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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女杰 第十一章

44

李台长终于接到了军统总部的通知,要他去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向美国朋友请教。他带了几个技术行家坐上车到了歌乐山下。

在重庆歌乐山下有一片青翠的高低起伏的松林,在松林的这儿那儿出现了一些别墅和小洋楼,这是那些害怕日本飞机轰炸的城里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们到这里来修建的别墅。住在这里的确有如住在世外桃源。座落在那座山边白色的别墅最为显眼,那就是白公馆。

但是现在这里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住在别墅里的有身份的上等人们,也因为政府特殊工程需要,被赶了出来。房屋在“有钱出钱”的口号下被征用了。他们问这是为了什么,回答说“特殊需要”。大家一看说这些话的人,正是在城里大家敬鬼神而远之的担负着特殊任务的特殊人物,特殊人物有特殊需要,谁还能说什么,知趣一点,快点离开吧,谁愿意去和魔鬼讲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举手便把这歌乐山下的方圆十几里有山有水、有树有房的良田美土霸占了。在一周围赶筑起铁丝网来,这儿那儿都有临时修起来的“抗战房子”,住着非警非宪的不知道是什么名称的部队,日夜守卫着,不准老百姓越雷池一步,甚至在周围远远站着看一下也是有罪的,要受到追查。有几个学生想走近路下山,走近铁丝网,便被抓了起来,以共产党嫌疑分子监禁起来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在这里面的主人是什么人?谁也不敢去问。看那些开着小车进进出出的神秘人物,就猜中了八九分了。这种特别地方在蒋管区的大后方哪一个省都有,在上饶有,在恩施有,在西安有,在息烽有,只是都不如歌乐山下这个地方大。也没有象这里有那么多神秘人物进进出出。

特别神秘的是这里进出的人物中,有不少碧眼儿,一看神情就知道他们和那些穿着加克背上印着“来华助战洋人”差不多,是那些用洋钱和洋枪洋炮支持着抗战的“友邦人士”。

无论守卫的多么紧,封锁得多么严,终于还是被热心的包打听们打听出来,原来是大洋彼岸的友邦人士,美国的海军情报局和中国的军统特务总部合办的“特种技术合作所”。这里便是这个特种技术合作所的总部。在总部里有一位美国海军情报局的特务头子梅乐斯在坐镇。他的军衔并不高,然而其权势之盛,就是军统特务中的将字号人物,也是不能望其项背的。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凡是挂上一个“特”字,便是最特别的,超出一切常规的天理、国法、人情的限制,便可以无所顾忌,横行霸道。抓人、关人、杀人是他们的天职,因为他们是特字号的人物,是当今最高当局的宠儿。这些特殊人物只接受最高当局一个人的命令,任何国家机构,任何党国元老,都是对他们莫奈何的。而且时常要提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便象阴曹地府的无常二爷和牛头马面提着套人的铁链一样,提着美国新制的上面铸着“us”字样的手铐,突然光临贵府,向你索取命债来了。只是不是该的阎王爷的命债,而是该的蒋委员长的命债。阎王爷那里的命债总还有一个把柄,在他的案桌上有一个有案可查的生辰簿,而人间的阎王爷却还没有正规化到象地府的阎王爷那样,是没有什么法理可凭的。他和他那一群特殊人物要向谁索命债,谁就该倒霉,坐牢倒好,说不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他们的人数很多,在重庆设了总部,在全国各地设立不知道有多少名目的分支机构,真象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们的工作准则便是把一切好人都当作敌人或者准敌人来看待,当作共产党嫌疑分子来对待。他们拥有中国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装备,冲锋枪,有声的或无声的手枪,电台,汽车,监狱和刑具。大家都骂国民党反动政府的一切机关官僚气太重,缺乏效率,纪律松弛,惟独蒋委员长亲自扶植和亲自指挥的这个军统特务机关是效率最高的,有一种比“铁的纪律”还厉害的“死的纪律”。稍有怀疑,便受最严厉的制裁。

在国民党的统治集团看来,已经够厉害了,这些担负特殊任务的人物,早已从意大利的法西斯,从日本的宪兵特高组,特别是希特勒德国的盖世太保,学了不少格杀扑打的功夫。然而在最高当局看来,还不满意。因为依靠这么多铁血主义的信条,对人民实行这么疯狂的镇压,搞了这么多年了,似乎对于这位“天下一人”的统治,并没有产生很满意的结果。因此他决定还要强化这个特务机关。

听说当今世界上,什么都是美国最先进,特别是在科学技术方面。那么这种“格杀扑打”的特种技术,想必也是美国最先进吧。蒋委员长的部下和美国驻华的这方面的代表一接触,果然,美国自认为他们的情报技术是最高明的,或者说,美国的情报机关对于搞中国情报是很有兴趣的,于是一拍即合。搞特种技术合作,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便应运而生了。

今天军统电台的李台长就是去和这个合作所的无线电情报人员进行合作的。

李台长坐在军用吉普车上在修好不多久的崎岖山路上奔驰,本来是不如在城里的马路上行车舒服的,但是他今天却自我感觉奇怪的良好。这不是一条崎岖的路,也许是一条他可以借此高升的青云直路。他是吃特务电台饭出身的,现在能够和美国佬搞技术合作,对于提高他的身价,无疑是好的。如果他在美国佬的技术合作下,把张萍、张蔚私发电报的疑案搞清楚,翦除了隐患,更是为军统立了一大功。他从他的许多同事的发迹史看出,谁的手上沾的共产党的血最多,官帽子上的顶子就最红,这是一条定理,他又何必自外于定理?他陡然在前面的青松翠竹之间看到了阳光大道。

是的,他的车转过一个小山弯,开进一条平坦的马路,在山路边有一坡石板修的阶梯,从阶梯的马路边下望上去,有一扇白色的栏杆门,门上站着一个美国兵,再望进去便是新修的一座漂亮的别墅,塔柏一排一排栽在院坝里,愈发衬映出这象一个山庄,这儿是多么幽静。这便是美国海军情报局派来的特种情报技术专家梅乐斯的住宅。

“美国佬真会享福,到了哪儿就修到哪儿。”李台长心里想。不过,也许这别墅是用中国人的钱修的,谁知道呢。

李台长下了吉普车,站在马路边往四下里望去,好一派青山绿水妤风光。在下边深沟边的松林里有一座白色的房子,想必那就是白公馆了,往歌乐山半山腰望去,在松树岩边隐没着一座小别墅,听说是为戴老板安排的戴公馆,取名叫“洞天福地”。这个名字是够雅致的,只是和老板从事的事业太不相称。他在这里居高临下,日理万机,指挥特务开办杀人工厂,到处飘散着血腥气味,和成仙成佛的洞天福地相去未免太远了。

李台长往东北方望去,那是渣滓洞,在那里新筑成的土墙房子里,一间又一间关着政治犯。那都不过是待宰的囚徒,在没有宰杀以前,还要充分利用那些肉体,拿到隔壁的刑讯室去作各种美国新发明的刑具的试验品。这种发明是高明的,既不会叫受刑者一下死去,却叫受刑者难以忍受。在这里就可以向你索取灵魂了。

李台长站在马路边望到这一片方圆十里、固若金汤的军统江山,将在美国佬的帮助下,更加繁荣昌盛起来。他虽然不是军统的头子,却也可以分享一些光荣。这时,从石梯上走下两个中国人来迎接李台长一行。他们早已接到军统总部的通知。梅乐斯先生正在等他们呢。

李台长一行人随来人走上阶梯,进了栏杆门,被引进到一间装满落地玻璃大窗、光线十分充足的接待室。李台长方才坐下,梅乐斯走进来了,和李台长很亲热地握着手,说着只有外国人听来才算中国话的问好声:“你好。”看起来这个美国佬,倒不象通常看到的到殖民地来逞威风的美国佬那么不可一世,那么盛气凌人。他和颜悦色地和李台长说起话来,很有一点合作的气氛。

李台长说明来意后,梅乐斯ok、ok之声不绝,他下令把几个技术专家叫了来,交代了几句,让李台长他们几个跟专家们谈去。他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翻译告诉李台长说,梅乐斯先生很忙。

李台长一帮人和那几个美国佬交换了一阵情况后,美国佬提出一个侦破办法,就是用他们的钢丝录音机把张萍、张蔚发的可疑电报录下来,和各地军统站的电台核查一下,便可以查对出张萍、张蔚私发密电的时间和密码电文了。第二步才是破译他们的密码,破译出他们的密码,共产党电台的密码也就不难破译了。如果能把共产党的电台密码破译出来,这真算一个创举了。李台长听到这里,真是眉飞色舞,这功劳他是大大地有一份的。

事情便这么谈妥了。但是美国佬却提出一个要求,要李台长提供总台的密码编制方法,以便他们从他们录音机上剔除可译部分,把不可译部分留下来,这便是张萍他们的密码。听起来这个要求有道理,可是李台长却分明感到美国佬最有兴趣的恐怕不是把张萍他们发的密码电挤出来,而是想摸清军统电台的密码。这样一来,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破译军统的往来密电吗?这样一来,这个国民党最主要的情报系统的情报,都可落入美国海军情报局之手,中国政府和蒋委员长的趋向也就可以猜透八九分了。李台长也算是一个搞情报工作的老手,岂有麻木到人家想掏他的家传老宝,还乐意拱手让人的。但是李台长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也不便当面拒绝,一口答应回去向戴老板请示去。这一点美国佬无论如何是感到满意的。

李台长回去向戴老板报告了和美国佬讨论技术合作的情况。戴老板是何等样的人,岂能不明白美国情报局居心不善的打算?可是为了讨来美国的宝,破获隐伏在自己内部的敌人,清除内患,一点代价不付是不行的。他最后对李台长说:

“你就答应给他们密码,等到这件案子一破,你马上把密码全部换过。就是在他们掌握我们密码的这一段时间里,你禁止任何重大党国军政机密从你们的电台发出去。”

老板果然高明,用自己不值钱的情报去向美国佬换取技术,于是欣然将自己的密码送交给美国佬,听候美国佬破案的好消息。

李台长辞出的时候,戴老板在他的耳朵边面授机宜,李台长不觉笑得把眼睛眯起来:“总座高见。”他对老板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果然没有多久,李台长得到中美合作所的通知,他们已经得到张萍和张蔚从总台发密电的证据。

45

然而张萍和张蔚还蒙在鼓里。

“你看,这个密电。”

有一天晚上九点钟的光景,张萍和张蔚正在上班,张萍收到一件刚才交来要她译发的电稿。她看了一下,不觉紧张起来。她把这个电稿拿去交给张蔚看了一下。

张蔚读了那个电文,这是军统总部发给军统西安站的,要他们立刻行动,到西安一个地方去破坏共产党设在西安的一个秘密电台。这当然是一个重要情报,而且救人如救火,如果不及时把这个情报发回“家里”去,只要张蔚今晚上把这个电报发到军统西安站去,西安的军统站很可能一大早就行动,我们设在西安的秘密电台的同志就会落入魔爪了。

张萍着急地对张蔚说:“怎么办?我看我们先把这个情报发回‘家里’去,把电报压到夜深,才发往西安站。”

是呀,总应该让南方局有通知西安我们的电台撤退的时间呀。但是张蔚又想到另外的事情,上次南方局不是专门告诫过,以后不要动用这个电台吗?他对张萍说:“你莫非忘了陆胡子和小鬼头的传话,不要再用这个电台了?”

张萍说:“我知道,但这是救几个同志的生命的大事,就是我们冒险也应该发出去,就是我们不得不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发出去。”张萍斩钉截铁地作出决断。她说到这里,想象着西安秘密电台的同志还蒙在鼓里,正尽忠职守地发电报,可是他们不知道明天一早便会落入敌人的魔爪里去。这几个同志说不定就是她在延安无线电训练班的同学,甚至是很要好的朋友,眼见要大祸临头,能不抢救吗?唉,不管是不是她的同学,都应该当机立断,把这个情报发回到“家里”去。救人如救火,再不能拖延了。她作出最后的决定:“发出去!”

张蔚把张萍译出来的密电发往南方局电台。是小孙收的报。张萍知道南方局电台已收到这份紧急情报,才算放了心。

张蔚又过了两个钟头,才把这封电报发往西安军统站。张萍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是什么,她不知道。她也觉得可笑,大概是刚才过于紧张了,明明知道南方局电台的小孙确实收到了他们发的电报,可还不放心是不是南方局及时报告了中央,中央又及时电告了西安秘密电台。这当中只要有一个环节稍有延误,明天早上西安就出了大事了。因为张蔚刚才发到军统西安站的密电是确实发了出去,西安站的电台是确实收到了的。估计他们译好电文送给军统西安站的站长,也不过几个钟头,最迟不超过明天早上,站长就能收到这个命令,至迟明天上午就可以行动。如果我们的秘密电台明天早上没有收到延安电台的通知,要转移也来不及了。……张萍想,也许这就是她的预感吧。但是她还不放心,总觉得还有点什么,但是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好,早点休息吧。”张蔚看她呆呆地坐在那里想什么,她实在是太困了,劝张萍回去睡觉。

46

南方局电台小孙收到张萍发来的电报后,她迅速按密码翻译出来,一看,十分紧急的情报,她马上拿去交给陈秘书。陈秘书拿到电报不管夜已多深,郑部长睡了没有,马上去向他汇报。郑部长一看,来不及向已经睡了的南方局的领导同志请示,便当机立断地叫电台速报延安总台送中央社会部,请延安台通知西安台撤退。

小孙马上翻成密码,迅速发了出去。延安台是昼夜值班的,马上就收到了。但是当总台把这件密电译了出来,连夜送到社会部去,社会部的领导同志看了这件密电后,却莫名其妙。西安是有我们电台,但是安在七贤庄西安办事处的地下室里,并不是安在来的密电上所说的那个地方,电台的人名也不对。我们在西安再没有别的秘密电台了,军统西安特务站去那里不可能抓到我们的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社会部的同志历来是十分警惕的。不管怎样,还是把这件密电迅速发到西安七贤庄去,由办事处斟酌,也许这是一个友邻电台被军统特务误认为是我们的电台了,这也应该及时通知他们撤退,不能叫进步朋友落入军统的魔爪。同时又发回一个急电到重庆南方局,说明西安我们并没有这么一个电台,请他们查一查,是否原电的情报不确实,或有错误。

南方局电台收到延安的密电,翻译出来,马上转给陈秘书,陈秘书莫名其妙,是不是张萍他们探听的情报不确实。他把这件电报送给郑部长去看,郑部长一看,脸发白了。他把电报纸一丢,说:

“坏了,张萍他们坏事了。这是军统发的假电报,故意试探张萍他们的,他们上当了。”

郑部长当机立断,下命令似的对陈秘书说:“马上电告张萍他们,立刻撤退!”

陈秘书还没有动步,郑部长着急地说:“恐怕他们收电报已经有困难了,……派人去通知……不行,谁去找他们,只是白白送进虎口。……先发电报试试。……不行,就照约好的写一封信通知张萍,……还是不可靠,就登寻人启事吧,只是太慢……”

郑部长自言自语,一时说这样办,一时说那样办,陈秘书已经看出来,张萍、张蔚他们的处境已经很不妙了,可能已经出了纰漏。他赶快爬上阁楼,要电台呼叫张萍他们,却没有回音,一直叫到早上,没有接上,不是他们去睡觉去了,就是出了事了。白天不好呼叫,只有等到晚上再试一试。长长的一天,谁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嘿!……

在这同时,西安军统站电台收到了从重庆总台发来的密电,电台马上翻译出来,是一个紧急行动,抓共产党的通知。这当然很重要,必须马上送给西安站的站长,哪怕他已经睡了,也要把他叫起来收电报,不然行动迟了,去扑一个空,这干系可不小。电台台长马上拿着电报到站长家里去,叫了老半天的门,才叫开了门,出来一个守门老头,电台台长说:“快请站长起来。”

那老头连忙摆一摆头说:“不在家!”

“到哪里去了?有紧急电报。”

“找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走出上房,一听是站长太太出来了。

台长明白了八九分,却不好退出来,只得应付:“找站长有事。”

“找站长?他不是说今晚上在站里有事吗?”

“是有事,是在站里有事,可能事情忙,又不知道到哪里忙去了。”台长赶忙照着说,替站长打圆场。

太太却已猜着,说:“他是忙去了,这时候不知道在哪家野窑子里忙着呢。”说罢,不高兴地走进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台长走出来,直奔站长新近那个相好的女人家里去。砰砰敲了一阵门,到底把站长叫起来,披着衣服出来生气地问:“干什么,深更半夜的,明天早上不行?”

电台台长把紧急情报送到他手里,说重庆总部来的急电。”说罢退了出来,管你站长办不办,反正我送到了,没有我的干系了。

站长就电筒看了一下,是行动命令。但是他实在不想今夜回站里去把睡得好好的特务们叫起来,立刻行动。他只说了一句:

“明天早上我回站里来行动,谅他们也飞不到哪里去。”说罢,拉一拉披着的衣服,又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站长赶回站里去,马上下命令:“马上行动。”还没来的及吃早饭,就带几个武装特务出发了。

他们开上吉普车到了电报上说的地方,还没有开门呢。在周围埋伏一阵,门开了,他们冲了进去,只有两个老人,一对做生意的老乡和两个孩子。他们不由分说,把几个老的少的都押起来。把那家翻了一个底朝天,哪里有电台,不管怎样,好好歹歹把这一对中年生意人带回去再审何,看电台藏在哪里。

站长把人带回站里,关了起来,立刻叫发一封电报到总台说:“已逮到二人,电台无着落”。

张蔚收到了这个电报,交给张萍,张萍译出后,十分痛心,昨天她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西安电台的同志被捕了。

但是当这个电报送给台长审阅后,过不多久,却叫张萍再译一个密电交张蔚发出去:“原电撤销,人释放。”

“这是怎么一回事?”张萍莫名其妙,但是不管怎样,放人总是一件好事,她马上照电文译成密码,送给张蔚发出去了。

西安站的站长收到这件密电,却不大高兴,开口骂起来:“半夜三更来急电,却没有事了,这是存心耍我们吗?活见鬼!”

李台长那天晚上等张萍和张蔚发了那件密电以后,象喝了一杯醇酒,醉意盎然地回去睡觉去了。他相信他的老板,准备明天听好消息吧。

第二天上午,李台长果然收到了监控电台的汇报,来人说:“昨晚上他们肯定另外发了一个密电,但是搞不清楚。”

李台长冷冷地说:“知道了。”等来人走了以后,他简直想哈哈大笑,却没有笑出来,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一切都照戴老板所想的那样一步一步地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突破即将在他眼前出现,而这,不仅使他脱掉了一个重大的干系,而且反倒给他的上升提供了一个垫脚石。

李台长悄悄叫心腹特务去看看张萍和张蔚的表现情况,回来的报告是一切照常。李台长签发给西安站撤销前电的密电发出后,心腹特务向他仍然报告说,一切照常。说明他们两人并不知情。不过也不可大意,叫心腹特务密切注意他们的表现。

下午,李台长为了把情报弄得确实一些,专门带两个技术特务一块到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去核对情况。

他们到了那里,才和美国友人见了面,那个美国佬便得意地通过翻译告诉李台长:“你们昨天通知我们以后,便注意收录昨晚上所有发出的电报。发报时间都记录在这里,电码也记录了下来,一个密电用你们的密码可以翻译出来,一个却翻译不出来,我们都用钢丝录音机录了下来。可以肯定这译不出来的密电是他们自己发出的密电,电码都抄在这里了。”

美国佬说罢,拿出几张纸来交给李台长。李台长心里算是有了底,收下那几张纸便告辞出来,回到台里。他拿起电话接戴公馆,他向戴老板报告说:“一切如意。”老板听了,按捺住自己的高兴,命令李台长马上去向他作口头报告。

李台长马上赶到戴公馆去。戴老板听李台长详细地报告了老板上次面授机宜后,他们是怎么安排下钩的,张萍和张蔚又是怎么上钩的。在报告的当中,李台长不仅作了某些他自己想象出来的细节,以增加报告的神奇和趣味。当然他总不忘记在一切环节上提到这是由于老板的神机妙算,或者由于老板的提示和感召,使他们干起来得心应手。当然,他也不忘记在某些环节不引人注目地提到他李台长作了一些变通和从权处理,因而事情办得更顺畅。他还谈到他到中美合作所和美国佬进行技术合作的经过,除开适当地夸张美国技术之高妙,也从军统本位出发,说到这些美国佬的起心不良,妄图挖取军统内部情报的险恶用心。

戴老板坐在那里,并没有眉飞色舞,也不是欣赏李台长有声有色的报告,他不断地用一个指头在茶几上轻轻敲打。这是他在思考问题。那敲打的节拍正是他的思路的标点符号。他对自己的思考能力从来是满怀信心的,对于这一次测验张萍和张蔚的设计,是他的智慧的闪光,事情果然照他的思路在发展,下一步棋怎么走法,这是他要思考的。他早已对李台长附加的那些溢美之辞不感兴趣了。他打断李台长的话问:“下一步怎么办?”

李台长也早已想过,事情做到这一步,十分简单明了。他回答说:“把张萍和张蔚抓了。”

他又用手指头在茶几上敲了几下,才对部下指教说:“过去是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现在却是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了。马上对他们挑明,把他们抓了,有什么好处?现在要充分让他们活动,我们在暗地监视,他们不可能逃出我们的掌心。况且现在并没有拿到他们的真凭实据,只有一个记下的密码,你又翻不出来,他们咬住不认帐,你怎么好向电台的人说清楚?现在一定要把他们是在和什么电台联系,把他们的密码本找出来,把他们发的密电翻译出来,在电台公开出来。大家就会认为他们罪有应得,他们自己也只得认罪了。”

李台长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复杂,要查找张萍他们的密码本,恐怕不那么容易,但是他不能在老板面前表现自己的无能,只好一口应承了,回去再说。他正想告辞,老板却留住他,穷根究底地问:

“你能担保你那里的危险人物只有张萍和张蔚两个人吗?”

李台长想,这谁能担保?但是不能担保,又能点名道姓地说出几个张三李四来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在老板面前逞能是没有什么便宜好占的,不如索性用沉默来回答。

“象张萍这样的危险人物,我过去见识得多了,他们都象吸铁石,到了那里,就吸引住别人,又象紫药水,一沾上就浸入,洗都洗不脱。共产主义真象一个幽灵,在哪里游荡,就传染到哪里,他们在你的电台里活动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能保险电台里没有被他们拉过去的?”

李台长警觉到,这的确是一个严重问题。张萍在台里,交际很广,和她往来很多的也不只一两个人,比如那个搞机务叫冯庆的人,过去就发现他喜欢和电台里的青年打堆说东道西,有几个青年和他网得很深,打球、喝茶、读小说,鬼鬼捣捣地不知道在搞什么,嗯,这个冯庆和张萍就常有来往。他虽然已经派了一个稽查组的人缠着冯庆,搞得怎样,最近没有顾得上查问,回去得好好理【造字_152-1_em】一下。

李台长到底能在老板面前说出一个人来,总不能算是糊涂吧,他报告说:“我们发现有几个青年很活跃,一个姓冯的和张萍往来的多,我们已经派了一个人和他们靠近,想打进冯庆的圈子里去看看。”

“好,这就好,叫这个人大胆表现思想‘左’倾,共产党是特别喜欢红色的,不钻进他们的肚子里头去,你是使不出法来的。”

这样的表扬对李台长象温温的熨斗贴在身上一样的舒服,但是要真的搞出点名堂来,得花多大的力气呀。

老板又作具体安排:“最近我们要和美国朋友在中美合作所联欢,你把电台的人都送去,特别是那些长得好看又会跳舞的女的……”

“张萍就是一个交际花,”李台长情不自禁地插嘴。

“把她也弄去,然后你在电台大搜查,看有什么可疑分子没有,特别要搜查张萍、张蔚两个人,把他们的密码本找出来。但是要不露痕迹。”

这一招儿李台长没有想到,他回答说:“我回去就布置。”他起身告辞,老板又交代:

“我们的密码本也该换新的了,回去就把张萍的密码本收了。再说,也不能叫美国人老抄我们的情报嘛。”

“好。”李台长说,但是他没有敢对老板伸出大拇指说:“高,这一着真高。”原来那么慷慨地答应和美国朋友交换情报,也是各有各的算盘。现在张萍的事,老板略施小计,叫她露了底,也用不着美国的技术援助了。

李台长回去以后,就找几个心腹人来布置,外松内紧,看住张萍和张蔚。又叫那个稽查组里的人加紧靠近冯庆。同时公开宣称,电台的密码本从今天起停止使用,理由是定期换密码本的时间到了,等着换新的再启用。

张萍的密码本和其他译电员的密码本一样,奉命交了出来。这就是说,新密码本没有发下来,电台就暂时停止发报了,张蔚也不必再去发报室上班。张萍的心里突然象被一个蝎子蜇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找到张蔚,两个人走出去转了一圈,交换了一下看法,张蔚说:“我也感到奇怪,这不就是不准我上机发报了吗?这里是什么名堂?”

张萍说:“往常是收了旧密码本,马上就发下新密码本,这一回怪,旧密码本收去了,新密码本却叫等着发下,这里好象有什么讲究。”

但是他们两个想了一阵,感觉到他们的一言一行,没有什么可以叫他们拿住短处的。但是张萍总感到这里面有什么鬼,上一次她感到的一种预感,突然冒了出来,难道要来的事情终于来到了吗?

47

电台通告栏里贴出通告,说是奉总部通知,将于明天上午,全体人员前往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去参观,交流经验,晚上并有中美联欢晚会,不得请假。

许多人看到了这个通告,都高兴得不得了,不仅能够参观他们的新技术,晚上还可以又吃又玩。张萍和张蔚也看到了,却是心里老犯嘀咕: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第二天吃罢早饭,车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大家兴高采烈地上了车,张萍也仍然是那么高兴的神色,一同向歌乐山下出发。不过在途中她偶然发现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坐在这个大车上,而且似乎在暗地“关心”她。且不管他,到了哪里只能说哪里的话了。她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文章。

到了中美合作所,当然无例外地受到美国佬的热情接待。张萍喝到了多年没有喝过的可可,并不感到特别的滋味。但最引起她的兴趣的是想看看美国佬在情报工作上有什么新玩意。他们的收发报机奇怪的小,一个人随便携带和藏匿,倒也方便。还有一些破译密码的机器,实在看不明白,只知道是首先把敌方的一切无线电码录下来,再依靠开动那部机器,进行分析研究,这倒是顶厉害的。可惜她不便站在那里多看,也不敢多问,她感到这是对我们“家里”的电台一种威胁,上次给“家里”发报已经告诉电台要他们注意了。其他一些新技术,张萍一点也不感到兴趣,无非是各种手枪,匕首和格斗工具。最引她注意的是无声手枪,暗杀的利器。那些轻巧的亮晶晶的手铐,张萍看到了,感觉到特别的腻歪。美国佬拿来帮助中国的便是这种抓人、杀人的工具,他们的文明精华难道就是这些宝贝吗?

大家最盼望的是联欢晚会。许多美国人在门口欢迎大家,进门以后,看到各种颜色的电灯在闪光,满桌子的点心、汽水、香烟和水果。舞池边快节奏的伴舞音乐蓬蓬喳喳地响个不停。有的青年已经下海跃跃欲试了。张萍刚才看到了那些杀人武器,现在又看到这里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欢歌狂舞,她实在感到说不出的恶心。这些欢乐不正是建立在浸透人们的鲜血和眼泪的基础之上的吗?

“张小姐,听说你是最会跳舞的,你能赏光跟我们的梅乐斯先生跳舞吗?”一个能说流畅中国话的美国人,突然出现在正在桌边发呆的张萍的面前,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长得文雅、年龄看来也不大的美国佬,正用那种令人厌恶的贪婪的眼睛望着她。上次在军统总部举行的跳舞晚会上邀她跳舞的人不知道是谁,说不定比这个梅乐斯的官还大呢。哦,这就是他们的特务头子梅乐斯。张萍看了梅乐斯一眼,心里想到的是,这个文雅的躯壳里包藏着多少祸心、多少阴谋诡计,这双文雅的白皙的手上沾过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呢?

她迟疑着,电台的李台长走过来劝她:“你是我们电台最出色的人物,理应陪伴们的美国朋友跳舞。”她只好接受邀请,和梅乐斯走进舞池。这家伙倒是很会跳的,对于张萍的舞艺也特别的欣赏,引起许多美国佬的注目。

一场跳下来,别的美国佬又向前来抢舞伴,邀她下池。这简直要变成一个苦差事了。她不得不逃到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去休息,喝点桔子水。她想很快找到张蔚,只有张蔚才能救她的驾,张蔚却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去了。

她终于发现了张蔚,他正坐在一个偏僻的茶座上看报呢。她匆匆地走了过去,叫:“张蔚,我们两个跳吧。他们纠缠不休,讨厌死了。”

张蔚虽然也能够跳几步舞,却不太高明,也不太肯跳。但是他已经看到那些美国佬老在纠缠张萍,不陪她跳舞会把她累垮的。不过他正在为报上的一条广告吸引住了,不,简直是惊呆了。那是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寻人启事,上面写着:“于平幺妹,自你出走,母亲忧心如焚,身染重病,望见报速归,以慰高堂悬念。”

张蔚怕看的不真切,又重看一遍,一点也不错。这时张萍眼见又有象馋猫一样的美国佬望着她,并且走了过来了。她拉一下张蔚:

“快,我们两个跳吧。”

“你看这个。”张蔚对那张《中央日报》努一下嘴,细声对她说。但是张萍实在没有办法低下头去看,她拉起张蔚走进了舞池,轻声说:“到边上说去。”

他们二人舞了起来,张蔚实在跳得不高明,不过是慢三步,机械地跟着张萍脚跟转。但是张萍却感到得到了救星似的。现在再也没有人来抢她这个舞伴了。张蔚是她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夫,电台谁也知道。他们两个要一起跳,是谁也不好来争的。那个美国佬大概也被电台的中国人告知这个情况,他失望地笑着走开了。

张蔚心急如焚,哪里有心肠跳舞,他示意张萍慢慢舞到一个角落去,有话要告诉她。他们跳到一边,张蔚扮出情人亲昵地说悄悄话的样子,在张萍耳畔说:

“报上登出寻人广告,妈妈病重,叫你快回去呢!”

“什么?”张萍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听到的是这么一句话。这不是一句亲昵的耳语,却是一声炸雷,使她惊呆了。不过她还是勉强和张蔚踏着舞步,她问张蔚:“你看清楚了?”

“一点也不错,写的于平幺妹。”张蔚说。

于平,这是她和南方局陈秘书约的口号。这个寻人广告是通知她已经很危险,赶快撤退的意思,只有她和张蔚两个人知道。

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已经面临危险了吗?他们自己还没有看出来,南方局怎么倒看出来了呢?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来想清楚这些问题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如何才能脱身。

联欢晚会宣布结束了,外面在喊上汽车了。张萍和张蔚两个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去上了一辆车,一句话也不说。张萍发现,来时在车上的那两个陌生人也在这辆车上。张萍用目光示意给张蔚,张蔚其实早看出来了。

他们回到电台,传达室里有人叫住张萍:“你有一封信。”

张萍去把信接过来,打开来看了一眼,明白了,还是一个意思,是托的姐姐的名义写来的,说姐姐病了,要她赶回去看她。看起来是真的有了危险,通知他们设法撤退出去。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又谈何容易。他们在电台里的大道上走着,明显发现那两个人跟着他们。因为他们两个是一对恋人,可以靠得很紧,因此这两条狗无法听到张萍、张蔚小声说些什么。他们在作各种猜测,也想着多种逃脱的方案,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一天,电台发生过什么事情?

李台长趁电台的人员到中美合作所去参观的这一天,他带领了几名心腹的特务,首先搜查了张萍和张蔚的住房和办公室,想要把老板叫他一定要查到的那本密码本搜出来。只要搜出张萍的密码本,把美国佬帮他们截获的密电翻译出来,那就是证据确凿,他愿怎么宰割张萍、张蔚就怎么宰割了。但是搞了一天,什么纸片都看过,什么书本都翻过,密码本的影子也没有一个,别的可以当作证据的片纸只字也没有搜到,除开一堆书和日用品,什么也没有。不过他们还是有了收获,他们从易光那里搜到几本“危险”书籍,在冯庆那里搜到他的读书笔记,有许多话是可疑的。看起来以冯庆为首,约了好几个电台的青年正在搞什么读书活动。而这都是标准的共产党的活动。

李台长今天上午还截收给张萍的一封信,但是是她姐姐李太太写给她的,说她病了,要她去看望姐姐。

李台长下午赶到戴公馆去向老板报告搜查的结果。没有搜到密码本,但是发现了几个可疑分子。还把截收到的张萍的姐姐写给张萍的一封信也拿去给老板过目了。

老板把这封信看了又看,看不出一个名堂来。他怀疑这是不是密写信,他叫马上拿去作技术检验,检验的结果,没有发现密写。老板突然心里一动,叫李台长拿起电话来叫总机接李军长的公馆,他要找李军长讲话。回答是李军长到前方去了,不在。老板叫再找李太太接电话,要李台长问她是否身体欠安。李太太回答说没有这回事。

“这就明白了。”老板的手指头又在桌面上敲起来,说:“这封信并不是李太太写的,是外边的什么人假借李太太的名义写给张萍托故请假出去。”

老板忽然问:“你们有什么活动,被张萍他们察觉了吗?”

“没有呀,看起来他们没有发现什么,我派得有人暗地监视他们。”李台长说。

“嗯,”老板不相信,分析说:“你们一定在什么地方漏了馅,已经被他们察觉了。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察觉,一定是他们的外边什么人察觉了,所以通知她回家去……看来她要溜了。”

“那就把她抓起来,不准她溜。”李台长建议。

老板又用手指头在敲,有快有慢,有轻有重,那是他的思想不仅有逗号和句号,还有惊叹号和疑问号。老板在自言自语地说:

“密码本搜不到,她要溜,只好抓了。但是不要在电台里抓,把这封信封好,还给她,她要请假就让她出去。她问她姐姐家里去,就在那里抓她,同时搜查她住的屋子,可能找到什么。”

“那么那个张蔚呢?”

“当然也要同时抓起来。”

“还有冯庆这几个和张萍搞在一起的嫌疑分子呢?是不是一起抓?”

“一起抓,说不定从这些人的口里可以找到张萍的罪证来。”

48

张萍和张蔚还是相亲相偎地在暗淡的林荫道上走着,张萍估计他们身后跟得有“尾巴”,但也顾不得了。她从报上登的寻人广告和刚才拿到手的信,确信事情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这个魔窟中脱逃出去。越快越好。冯庆可能还没有狗子盯着他,让冯庆逃出去,向南方局报告,他一走脱,和他联系的几个青年就比较安全了。其次是张蔚能设法走出去最好,至于她自己,看来是他们注意的第一个目标,能脱逃的机会是不多的,但是也不能俯首就擒,要尽力而为之。

张萍小声地把她才收到的信的内容告诉了张蔚,张蔚说:“和报上通知的一样,你借口回去看姐姐的病,明天就走吧。”

张萍说:“你以为这封信没有经过他们的检查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别管了。还是你通过你的姨父,设法离开这里吧,也许还来得及。你要设法通知冯庆,要他快出去向组织报告。”接着张萍又补充说:“你直接找冯庆不好,最好找他们不注意的人去通知他。”

张蔚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在晚上上厕所和易光打照面的时候,叫他转告冯庆。”

他们两个分手了,张萍忽然紧紧地握住张蔚的手,怀着激情说:“珍重。”接着又说:“你出去,向南方局报告,我信守自己的誓言。”

张蔚听了这一句话,很不是滋味,几乎要流出眼泪,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他握住张萍的手说:“不,你一定要撤退出去。”

张萍没有再说一句话,一扭头走了。

张萍走回宿舍里去,她发现她的东西被人翻过了,虽然十分谨慎地恢复了原状,但是她发现她插在书架上的一些书,明显地换了次序。她抽出一本书来翻,里面夹的纸片和书签不见了。

“他们已经动手了,要来的事情马上要来了。”她心里想。她原来感到紊乱的心,现在反倒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了,象一池风波忽然变得风平浪静。她不想睡觉,她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她知道一定有人在盯着她,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她把风雨衣穿了起来,感到这就象穿上一副卫护她的盔甲,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她坦然地走了出去,走向她和张蔚常常游玩的山岩边。

这时,月亮还没有出来,秋夜的星空却是这样的明净、辽阔。繁星在闪烁,象无数脉脉含情的眼睛;秋虫在她脚步声中沉默了一下,现在又在脚边唧唧地唱了起来,它们不是在哭,是在歌唱。往山下望去,夜重庆是这样的美丽,一片一片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远远的南山顶上黑黝黝的松树林,连绵不断,有如一匹骏马背脊上的鬃毛,嘉陵江无声地向东南方流去。习习凉风吹上山来,沁人心脾。她紧一紧她身上的风雨衣。

啊,多美好的秋夜,多美丽的山城。张萍过去和张蔚一块到这里来共享夜景,不只一次,似乎今晚上她才第一次领略到山城夜景的美丽。领略到秋夜的星空,象一个透明的玻璃体上嵌着无数闪光的宝石,是这样的晶莹剔透。忽然有一颗流星,在透明的天空划了过去,悄然无声,那明亮的尾巴拖得长长的。虽然很快消逝了,但是它是竭尽全力把它最后一点光亮奉献给夜晚的。

也许,明天……不,不要去想那些。要来的总是要的。今晚上能尽情地享受这夜景的欢乐,也不虚此一生了。

张萍抬头向北方望去,她看到北斗七星,她知道顺着北斗七星的斗底两颗星延伸出去五倍的距离,有一颗不是很亮却永不变位置的星星,那便是北极星。在黑夜中,人们在陆地上走路,或者在海上航行,就是靠这颗北极星指引方向。她在延安的时候,听过许多战友朗颂诗歌,歌颂这一颗星,对它有无上的崇敬。她知道就在那北极星的下方便是延安了。延安的歌声还是那么动听,窑洞的灯火还是那么亲切,仿佛就在她的眼前。战友们,你们好。啊,黎木,你好。不,你根本不在延安,早已上了华北前线去了。亲爱的人哟,你在哪里?我带给你的一点小小礼物收到了吗?也许你正在老百姓窑洞里,计划着明天的行军或是战斗呢,你哪里会想到这远方的人正面临着严峻的战斗考验呢?我隔你是这样的远,却又是这样的近,你就在我的心上。张萍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知道这里不是流眼泪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流眼泪的时候。但是当她紧紧裹住她的风雨衣往回去的路上走的时候,到底还是不能克制,落了几颗眼泪,她迅速擦去了。木头,木头!

张萍很晚才回到宿舍,她知道身后有人在“护卫”她。

第二天上午,张萍勇敢地拿着昨晚上收到的那封信去向领导请假,说她要回去看望她的生病的姐姐。居然一请就准。她知道这决不是好兆头,不管它,她提起一个小包,走出了大门。

张萍走了一程,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她想还是冒险到四德路通知陆胡子一下,她怀疑冯庆是不是能顺利逃出来,更不用说张蔚了。可是她才走到黄家垭口,发现有不三不四的人站在那里,再也不敢走进去,只好折转回来,径直到姐姐的公馆去。从姐姐那里设法脱逃,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走进公馆,和姐姐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姐姐,我回来了。”

姐姐又惊又喜:“幺妹,你怎现在回来了?”

张萍只好扯个谎:“我得了肝炎,叫我回来休息治病。”说罢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她抬头从厕所小窗的后山望去,在树丛外有人走动,不管它,她赶快坐下,匆匆忙忙地给四德里陆太太写信,是用姐姐的名义写的,内容是说原约她来打牌,改了期了。信写好后,拿出去交给姐姐说:

“姐姐,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叫人拿出去发了。”

姐姐接过信,放在会客室的长供桌上,说:

“下午我要出门,替你发了就是。”

“哦,姐姐拉开供桌抽屉,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张萍,说,“这里还有一封给你的信呢。”

张萍接过信一看,就知道这是陆胡子写给她的。信上没有写多少字,只说:

“见信即回老家。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黎木在前线壮烈牺牲。”

“啊!”张萍看了这两句话,几乎要昏倒,她强忍住了。姐姐问她:“幺妹,你怎么啦?”

“我的肝痛得很,我回房里去休息一下。”说罢,她挣扎着回到自己的房里。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信笺又抽出来看了一遍。一点也不错,黎木牺牲在华北前线了。啊!我的天,事情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怎么刚好是她陷入最大危难的时候?我要没有收到这封信多好。也许我落入敌人的魔掌里去,也许我终于不得不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她还有二分之一在北方,她还有亲人在华北战斗着。她还可以做各种美丽的梦,梦见黎木怎么在华北的前线,正想念着在四川的她。她相信黎木会迎接到胜利,象她在延安曾经告诉过他的,终于找到四川来,找到了她的坟头,在她的坟头放上一个花圈,并且沉默地坐在坟头,一掬清泪落坟前,代替奠酒。也许……然而这一切的好梦,都破灭了。她的黎木是千真万确地在她的前面走了。哦,木头,木头,你在哪里?你等着我。……

张萍想到这里,忽然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坐牢算什么?杀头算什么?我会赶上黎木的步伐,我要象黎木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

她的心境变得十分平静,她把那封信烧掉,并且收拾起必须带去的衣物,包括她穿到延安又从延安穿回来的浅咖啡色旗袍和红色线衣。还有陈秘书给她的那颗宝石戒子,甚至还有她用过的化妆品,倒好象是她要到哪里去旅行一样。当然她的风雨衣是不离身的,在这深秋的凉意中,穿上风雨衣有一种特别的暖意。

她从小窗望出去,公馆的后山也发现有鬼鬼祟祟出没的人,而且听到公馆大门口有什么人在争吵。

“他们终于来了。”张萍说。她提起她的小包袱,开门走进会客大厅。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看到有几个特务在和守门的争吵。

“这是李军长的公馆,什么人敢来乱闯?”看门的人说。

“我们找的就是李公馆,有紧急公事。”特务硬往里闯,不听招呼。

“什么人在吵?”姐姐开门出去,大声喝斥。

张萍一看就明白了,抓她的特务来了。她知道这个公馆肯定已经被包围了,刚才在后窗看到的人影一定是守后门的。从前门进门的特务立刻就会冲进客厅。

要来的事情到底来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预料到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却忽然变得更平静了。

一个特务,大概是小头目吧,拿出派司在和姐姐说什么,另外两个特务却已经冲进客厅里来了,一看张萍站在那里,喜出望外,说:“张小姐,请回电台去。”

姐姐和那个特务头子争论着走进客厅,姐姐说:“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抓人?”

那个特务头说:“李太太,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我们是请张小姐回电台去,有要紧事。”

姐姐看张萍是那么沉静地望着特务冷笑,她问:“幺妹,这是……”

张萍冷冷地说:“是有要紧事。”

特务头头说:“好,张小姐是不是请我们去你的房间里看看?”

张萍走过去,推开她的房门,说:“请吧。”

那两个特务钻进去,胡乱翻起来。当然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有。出来的时候看到长供桌上有一封信,顺手捞进口袋,张萍不敢说什么。

特务头头对张萍说:“请吧。”

姐姐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张萍走到姐姐身边,对姐姐说:“姐姐,我走了。告诉姐夫哥,我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罢,径自在前头走出客厅。

“幺妹,这是咋个搞起的呀?”

张蔚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到了董处长的办公室,便向姨父发起牢骚来:“昨天趁我不在,什么人来搜查了我的屋子,这是啥意思?信得过,让我干,信不过,我走路,我早不想在这里干了,不如去给商业电台干还自在一些,收入也高些。”

董处长却绷起面孔,狠看张蔚,问他:“你和张萍瞒着我都干了一些什么事?”

“干了什么,我和张萍谈恋爱了,这还不是姨父你老人家一番好意,替我们牵的线吗?”

“谁和你说这个?”董处长还是那么严肃,“你们干了一些什么违反电台规矩的事?”

“我们哪个干了违反电台规矩的事?红口白牙齿,说话要算数,他们拿出证据来吧。”张蔚说得理直气壮。

“张萍的事我管不着,你的事我要过问,你烧坏电子管的事,怎么说?”姨父很通情达理地讯问他。

“烧电子管的事,上次和你说过了,你不是不知道,小事一桩嘛。”张蔚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小题大做,到底想干什么?算了,姨父,我请长假不干了,你给我介绍去搞商业电台吧。”

董处长这才说出来龙去脉:“他们来给我说,张萍这个人很有问题,你和张萍打得火热。我说,你和张萍谈恋爱,是我拉的线,不关你的事。他们说你搞坏了一支很重要的电子管,我说你已经向我报告过了。他们却说,电子管的事大有文章,要追查清楚,要把你送去坐禁闭。”

“为一支电子管的事就要禁闭人,他们安的什么心?”张蔚极力反抗。

董处长轻描淡写地说:“坐禁闭也不要紧嘛,我给你证明就是,他们追查完了就没有事了。会放你出来的。”

“我不干!”

张蔚的话音还没有落地,董处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两个稽查组的特务恶狠狠地对他说:“干不干,等你把事情了结了再说,请吧。”

“姨父……”张蔚看着董处长。

董处长说:“我说过了,不要紧的,去说清楚就出来了。”

张蔚只好跟着进来的两个特务走了。

49

冯庆得到易光传达张蔚的话以后,他知道电台的风声很紧了,要想正式请假出去是批不准的,只有趁黑夜越墙逃出去。他过去早就看好门路,并且趁没有人的时候,做好手脚,他相信自己是可以逃出去的。

他很庆幸白天一天无事。他吃罢晚饭,准备回宿舍去休息一下,不动声色,只等待黑夜的到来。

他在回宿舍的路上走着。偏偏碰到同在机务处工作的刘一芒。和刘一芒在一块的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刘一芒这个人真讨厌,近几个月来,老爱来找他胡扯乱弹,说东道西,发些牢骚,一天吊儿浪当的。冯庆劝他一个青年总应有点志气,有闲空时间不如多读点书。于是刘一芒就找冯庆借书看。冯庆借给他也不过是一些青年修养之类的书,如象正中书局出的什么《成功之路》、《历代名人传》等等。冯庆还劝他读书要读进去,最好写学习心得。冯庆本来是一番好意,刘一芒却老爱来缠着冯庆,要冯庆看他写的学习心得。冯庆越来越感到厌烦了,因为他妨碍了冯庆和易光他们的往来了。

今天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又碰到他。刘一芒很热情向冯庆打招呼:“冯兄,一块出去转一转吧。”

“不,我回宿舍还有事。”冯庆拒绝了。

“冯兄,我又写一个学习心得,你替我看看。”

冯庆说:“我现在没有工夫看。”

“你先拿着,有空再看也行。”刘一芒还是硬把那卷稿纸交到冯庆手里。冯庆勉强接过去,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去,说:“以后再说吧。”

“好,好。”刘一芒向冯庆笑一笑,告辞走了。

冯庆回到宿舍,到厕所解手,一摸手纸他忽然想起刘一芒交给他的学习心得来。他拿出来翻开看一下。在学习心得的下面却夹着几张纸,上面写着《入党申请书》,啊,这算什么?这不是明白的栽赃吗?他从来没有对刘一芒这个人露过任何口风呀。

坏了,冯庆马上明白,肯定过一会便有特务来搜查他,从他身上找出刘一芒的入党申请书,到那时有理也说不清了。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事(屎)也是事(屎)。他不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再走了,想到他不能再回到宿舍里去,因为他已经听到那个刘一芒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正匆匆地从厕所外边走过去,很可能是到他的宿舍里找他去了。如果宿舍里的人说他刚才回去过,他们很可能追出来找他,说不定就到厕所里看看。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了,他爬上厕所的坑位的栏板,伸手把厕所顶上的钉格子窗的钉子拔出来,把格子窗掀开来,这个格子窗本来是钉死了的,这是他为了给自己谋一个紧急时的退路,把格子窗的钉子拔松,却不掀开格子窗,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现在正好救了他,他掀开格子窗,纵身爬上去,从格子窗翻身出去,顺着墙壁溜了下去,正好到了电台的围墙外边。他才落下地,就听到有人进了厕所,并且喊叫起来:“跑了,从这里跑了。”接着就听到墙里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追!”

冯庆不从小路上走,却从低矮的灌木丛和马桑藤间爬了出去,顺着山间树丛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下去。好在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他多少有了几分安全感。但是当他一听到有警犬的嗥叫声,他又不能大意,要飞快走出去,混进街道上去。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就把他莫奈何了。

冯庆在黑暗中摸到街头,他闪进公共厕所里去撒尿,注意听一听后面的动静,没有一点声音,警犬还在他爬过的灌木丛里乱叫。他溜出厕所,穿过街,转进一条小巷里。重庆的小巷子横七竖八,上上下下,乱得很,这给追捕他的敌人造成困难,同时也给他寻路造成困难。他不知道现在已经转到哪里来了。他看了一下天空,昏蒙蒙的找不见北斗星,不知东南西北。他只好从小巷钻出来到大街边看看,这才弄清楚了方位。他又重复钻进小巷,转了几个圈子,到底走脱了。张蔚带的信是叫他赶快向南方局报告,他只知道曾家岩五十号,因此他要设法向曾家岩的方向前进。

冯庆找了两个钟头,终于到了曾家岩附近,他特别小心,害怕有特务埋伏在这里打伏击。他在黑暗的角落里反复观察,确认街上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了,他才三脚两步地急忙走到曾家岩五十号门口,一闪身就钻了进去。他轻轻拍门,深怕拍门的声音被街上听见。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当间,不让他进去,问:“你找谁?”他看到冯庆这一身军便服的打扮,早已起了疑心,以为又是特务半夜深更来无理取闹来了,这种事情过去常常发生。

“让我先进去再说,有人在追我。”冯庆不由分说,冲过门口往里走,开门的人一把把他抓住,说:“干什么的?”这个人很有一把力气,冯庆被他抓住,竟然挣不脱,被掀进了接待室。冯庆心里想:这就好了。他坐下来直喘气,不说一句话。

这时又有两个人走进接待室里来,一个人问冯庆:“你是哪里来的,你找谁?”

冯庆说:“我是于平姐派我来的,我找你们陈秘书。”

那个人不说什么,走进去了,过一会又出来一个人,再问他:“哪个叫你来的?”

“于平姐。”冯庆重复回答:“我找陈秘书。”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冯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陈秘书一听口号完全对上了,问他的名字,他说叫冯庆。冯庆,陈秘书早就知道。于是把冯庆引到里面院子里去,走进一间小房,冯庆才坐下,陈秘书就问:

“张萍、张蔚他们怎样了?”

“恐怕出不来了,是他们叫我冲来报信的。”

陈秘书沉默着,他们预料到可能发生,但是很不希望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把冯庆安排好,问冯庆:“你吃过晚饭没有?”冯庆说已经吃过了,他叫冯庆等一下,他进里屋去找郑部长汇报去。

不多一会,陈秘书出来对冯庆说:“郑部长出来了。”冯庆站起来等待,他实在没有想到称作部长的同志竟然出来见他这个一般党员。

郑部长走近冯庆,用手把他按在藤椅里,口里不住说:“坐,你的名字我知道,你能跑出来,实在不容易,你受惊了。”郑部长回头对陈秘书说:“小冯他吃过饭了吗?”

陈秘书回答:“他说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也弄点东西请他吃,压一压惊。你们好比是在前线打了仗才退下来,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了呀。”

冯庆听到这样的话,不禁想掉眼泪。可惜张萍和张蔚恐怕不能享受这种回家来的温暖了。

郑部长看到冯庆难过的样子,也不觉黯然伤神。他细声地说:“张萍、张蔚都是最好的同志,他们出生入死,为党工作,给党送来十分重要的情报。可惜……”郑部长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萍是好样的,她要我们先逃,宁肯自己被捕。”冯庆补充说。

陈秘书问冯庆:“你出来时,他们没有追捕吗?”

“追了,连警犬都用了,没有追上。”冯庆说。

“那么你进这里面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监视的特务吗?”陈秘书又问。

“没有,我在巷子那头看了一会,没有人,我才进来的。”冯庆认为万无一失。

“不对,”郑部长估计。“你进来时不可能不被他们发现,他们就在对面房子里,以至于在我们这幢房子的进门楼上,都安得有监视哨日夜暗地监视。他们既然没有追上你,一定会通知他们的监视哨,看你会不会到这里来。”郑部长说罢对陈秘书说:“看来要安排一下,防止他们突然查户口,进来纠缠。”

冯庆没有想到逃到这里面来,并不就算安全的。他说:“为了不连累,还是让我离开这里,到城里和他们捉迷藏吧。”

郑部长说:“走,你肯定是要走的。看来你是不宜在蒋管区活动了,只有回延安去。陈秘书,你马上安排一下吧。”

陈秘书点头,说:“他公开走是通不过敌人的检查站的,只有化妆出去,自己设法到西安办事处去,那里自然有人送他回延安。”

郑部长说:“只有这样了,迟走不如早走好,最好今夜晚就离开重庆市区。老陈要好好安排一下,这件事我还要去向领导汇报。”说罢和冯庆紧紧握手,说:“一路保重。”便回到里屋去了。

陈秘书叫冯庆等一下,到里屋去了一会就出来了,抱了几件衣服,还有礼帽、皮鞋等。给冯庆:“把你这一身换掉,化妆出去,路上也要化了妆走才行,装成一个行商的吧。到了西安就可以坐我们军车到延安,不用怕了。”

冯庆换了衣服,陈秘书把必要的证件、路费拿来交给冯庆,并且告诉他到西安办事处找人的办法和口号。

冯庆穿戴起来后,陈秘书感到还不放心,又在他的鼻子下贴上两撇胡子,再架上一副眼镜,扣上礼帽,就完全变了样了。最后陈秘书说:“我送你出去,从房子下面的防空洞出去,趁着黑夜,下到嘉陵江边,叫一个划子渡过河去。你今晚上能走出江北地界,便算安全了。一切要靠你自己小心谨慎。”

冯庆看陈秘书这么细心地给他安排,这么体贴入微,内心里感动得要落泪。但是他不能这样没出息,他忍住了,说:“请组织放心。”他感到十分兴奋!回延安,这是多么诱人的几个字,他要“回家”了。但是他一想到张萍和张蔚的处境,他的欢乐情绪一扫而光,他们到底能不能逃出敌人的魔爪呢?

“好吧,我们准备出发,我送你出去。”陈秘书说着,就听到郑部长说话的声音,跟着郑部长进来的是***同志。陈秘书马上提醒冯庆说:“剑英同志来了。”

郑部长对冯庆说:“剑英同志本来休息了,一听说你逃出来了,他起来看你来了。”

“剑英同志。”冯庆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握住剑英同志的手。

剑英同志象一个长者,摸着冯庆的肩头说:“你们辛苦了,任务完成得很好。我们感谢你们。可惜张萍、张蔚遭遇不幸,我很难受。但是我相信他们会象一个共产党员那样,坚决斗争,‘干一场’一定会干一场的。你脱了险,马上回延安去吧。”剑英同志摸着冯庆肩头的衣服,说:“你穿得这么少,往北方走怎么行?陈秘书,你去把我那件旧皮袍拿来,让他穿回延安吧。”

“那怎么行?您只有这一件。”陈秘书不大赞成。冯庆也觉得不行,他怎么能把剑英同志的皮袍穿走呢?

“去拿来!”剑英同志下命令了。

陈秘书只好进去拿出一件古铜色的皮袍来,叫冯庆穿上。剑英同志笑一笑说:“这样打扮起来,才象一个有点身份的人嘛。”

“剑英同志。”冯庆只叫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禁不住汩汩流下眼泪来。

“一路保重。”剑英同志和郑部长同时和冯庆握手。

陈秘书带着冯庆从一间屋子的楼梯下去,进了防空洞,从防空洞开门出去,就到了石岩下。陈秘书悄悄说:“你等一等,我出去先看看。”陈秘书开门出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伫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秋虫唧唧的叫声,这正证明附近是没有人的。陈秘书返回防空洞,对冯庆说:“没有动静,可以走。”陈秘书送冯庆出了防空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一路保重。”

冯庆紧紧地握了陈秘书的手,走进黑暗里去了。他顺着小路慢慢摸着走下去,远远望得见嘉陵江那条灰白色的带子,江边闪着停靠的船上的灯光,他对着江边有灯光的地方走去。终于下到了江边。那里停得有过江的小划子。冯庆很快雇好一条小划子,跳上去,说:“快送我过江。”

“老爷,慌啥子,黑黝黝的怕碰到礁石上去。”两个船夫一前一后,划了起来。不一会就到了对岸。小划子才靠岸,岸上突然有一支强大电筒放出的强光柱照上船来。“啥子人?”岸上在问。

“送客人过江来的。”船上回答。

“上岸来检查。”岸上人在叫。

冯庆坦然地上了岸,检查的人看他那个样子,是一个有身份的大商人,没有说什么让冯庆走了。

冯庆通过了检查,很高兴,径直走上江北的街上去。他穿过街道,向公路走去。他不能在江北过夜,他又不能一个人半夜深更在公路上游荡,他准备到公路上的一个鸡毛店里歇一夜,明天一早就走出江北的地界。

他走进公路边一个幺店子,写了号住下了。他实在困了,正要入睡,听到有人拍门,幺店子的老板才打开门,拥进来了几个人。一个警察叫:“查号、查号。”

当冯庆的房门打开,一股电筒强光射到冯庆的脸上,接着就听到刘一芒的声音:“就是他。”

没有等冯庆说一句话,他的双手已经被手铐铐上了。冯庆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冯先生,走吧。”刘一芒的声音。

冯庆简直懵了,他没有料到终于落入了魔掌。昨天他在电台遭受突然袭击,他倒是当机立断,应付得当的。敌人满以为他拿着刘一芒交给他的学习心得回宿舍后,刘一芒马上带着特务扑到宿舍去,一口咬定冯庆叫刘一芒写了入党申请书,当场搜查,又当众在他的手上查出那份入党申请书来,真是人证物证俱在,叫冯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俯首就擒了。特务没有想到冯庆到厕所去发现了刘一芒的阴谋,翻窗逃跑了。特务们赶到厕所时,冯庆早已无影无踪。他们以为捏在手心的麻雀,忽然飞了,气得不得了,李台长报告了军统总部,总部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全市特务守住紧要关口,非把冯庆抓住不可。监视“周公馆”的特务当然也特别注意“周公馆”和附近的动静,暗地里监视“周公馆”门口的特务,发现一个和冯庆差不多模样的人钻了进去,立刻报告了军统总部,李台长想直接冲进“周公馆”去,强制搜索冯庆,军统总部却怕引起交涉,不敢冒失。于是下令严密监控“周公馆”,把周围的路封住,惟独放开嘉陵江渡口,安排渡船等冯庆过渡。冯庆果然从这里过了渡,于是……。

冯庆非常失悔他一时的麻痹大意,没有照陈秘书说的话办,当晚要走出江北去,结果他想住进幺店子过一夜,明天一早走出去,谁知特务在江北这个幺店子发现了他,他好恨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