理想中的情景。
陈霓裳太独立了,从小就这样,所以追求者很多,但对这样一位女子却无从下手。
只有任重远这样包容、大度又与众不同的人才能把她拿下,想到这儿,陈霓裳竟微微笑了一下,如此的甜蜜,让人猜不出这是位昨天刚离婚的女人。
就这样沿着街边一直走着,偶尔看看过往的情侣和夫妻,偶尔想想那个自己的,不,确切说是曾经是自己的任重远,连陈霓裳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心态竟是如此释然,释然得让她觉得奇怪,甚至是……不安心。
她突然觉得这次去火车站,去丽江换的不只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还不是简单的同任重远离婚,而是要有新的事情发生……具体会是什么,陈霓裳自己也说不好——有些东西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有时,命运的某种直接提示可能会是一个误区,不要很冲动地对待一个你还不熟悉的事物。
可是,陈霓裳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