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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女杰 第十六章

71

戴笠踏上从重庆到息烽去的行程,他的工作够忙的了,却不能不为一个小小的共产党案子,亲自在这崎岖的川黔公路上奔驰。他坐在颠簸的轿车里,心里没有好气。这两三年来,虽说他的军统事业大大的发展了,他的触角伸展到了大后方的每一个角落。过去他一直打不进去的云南、四川、西康一带,他也挤了进去,建立了军统站。他还把禁烟的事业也抓了过来,所谓禁烟其实是运烟,卖烟,这是个无本万利特别赚钱的买卖,他的军统经费很多仰给于此。看来美国已经开始了对日本实行太平洋反攻,为了配合美军在东南沿海的登陆,他的主子命令他尽快地在东南沿海一带收罗一些土匪汉奸部队,组成忠义救国军,和日本军配合,联合伪军打击和消灭在那一带活动的共产党游击部队,沿海江浙那一带,过去是,将来还会是他的主子安身立命,进可攻,退可守的基地,决不容许一旦日本败退后,落入共产党之手。这件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收罗了一些土匪、汉奸和搞“曲线救国”的伪军,组成了忠义救国军总队。他还奉主子之命,为了准备在日本投降后,能够不失时机地把上海、南京、北平、天津、武汉这些大城市抓在手里,和汪政权的特工系统拉通关系,要他们作好准备,时机一到,便换上旗号,以地下军的名义冒出来,占领城市。这个工作倒费力不大,因为汪精卫的特工系统本来是他的兄弟伙,一直就有往来,将来合二为一,并不困难。这两年特别叫他头疼的是,越是接近日本的失败,他们等到了唾手可得的胜利的时候,大后方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妙。经济上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到处都在闹事,简直就象坐在一堆干柴上,说不定哪儿一颗火星落上去,就会烧起熊熊大火。偏偏这个时候在重庆、昆明、成都出现了学生捣乱,要什么民主自由。那些挂起民主招牌的,乘机起哄,和共产党联合在一起,开会、发通电,要搞什么联合政府。最伤脑筋的是有些美国人也总爱批评这,攻击那,叫主子寝食不安。简直就象船行在满是险滩的大河上,政局颠簸。主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老是把他们这些拿刀把子的和拿笔杆子的人叫去痛骂,说他们无能,为什么不使出他们过去在德国学过的格杀打扑和戈培尔把谎言说成真理那一套来,为什么不把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美国专家教他们的最新技术和心理作战那一套使出来,给主子造成一个铁打江山?他不敢当面在主子面前辩解,其实他和他的同事真是卖尽了力气,象救火队一般到处奔驰。抓的人,打的人,杀的人也不算少了,现在已经在重庆、息烽、恩施、西安各地建立了很有规模的集中营,还在各地的军统站、稽查处新添了不少临时监狱。要把这些积案处理完,不是一年二年的事,何况几乎每天每时到处在报警,到处在抓人呢。他不敢在主子面前夸耀,主子如果日理万机的话,他,作为军统的这个江山的老板,也算日理百案呀。

可是昨天,蒋委员长偏偏找他去,又训一顿。问他:“息烽在闹什么事?”

不知道又是谁,越过他向主子报告了。他早已得到报告,说息烽最近闹了一场绝食的乱子。起因就是朱浩这个混蛋,旧性不改,想偷鸡摸狗,偏偏碰上了从电台抓去的那个张萍,给他抖了出来,闹翻了天。总算已经平息下去了。他明白他不能在主子面前隐瞒一切,又不能和盘托出的,只得拣要紧的又无伤于自己的先回答:

“是闹了一点小事,犯人绝食,已经解决了。”

主子说:“朱浩是干什么的,他的手里没有拿我给他的刀?”

戴笠心想,朱浩自己不争气,做出那些连军统家规都不容许的事,他拿着刀也砍不下去嘛,他不能把全部犯人都砍了呀。他没有这么说,只想抹过去。说:“该动刀的还是要动刀的。”

“什么人在闹?”

“是上次从电台抓去的那几个人。”

主子惊问:“这几个人还没有结案?”

戴笠回答:“他们不认账,证据没抓到。美国朋友也没有帮到忙。”

“你打算怎么办?”

戴笠满有把握地说:“动刀。”

主子偏偏有新的主意:“不忙。你亲自审问,用精神感召他们,要他们承认是共产党电台派来的。这样就可以把八路军办事处的电台封了。他们只要投降了,给他们官做,给大官做;不投降,统统地杀掉,马上杀掉。”

原来主子有更重要的打算,想借此端掉八路军在重庆的电台。这电台他也早已看作是眼中钉了。他不能不答应去办,他不敢在主子面前表示泄气的话。不过他想,张萍这些人用委座你那一套“精神感召法”,恐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主子很爱鼓吹他那套“精神感召法”,好象他的伟大人格可以叫顽石也感动得点头。大家在他面前都极力歌颂,真的被伟大领袖的人格精神感召了,好象得到了神的启示,忽然觉悟了。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相信过。主子说他老人家在西安事变中,就是靠的他的“精神感召法”,说动了***,才送他回南京的。后来在陶大笔杆子替他写的《西安半月记》中就是这么说的。他看了半信半疑,***的确送委员长回了南京,可是***马上就被关了起来,不敢放他出去,可见精神感召法也不彻底。现在要他用精神去感召张萍这样的人,未必能成功。但是也只好答应去感召一下看看。不过他心里早已打下了自己的老谱。这种人他见得多了,都是死疙瘩,唯一治他们的办法就靠手枪、冲锋枪。

小轿车和全副武装护送的吉普车到了息烽集中营的附近山路上,已经可以望见在集中营的门口站着——或者说排列着更恰当——一群人,那真是“恭候大驾降临”的样子。这一点对于一路上没有好气的戴笠总算是一种宽慰。他在他的小王国里仍然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车子快到门口,分明看到排在最前头的显得那么毕恭毕敬的是朱浩。朱浩可没有戴笠那么心情舒畅,从昨天接到总部来的电话,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老板这么忙,还专程到息烽来,会给他带来什么命运,他是无法估计的。到底是谁向老板打了他的小报告,小报告里加油加醋地说些什么坏话,他也无法想象。反正他在这里的德行,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老板要追究起来,坐禁闭,撤职查办,诛语随便可以写上许多条,条条都够得上治他的罪。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听天由命。眼前还是要做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能做得过于委琐。当老板的车子停在眼前,他谦恭地走过去打开车门,然后立正喊“敬礼!”大家也跟着立正敬礼。这对于戴笠又构成一个好的印象。

戴笠下车来,还是学他的主子那么装腔作势的架式,似举非举地举一下手还礼,并且说:“稍息!”于是和朱浩他们握一握手,在朱浩引导下,大家簇拥着走了进去。

72

戴笠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好茶。朱浩正在谨慎小心地报告工作,随戴笠来的几个人正坐在那里用心地记。朱浩报告集中营里犯人们闹事的情况,他尽量把事情的起因含糊其词地略过去,多谈后来提条件和绝食的过程,他已经看出来,老板对于听这些报告,好象兴趣不大,他想还是早点收场的好。

“听说还是电台来的那几个人闹得凶?”老板偏偏单刀直入地想在朱浩抹过去的地方下手,朱浩听得出来,老板其实已经了解内情,只得承认。

“是的,就是电台送来的那一伙人。”

“张萍怎么样?还是没有招供吗?”老板偏偏提到他不愿意提到的这个名字——张萍。当然他不知道老板正是为这个张萍,奉命而来的,怎么不提到她呢?他也只得回答:

“找张萍和张蔚来谈过多少次,就是不招,说他们是冤枉,他们是尽忠党国的。”

“那为什么在这里不服管教?”

“是呀,他们和这里面的共产党裹在一起闹,猖狂得很哩。”朱浩想把张萍尽量说得可恶一些,为将来老板的追查垫上底子。

戴笠说:“把张萍、张蔚两个找来,我亲自审问。”

“是。”朱浩转身对看守长示意,看守长对站在门口的看守特务命令:“把张萍和张蔚提出来。”

看守特务到了张蔚住的号子门口喊:“张蔚,出来。”

张蔚突然听到这么恶声恶气地叫他,起初一怔,冯庆和易光两个也有几分吃惊。毕浪却不惊诧。他知道朱浩不会这么善良的。他说:“大概是上次绝食的事情发了。”

张蔚点头,站了起来,和毕浪握一握手,说:“毕大哥,你可以相信我。”

毕浪握着张蔚的手点头,轻声说:“保重。”

张蔚走出号子,走进放风的院坝。

看守特务又到张萍住的号子门口叫:“张萍,出来。”

张萍一点也不惊诧,不仅因为她刚才听到那边在叫张蔚的喊声,而且她早已料想到有这么一天。毕浪那天提醒过她了,朱浩这种吃人的狼,能够发善心吗?迟早有一天。她很庆幸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她已经把要对小汪谈的话谈得差不多了。她相信小汪有出去的机会,相信她会填补缺下的战斗岗位。她听到喊她的声音,她不觉笑一笑对小汪说:“你看,来了。”这个意思马上为小汪所理解了,她想得比张萍估计的更严重一些,以为到了她们最后诀别的时候了。她一把抓住张萍的手,眼泪涌了出来:“张姐姐,你……”

“小汪,不要紧,我想是上次绝食的事情发了。”张萍说了,站起来走出号子,回头给小汪招一下手。小汪扑到刚关好的铁门前。

张萍走进放风的院坝,看到张蔚已经站在那里。张萍走了过去,微笑点头。并且暗地里举一举拳头,张蔚也笑一笑,暗地举一举拳头。

“走。”看守特务叫。

一周围铁窗上有许多焦灼的眼睛望着他们。

一个小特务跟着他们,在里面院子里的走道上,那个小特务说:“你们要见大人物了。”

那个看守特务用眼睛狠狠地盯了小特务一眼,小特务再也不敢多话了。

张萍和张蔚坦然地走着,走进了朱浩的办公室。张萍他们一眼就看到戴笠坐在那里。嗬,真的来了大人物了。张萍下意识地感到,莫非刚才小汪估计才是正确的,她估计的不对吗?莫非事情已经到了要结束的时刻了?

戴笠倒并不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平淡地扬一扬手,说:“叫他们坐下。”

朱浩赶忙向张萍和张蔚指一指一排椅子,说:“坐下。”

张萍和张蔚都毫不犹疑地坐下了。朱浩却不敢坐下,在一旁站着。在门口站了好几个武装特务。朱浩对张萍、张蔚说:

“上峰问你们的话,你们要老实回答。”

戴笠有几分微笑,想把已经紧张的空气弄得缓和一些,他对张萍说:“张小姐,我们见过面,还跳过舞,你记得嘛?”

张萍微微地转过头去,不想理会。

戴笠说:“那次跳舞会上,我就当面提醒过你,我们军统的家规可严哟。你看,你不听。”

张萍反问:“我们到底犯了什么家规了?我是无线电训练班出来的,在电台老实的干,有什么错,为什么把我冤枉地抓到这里来?”

戴笠用有几分奚落的神色问张萍:“谁冤枉你们了?说得好听,在电台老实地干,你们老实地干了,老实地用我们的电台发密电。”

张萍装得完全不懂的样子,说:“我们向哪里发了什么密电?证据在哪里?”

张萍一直相信他们没有拿到发的密电,就是拿到密电,他们破译不出来,不承认,看你怎么办。

戴笠又笑一笑说:“张小姐,你不要以为抓不到你们的证据,我们找到证据了。”他回头对他带来的秘书说:“把证据拿出来,说给他们听一听。”

那个秘书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份材料来,放在戴笠面前的桌子上,说:“你们在总台发的密电码,我们美国朋友在中美合作所的电台上全抄录下来了。”

张蔚简直不相信,问:“什么时候收到我们发的密电码?”

秘书说:“不只一次,”他拿起一张纸来,象是一张抄收电报的纸,他指着说:“这一次是发给我们西安站的,你们发西安站以前,加发了一个密电出去。这就是美国朋友的电台当时抄收的。”

张蔚实在没有想到他发的密电竟然被中美合作所的美国佬的电台侦察到并且抄收了。他辩解道:“那次我怕天气不好,是给西安站补发过一回。”

张蔚想用这种纯技术上的问题来难倒对方,但是这个秘书笑了,戴笠也笑了。那个秘书说:“真是狡赖,你加发的这份电报,如果是补发给我们西安台的,为什么用我们的密码本译不出来呢?”

张萍以一个行家的口气说:“译不出来,那肯定不是总台发的电报。”她增加了自信,你译不出电文,我就可以不认账。

戴笠说:“张小姐,你把密码本交出来,马上就可以译出来。”

“我哪里有什么密码本,电台的密码本我都交了呀。”张萍还装糊涂,不认账。

戴笠说:“不是我们的密码本,是你们的密码本,你们共产党电台的密码本。”

张萍显出惊异的样子,说:“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那个秘书说:“我们是没有译出来,可是你们发的电码,我们的美国朋友都用录音机录下来了,还赖什么?”

张蔚说:“每天在天上飞的电码成千成万条,他们喜欢录哪一条都随便,怎么可以栽诬是我们发的电码呢?你译出来看一看嘛。你现在让我发一条电报拿去和他们的录音比一比,看是不是我发电的声音嘛。”张蔚提出有力的证明,他自信他换了电子管和改变了拍键的手风,他们是比不出来的。

“你把电子管换了,声音当然就变了,你烧坏一支电子管就可以证明。”那个秘书看来是发报的内行,抓到点子上了。怪不得他们曾经清查过烧坏电子管的事,但是张蔚早有准备好的说辞。他说:

“在电台,烧坏一支电子管算啥?就是整个收发报机烧毁报销的事也是常事嘛。我烧坏那支电子管,我马上就向董处长报告了,他也认为是屁大个事嘛。”

那个秘书竟然说不过张蔚,关键是抓住了张蔚私发过的电报,可是破译不出来,美国朋友也只录下来,也破译不出来,莫奈他何。

张萍知道他们没有破译出来,美国佬也没有破译出来,便可以硬起来,她说:“你们随便去抄录几条电报,硬说是我们在发密电,这样冤枉人,我们有什么办法?”

戴笠说:“张小姐,你莫得意早了。我们发西安站的那条抓人的电报,是我们专门设计的笼子让你们来钻的,你们果然来钻了,抢在前头发了你们的密电。我们把你们发的都抄下来了,美国朋友也录下来了,还赖什么?”

张萍和张蔚听戴笠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后来他们设了圈套,我们上了当,怪不得“家”里知道我们上了当,马上通知我们撤退,可惜当时电台不准收报,“家”里登报通知我们收到时,已经晚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到了决战的时刻了。

戴笠用揶揄的腔调说话,听起来象是豺狼咬碎骨头一般发出卟喳卟喳的声音,他说:“你们以为玩得天衣无缝,还是被我们逮住了,张小姐,你怎么说呢。”

张萍还是那么简单一句话:“你们把我们发的密电摆出来,由你们办,摆不出来,你们硬要冤枉人,我还能说什么?”

戴笠说:“凭我们抓到的这一封密电,就可以把你们办了,但是张小姐,我看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又长得这么漂亮,何必呢?你们还是招了吧。只要肯招认你们是共产党把你们从八路军办事处电台派到我们电台来的,把你们的密电码交出来,说了算数。”

哼,原来他们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想要我们叛卖南方局的电台,他们就可以封闭我们的电台,就可以大肆攻击南方局了。想的倒妙。她忽然想到前几天对小汪念的她在延安作的诗里最后两句话:“为了人类的天堂,勇敢去扣开地狱的门。这样的人,他的名字叫共产党员。”地狱的门已经摆在自己的面前了,自己是共产党员,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戴笠有几分生气了,脸上的颜色在发生变化,咬牙切齿地说:“给你指明的光明大道,你们不肯走,一切后果只有由你们自己负责了。我最后还是好心好意地劝告你们:回头吧,不然……”

张萍切断他的话说:“你们看着办吧。”

他们两个人的嘴巴象生铁凝住一般,再也不动了。

朱浩知道现在该他说话的时候了。他大声地命令:“把他们带下去。”

张萍、张蔚站起来,径自走出了门。

戴笠闷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朱浩把张萍、张蔚的判决书送他的面前,他都没有感觉似的。他来这儿的路上他就料定了,不,前天听主子吩咐他来息烽使用他那万灵的“精神感召法”的时候,他就料定了,但是他还是以他没有能完成主子交给他的任务而惋惜。

“见鬼!”他摒除了那些话,他拿起笔来在那判决书上写了两个字:“密裁。”

“还有那五个呢?”朱浩请示。

“一起处决。但是等我回去以后再执行。”戴笠简直感到精疲力竭了。

73

张萍一大早起来,便在收拾她的东西。所谓她的东西,不过就是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包袱,她把小包袱拿出来细心地打开,现出一件浅咖啡色的旗袍,她提起旗袍抖了一下,这是一件上等料子作成的旗袍,式样入时,颜色不艳不淡,张萍很欣赏地看着旗袍出神。小汪感到奇怪,张姐姐在干什么?其实那天张萍从朱浩那里回来,就叫小汪奇怪,她有异乎寻常的轻松,好象一件事情终于做完了。这许多天来,对小汪有说有笑。昨晚上和小汪又谈了很久,还是劝小汪要坚定信心,从这里走出去,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说得很久,以至小汪都困得打呼噜了。今天早上小汪刚醒来,张萍已经醒了,天蒙蒙亮,树林里的不知名的小鸟已经开始歌唱。张萍无头无脑地对小汪说:

“小汪,你听,那鸟儿唱得多好听。”

小汪简单地回答:“是好听。”

过一会,张萍又说:“我多么想唱歌呀。”

小汪还是简单地回答:“你唱嘛。”

于是张萍轻声地唱了起来,充满着感情: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荡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

才吃过早饭,张萍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把旗袍拿出来左看右看,真是奇怪,小汪问她:“张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张萍没有回答,指着旗袍问小汪:

“小汪,你看这件旗袍漂亮吗?”

“漂亮。”的确是漂亮,小汪说的是实话。

“小汪,我这里还有一件毛线衣。”张萍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鲜红色的毛线衣,抖一抖,给小汪看:“你看织得很好吗?”

小汪抚摸一下,点了一下头。

张萍说:“这是我自己织的。你觉得好,就送给你吧。”

小汪不明白地问:“张姐姐,你今天怎么啦?”

张萍笑一笑说:“小汪,我在这里大概快住到头了,要搬一个地方了。我们住在一个号子里这么久,也算是有缘分,现在姐妹要分手,我没有什么别的象样的东西,就送给这件毛线衣吧。”

小汪不想要,说:“张姐姐,你留着自己穿吧,天气冷了怎么办?”

“我不会感到冷了。”

小汪疑惑地看着张萍。

“张萍。”门口外有特务在叫。

张萍早已猜着八九分,不,她前几天从朱浩办公室里出来,就料定了。这几天她随时在等着这个叫声。但是她还是故意地问:

“干什么?”

“搬家。”特务回答。

“搬哪里?”张萍还是故意地问。

“把你们搬回重庆去。”特务回答。

张萍笑一笑说:“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何必隐瞒,我并不害怕。”

“快收拾。”特务催她。

张萍对小汪说:“你看,我就知道要搬家,我的时候到了。”

小汪一下明白了,因为罗大姐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吃惊地搂住张萍:“张姐姐,你……”

张萍淡然地说:“我不能在这个免费旅馆里住一辈子呀,我知道要搬到哪里去。”

小汪只知道哭了:“张姐姐,……”

张萍安慰小汪:“小汪,不要这样,在这里不能流泪给他们看。留着你的眼泪吧,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呢。”张萍站起来,提起抖抖的旗袍,对小汪说:

“小汪,打起精神来,帮我打扮打扮吧。”

小汪不哭了,可是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张萍,快点。”特务又在催了。

她对门外说:“等一等,我换一换衣服。”

张萍把身上穿的军服脱了下来,十分厌恶地扔了,把那件旗袍穿上,很高兴地转一下身子,问小汪:“怎么样?漂亮吗?”

小汪苦笑着:“嗯,漂亮……你穿起来真漂亮。”

张萍有几分得意地说:“这是妈妈给我缝的。”

张萍又从地铺上拿起她那件珍贵的风雨衣。这件风雨衣过去她在电台的时候,几乎不离身,到了集中营以后,她怕弄脏了,不常穿上,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下边,现在她取出来,立刻套在她的旗袍上,想穿出去。可是她忽然又把风雨衣脱了下来,抱在怀里,亲了两下,交给小汪说:

“小汪,这是我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也送给你,你替我保存吧。”

小汪接过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萍发现她新换上的旗袍有一些皱纹,她用手拉一拉,没有拉平,她对小汪说:“小汪,帮我拉一拉。”

小汪蹲下去帮她拉一拉,她低头流泪,站不起来了,眼泪洒在旗袍角上。

张萍又叫小汪:“起来,你帮我梳一梳头吧。”

小汪暗地抹了眼泪,站起来拿了梳子,给张萍梳头,可是小汪的手颤抖不停。

张萍说:“你的手不要打抖,那样梳不顺的。”

小汪稳住手,给张萍梳好头。

张萍从小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用手指头挖一点雪花膏在脸上匀一匀,搓一搓,登时显得容光焕发。她对小汪说:

“小汪,我要走了,你跟毕大哥说,告诉我妈妈,张萍是她的好女儿。”

小汪听到这里,再也禁不住呜呜哭起来。

张萍把那件红毛线衣交到小汪的手里,又从身上摸出一个嵌着红宝石的戒指,戴在手指上。

特务在门口外催她:“走吧,张小姐,不要打扮了,这又不是去参加跳舞会。”

张萍看一看号子,抱一抱小汪,忽然想起来似地对小汪说:“我念给你听的那首诗,你转告毕大哥吧。”说罢,她庄重地、从容地走出号子去。

在这同时,特务也在叫张蔚、冯庆和易光出来。还叫赵力、陈柱和王珍出去。

张蔚故意问:“干什么?”

也是一个腔调:“搬家,搬到重庆去。”

张蔚不禁笑起来:“搬家,搬家,我们要搬家罗。”

毕浪走拢去,脸色阴沉,握一握他们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冯庆把皮袍抱起来交给毕浪:“毕大哥,这是妈妈给的,我用不着了,你给哪位难友穿吧。”

毕浪接过来放下,点一点头。

他们对毕浪举一举拳头,毕浪也学他们那样举一举拳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张蔚他们走出号子,已经见到赵力、陈柱、王珍站在那里,一会张萍也出来了。是那样的庄重、漂亮。他们相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举一举拳头。

他们举眼四望,各个号子的铁窗口都张着一对一对眼泪汪汪的眼睛,张萍看到小汪,向她举一举拳头。

小汪放悲声唱起来:

前途是天上的云霞,

人生是海里的浪花。

趁着黄金时代,

努力向着你的前程,

发出你灿烂的光华。

各个号子里都跟着唱起来。

“走!”特务叫。

他们七个人向大家招一招手,走出了院子。

在院子外边,有许多特务站在那里等着,都提着手枪,如临大敌。

张萍并没有被特务摆出来的架子镇慑住,她看到野外的青山和绿水,看到高朗的蓝天,看到水田里有白鹤在飞翔,感到很自在。

他们被带到一个院子门口,这是到哪里去,为什么不是到野外。张萍抬着头,院子门口横枋上有三个大字:“快活林”,真有意思,快活林。

他们被带进了院子,有一个土坝,土坝前面有一个石台阶,走上去便是一个仓库样的大屋子,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她回头看,一群特务都提着张开机头的手枪,一切都清楚了。他们彼此点一点头,都到张萍面前和她握一握手。张萍的喉头里痒痒的,她多么想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但是她没有张开嘴唱出声来,他们必须遵守纪律,至死不能叫敌人拿到他们是共产党员的证据。他们沉默着,但是在心里唱着: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这时朱浩带着几个武装特务进来了,朱浩叫:“叫他们快进去搬被服上车,到重庆。”

“快。”特务叫。

张萍他们七个人毅然地走上石台阶,向仓库走去。当他们才走上台阶,后面的枪声响了。

张萍眼见几个同志已经倒进血泊里去,她回头看一看刽子手,笑了一下,刽子手吓坏了,胡乱开了一枪,张萍受了伤,却没有致命。张萍吃力地转过身来,用戴着闪光的戒指的手指一指自己的胸口,大叫:“笨蛋,朝这里!”

那个刽子手更是吓怕了,不敢开枪,退后了。

朱浩跑上去,拔出手枪,朝张萍的胸口连发几枪:“砰!砰!砰!”

朱浩看到张萍那喷射出火焰的眼睛,看到张萍举手摸一下胸口,那血从手指上喷出来,戒指还闪着血光。朱浩感到象一团火飞起来,把他笼盖住了,他也害怕地后退了。

张萍在台阶上倒进血泊里去。

“快活林”一周围大树上的几支老鸦哇哇大叫,惊飞了。天上阴沉沉的,象要下雨的样子。

晚上,风雨大作。朱浩和两个特务在办公室里谈论张萍的死,还感到恐惧。窗子外大雨中,竹林在风中萧萧作响,风越刮越大,雨水飘打着窗户。忽然哗的一声,窗子被风吹开了。

一个特务去关窗子,他忽然大叫起来:“竹林后面有个女人,穿旗袍的。”

朱浩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但是还假装镇静,说:“胡说,把窗子关好。”

那个特务再也不敢去关,另外一个特务去关。他把窗子拉过来,还没有关好,忽然一阵风把窗子又吹开了,窗外的竹子被风吹弯,那个特务也大叫:“是有个女人,在竹林后边。”

朱浩的脸色登时变了。

朱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做起恶梦来。他梦见张萍来了,在冲着他笑,张萍的胸口喷出一股血流,滚烫地向他冲了过来,把他烧起来,把他窒息了。

“啊,”朱浩大叫一声,从床上翻下来,他睁开眼一看,那窗户外面全是张萍笑着的面孔和喷着火的眼睛。忽然窗户象被火烧了起来。

朱浩平时杀人太多,总是提心吊胆,怕有鬼魂要来向他讨血债,今夜晚果然张萍来向他讨血债来了。他在地板上跪着祷告:

“张萍,不是我要杀你,是戴老板下的命令。你不要来找我,我明天来给你烧纸,送你上路……”

第二天上午,朱浩果然叫人去买了一些香烛和钱纸,到快活林后面的一片松树林下。现在风雨初过,一片晴天,朱浩走到新埋的七个土坟堆前,叫小特务插好香烛,点了起来,朱浩亲自烧纸钱,叩一个头,嘴里念道:

“张萍,我给你烧纸来了,替你买路,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

周围高大的松树在风中摇动,朱浩恐惧地望着天。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办公室,有一封公文在办公桌上等他,他打开一看,是军统总部来的,是最高当局要查办他的通知。

朱浩颓然地倒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