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张萍被分配到军统特务重庆电台工作来了。电台虽然地处歌乐山的乡下,树木葱茏,环境幽静,但是张萍自从搬进电台来,一直感到闷气。这里比无线电训练班还要戒备森严一些,一眼望去,又是那些铁丝网,那些密麻麻的天线,那些灰色的面孔。不过,那些铁丝网拉得更密一些,那些天线张得更高一些,那些灰色的面孔令人更讨厌一些。当她在训练班的时候,学员们说这是进了监狱了。现在搬到军统电台来,不就是从一个监狱搬进另外一个监狱来了吗?
张萍在电台里被分配作一名译电员,这倒使她高兴,这是极其机密的岗位,也正是南方局所希望于她的。但是她知道这才不过是事情的开头,她不希望马上有所作为。她必须首先把自己的工作熟悉起来,还要把这个魔窟的情况摸清楚,还要把上下左右的人事关系理顺。虽然现在她已经有机会看到一些特务内部往来的电报,其中有些也不乏情报价值,但是她不能抄下这些情报设法送出去给陆胡子。她必须首先树立起自己在这里忠于职守的形象,要把自己的脚跟站稳,这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事情,一点也不能大意,更不能操之过急,这是南方局陈秘书向她交代过的。至于在南方局和电台小孙约过的利用特务电台同南方局电台联系的事,现在看来更不可能。她虽然掌握了娴熟的收发报技术,但是她没有资格上机子,因为她不是报务员。她的职责就是按规定的密码本,把电文译成密码,送给掌管技术的董处长,由他签字,送给报务员去拍发出去。
张萍第一天到电台上班,董处长介绍给她的就是这个男报务员。董处长说:“他是张蔚,报务员,算是收发报的老手了。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机会就多了。”
董处长接着把张萍介绍给张蔚:“这是张萍,才从无线电训练班调来的,译电员,是优等生。”
张蔚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地和张萍握一下手,叫一声:“张小姐。”
张萍仔细地看一下这个要和她经常有工作联系的报务员。看来快三十岁年纪了吧,脸上有明显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更多,方下巴,两片嘴唇有力地闭着,眼睛平直,却很和善,不大说话,看来他不象电台有些人那样,一见了她便显出在女人面前献殷勤的那种劲儿。他这个人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蔚是一个老报务员,是董处长的一个远房亲戚。算得是他的姨侄儿吧,董处长的老伴的同堂姐姐是张蔚的妈妈,但是相互很少往来。张蔚的家境贫寒,通过张蔚的这个远房姨妈,把张蔚介绍给董处长,由董处长介绍他去学习无线电收发报技术。张蔚学习成绩很好,起初是在恩施的防空电台上工作,很出色。军统恩施站要建立和重庆军统总部联系的电台时,正缺一个好手,董处长是总台的技术专家,便推荐了张蔚到军统恩施站去做收发报工作。工作勤勤恳恳的。
但是一年以前,张蔚给董处长来信说,他想调到总台工作,他在恩施那种山角落里耽得也够长了,想到大城市混一混,不然连老婆都找不到一个,是快三十的人了呀。
董处长很同情张蔚,也有意要栽培他,凭张蔚这一手技术,由他来亲自调理一番,将来说不定还可以接他的班,成为一名电台技术专家。董处长回信给他,叫他耐心等着,正在重庆给他找门路。张蔚又写信给董处长,说他到重庆不想到别的电台去,就想在董处长的身边工作,可以朝夕请教,也有一个照应。
董处长终于给他找到这个机会。总台有一个报务员,是湖北恩施人,他想调回老家去。这样一来,张蔚就可以和这个报务员打一个对调,调张蔚到总台工作。董处长向电台李台长提了出来,李台长听董处长极力称赞张蔚的技术,又是董处长的亲戚,便同意了。
张蔚几个月前,调来重庆在总台工作后,为人谨慎老实,不苟言笑。董处长一力提拔,在技术上扶持他,才过半年,在收发报的手艺上,比其他几个报务员都灵,成为董处长的得意门生,又是他的助手,使用起来十分便当。李台长考察了一下,也认为满意。
不久以前,张蔚听说从无线电训练班新调来一个毕业生,名叫张萍,是个优秀学生,分配到总台来担任译电员,和他配搭。他不知道这位张小姐好不好合作,业务能力如何,他曾问过董处长。董处长告诉他,自己亲自考察过张萍的业务能力,不差,让她上机子试过一下,也可以说是第一流的技术。今天董处长把张萍介绍给他,他们交谈了几句。在张蔚看来,这位张小姐为人也还本分,只是长得象一枝花,太漂亮了。这样的女人在电台,将来恐怕很容易招蜂引蝶,做出风流事来,听说电台里现在就有这样的事。也说不定哪个头面人物看上了她,要讨去做姨太太,攀上高枝儿,飞了。谁不愿意去享清福,却甘心在电台里坐一辈子的技术冷板凳?董处长和张蔚谈起来,也有这种看法,就恐怕张萍在电台搞不长。但是不管怎样,在张萍和张蔚两个人配搭在一起,工作起来还是很顺手的,董处长感到很满意,他在李台长面前夸耀,说他们二人可以算是他的“双绝”,他的“左右手”。李台长也不能不表示同意,因为张萍是戴老板在训练班亲自点名调来电台的。
董处长天天看张蔚和张萍在自己身边工作,忽然一个主意飞到他的脑子里来。嘿,如果能这样,该多好。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董处长对张蔚说:“你今晚上到我家里来吃一顿饺子吧。”
张蔚答应了。晚上张蔚到了董处长家门口,亲热地叫门:“姨爹。”他在公事的场合,是绝不敢这么叫的,只能叫董处长。
“谁呀?”董处长的老伴打开门看,原来是张蔚。张蔚也亲热地叫一声:“姨妈。”
“哦,是张蔚,你平常怎么不来看我们,今天要不是你姨爹叫你来,你也不来的吧?”姨妈责备张蔚。
张蔚说:“工作忙,我天天都和姨爹见面的呀。”
过一会董处长回来了。在吃饺子以前,董处长总是笑嘻嘻地望着张蔚,吃饺子的时候,更是看着张蔚吃,心里喜孜孜地,把张蔚看得都有几分不自在了。
董处长闲谈几句后,问张蔚:“你看张萍这个人怎么样?”
张蔚以为是从他的口中了解张萍的工作情况,回答说:“她的译电技术熟练,工作也很勤快。”
董处长说:“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这个人为人怎样?”
张蔚还是老实地说:“为人看来也还好,对人热情,只是,只是……”张蔚吃饺子,说不下去。
“只是怎样?”董处长追问。
张蔚终于说了:“只是长得太漂亮了。”
董处长听了这一句话,正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不觉也叹气地说:“是呀,就是长得太漂亮了,不然的话……”董处长再没有把他的话说下去。
姨妈在一旁插嘴了,说:“你不要打哑谜了,就说明白吧。张蔚,你姨爹想给你找一个老婆呢。”
董处长也拉开来说了:“是呀,你也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找一个知心的人。我看张萍这个人就不错,天天在我身边工作,技术又好,为人也不坏。要是能和你配成一对,那就太好了。你把她拴住了,就不至于干不了多久就飞了。”
“嗐,人家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哪里看得起我这块老榆木疙瘩。再说,说不定她早有了主了。”张蔚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另外地想着:“我怎么能讨这样一个女人到自己身边来呢?”
“是呀,恐怕这不过是我的妄想。”董处长也感到这件事恐怕很渺茫。
但是在上班的时候,董处长一看到张萍,又看到张蔚,又不死心。有一天,张萍译好一个密电,拿来交给董处长说:“董处长,请你签字。”
董处长把密电签了字,却不马上叫她拿去交给张蔚发出去,留下张萍,和她说闲话。问她工作习惯不习惯,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张萍回答说:“有一个老父亲,在乡下。我姐姐和姐夫哥在重庆。”
这些董处长早知道,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有了“主”没有,却又不怎么好开口,磨蹭一下,这才说:“你看张蔚怎么样?哦,我是说,张蔚和你在这里工作,还配合得好吗?”
张萍心里不免有点奇怪,他把我留下到底想问什么,吞吞吐吐的?她回答说:“很好。他的技术很熟练,比我强。”
“他的为人呢?”
张萍没有吱声。
“他是我的亲戚,老报手,为人也很本分,快三十了,还……。”董处长没有把张蔚“还打单呢”的话说下去。
但是张萍一下明白董处长的意图了。她很反感,象吃了一只苍蝇一样的难受,没有表示任何意思,只说一声:“董处长,我走了。”就离开了。
张萍回到宿舍,心里一想起来,就很不是滋味。这个董老头,也太痴心妄想了。她即使没有黎木,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张蔚这个人是搞技术的,看来为人也还本分,但是他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特务呀。难道能够和一个特务在一起过日子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过去她一直在紧张的战斗中,几乎没有想到黎木。今天董处长想把张蔚推到她的面前来,她突然想念起黎木来,而且想念得非常厉害。他抱住风雨衣不住地在心里默默地呼唤:“木头,木头,你现在在哪里?想必你正在华北前线,浴血奋战吧。在战斗的空隙里,你能想到在四川有你的亲人在思念你吗?你能想象她是在一种什么样奇异的环境里进行战斗吗?亲爱的人,我不能指望你能来到我的面前,但是你为什么不常常来到我的梦中?在这个魔窟里,我多么渴望听到你的鼓励呀。……我还没有告诉你,在这里竟然有人……,我以后和你见面了,再摆这种荒唐的笑话吧。”
张萍抱着风雨衣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可是不到天明又醒了。她在想,董处长提出来的事情虽然荒唐,已经受到她的拒绝,可是董处长却是她的顶头上司,张蔚是配合自己的工作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朝夕相处,还是要过得去才行,她不能有一点任性和冲动。
第二天,张萍上班,还是和往常一样,和张蔚客气地打招呼,和董处长有说有笑。董处长也不为昨天自己的冒失而不好意思和张萍见面了。一当他见到张萍和张蔚两个那么亲密的协作,那么友好地往来,突然在他的心上已快死灭的念头又勃发起来。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呵,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他虽然不能象昨天那样笨拙,出头来硬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但是鼓励张蔚主动靠近张萍,并且有意安排一些他们二人见面谈话的机会,他总是可以做到的。
董处长真的这样努力做了。在他看来,张萍这个女人倒也随和,乐意和张蔚交往,进行友谊性的谈话,比较热情。可就是张蔚这个人真象他自己说的是一块榆木疙瘩,不开化,在张萍的面前始终表现出公事公办的冷淡态度。甚至和张萍在一起多呆一会,也会感到惶恐,常常沉默寡言。董处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找张蔚去训斥:“你的脑子是豆腐渣捏成的吗?怎么这么不开窍?”
张蔚总是对董处长说:“姨父,算了吧,我配不上人家。”他看得很清楚,象张萍这样的漂亮女人,有一切条件进入高级社交场合里去,立刻赢得倾城的声誉,他怎么能期望和这样的女人生活下去呢,而且……,张蔚更不敢想下去了,因此他始终在张萍面前继续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一切往来都是公事公办,很友好地叫她“张小姐”。
张蔚对于张萍冷淡到一种目中无人的程度,使张萍感到不愉快。但是眼见这个人比较老实和本分,在这个到处都有轻佻男人的环境里,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应该原谅他。这个人是可以交往的。她看他上机子以后所表现出来的娴熟技术,特别叫她佩服。她向张蔚请教时,张蔚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热情,也使张萍构成一个印象:“看起来这里面也有好人。”但是她对张蔚老是叫她“张小姐”感到听不顺耳。她对张蔚说:
“假如连一般朋友也算不上的话,我们总算得上是同事吧,你叫我张萍,我叫你张蔚不可以吗?何必这么先生、小姐地叫,太别扭了。”
张蔚微笑一下,没有发表意见。张萍对他表示的犮谊,他知道不应该拒她于千里之外,但是他害怕在这里朝夕往来,自己失去控制,越出友谊的界限。他知道董处长正在努力把他推过这条界限,而张萍似乎并没有树立起自己严密的藩篱,甚至近来对他表示出特有的好感,总愿意在业务上和他多交流经验。他哪里知道张萍正在为一件事情苦恼着。
张萍到总台已经几个月了,她从事译电,当然看到了许多情报,其中有的相当机密,可是她不能上机子,及时把情报发送出去,她知道过了时的情报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她为此而深深苦恼。现在和她配合发报的是张蔚,这个报务员看起来莫测高深。这一关怎么办?
一个念头突然来到张萍的心头。如果董处长所暗示于她的正也是张蔚所想望的,那就好办。她可以和张蔚虚与委蛇,表面热和起来,最后做到控制这个男子汉,听她驱使。那时就会是珠联璧合,译报发报成为一体,也就可以应用自如了。
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主意。但是张萍作为一个女人,一想到这里,就感到不安,脸上发起烧来。这算什么主意?这样做对得起远在北方浴血战斗的黎木吗?即使是假装的谈情说爱,她能那么心安理得,甚至表露出浓情蜜意来吗?当然,她在这里无线电训练班听到过不少外国女间谍牺牲色相的惊人故事。但是那些女间谍其实早就是一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准备一生为之战斗至死的高尚信仰,她们也从来没有过忠贞不渝的爱情。她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作为一个对黎木怀着真挚的爱的女人,怎么可能对张蔚表示出任何爱慕之情呢?一想到这里,她的脸就发红。不行,她不能这么办。
但是到底该怎么办?张萍一直在思想上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看来只有等到回家过年的时候,和陆胡子碰了头再说了。
34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旧历年关已经到来,许多同事都在准备着请假回家去过年。张萍终于等来了机会,她可以回到姐姐家里过年,乘机去和联络处陆胡子建立联系,向南方局汇报工作,接受指示。她去向李台长请假,说要回姐姐家里去过年。这是人之常情,当然马上得到批准,只是要她过完年就回电台工作。
张萍提了一个小提包,就要走了,在译电室门口碰到了张蔚。她完全出于礼貌,问了张蔚一句:“不回家过年吗?”
张蔚回答:“我就在电台里过年,在这里我没有家。”
“再见。”张萍告辞。张蔚忽然拿出一封写好的信,封了口的,交给张萍说:“张小姐,请你上街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投一下邮吧。”
“好的。”张萍接过信,张蔚便转身走了。
张萍准备把信放进她的提包里去的时候,无意地把信封瞟了一眼。她大为惊异了。信封上的地址明明写着“黄家垭口四德里八十一号”,收信人是田康宁。四德里八十一号,这不正是联络处陆胡子的地址吗?为什么张蔚托她投的信也是这个地址呢?田康宁又是谁?莫非四德里八十一号住的不只陆胡子一家?这当然也是可能的,不过这太巧了。
张萍望一望走去的张蔚的背影,心里却嘀咕起来。张蔚把这样一封信交给她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是警告?还是完全出于无意的巧合?不管怎样,她这次出去,一定要小心,把张蔚托她发信的事,向陆胡子汇报一下。
张萍走出电台,坐车到城里去。使她更为诧异的是,她在两次倒换公共汽车的时候,都看到有一个陌生人老和她同路上车下车。这是什么意思?是电台的轻佻之徒对她的个人追求?还是电台派人在跟踪她?不过这也许不过是她的小心,使她产生的多疑。她决定再试一试看。她走进一个比较大的百货公司去买带回姐姐家里去的过年礼品,故意走到卖衣帽的柜台去,那里有穿衣镜。她从穿衣镜里望去,发现那个和他一块下车的人,也进百货公司里来了。但是看不出这个人在注意她的样子。也许别人也是顺路到这个大百货公司里买过年礼物呢。
张萍买了礼物,走出百货公司,在街边人行道上慢慢走着。她想到四德里去找陆胡子,把张蔚这封信的事,先向他汇报一下。但是当她走到黄家垭口快要转入四德里的时候,她毫不引人注目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就怪了,在行人中又发现那个在百货公司穿衣镜里看到的那个人。有鬼,她不能到联络站去了,把尾巴带到那里去是危险的。她装做若无其事地径直走过四德里巷口,向前走去,并且决定回到姐姐的公馆里去。
现在她完全肯定了,电台对她并不放心,有人在她出来的时候,暗地盯她的梢。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她早就听说了,军统特务里还有一个稽查组织,是专门在特务后面暗地进行监视的,对于他们感到不能完全信任的那些人,要进行暗地监视。军统特务的这种搞法,也正是学的他们的老板***的老家规。他们是以搞阴谋起家的,搞阴谋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道;而搞阴谋的人有一条原则,那就是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张萍自己衡量一下,恐怕她还没有被军统真正算作他们的“家里人”呢,哪怕她已经办了加入军统的手续。军统是为了杀共产党而产生,为了杀共产党而发展的。军统能算做他们“家里人”的,只有那些双手沾满共产党鲜血的人,张萍凭什么能算做他们的“家里人”呢?
张萍注意到,那个象影子一样盯住她的人,一直把她送到李军长公馆的门口,才消失了,看起来,说不定她一出街,又会岀现。因此她决定不再贸然去四德里找陆胡子了,还是发一封信到四德里,请陆胡子到李公馆来找她吧。李公馆天天进出的人很多,特别是这过年的时刻。
张萍回到姐姐身边,两姊妹亲热地拥抱和依偎,又有摆不尽的家常,拌和着姊妹间的相思眼泪。姐姐真是一个好姐姐。她曾经为了爸爸,为了她,为了生活,甘心去给人家当姨太太,就是火坑也愿意去跳。虽说现在看来她跳的到底不是火坑,可是那个时候她是当作火坑去跳的。姐姐这份情谊她是难以忘怀的。去年到军统无线电训练班去学习,后来分配到军统电台工作,一直没有能够回来和姐姐聚会,这中间又经历过多少的艰难和风波呀。现在和姐姐在年关相见,两姊妹怎么不牵心挂肠地相拥相抱,亲热一番呢?
“幺妹,我的好妹儿,听说你在他们那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又何必去吃他们那碗饭呢?找你姐夫哥介绍,随便到哪里教点书,有个事情做,不是一样吗?就是你什么事情都不做,姐姐难道还养不起你吗?”
姐姐的这番好意,张萍何尝不知道,但是她怎么能把她肩负着多么光荣而神圣的革命任务告诉她的姐姐呢?她所面临的困难和危险有多么大,她怎么能告诉她的姐姐呢?于是她只能用“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的话来掩饰。她说:
“姐姐,你的好意我领情,可是现在我也不由自主了。那个时候,进无线电训练班,只说是学点技术,捞个铁饭碗;谁知道一进去,就要守他们的家规家法,动不动就是死罪,想要脱离更不可能。现在已经跳进那个是非场,身不由己,只有先干下去再说了。”
姐姐说,她也听姐夫哥说过,进了军统这种特务机关,就是一辈子卖给他们了,休想自由,真是悔不当初哟。现在说也无益,只能安慰妹妹:“你在那里要小心谨慎,但愿有朝一日,你姐夫哥能保你出来,嫁个好人家,过几天安稳日子。”
姐姐这番好意,张萍只能接受,却永远也不能希望成为现实,因为她所担负的任务,可以说还一点也没有完成。现在刚在电台站稳了脚跟,严重的斗争还没有展开呢。但是她能把她的心事告诉姐姐吗?唉,好心的姐姐,只有请你原谅你的妹子了。
张萍回家的第二天,她就写了一封信,寄给四德里,信里是借她姐姐的名义,约陆太太年节间到公馆来打牌。同时她也把张蔚托她发的那封信一起让李公馆的门房,替她拿出去交邮。
陆胡子提着新年礼物,到李公馆找张萍来了。
陆胡子昨天收到张萍寄到四德里八十一号给他的信,当天又收到另外一封,就是张萍替张蔚发给田康宁的信。张萍给他的信是以李军长太太的名义约他的太太到李公馆去“打牌”,张蔚的信是说他的生意作成了,赚了一点钱,催他派人去取利钱。这两封信都很重要,他拿着到“山上”去,交给陈秘书。陈秘书看了信以后,十分高兴,他把两封信马上拿去向郑部长汇报:
“好消息。张萍终于打进去了,在军统总台作译电员;张蔚看来通过他的亲戚,也调到了总台作报务员。这就好了,张萍有用武之地了。老陆要到李公馆去找张萍,有什么要他去传达的吗?”
郑部长当然也很高兴,经过一年多的处心积虑,锐意经营,总算在军统电台里安上了两颗钉子。要长久保存这两颗钉子是不容易的,这是在虎口里拔牙的事,要叫他们特别小心。他对陈秘书说:
“叫老陆告诉他们,不要轻易使用敌人的电台和我们联系,除非有十分重大而又紧迫的情报。把张蔚的组织关系交给张萍,由她领导。叫他们随时提高警惕,不行就主动撤退出来。”
陆胡子就是得到了陈秘书的话以后,今天专程来看望张萍的。陆胡子还带着联络站的小田一块去。这是陈秘书安排的,他害怕老陆一个陌生男子,忽然到李军长公馆找他的小姨妹,引起注意,所以叫小田陪老陆一块去。名义上是丈夫陪着太太去公馆打牌,进公馆就是张萍的老同学找她拜年来了,一切都安排得顺理成章。
陆胡子和小田走到李公馆门口,由小田去传达室要求传达,说是找徐素卿,“你们三姨太的小妹子。”小田补充说。
“哦,你找幺小姐,请你们等一等。”传达进去找幺小姐去了。
过一会,张萍出来把他们两人引进公馆里去,在一个小客房里落坐。张萍对佣人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带她的当家人来看望她来了。三姨太叫佣人进来拿烟倒茶,招待吃点心,并且要佣人问幺妹要不要留客人吃午饭。陆胡子和小田都说不必了,还要到别家去拜年,坐一坐就要告辞的。
陆胡子和小田才落座,张萍把门一关,就兴奋得不得了。见到家里人,不由得她不喜得落泪。小田倚着张萍说:“张姐姐,你辛苦了。”
张萍顾不上回答,她要抓紧时间向陆胡子汇报。陆胡子却阻止张萍向他汇报,先说:“你慢一点,让我先传达一下南方局领导对你的慰问吧。剑英同志和郑部长都叫陈秘书告诉我,要我转达南方局领导对你的慰问。”
张萍听到了,又惹得落下几滴眼泪,她转脸用小手绢揩了,回过头来说:“谢谢他们的关心,其实我什么也还没有做成呢。”
陆胡子说:“你能打进去,这就是非凡的成绩。郑部长和陈秘书说,看来你在他们的训练班里,搞得不错。陈秘书还问:‘是不是受到过严峻的考验。’”
张萍开始汇报,她并没有把她在训练班里的遭遇详细汇报,只是说:“多亏陈秘书早早提醒了我,才算及了格。”
陆胡子说:“你现在钻到这么机要的岗位上去,更严峻的考验恐怕还在后面。”
张萍点头说:“我早想过了,我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考验在等待我。党可以相信我。”
陆胡子说:“这是自然的,党派你去,就是完全信得过你的。我是说,你在那里不会轻松,他们不会不层层设监视哨。”
张萍证实陆胡子的话说:“是呀,前几天我出来的时候,本来想直接到联络站来找你的,可是我发现有人在盯我的梢,我只好回家来给你发信。以后送情报给你,看来还麻烦呢。”
小田说:“必要的时候,可以利用他们的电台向我们的电台发报嘛。”
陆胡子纠正小田的话,说:“陈秘书叫我转达,除非是十分重要和紧迫的情报,不要轻易发报。也不要自己出来送情报。”
张萍提出一个她今天想汇报的主要问题,她说:“我是译电员,不能上机子发报呢。”
小田说:“这倒真是一个问题了。”
陆胡子笑一笑说:“现在有办法了。我们调了一个报务员到了你们那里。”
张萍马上意识到了,问:“是不是叫张蔚?”
陆胡子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萍笑一笑说:“也真巧,前几天我从电台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常和我打交道的报务员,名叫张蔚的,拿一封信叫我出来替他投邮。我一看,地址正是四德里八十一号,只是收信人是田康宁。我正奇怪呢。”
“哦,原来是这样。”陆胡子的疑团解开了,他还以为张蔚和张萍他们是自己随便打通了关系,违反纪律了呢。他说:“正是,陈秘书叫我把他的关系交给你,以后由你领导。”
张萍喜出望外,她多少天思谋,无法解决的困难解决了。她高兴地说:“这就好了,他是一个老资格的报务员,董处长的下手。”
陆胡子说:“和他接关系的口号写在这里,你背一背。以后张蔚,还有冯庆,都由你分头联系。”陆胡子拿出一张条子,交给张萍。张萍看一下,记住了,就擦一根火柴烧了。口里自言自语:“这一下可以干一场了。”
“好,等着你,干一场。”陆胡子高兴地说。
35
“张小姐,你回来了?新年快乐吧。”当年节一过,张萍按规定日子回到电台,并且按规定时间上班的时候,比她更为奉公惟谨、去得更早的张蔚,向她问好。
“新年好,张蔚——先生。”张萍突然感到,现在叫张蔚为“先生”,是多么别扭。
“谢谢,张小姐。”
“我说过,请你再也不要叫我张小姐了,我们都不要叫什么先生、小姐了。不管你怎么样,我反正以后再也不叫你张先生了,就叫你张蔚。”张萍好象是在重申前议,其实她现在这么说,已经有了新的含义。
“行呀,你就叫我张蔚吧,张小姐。”张蔚又脱口叫出张小姐。张萍微愠地望了张蔚一眼,没有说话。
不叫张小姐,直呼她的名字张萍,张蔚才真感到别扭呢。那是一种比较亲密的称呼,叫不出口的。何况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漂亮小姐。虽然她只是淡淡地打扮了一下,只穿着普通的军装,反倒显出别有一种风度,她仍然是一位漂亮的小姐。
他们两个都进入正常的工作程序中去。张蔚开动他的收发报机,在进行必要的技术调整。张萍去领了归她翻译的密电来,按照规定的密码,翻成电码,请董处长签字以后,交给张蔚在机子上发出去。
在这中间,张萍有很多的机会,可以找张蔚说话,接关系。但是她故意不打算找张蔚说话,好象把时间拖的越久,越是在更突然去找张蔚接关系的时候,越是可以引起张蔚更大的惊奇。这样当然会引来张萍自己更大的快乐。叫你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标准小姐,却忽然以你万万没有想到的面目在你的面前出现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张蔚注意到,张萍好象有一种特别轻松和愉快的感觉,甚至比原来也显得更生气勃勃。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象比原来也显得更美丽一些了。张蔚赶快把自己从这个念头上拉回来。但是他忽然又感到,张萍似乎比过去对他更亲热一些。唉,这也许还是自己的错觉,不应该有的错觉。
快下班了。张蔚关掉他的机子,做完清扫工作,从机房走出来,准备吃饭去了。张萍也忙着在译电室里收拾她的文件,锁了起来。当张蔚要走的时候,张萍忽然叫住了张蔚:
“张蔚,你等一等。”张蔚听到张萍直呼他的名字,再没有称先生,已经有点特别,又叫他等一等,更是特别。过去他们都是各自收拾好了,在走道里见到了,冷冷地点一个头,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怎么今天叫他等一等呢?
张蔚停步,望着张萍,张萍从自己的小提包里,抽出一张贺年片来,对张蔚说:“我还没有把贺年片送给你呢。”接着她把那张贺年片交到张蔚的手里。
张蔚抱歉地说:“张小姐,我没有机会进城去,没有买贺年片来送你。”
“啊?!”张蔚把贺年片打开来看一眼,却吃惊地叫了一声,愣愣地看着张萍。这怎么能叫他相信呢?他再把贺年片上写的名字看了一眼。
“放心,那不会是假的。”张萍微笑着说,伸开自己的手指,指一下那张贺年片。
张蔚更惊异地望着张萍伸出来的中指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
张蔚的头脑清醒了,这可以说明问题了。于是他指一指那个戒指:“你这颗戒指真漂亮呀。”
张萍淡然地说:“不怎么的,是我的一个朋友田康宁送给我的。”
“哦,田康宁,我也认识呀。”张蔚说。
张萍说:“老田叫我告诉你,在这里要为党国尽忠。”
张蔚马上回答:“是的,为党国尽忠,好好干。”
别的话不需要再说了,张萍握一下张蔚的手,轻声说:“同志,好好干。”
“同志”这两个字,张蔚有很久没有听到了,今天突然从张萍口里听到了,而且从一个他简直不敢相信的漂亮小姐的口里听到了,真是又惊又喜。这还需要说什么呢?他久已盼望着的事,竟然在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场合里出现了。新年前他写了一封信给田康宁,还是托张萍拿出去投邮的呢。谁知道她拿去投了邮,还是没有投邮?说不定她正就是田康宁,她就是组织。
张萍笑一笑说:“张蔚,你没有想到吧?”
张蔚现在听张萍叫他张蔚,听起来觉得很顺耳,很得体,他点一下头,表示真没有想到。
“我原来也没有想到,现在我们要好好干。”
张蔚说:“是呀,我正在发愁,孤掌难鸣。现在好了,我们配成了‘两搭档’……。哦,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两个配合起来干,这就好了。”张蔚自己责备自己,不应该在张萍这个女人面前说出“两搭档”这样犯忌讳的话,他赶快纠正自己的话,并且加以解释。
“是呀,我们就是‘两搭档’呀。”张萍故意把“两搭档”说得很响。
“取笑了,取笑了,请原谅,张小姐。”张蔚表示歉意,接着知道自己喊她张小姐又说滑了口,接着纠正:“哦,不是张小姐。”
张萍笑了,说:“你不用想到别的上面去。告诉你,我是结了婚的,爱人在华北前线。我们在这里工作,本来是‘两搭档’,而且为了工作,说不定我们还得装着讲一回恋爱呢。”
张蔚想不到张萍已经结了婚,更想不到张萍说出这样的话来,连脸都不红一下,他自己却感到难为情了。
张萍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在人面前表示亲近,似乎她和张蔚开始有一种特别的关系。张蔚完全明白,他的这个上级是有了丈夫的,她这么做,而且做得很自然,完全是为了工作方便。他感到自己担任这么一个蹩脚的演员,浑身不舒服,真象芒刺在背,但是还得勉为其难。这样一来,引起他的姨父董处长的无端热心,使他更觉烦恼。
今天下午,董处长叫张蔚到他家里去,张蔚去了。进得门去,董处长正坐在躺椅上看什么东西,也不站起来和张蔚打招呼,只挥手叫他坐下,也不给他倒茶,对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给你说过不只一回了,你和张萍的事到底怎样了?我看再也没有象你们这一对这么合适的了,工作上两搭档,生活上配一对,该多好。你怎么老这么拖拖拉拉的?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了,你快三十的年纪,还年轻吗?”
张蔚心里有苦难言。只是嗫嚅地低声支吾:“这个……”
“这个那个干什么?难道张萍这女人还哪一点配不上你?你不抓紧,我看……”董处长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你不早把她拴住,这么一个漂亮女人,早晚要被别的男人抓去。”他改口说:“我看张萍对你很有意思,你却为什么那么冷冰冰的。”
“我不是说她配不上我,我是说……唉。”张蔚象吃了苦药似的紧锁眉头,一时找不出一个正当理由来推说。他到底找到一句话来搪塞:“是我配不上她。”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要女的有心,男的有意就行。我看是她有心,你却无意。”姨父竟然自认为摸透了他们的心思了,天晓得!
不等张蔚说话,这个以张蔚的事实上的家长自任,作起主张来:“这么办。这个星期天,你约她到我家里来吃午饭,我向她提出来,只要她同意,你们的事就算定了。”
“别,别这样,她不会答应的。”张蔚着急地说。
“你别管,反正你去把她请来就是。”姨父不由分说,作出最后的决定。
张蔚象咬住一个苦果似地向姨父告辞,走了出去。
董处长要张蔚约张萍星期天到他家里去吃饭的事,张蔚在心里憋了几天,也不敢对张萍讲。他怎么能想象他拉着张萍到他的姨父面前去。听任姨父为他们宣布订婚,为他们俩祝福呢?他一想到这里脸上猛然一热,身上却冒出冷汗来。
但是董处长却总不放松,一遇到张蔚就问他:“你约好了没有?”弄得张蔚很狼狈,逼得他不得不对张萍说这件事。不过,他是以一个下级党员向自己的上级领导汇报这件事,请求指示的神情,吞吞吐吐地把他的姨父的这个荒唐打算告诉了张萍,并且问:“我该怎么办?”
张萍听了笑了起来,笑得这样的开心,前仰后合,把张蔚弄得莫名其妙,倒以为是自己把这种荒唐事向上级去讲,未免太不礼貌了。他呆呆地望着张萍。张萍却说:
“那么我们将来在他的面前演这一场戏吧。”
“我们怎么可以这么办?”张蔚说。
“逢到这样的场合,你不作戏怎么办?”张萍反问张蔚。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办。”张蔚光说不行,却讲不出一个道理来,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张萍说:“如果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鲜血,都可以奉献出来的话,那么,为了我们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我们再扮演一场假订婚,甚至扮演一场做夫妻的戏,又有什么难处?”
张蔚正为这震动他的灵魂的话而折服的时候,张萍继续说:“不过,你先去对他讲,现在还不能办。因为我还没有充分利用我现在的价值呢。”
什么叫充分利用价值?张蔚似懂非懂地望着张萍。
张萍笑一笑问张蔚:“你理解我的意思吗?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有相当高的价值的。我必须利用这种价值。”
“哦。”张蔚一下开了窍。他明白了,张萍到电台来以后,没有过多久时间,也没有作特别的努力,就成为大家注目的人物。她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大家看她唱歌,吹口琴,下棋,打桥牌,打乒乓球,以至跳交际舞,几乎样样玩意儿都会。虽然不能说很精通,但总可以逢场作戏地玩一阵,不多久就自然形成俱乐部的核心人物。大家议论说,这个漂亮姑娘,无忧无虑,是一颗快乐种子。大家特别喜欢和她交往,她对什么人都一样的随和和热情,和什么人都谈得来。她绝没有一点高傲架子,不象电台的那位自恃长得漂亮,把一切人都不放在眼里的“骄傲的公主”那样;她也绝没有一点自轻自贱的神色,和电台里那些故意卖弄风情,招蜂引蝶,待价出售的不值价的女人一样。她在那么多有意来献殷勤的男人面前,总是那么不卑不亢,自尊自重。而这却吸引了更多的人绕着她转,欣赏她那含威而不怒的高格。于是在特务们的心目中,她成为“有值价”的人物。张蔚理解她说的充分利用她的“价值”,绝不是她自身可以待价而沽,而是她可以充分利用和特务进行广泛交往的场合中,从他们的嘴里掏出真正“有价值”的情报来。
张蔚对张萍点一下头说:“我理解你的意思。”
36
张萍遵照陆胡子转达南方局的指示,她把张蔚和冯庆两个党员联系起来。冯庆和张萍在训练班就熟识,他们吃罢晚饭,在电台里一个山岩边散步谈心,是自然的事。张萍告诉冯庆,要他和易光多在电台里交朋友,收集情报,张萍和张蔚负责把他们自己收集到的和冯庆转报的情报,传递出去。
说起来是这么简单,要把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却费了不少的手脚。不要说他们在各种场合和从各种渠道,从看到的文字材料和听到的口头谈话中,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有用的材料,加以分析,汇成情报,是多么不容易;要把这些情报一件一件靠脑子记住,又是多么困难;就以他们找寻交换材料,分析材料的机会来说,也很不容易。他们见面次数多了,或是谈话时间长了,都有可能被在电台乱窜的“野狗”注意到。这些“包打听”,有时象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企图截取他们谈话中的一言半句,拿去作密报的材料。所以张萍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必须用各种约好的暗语和代语,一些他们电台里经常使用的套语,来表达特别的意思。这真要挖空心思才做得好的。
这样的活动当然是困难而危险的,但是张萍他们一点也不感到麻烦和危险。越是这样挖空心思地去迷惑敌人,越是去创造一些传递情报的术语和办法,越有兴趣。每一次和敌人捉迷藏的胜利,都是他们的一次欢乐;而每一个危险的化险为夷,都给他们带来一种满足。张萍特别有这样的感觉。
张萍从在延安上了无线电训练班,得知他们将来有可能被派到敌占区去担负建立秘密电台、收集情报的任务后,就十分渴望去担负这种任务。特别是她的好友小赵在北平牺牲后,她曾强烈地要求去补上小赵的战斗岗位。她明知这是极其危险的任务,但她却渴望面对这种危险。她想去和这种危险进行搏斗,竭尽全力去征服危险,而绝不为危险所压倒。从这种搏斗的胜利中,她可以找到最大快乐。如果失败了,牺牲了,也没有什么,从这种牺牲中,她可以找到人格的最后完成,死而无憾,象她的好友小赵那样。
现在她被派到国民党统治区而且是钻到军统特务电台里来活动,她始终记住在南方局见到***同志时听到的话:“勇敢机智,准备牺牲。”她一定要拚命进行斗争,不怕牺牲,同时也要巧妙地进行活动。她决不作懦夫,但是也不作莽汉。
张萍和张蔚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处心积虑地筹划,终于到了他们认为到了可以和南方局电台挂钩的时候了。
今天张萍和张蔚两个人毫无顾忌地在报务室里叽叽咕咕谈了很久。由于董处长的热心推动和宣传,说他们两个人开始“有意思”了,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二人的往来。他们二人坐在一起开始研究,张萍开玩笑说:
“你看,我们要开始一回恋爱谈话了。”
张蔚赶快纠正说:“这是假的,不是真的。”
“但是在他们面前,假戏可要做得象真的。”张萍严肃地告诫张蔚。
他们开始商量和南方局电台通报的事。因为张蔚说,他从他的姨父那里弄到了一份军统电台和各地特务电台通报的呼号、波长和时间表。
“时间到了,你就按这些电码发出去。”张萍拿出一张纸来,交给张蔚。张蔚看了一下,问只这么几个字?”
张萍说:“先发几个字试一试,试通了,我们再发别的。”
张蔚坐在机子面前,开动机子,调整波长,按张萍给他的呼号开始呼叫,不多一会,那边就回叫了。张蔚说:“叫通了,我开始发了。”
张萍点头同意。
张蔚发了以后,接着收报。他把收到的电码交给张萍。张萍回到自己的译电室里,从抽屉里拿出《情天恨海》来,翻了一下,她写在纸上的是这么一句话:
“干一场,致同志的敬礼。小鬼头。”
张萍高兴地对张蔚说:“你看,连通了,他们向我们致同志的敬礼哩。”
张蔚拿过手来看一眼,高兴得不得了,不禁叫起来:“连通了,连通了。啊,同志的敬礼!”
张萍并不受张蔚过分欣喜情绪的感染,她阻止了张蔚的笑声,又把纸条收回,立刻销毁掉;并且还告诉张蔚,要他把收发报机上的波段旋扭赶快扭开。
张蔚当然知道该怎么办,扭了旋扭,他问:“干一场是什么?”
“那就是我们的代号了。”张萍说。
“那么‘小鬼头’一定是……”
“是我们电台的代号。”张萍一想起小孙这个个子小,很机灵的小鬼头,就禁不住笑起来。
张萍把张蔚新得到的那份重要情报费了不少的事才编成密码,拿去交给张蔚,说:“抓紧时间发了吧。”
“好。”张蔚说着,便上机子开始调整波长,并且把发报机上原来的强放电子管抽下来,换上另外一个。张萍奇怪地问:
“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蔚以一个老行家的口气说:“老报务员发报久了,就会形成自己的手风,对方电台一收报就会猜出这是谁在发报。知道我的手风的电台报务员不少,所以我给我们‘家里’发报,要改变手风,还要把电子管换一下,功率变了,电码发去的声音也会变,这样即使有人听到我的发报,也无法辨別是谁在发报了。你听。”张蔚在新换上电子管后试了一试电键,果然叽叽的声音变小了,变尖了。
张萍说:“既然熟悉你的手风的人多,何不让我来发一回?只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潮了没有。”
“好。”张蔚把一切准备工作作好,让张萍上机子发报,他到外边去看守。张蔚眼见张萍坐上去,和南方局电台叫通后,她熟练地按着电键,倒象弹钢琴一样的快活,手艺真好,连张蔚这个老报务员也不得不称赞:
“没有想到你的手艺这么高明。”说罢他走出去了。
张萍发完了报,等张蔚进来以后,高兴地对他说:“那边是小鬼头收报。你看,领导嘉奖我们了。”
张蔚迅速把原来的电子管换上,把频率调回到原来的位置。张萍也赶快收拾好。一切都恢复正常。
南方局电台的小孙从假三层的搁楼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径直找到陈秘书,说:“干一场来了电报。”
“走,告诉郑部长去。”陈秘书拿着译出来的电文,和小孙一块到了郑部长的办公室,推门进去,陈秘书说:
“干一场来电报了。”
小孙说:“是重要情报。干一场把军统特务电台的通讯网和呼号都搞到手了。”
郑部长从陈秘书手里接过那张译电纸去看了一眼,眉开眼笑地说:“干一场干得真好,马上转报延安。”
小孙也高兴,说:“是。”
郑部长又叮嘱小孙以后一有机会就告诉干一场,没有紧急情报不要用他们的电台。”
37
吃罢晚饭以后,张蔚匆匆忙忙地走到无线电天线林立的石岩边,去等张萍。这时天还没有黑,太阳刚下山不久,满天璀灿的彩霞在西天燃烧,嘉陵江上跳动着无数片的金波。但是那黄昏的美景一点也不能使他动情,因为一件烦恼的事正纠缠着他,他要找张萍来替他解脱。过去吃罢晚饭,他们常常到这岩边来散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来。眼见天快要黑下来了。
张萍到底来了,是那么无声无息的轻飘飘地飘到张蔚面前来的。
“把我累坏了。”张萍来到张蔚面前,还直喘气,看她那被汗水沾湿的黝黑的头发和还散发着热气的通红的脸蛋,不知道她才去干什么去了来。
“干什么这么累?”张蔚问。
张萍不断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又用手绢扇风,说:“刚才被拉去打乒乓球去了。我还没有打完就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没什么事。”张蔚看她累成那样,他实在不忍心用个人的烦恼去麻烦张萍。他感到很内疚,在这电台里和这些魔鬼打交道,他竟毫无作为,没有从这些魔鬼们的口中挖出什么特有价值的情报来,一切都偏劳了张萍。他很羡慕,也很佩服张萍的活动能力。他看张萍正在特务面前努力给自己塑造起一种形象:这是一个长得漂亮,善于交际,得人欢喜的女人,迟早要走到高级社交界里去,不是成为交际花,就是成为红舞星。交际花和红舞星的出路就是有朝一日被大官僚或大资本家所看中,用高价买去作为掌上玩物。戴老板就是这样看中了一个曾经红得发紫的大明星,纳为别室。这样的女人和共产党是根本不可能联在一起的两个概念。她给自己涂上一层厚厚的保护色彩是有效的,一些有身份的特务认定她会要攀上高枝,便乐于和她交往,以能赢得她的青睐,争取和她跳一次舞为荣。有的人为了表露自己是重庆官场中情报的权威,在闲谈中故意透露一星半点官场的政治丑闻。张萍很善于从这些臭气熏天的丑闻中,过滤出某些有价值的情报来。
张蔚默默地看着张萍忘我地进行这些活动,很感动,但是也为她忍受的某些辛酸和屈辱而难过。他不禁对张萍说:“你用心真是也太苦了。”
张萍听到张蔚对她说的“用心太苦”几个字,感到莫大的安慰。毕竟有人理解自己在电台这么拋头露面到底为了什么。她感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她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别人哪里知道,我的心是淌着血的!”
是的,当张萍和这些魔鬼打交道的时候,和他们说说笑笑,和他们打桥牌、喝咖啡的时候,特别是和特务头头跳交际舞,被他们紧搂着的时候,或者在茶座边喝葡萄酒,接受他们献殷勤,忍受他们“吃豆腐”、“揩油”的时候,她是多么想啐他们一口,括他们几个耳光,有枪的话,一个人赏他一颗“卫生丸”!但是她不能这么办。她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刻,在自己的床上抱起那件风雨衣饮泣一场,她有几次穿起她那件风雨衣,走到月光下的岩边,想坐在石头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而她没有这么办,她只摸着她的风雨衣,望着北方的星斗,把热泪吞进肚里去,咬一咬牙,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去了。
今天傍晚,他们在岩边散步,张蔚本来是想向张萍汇报他的姨父硬要他请张萍到他家去吃饺子的麻烦事,他看张萍这么辛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你真是太苦了。我们感激你。”
“不要这样说,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还远没有做好。”张萍知道张蔚的话是发自他的肺腑,她感到宽慰。她接着问:
“你有什么事,你刚才吞吞吐吐地,到底没有说清楚。”
张蔚再也不愿意说,他想自己去解决自己的困难。他说:“没,没,真的没什么。”
“为什么在我面前还这么吞吞吐吐?”
张萍是随随便便这么说的,张蔚听了却认为张萍提出了原则性的问题,一个下级是不可以在上级面前隐瞒任何事情的。他只好说了:
“我说了你不要在意,我姨父想拉你到他家去吃饺子,其实我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自己会去谢绝的。”
张萍早已猜到是这一件事,她笑一笑说:“我说过,我现在还不能到董处长那里去逢场作戏,我还要到另外的场合去逢场作戏,我还没有充分利用我的价值。”
张蔚点一点头,完全理解。
他们正在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小特务气喘吁吁地跑到张萍的跟前,很有礼貌地说:
“张小姐,林处长请你回俱乐部去,总部的客人来了。”
哦,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在俱乐部玩的时候,电台的林处长和她一块打桥牌,闲谈起来。军统总部喜欢玩桥牌的人很多,老板就很喜欢玩桥牌。另外两个陪着打牌的人又把她称赞一番:“象张小姐这样的牌艺,在电台找不到,在总部恐怕也不多。”
林处长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张萍,张萍已经猜中林处长将要说什么,果然他就这么说了:“怎么样,我们明天就请总部来两个高手和我们对一仗,我还是你的partner。”
张萍笑一笑,那么自然。林处长认定张萍已经同意了。并且马上吩咐陪着打桥牌的两个特务去总部,“你们去给他们下战表。”
张萍当然同意。她到电台来工作几个月,天天在一起的只是电台里的特务,还没有和总部的特务打过交道。电台里的特务在和她在俱乐部的交往中,所能给她提供的幕后新闻,只有那么一点,虽然从这些形形色色的新闻中也可以浓缩出有价值的情报来,但大半是属于国民党官场中的某些丑闻,桃色事件,在政治上有重大意义的新闻,实在不多。张萍渴望着扩大她的接触面,从那些高级人士的口中看能不能挖出重要的情报来。现在林处长替她扩大交际面,她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现在小特务奉林处长之命,来请她去俱乐部和总部来的桥牌手打桥牌,她用眼睛望一望张蔚,张蔚会意地向她点一点头,意思是说:“你去吧。”
张萍到了俱乐部。这个地方不大,人却来的不少。她不知道林处长昨天是怎么去军统总部“下战表”的,反正来了几位有些来头的高级特务,因为李台长也不得不出面来接待了。
“这是张小姐。”林处长给来的三个高级特务介绍。但是对张萍却不介绍来的几个特务的姓名,只对张萍说:“这是总部来的牌友,都是高手。”
张萍只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和他们一一握手。其中一个手指上戴着老大一个戒指的特务,用欣赏的笑容望着张萍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果然。”
张萍听到这种庸俗不堪的社会交中的烂套,令人作呕。不屑于和他搭腔。
另一个特务看起来比较文雅,戴着金边眼镜。不过显然可以看出,那眼镜对于他也不过是起一种装饰的作用,他的眼睛清光明亮,不象有毛病。他和张萍握手的时候,好似惊于张萍的文雅漂亮风度,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林处长:“张小姐是……?”
“哦,你才从上海回来,不知道,她是我们电台的……”
“一枝花!”第三个特务站拢来插嘴。这个人一看就是油头滑脑的样子,笑得很怪,越笑越象要哭。他那肥胖的手已经争着伸过来了,想要和张萍握手。
张萍一听他这么说,心里突然发了火。混蛋,这个家伙大概把她当成可以玩弄的“花瓶”了。一见他那满脸流油,涎嘴涎舌的样子,真值得顺势括他一耳光,打起来声音一定是很脆的。张萍不说不笑,也不伸出手去,用矜持的眼神鄙视他。
林处长马上打圆场,接下去说:“我们电台的工作人员,无线电训练班的高材生,老板亲自点的名,到我们电台的,是本党忠实的同志。”
“哦,哦,”这家伙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一听说是老板点名的,他再也不敢占便宜来了。谁知道她将来会攀到什么高枝上去?他抱歉似地对张萍说:“张小姐,对不起。”
林处长张罗大家在俱乐部准备好的牌桌四周坐了下来,林处长和张萍作一方,戴眼镜的和戴戒指的作另一方,对起阵势来,那胖子坐在他们那一方助阵。
才打了几局,张萍发现,总部来的这两个桥牌手的确打得精。但是在摊牌的时候,张萍发现眼镜有明显的失误,这是在暗地让她一手吧。张萍不管它,打起精神来打,不过几局便转败为胜了。
“张小姐的牌艺果然高明。”戴戒指的人称赞。
张萍只是笑一笑,她再也不必太用心,她要注意听一听他们在边打牌边闲谈些什么。这些谈话听起来无头无脑,实在听不明白,大体上可以猜到是说的政治圈里的秘闻。惟独那个胖子对眼镜问的话,能听出一个眉目。
那个胖子大概因为张萍被林处长介绍为“本党忠实同志”,便不用多少避讳,问眼镜:“张兄,你这次回上海,又白相白相,又立了大功。都不带点好吃的回来开个庆功宴?”
眼镜说:“什么功,奉命行事罢了。你以为七十六号的人就那么好对付?”
七十六号?张萍一下明白了,她听的心里老大地吃惊,却装得一心一意打牌,对他们说的闲话漠不关心的样子,她把牌往小桌上一放,笑着说:“吃光了,十二幅little slang!”
“哦哦,”眼镜认输了。“只顾说闲话去了。”
林处长叫人端来几杯桔子水,让大家喝。戴戒指的对眼镜说:“不管怎样,人总是平安地被老兄接来了。”
张萍一边喝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脑子里却在把他们的话连接起来:这个戴眼镜的大概最近去了一趟上海。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她早知道军统在上海设有工作站,电台里有时也收到上海的来电和发电往上海。军统特务在重庆上海之间来来去去,也久有所闻。奇怪的是他们提到“七十六号”,这不是南京汪精卫政府特务机关的代号吗?他们和汪伪特务打了什么交道呢?又说“人平安地接来了”,他们到上海接个什么人到重庆来了,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他们再没有谈下去。却转到牌局上来了。戴眼镜的很有礼貌的样子对张萍说:
“张小姐,你的牌艺不错,我们那里和你对阵的也不多。怎么样?明天下午我请客,请张小姐和林处长到我们那里再战一回,决个胜负。”
“好,好。”胖子最赞成。“听说你带回来阳澄湖的大蟹,也该拿出来请客嘛。”
“正好,明天晚上我们那里有交际晚会,张小姐听说是跳舞能手,也让我们开开眼界嘛。”戴戒指的那一个也来凑趣。
林处长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张萍。张萍心里想,去也好,她正想解开刚才的谜呢。她没有说话,林处长便认为她表示同意了。他答应说:
“好,明天下午,我们一定来奉陪。”
第二天下午,张萍跟着林处长到了军统总部,打了一个下午的桥牌,鏖战十分激烈。来观战的人不少,而且看来都是颇有身份的人,其中有一些人其实是慕名来看张萍的。她显得落落大方,而又显出相当矜持,凛然不可冒犯的高贵样子,然而这更赢得人们的尊重,到底是军长的小姨妹,与众不同,不是那种“下三烂”。
晚上张萍被邀请参加了舞会,这是一个小型的舞会,来参加的女宾都是一些高级仕女,衣服华丽,舞姿优美,但是大家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本党忠实同志”身上。她那种庄重的合于典雅程式的舞姿,满面春风却又不苟言笑的样子,使许多人倾倒。有好几个高级特务在舞间休息时,早已议论:如果把她打扮起来,送到高级社交场合去训练一下,不是上等的国际间谍吗?
张萍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那种厌恶之至的愤慨情绪,参加进群魔乱舞中去,强笑为欢,谈笑风生,玩世不恭。就在这些跳舞和闲谈之中,她努力探索解答昨天听到的谜儿的钥匙。她终于找到了,主要是和那个戴眼镜的高级特务的交际中,从他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听到的。原来他最近担负一个重大使命去了上海才回来。他说:“重庆和南京都有同样的看法,这个仗实在打不下去了,越打越叫共产党坐大了。日本的看法也一样,最危险的敌人是共产党,应该联合反共。”
这些话张萍无论在训练班或是电台都听得很多了,是公开的言论,她想知道的是他们打算怎么样联合反共。昨天已经隐约地听到了,这个眼镜特务去上海接来了一个什么重要人物,大概和这个联合反共有关。但是这个人是什么人?还不清楚。后来那个眼镜特务无意中谈到他在上海见到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他潜伏在上海坚持领导民众抗日而被日寇和汪伪特务逮捕了,他坚贞不屈。这个人不是过去在电台听说过的“英雄”吗?不就是那个叫伍开星的吗?但正是这个伍开星,重庆有的报纸却揭露说他不是坚贞不屈,而是投降日本当汉奸去了。现在却被军统特务派人去把他接来重庆,干什么?明白了,汉奸伍开星到重庆来谈蒋汪合流反共的事来了。
张萍感到非常兴奋,非常痛快,比解开了一道非常难解的数学题还痛快,比打了一个大胜仗还兴奋。她高兴得以至于在舞会上放纵地跳,和魔鬼一起举起血红的葡萄酒碰杯。她怀着一种慷慨悲歌的情绪和这群魔鬼捉迷藏。她直到夜深告辞回电台,还在极度兴奋之中。
第二天,她和张蔚碰在一起,不肯回答张蔚问她昨天晚饭后为什么不见她的问题,却只是抿住嘴笑,脸上兴奋得发红。张蔚接着见她自顾自地在起草一封电报,然后对张蔚说:
“惊人的消息,***派军统到上海去接来南京的汉奸伍开星,讨论降日反共的事来了。”
“可靠吗?”张蔚也吃惊了。
“我相信是可靠的。这个情报要立刻发回‘家’去。”张萍自信地说,“我编好密码,今晚发出。”
张蔚还有点将信将疑,董处长却送来一份电稿,交张萍张蔚立刻发到上海去。
张萍收到一看,不觉笑起来,对张蔚说:“你看你看。”
张蔚看一下,上面写的是“伍已平安抵渝”。
张萍说:“这就百分之百地证明了是真实的事情。立即发出!”
张蔚点头同意。
小孙收到这个电报后,立刻下楼来找到陈秘书,陈秘书看一下,对小孙说:“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小孙点一下头,自己回阁楼上去了。
陈秘书马上把电报拿去给郑部长,说:“干一场又来电了。”
郑部长问:“怎么又来电了?不是告诉他们不要轻易来电吗?”
陈秘书说:“重大情报,不发送回来不行。”他把电报交给郑部长。郑部长看了,大为吃惊,说:“果然是大事,我要立刻向领导汇报。”
郑部长拿着电报去找了管军事和情报工作的***同志。剑英同志说:“在国民党官场只听说日本人在诱降,详情不了解。从这个情报看,汉奸伍开星已经奉了日本人之命到了重庆,他们正在讨价还价,商量蒋汪合流的条件。这是非常紧迫的事,立刻报告中央。”
过了两天,***同志找郑部长去,对他说:“中央从其他方面也获得相似的情报,对***的投降阴谋必须公开揭露。我们除开通过统战工作,公开呼吁反对投降外,现在要在报上呼吁:坚持抗战,反对投降。你要设法把汉奸伍开星偷偷到了重庆,替日本人来诱降的消息,透露出去,引起公愤。我们《新华日报》也要揭露。”
郑部长答应研究透露的办法。剑英同志说:“一定要保护情报来源。”
郑部长说:“当然,要保护‘干一场’他们的安全。因此我想,不要由我们先透露出去,《新华日报》也不要先登。我们通过国民党内部的人透露给外国记者,让外国记者向他们国内发回消息,在他们国内报纸上报道了后,我们再以外电消息的形式在重庆公布出去。”
剑英同志点头同意。
郑部长把《新华日报》的负责人老彭找来,对他说:“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本人派汉奸伍开星到重庆诱降来了,他们正在讨论蒋汪合作反共的条件,想必周副主席已经指示了你们,要公开揭露。”
老彭说:“周副主席要我们准备反对投降的文章,没有说伍开星到重庆的事。这个消息我们登了,国民党要来查问消息来源,我们怎么说?”
郑部长说:“不是要你们马上登消息,是先给你们打一个招呼,你们先准备揭露投降阴谋的文章。等国外报纸上的消息出来了,我们会告诉你们,你们再用‘外电消息’的名义刊登出去。”
老彭说:“发动一个反对投降的运动,我们正根据周副主席的指示,准备一批文章,等你们的国外情报送来了,我们就开始揭露,跟着就刊登一系列反对投降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