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朱浩派一个小特务来号子里叫张萍:“张萍,朱主任有事找你去。”
“什么事?”张萍问。
小特务说:“不知道,你去就知道了。”
张萍准备走出号子,小汪又叫了一声:“张姐姐。”
张萍明白小汪想要说什么,她点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张萍满不在乎地走出号子,一直随特务到了朱浩的办公室。
朱浩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接待张萍:“张小姐,请坐,请坐。”
张萍毫无顾忌地坐下了。朱浩亲自给张萍倒一杯开水,端到她的面前。一块来的小特务很知趣地退了出去,张萍发现那个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出门后随手把门带上了。张萍看着那一杯透明的白开水,马上想起小汪告诉过她的话。
朱浩客气地说:“张小姐,请喝水。”
张萍没有理会,问:“找我有什么事?”
朱浩很机灵地说:“哦,是这样的,娱乐室办起来了,大家满意吗?”
张萍说:“住到你们这里来,还能说什么满意呢?”
“让大家多一点时间在号子外边活动活动,总比关着好嘛。”朱浩还想取得张萍的好感。
这倒是真的,但是张萍不打算叫朱浩听顺心的话,回了他一句:“怎么,你是想要我来说感谢你们的话吗?”
“不是这个意思。”朱浩也望一望那一杯白开水,张萍动也不想动手端那杯子。“我是请你来问一下,看还有什么我们能够办得到的事没有。”
张萍看出朱浩在关心放在张萍面前的邡一杯开水,她心里有数了。她知道朱浩说的都不过是花言巧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开玩笑地回答:
“有呀,你办得到的事多得很,你把集中营的大门打开,叫大家到外边去散散步不好吗?”
“嘿,那我可不敢,跑掉一个,我也担当不起,张小姐,你说笑话了。”
朱浩说着,涎皮涎脸地转到张萍的身边来。张萍戒备着。朱浩和声细语地:“张小姐,你我都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人,何至于被关到这里来,你到底犯了什么家规了?”
张萍听他还是问那一句老话,还是用一句老话回答他:“你去问戴老板嘛。”
朱浩更表同情的样子,坐得靠近张萍一些,张萍有意挪动一下,隔得远一点。朱浩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家规,只要回心转意,认一个错,也就好说了。我替你去向老板说一句话,说你认了错了,我保你无事,象你这么标致的小姐,百里挑一,戴老板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张萍听到朱浩开始说混账话了,她防备着,不说一句话。
朱浩坐得更靠近一些,张萍已经闻到这家伙满嘴喷出的酒气。他抽着香烟,故意喷出烟圈来,故意装着说酒话的神情说:
“这里面有一个真资格的女政治犯,判了死刑的,我只要她答应我一个条件,给我当老婆,我就向戴老板说,我娶了这个女人了,戴老板一点头,什么手续也不用办,她就一点事也没有了。现在她在重庆,在我的公馆里享福。”
这种恶心的话,张萍简直听不下去了。朱浩这个混账东西,他以为只要刀下留人,他便可以对政治犯为所欲为了。哼,胡说八道,世界上哪有这么不值钱的政治犯?但是难道去和朱浩作这种无聊的辩论吗?她断然地说:
“你叫我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说这种混账话干什么?”
朱浩越是耐不住了,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姑娘,还听不懂?”
张萍站了起来,大声斥责:“朱浩,我不是来听你说这种混账话的!”
朱浩嘻嘻地亲近张萍,说:“张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个地方,什么都得听我的,要死要活,由我说一句话。”
朱浩伸手想摸张萍的脸蛋,并且想进一步动脚动手。
“啪!”张萍猛然躲开身,抓起那杯白开水向朱浩砸去,朱浩一闪,没有砸着,张萍急忙上去,狠狠地打了朱浩一记耳光。张萍骂:“禽兽!我早听说你是禽兽!”
朱浩的酒醉似乎被这一记耳光打醒了,大叫:“哈,你敢这样猖狂,来人啦!”
几个特务就象在门口外边等着似的,破门而入。朱浩指着张萍叫:
“把这个婆娘拉去坐禁闭,罚她吃二十天盐水饭,看她还敢歪。”
那几个特务上前来拉张萍,张萍双手一甩,摆脱了特务来拉她的手,叫:“我自己会走。”
她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向禁闭室走去。
朱浩知道这件事恐怕要在监狱里带来风波。过去罗世文、车耀先他们在这里的时候也掀起过风波,但是那是他们闹事,可以强制镇压下去。这一回却是因为他个人的德行引起的。这种侮辱女政治犯的事,在军统的家规上也是不容许的,如果闹起来,传出去,他是不好说话的,因此他必须叫张萍、张蔚他们掀不起这场风潮。他自信他的脑袋瓜是管用的,搞各种阴谋诡计还是有办法,他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念头,便找两个贴心的特务来,附耳低言:
“你们下去给我这么办……”
张萍一关进禁闭室,她就抓住铁窗栅子向院坝里吼叫起来,她才懒得顾什么体面呢?她喊:“难友们,朱浩这个混蛋,想侮辱我,我打了他了。他凭什么关我的禁闭?我犯了哪一条监规?”
这时正是放风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小汪自从张萍走出号子以后一直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她咬牙切齿地叫起来:“抗议朱浩侮辱女政治犯!”
最冒火的是张蔚、冯庆他们几个。张蔚也什么也不顾地跳着高举拳头大叫:“抗议!抗议朱浩侮辱张萍,难友们,集体抗议!”
冯庆高高举起拳头喊:“抗议!凭什么关张萍的禁闭!”
易光、赵力、陈柱、王珍都站在一起,一样举起拳头。大叫:
“不准侮辱政治犯!”
“抗议关张萍的禁闭!”
“我们和张萍一起坐禁闭!”
但是在放风的院子里有那么多的难友,除开小汪十分愤慨地跟着表示抗议外,其余的都只用愤慨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却没有人表示抗议,更没有人愿意跟着冯庆走,表示要和张萍一块去坐禁闭。张蔚他们六个人感到实在是势单力薄了。冯庆特别感到不高兴,问张蔚:
“这是怎么啦?他们……”
张蔚看到逐渐散去的难友,比在他的头上打一棒还难过。他知道现在是无能为力了,伤心地看着张萍在禁闭室铁栅栏窗口向他们望着的眼睛,他汩汩地流泪,不,那流的不是眼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
张蔚无可奈何地对冯庆说:“回去吧。”
冯庆狠狠地说:“难道张萍受欺侮的事,别人不理会,我们也不管了?我们要坚决抗议。”于是冯庆又跳起八丈高,大声呼喊:“不准侮辱政治犯,我们抗议!”
易光他们也跟着叫,但是那声音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是多么软弱和空虚。张蔚冷静地说:“回去吧,回去再说。”
这个情况马上被看守特务反映到朱浩那里去了,朱浩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并且下命令:“把张萍关几天就放回去。”
毕浪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没有出去放风,他听到放风的院子里有人在喊叫,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听不到难友们的吵闹声。不多一会,张蔚、冯庆和易光回号子来了。一眼看出,张蔚有几分颓丧,冯庆却是十分愤慨,他倒向他的地铺上,抱着枕头上的那件皮袍,呜呜地抽泣起来,易光呆呆地看着冯庆,无可奈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毕浪不好开口问。张蔚闷坐在地铺上,什么也不想说,他要好好想一想。
62
张萍站在禁闭室的小铁窗前,看到放风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看到张蔚、冯庆他们六个人声嘶力竭的呼吁,除开小汪,却得不到难友们的响应。看到他们怀着冷漠的情绪回到号子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在敌人的训练班,在军统电台上,到这个息烽集中营里来,都没有落过泪,然而今天她倚在禁闭室的铁窗上落泪了。她的心象被刀割开,淌着血。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共产党人被自己的战友当作特务,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被别人当作反动派更难过的呢?
她被特务拉来关禁闭算得了什么?就是受刑罚,以至走上刑场,又算得了什么?不久以前,她设法把俱乐部打开来,让难友们多一些时间在号子外活动和休息,却被有的难友怀疑和抵制,认为这是朱浩叫她玩的阴谋。她当时听了虽然不愉快,却也并不感到委屈,反正给难友们办了好事,也就心安理得了。现在她遭难了,张蔚他们站出来呼吁,却得不到难友们的支持和响应,显然把他们看成和朱浩是一丘之貉了。难道这是监狱里的党组织的看法吗?
张萍最难过的正是这一点,生前在这里披着特务皮子,将来死了还要戴上特务的帽子,不是无名的英雄,却是有名的特务,这怎么能忍受得了。
她现在在这里坐牢,隔刑场的距离也不远了,本来她可以大声地宣布她是一个铁铮铮的共产党员,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唱着《国际歌》走上刑场。难友们知道,监狱里的党组织知道,她是以一个共产党人的身份倒下去的。但是她现在却不能这么办。为了党的利益,为了革命需要,在敌人面前,不能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那怕是走上刑场,那怕是倒进血泊的一刹那,都不能承认。她在南方局的时候,领导同志已经给她打过招呼,任何情况下不要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更不能承认是从南方局电台派进军统特务电台里去的。很明显,如果承认了,敌人会抓住这个口实去攻击南方局,去端掉南方局的电台,这将给党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她对张蔚和冯庆再三提醒,不能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面目。即使要戴着军统特务帽子走进坟墓里去,也不能暴露。她相信,党中央、南方局即使不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名义,用什么名字牺牲的,但是知道他们无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是党的英雄儿女。然而在这里……
张萍几天来,一直在禁闭室思考眼前的一切,只要有工夫,就倚傍在铁窗上,从铁窗望出去,望着从那天井上不大的一片天空飘过去的几片白云出神,那白云缓缓地向北方飘去,好象有什么留恋,有什么等待。张萍想象那白云再向前飘,会飘到重庆红岩嘴的上空,会飘向她日夜怀念的北方。在延安,那宝塔山上夕阳的重光,那延河边黎明的轻雾,那夜幕下窑洞的灯火,那山路上飘荡的歌声是多么醉人。在华北的烽火前线上,在黄河岸的窑洞里白发老将军们正在运筹帷幄,准备决战千里,抗日英雄骑着烈马正在平原烽烟里奔驰,在太行山上的密林里游击战士正在伺机突击而下,长城上风烟滚滚,渤海边波涛汹涌。多少从延安出发到那里去的战士,为赶走日本鬼子而拚死战斗。说不定在某一个村子里,一家老百姓的热炕上,正坐着黎木,他正在这个小小的指挥所里,和战友们计划着新的战斗。他并没有死,说他牺牲了,完全是传闻失误。啊,亲爱的战友,我隔你们虽说是千万里,我的心却仍然在你们的身边,我虽然没有机会和你们一块去战斗,并且已经和你们隔着生与死的门槛,然而我并不感到后悔,也不感到羞愧。我和你们一样是战斗过来的,为了革命的胜利,没有吝啬自己的青春,在这个死亡的深谷里,也没有忘记向你们祝福啊。
张萍一个人依傍在铁窗上想得很久,她看到那一片天空似乎变得更明亮干净起来,蓝湛湛的,又有几片白云冉冉飞过铁窗。白云,你飞向北方,替我带一个问讯去吧。……忽然,张萍感到她想写一首诗,她出口就成章了:
剪一片从铁窗飞过去的闲云,
没有笔,就贴上自己的心。
让它飞去吧,远远地飞去吧,
告诉正在北国风尘中奔驰的战友,
就是在这死亡深谷里,
我也没有忘记向你们祝福呵!
“张萍,出来。”张萍突然听到铁窗外有看守特务在叫她,她把自己的心从遥远的北方收回来,问干什么?”
“放你回号子里去。”特务说着,把门打开了。
“好吧。”张萍说着走了出来。在这里面都是牢房,从一个牢房走进另一个牢房有什么区别?
张萍回到自己的号子里,小汪一把把她搂住:“张姐姐,回来了。”
张萍也高兴地搂住小汪说:“我真想念你呵,我特别感谢你。”
小汪问:“他们为什么要关你的禁闭?”
张萍说:“我打了朱浩这个无耻的禽兽了。”
“啊,怎么啦?”小汪一听到朱浩禽兽这几个字,便大大地不安起来,难道朱浩对张萍也象对她一样下了毒手了吗?她着急地看着张萍:“你……”
张萍完全理解小汪问话的意思,回答说:“没有的事。”接着她拉着小汪的手,亲热地说:“多亏你告诉了我,我动也没有动他的杯子,我把那杯白开水向他的头上砸去了,我打了他一耳光。”
“哦。”小汪感到宽慰。朱浩的诡计在张萍身上没有行得通,小汪高兴地哼起张萍教她的歌来:
努力向着你的前程,
发出你灿烂的光华。
张萍不禁也跟着小汪哼了起来。
放风的时候到了,张萍和小汪都到放风的院子里去。张萍首先找到张蔚和冯庆,她急于想了解那天的事。
冯庆劈头就对张萍说:“你还不知道我们这几天受了多少窝囊气哩。”说罢用严峻的眼光看着院子的难友们。
张蔚也用嘴努一努说:“你看吧。”
张萍回头看一下,照理说是会有难友来向她问好的,奇怪,难友们没有一个人走近他们。难友们突然对他们冷淡起来,简直是有意躲开他们,好象他们身上有什么危险的传染病似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庆生气地说:“不和我们打堆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在背地里放我们的谣言?”
“什么谣言?”张萍问。
张蔚说:“他们在背地里叽叽咕咕,说我们和朱浩是一路货,说你和朱浩在唱双簧戏。”
冯庆忍不住又冒火,大声地说:“我们和朱浩是一路货吗?我们是……”他差一点要把“共产党”三个字喊出来,他的声音大得几个难友奇怪地望着他。
张萍严肃地看了冯庆一眼,冯庆马上明白了,不应该犯纪律,可是他的脸憋红了,他蹲在地上,用拳头狠狠地在地上捶了一拳头:“嘿!”
张萍却一点不露声色,但是从她那铁青色的脸可以看出,她的心里窝着多大的一股火。她对张蔚说:“你回号子里去问一问毕浪,难道这是党组织的看法吗?”
张蔚点头,说:“毕浪这几天有病,没有出来放风,我回去问他去。”说罢往号子走回去,冯庆也一同回去。
毕浪还是坐在地铺的老位子上,空空地叭着他的老烟袋,在沉思着。他看到冯庆进号子用力把身躯摔在地铺上,嘴噘得老高,头枕在那件皮袍上,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张蔚却很安静地坐在地铺上,易光闷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冯庆向张蔚使一下眼色,说:“你开口嘛。”
张蔚向着毕浪,开了口:“毕大哥,我们有一句话想问一问你:你信得过我们吗?”
毕浪没有作声,但显然很注意在听,并且在观察冯庆他们的颜色。
冯庆耐不住这样的沉默,他对毕浪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有人造我们的谣言,说我们和朱浩是一路货?为什么张萍受朱浩的欺侮,她打了朱浩的耳光,被关了禁闭,反而说张萍在和朱浩在唱双簧戏?不支持我们的抗议?”
毕浪听了冯庆象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质问,还是不动声色,也没有回答一个字。
易光是最不肯说一句话的人,也耐不住说话了:“难道我们披着这一层皮来这里面搞‘红旗’吗?这骗得过谁?”
毕浪终于摇头,表示不相信。
张蔚把话挑明了问:“为什么难友们忽然不理会我们,你们是不是也相信这些谣言?”他把“你们”二字说得很清楚,显然是指的党组织。
毕浪只说了一句话收场:“谣言总是谣言,是不值得信的。让我问一问再说吧。”
63
张萍回到自己的号子里,她想问一问小汪,她在放风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小汪早已回来了。张萍一眼发觉,小汪的态度突然变了,躺在地铺上,把头向着里边。
张萍问:“小汪,你这是怎么了?”
小汪没有理会,只鄙弃地哼了一声。
“小汪,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张萍更进一步问她:“你为什么忽然不理会我了?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你自己明白。”小汪说。
张萍并不动气,细声地说:“小汪,我们住在一个号子里这么久,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
小汪的心里乱极了,刚才在放风的时候,有一个难友特意找她谈悄悄话,告诉她,张萍他们和朱浩是一路货色,朱浩调戏了张萍,张萍打了朱浩的耳光,朱浩关了张萍的禁闭,都不过是狗咬狗,甚至说到这是朱浩叫张萍跟他唱双簧。并特别管告小汪,不能相信张萍,不要上特务的当,他们是很会搞“红旗”那一套阴谋诡计的。小汪听了,一下真难以接受。她回来后一直在想,她和张萍住在这个号子里也有一些日子了,虽然她裹上那一层军统制服的皮,却有一颗善良的心,最低限度她是一个好人。张萍在号子里的言行举动,根本闻不出一点特务的气味,为什么他们说朱浩和张萍是一路货,他们在唱双簧呢?……但是告诉她的这个难友是罗大姐的好朋友,罗大姐告诉过小汪,有事可以找他,可见是绝对可靠的,他警告自己不要上当,不能不相信,莫非她把这个好心的姐姐看错了吗?小汪心里乱极了。
张萍坐到小汪身边,问:“小汪,你在放风的时候,到底听到了什么?”张萍明白,小汪在放风以前对她是很亲热的,她放风回来以后,为什么态度突然变了?一定是在放风的时候,有人告诉她什么了。这一点张萍刚才放风的时候就觉察到了,他们七个人突然受到一些难友的冷遇。她感到这不是一个两个难友对他们的态度问题,明显的是有组织地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这个组织是什么?难道是狱中的党支部吗?支部为什么改变了态度?他们听到了什么谣言?为什么轻信这些谣言?如果狱中支部对他们产生了怀疑,从此不和他们合作,甚至隔绝他们,那他们就不能有任何作为了。自己受到难友误解,倒没有什么,将来会有事实来证明的,但是被难友们歧视,孤立,无所作为,不能和朱浩这些混蛋进行斗争,这才是最痛苦的。她刚才已经叫张蔚回号子里去问一问毕浪,看看毕浪是什么态度。现在她想从小汪口中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汪正陷在思想的矛盾中,不好把刚才她放风的时候所听到的警告告诉张萍,但是她到底敌不过张萍那一双那么殷切地望着她的,诚挚的眼睛,她嗫嚅地说:“他们说,他们说你们……”
“他们说我们什么了?”
“他们说你们本来是军统特务,和朱浩是一路货,是唱的双簧。”
张萍解释:“我们是从军统电台来的,你看我们披的这一层皮,但是我们和朱浩决不是一路货。我告诉过你了,我是快上刑场的死囚,他却是刽子手,你会看到的。”
小汪忍不住又说出真话:“他们警告我,不要上特务的当。”
“是呀,不要上特务的当,不要听朱浩他们玩的鬼花样。我肯定,你会有一天相信我不是特务。”
小汪半信半疑地望着张萍。
张萍倚在铁窗上,沉默了。她这个被军统特务制服包裹起来的一颗革命者的赤忱的心,却不为难友们所认识,不能和他们并肩战斗,连狱中党组织似乎也对她表示怀疑,连和她在同一个号子里住这么久本来信任她的小汪,也忽然改变了态度,还有什么比这更叫她难受的呢?
64
毕浪刚从放风的院子里回到号子里来,他坐在那里发呆,把嘴里的烟袋咬得很紧,他在思索,他回想起刚才在放风院子里听到党支部的老杨和老谢一场激烈的争论。
毕浪听起来,他们发生争论,已经不只一次,并且由老杨作主,已经通过各种渠道,通知难友们识破朱浩的阴谋,抵制张萍他们的呼吁,不支持他们号召的斗争。老谢却一直持保留态度,他要求找支部主要负责人毕浪再讨论一回。现在毕浪参加了讨论,老杨一直坚持他的看法,他认为张萍这七个军统特务,是因为他们在电台犯了他们军统的家规,才抓到这里来关起的,看守特务对大家也是这么说的,张萍他们自己也承认是从军统电台被弄到这里来的。老杨说:
“特务就是特务,犯了军统家规的特务还是军统特务。他们和朱浩发生了什么纠纷,即使朱浩真的侮辱了张萍,甚至就是强奸了张萍,又怎么样呢?特务头子侮辱了特务,关我们难友什么事,他们自己鬼打架,为什么我们要去支持张萍他们呢?”
老谢和老杨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认为不能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张萍这七个人进来以后,从各方面的表现看,从他和他同号子的赵力交谈的情况看,和那些特务根本不一样,老谢说:“看起来他们说不定是大有来历的人。”
老杨用揶揄的腔调说:“是呀,他们正是大有来历的人,他们是厉害的‘红旗’特务嘛。”老杨接着叙述张萍他们一进来就表现那么进步,喜欢和难友们打堆,还争取开了娱乐室,还叫叫嚷嚷地要和朱浩斗争的种种表现,老杨下结论似的说:“其实这都是假的,不过是和朱浩唱的双簧戏,他们正是想这样来放长线钓大鱼的。”
但是老杨不能回答老谢反问他的一句话:“他们真要搞‘红旗’,还能穿着军统制服来搞?还能说出是从军统电台来的?”老谢退一步说:“即使他们和朱浩斗争是假玩意,即使他们是在鬼打架,但是借张萍关禁闭的事,揭露朱浩,打击朱浩,利用矛盾,弄假成真,有什么不可以?我们即使不想支持张萍,但是借此为难友改善生活又有什么不可以?”
“老谢讲的的确有道理。”毕浪赞成老谢的看法。从他和同号子的张蔚他们相处的许多日子看来,他总感到他们的言谈举止,和一般特务大不相同。他们暗示过是曾家岩周公馆的人。毕浪还特别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他说:“为什么我们正要和朱浩斗争的时候,忽然传出这些离奇的谣言?”
经过几次放风时间和休息时间的碰头,毕浪和老杨、老谢最后得到了基本上一致的意见。虽然老杨还表示某些保留。不管怎样,借张萍这个题目展开对朱浩的斗争,藉以改善难友们的生活条件,总是好事。毕浪估计,朱浩心里发虚,害怕把他的丑事闹到重庆去,让他老板知道了下不了台。因此,斗争有胜利的可能。决定就这么作出来了。并且按原来的渠道,让难友们知道。
现在毕浪坐在号子里咬着空烟袋想了一阵,突然把烟袋从口里拔出来,在地上磕了几下烟灰,其实烟袋里什么也没有,这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下意识的动作,他似乎想张口和张蔚他们讲话,然而欲言又止了。
冯庆看毕浪放风回来,坐在那里不说话,他早已不耐烦了,他直统统地问毕浪:
“毕大哥,我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直来直去,你说一句话吧,到底是信得过我们,还是信不过我们?”
毕浪毫不迟疑地点一下头。
张蔚怕还不踏实,补问一句:“你们不听那些谣言了吗?”
毕浪说:“正因为有那些谣言,我们才更信得过你们了。”
张蔚有说不出的高兴,说:“你们信得过我们,这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我们愿意跟着你们干,无论干什么都行。”
冯庆更兴奋,接上张蔚的话尾子说:“赴汤蹈火,死而无怨。”
毕浪笑一笑说:“到这里面来的人,都没有想到活着出去,但是却不要想着死,要想到活,要活下去,跟他们斗。”
易光问:“那么抗议朱浩侮辱张萍的斗争还搞不搞?”
毕浪点头说:“要搞,不只这个,还要求改善难友的生活条件。”
“你们信得过我们,但是大家信不过张萍,信不过我们,怎么办?”张蔚担心地问。
“我们已经打过招呼了。”毕浪说。
张蔚听到毕浪这样的话,不仅为难友信得过他们而感到宽慰,还可以肯定,狱中的党支部是存在的,并且很有活力,而且可以猜到毕浪是党支部的负责人之一,假如不是主要负责人的话,……
冯庆不禁跳起来,拉一拉毕浪的手说:“太好了。”他跪在地铺上,用手亲切地抚摸着古铜色的皮袍。
张蔚一听到看守特务说放风了,他三脚两步地跨出号子门,他要赶快出去找张萍,把好消息告诉她,要是她亲耳听到他们刚才在号子里和毕浪的一番谈话,她该有多高兴呢!但是他找遍了,却没有找到张萍。他不住地叹气:“可惜,可惜。”今天他感到难友们对他们有明显的好感,不象原来那么象躲避瘟疫一般躲避他们了。一个人孤独地在死亡谷徬徨,该多可怕。
张萍的确没有出来放风,她闷在号子里,好象老在那里思索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她的头脑发木,正在忍受一种精神的折磨。同号子的难友小汪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公然蔑视她,她特别感到不是味道。
“张姐姐”。小汪放风回号子来了,一进门就扑向张萍,紧紧地搂住张萍的颈项,不知道怎么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进张萍的颈项,还有点热。
“小汪,你这是怎么啦?”
“张姐姐,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我把你当作……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小汪还搂住张萍。
张萍马上感受到了,在小汪身上的突然变化,不可能是偶然的。显然小汪听到外面的难友告诉了她什么了,而且必定是关于那些谣言的。这样说来,难友们已经不相信那些谣言,而相信他们是好人。她发现,如果不是有一个发动机在发动,这样突然的变化,不可能发生。这个发动机不可能是别的,就是狱中的党支部。
张萍放心了,几天来的闷气一扫而光,她高兴极了,她现在要和这个天真的女难友小汪寻一寻开心。她故意把小汪搂住她的手解开,把头转过去,不理不睬,冷冰冰地说:
“你搂住我这个‘红旗’特务干什么?”
小汪抓住张萍的肩头,想把她的头转过来,张萍僵住。小汪说好话:“张姐姐,你不是,他们告诉我了,你不是,你是好人。”
张萍板着面孔,转过来对小汪说:“他们说的不对,我告诉你,我是奉朱浩之命,住进你的号子里来对付你的。你看我穿的这一身。”
“张姐姐,你不要开玩笑了,”小汪那么沾沾地贴到张萍身上说:“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唉,是他们告诉我的。”小汪很失悔地向张萍道歉。
张萍还不松劲,继续说:“过去你听他们的,现在说错了,现在你又听他们的,将来就保证不错?又错了呢,你怎么办?”
小汪说:“这一回不会错了,我相信。我自己有感觉,本来上回他们说你和朱浩是一丘之貉,是演双簧,我心里就一直想不通,你待我这么好,怎么是朱浩的一路货呢?”
张萍还开玩笑:“一个‘红旗’特务本来是那么干的嘛。”
“不,不,我再也不信,我心里有数了。”
张萍这才转缓口气,把小汪搂住,说:“小汪,我哪里会怪你呢?不过,一个人总应该有自己的主心骨才好。我是什么人,其实我早已告诉过你。我不是说过,车耀先是我的老师吗?”
小汪这一下释然了,偎着张萍说:“好姐姐,我现在相信了。”
张萍变得严肃起来,拉住小汪的手说:“你相信就好,难友们相信就好。小汪,你知道吗?我曾经是多么痛苦哟,我堂堂正正地走向刑场,并不感到痛苦,我感到最痛苦的是难友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生前披着这一身特务皮子,死后还要戴上特务帽子……”张萍说到这里,不觉黯然。
小汪搂紧张萍说:“张姐姐,我们知道你是好人。”
65
朱浩坐在办公室里一个长沙发上,闷闷不乐,香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平常得意的时候,爱玩的游戏,一个烟圈接着一个烟圈,或者大烟圈套小烟圈,也没有兴趣去喷了。他满以为在这小小的独立王国里,他是可以令行禁止,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谁知道前几天碰在一颗硬钉子上,想调戏张萍竟没有如愿以偿,反倒挨了一个耳光。这女人,不知道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怎么的,竟是这样的桀骜不驯,把她关禁闭,她竟敢大喊大叫抗议。她一个人爱怎么叫喊,爱怎么抗议也不要紧,偏偏和她一块关进来的电台的那六个犯人,竟然在牢房里也大声喊叫。他害怕他们把犯人都鼓动起来,气势汹汹地闹事,那就不是好事。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闹事,他可以毫不客气地加以镇压,但是这一次他们闹事,是抓住了他欺侮女犯人这个把柄,却不大好说了。也许从电台来的这几个犯人,对于军统的家规多少知道一点,象他这样搞女犯人是犯家规的。要闹得重庆总部都知道了,派人来查,他是脱不掉干系的。他过去就在这女人关上摔过不少跤子,老板早就知道,这次要给他抓住把柄,是要吃家伙的。
朱浩把早已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张纸抓过来,看了一下,眉头紧皱,口里念着:“岂有此理!”
这张纸是管理特务刚才送进来的,上面写着狱中犯人们提的条件。这些条件实在是太岂有此理。第一条就是要他为调戏张萍的事道歉。去他妈的,集中营主任倒要向犯人道歉哩。第二条是不准侮辱政治犯人格。什么政治犯人格?到了这里,就是我这菜板上的肉,我爱红烧就红烧,我爱清炖就清炖,什么人格不人格?其余几条什么开放图书室,什么延长放风时间,什么改善生活,倒是无所谓,答应办了,也没有一把尺子来量,可以多办,可以少办,可以不办。
办公室的门打开来,走进来几个奉命来参加研究的管理特务,大家坐下,抽烟倒茶。朱浩把写上政治犯提的条件那张纸交给大家:“你们看看,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他说话其实是有气无力的。
政治犯提出的条件,几个管理特务昨天都先看过了,现在也不得不奉命再看一遍。唯独王看守长没有接过手去看。他进来后,消消停停地倒了一杯茶,咬着一支烟,悠然自得地坐在对面那张沙发上品味似的。
朱浩看到这个王看守长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不由得想发火。这个看守长,论身份是他的助手,平常却对他有些顶顶撞撞的,不大落教,有时还给他软钉子碰。克扣的囚粮和用品上给他少分一点,就爱咕咕哝哝说二话。这个人很可能在暗地记他的账,向重庆打小报告。有些事总部来问,不是这个人说的还有谁呢?今天来参加研究对付政治犯闹事,却那么无精打采,没有兴趣,不是想拿他的“好看”吗?
朱浩想发火,终于没有发出来,把气闷在肚子里。今天这一码子事,大家都晓得是他对张萍动手动脚招来的,真叫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是犯家规的事嘛。这一次调戏张萍,真叫羊肉没吃着倒惹得一身膻,张萍闹了起来,政治犯都知道了,还叽叽哇哇地大闹起来,还借机提了这么多条件。这些事王看守长都看在眼里。今天来开会,装得那么阴阳怪气,朱浩的心里窝着火,却发不出来。
朱浩装模作样地说:“好吧,大家看过犯人提的条件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平常跟着朱浩跳得厉害的几个看守特务,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些条件提得岂有此理,不能答应,哪个敢闹,抓几个出来开刀,煞一煞风。”
“改善生活等等条件我看是扯淡,答应了也没有什么,唯独这头两条……”
“哪能都答应,都答应了,我们还办事不办事?”
“我看可以抽象地答应,说这些条件我们答应研究,凡是该办的,我们都办就是了,把事情拖凉了,也就罢了。”
王看守长没有说话,朱浩看着王看守长,问他:“你看怎么办?”
王看守长冷冷地说:“提的条件是苛刻一点,不过,这件事嘛,要闹大了,传到重庆去,恐怕不妙哟。”
朱浩知道王看守长说话的分量,这是故意拿他的短。但也不便发作,又问:“你说说,到底怎么办吧。”
王看守长说:“平息闹事象救火一样,先要设法降一降温度。釜底抽薪,现在张萍既然已经放回去了,也就好了。至于其它的条件,无妨说正在研究,凡是能办到的,一定酌情办理。”
对于王看守长隐隐约约威胁他的话,朱浩听起来不舒服,不过他提出的办法倒是好的,研究研究,把事情拖凉了就没事了。于是他说:“好吧,对犯人说他们提的条件正在研究就是了。”
但是朱浩后来发觉,王看守长出的拖的主意并不灵,他宣布研究研究的策略似乎没有产生他预期的效果。相反的,倒变成了火上加油,闹得更厉害起来。
有一天早晨,张萍忽然听到小汪在哼《发出你灿烂的光华》这支歌。不多久听到各个号子里都有人在哼,而且逐渐嗡嗡地在院子里震荡起来。这支歌是从她坐禁闭以后,再也没有难友唱了,现在忽然又唱起来,张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难友们已经破除了谣言,信得过她和她的战友了。而且这分明是唱出了这里党支部的力量。
果然,在放风的时候,象有一部看不见的发动机在发动一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大家都从细声哼哼到大声歌唱,响彻了整个院坝。
“不准唱。”看守特务在叫喊,但是他的叫声象一片叶子落进大海的汹涌波涛中一样,一下被淹没了。
王看守长出来了,以为他的嗓门大,气势壮,可以压倒大家:“唱什么?有话说就是嘛,嚷嚷什么?”
一个难友站了出来,对王看守长说:“我们正有话说呢。我们提的条件,这么多天了,为什么还不回答?”
王看守长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甚至有几分煽风的意味,说:“这个,你们去问朱主任嘛。”
“叫朱浩出来回答!”不只一个难友这么叫。“叫朱浩出来!”“叫朱浩出来!”一片喊声。这其中叫得最响的是冯庆。
王看守长冷冷地说:“放风的时候到了,你们回去,我们马上向朱主任报告。”
大家散去的时候,许多难友在说:
“朱浩不答应,坚决和他干。”
“他要不干,绝食抗议!”
张萍知道,一种力量正在凝聚起来。
当王看守长进去加油加醋地向朱浩报告以后,朱浩恼了。在他这个一统天下里,过去的这几年哪个敢闹?上一次闹了一回,把罗世文和车耀先这两个祸根拔出来送走以后,从此风平浪静。这次就为张萍的事,又这样闹了起来,这还了得!朱浩问:“他们闹什么?”
王看守长说:“还不是为上一回的事。”
看守长说的“上一回事”,就是指朱浩上一回调戏张萍的那一码子事。这等于戳了朱浩的背脊骨,使他老大不痛快。但是现在也不好发作,只是问:“他们想要怎么样?”
王看守长说:“他们要求答应他们提的要求,并且嚷着要请朱主任出去当面答复。”
“哼!”朱浩听到王看守长这一句刺激他的话,更不痛快,说:“不答应又怎么样?”
同时进来的一个看守特务提醒说:“他们说要绝食抗议哩。”
“绝食抗议!”朱浩问:“是哪一个在挑头闹?”
一个看守特务说:“还不就是从电台来的那几个人跳得最厉害。”
“大家肯跟他们闹吗?”朱浩问。他奇怪,上次不是放出话去,分化了他们,并且听说大家不理会张萍他们了吗?怎么现在他们倒又跟着闹事呢?他问:
“他们信得过电台来的那几个人吗?”
王看守长本来早就量定朱浩用放谣言的办法企图分化政治犯,一定行不通。他说:“他们早就抱成一团了。”
又是叫朱浩听了不愉快的话,他气冲冲地说:“叫他们闹,看他们能闹成啥样子。”
66
事情就这么走到短兵相接的地步,再无转圜的余地。朱浩终于逼得难友们采取最后的手段——绝食斗争。
毕浪已经和张蔚他们拉开来谈话,他们的号子已经变成一个指挥部。毕浪分析:“朱浩这一回输了理,他的事闹到重庆去,不会对他有好处,他的心是虚的,只要我们抱成一团,坚持绝食,斗争是可以取得胜利的。”
张蔚完全同意毕浪的分析,只是提出,难友们的身体有好有坏,思想也不都一样,要注意在各个号子里找挑头的难友,注意难友们在绝食后的表现,防止有人坚持不下去,打退堂鼓。
毕浪说到上次罗世文和车耀先在这里的时候进行过绝食斗争,他们那时已经作过细致的布置,各个号子里都有骨干,这一点可以放心。
一切商量就绪,在放风的时候,张蔚找了张萍,把刚才和毕浪商量发动绝食抗议的事告诉她。张萍高兴极了。说:“我们终于和他们打通了,可以干一场了。”说罢她握一握拳头。
张蔚也握紧拳头,说:“可以干一场了。”
毕浪也和支部的同志老杨和老谢碰了头,一致同意绝食斗争。
王看守长出来向大家故意讲了挑衅性的话,说:“朱主任不准闹,谁闹就对谁不客气。”这实际上起了巧妙的煽动作用,这是他所希望的。他早就想有朝一日将取朱浩的主任位子而代之,自己当这个独立王国的最高统治者,不要说对他的前程有好处,就是克扣囚粮和经费,就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象朱浩那样在重庆买个小公馆,讨小老婆过安逸日子。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王看守长好象坚定地站在朱浩的立场上,大声训斥道:“朱主任说不准闹,谁闹谁站出来!”
一下子院坝里象开了的锅,全都嚷开了。
张萍第一个站了出去,质问王看守长:“朱浩想侮辱我,反倒关我的禁闭,你说,凭的哪一条监规?”
冯庆跳出去叫:“朱浩不答应条件,我们绝食抗议!”
“绝食抗议!”一片呼声。
这正是看守长所希望看到的情景,他说:“你们闹嘛,看朱主任拿办法对付你们。”这实际上又加了油。
“绝食抗议!”大家回号子里去了。
吃中饭的时候,小特务抬来了饭桶和菜汤盆,叫喊:“开饭罗。”
没有一个号子有人出来打饭,过一阵只好抬走了。
晚饭时候,仍然是这样。大家都互相激励,坚持下去,不多作活动,爱惜自己的体力,水却要喝够。
这样坚持了两天,看守特务向朱浩报告,朱浩说:“看他们饿昏倒了几个怎么办。”他以为犯人中只要东一个西一个饿昏了,这条绝食的阵线就会崩溃。
到了第三天,的确有饿昏倒的犯人了,但是奇怪,没有一个动摇的,朱浩表面上顶住,心里却慌了起来,真要是饿死了两个,他怎么向老板销账去呢?如果要追根究底,是由于他在集中营里生活不检点,想要搞张萍引起的,更下不了台。王看守长一面在犯人中点火,一面又在朱浩面前危言耸听:
“主座,这件事闹大了,传到重庆去,恐怕对你主任不大方便呢。”
果然从重庆军统总部打来了电话,问集中营犯人闹事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处置。朱浩明白,这里显然有人告了他的黑状,他的行为不轨,大概早已传到老板那里去了,要查究起来岂不要砸锅?原来他是内心虚,外表壮,现在是外表上也沉不住气了。他赶忙把王看守长和几个看守特务找来商量。
看守特务早已知道是到了非下台阶不可的时候了。也知道朱浩要绷面子,必须大家给他搭上下台的梯子,好让他下来。
一个看守特务说:“他们提的几条中能答应的先答应他几条,其余说研究了再说,凡是能办的一定办就是了。”
另一个特务给朱浩具体地搭台阶:“比如娱乐室已经办了,让他们办下去,图书室也可以恢复,看什么书什么报纸还不是由我们定么。放风的时候长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改善伙食这些话,回答说研究办理就得了。”
照他这么一说,简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和前两天大家唱的调子简直不同了。
朱浩乐得顺水推舟,说:“你们去看着办吧。”
王看守长在一旁冷笑。
绝食斗争胜利了,大家提的条件基本上都得到了回答,虽说不准侮辱政治犯以及要朱浩道歉和保证不再犯的一条,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但是大家抱成一团,量他朱浩再也不敢,女政治犯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
在放风的院子里一片欢快的笑声,有的人禁不住跳了起来。小汪开头唱起《发出你灿烂的光华》的歌子,许多人跟着唱起来,这一首歌成为团结大家的战歌。
在一个角落里,张蔚把张萍找了过去,和毕浪见了一面。虽然他们没有公开地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是从两人欢快的点头和握手的力度,彼此完全理解了。毕浪没有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朱浩对你们不会善罢干休的,要谨防。”
张萍说:“只要大家抱成一团,什么也不怕。至于我呢,什么都想到了,我每天准备着,如果我有个长短,只希望你们转告我的妈妈,我无愧于是妈妈的好女儿。”
张萍说了,有些激动,眼圈有点湿润。毕浪肯定地点一下头,也学张蔚他们那样,对张萍举一举拳头,说:“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