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黎林(肖林回延安以后,又恢复了她在延安时大家叫惯了的名字黎林)冒着大雪,回到了延安,高高兴兴地回到了黎木的住处。这个住处是组织上为了照顾他们两人在一起过年,临时给他们找的一个小窑洞。这窑洞光线不怎么好,也比较冷,可是黎林跟黎木进去,却感到格外的暖和和惬意。黎林把帽子往床角上一扔,就倒在床上欢呼起来:“我算到了家了。可自由了。”
黎木听黎林说“到了家了”,是很容易理解的,他们俩结婚后就分开住了,一直没有一个窝,现在有这么一个寒伧的窝,也够满意了。但是黎林说的“可自由了”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以为在训练班学习是不自由的吗?但是他们两个现在亲热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又展开舌战。
第二天早上,黎林一早起来,就跑了出去。雪虽然停了,可是还相当冷。她却遥望雪景,赞叹不已,太美了。她又看到许多同志在走来走去,有说有笑,歌声又从附近的窑洞里传了出来,伴着女同志的笑声。这样的生活她简直感到陌生了。但是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么安逸,多么富于诱惑,她却再也不能享受,心里多少感到一点不自在。
这时黎木跟在她的后面出来了。昨夜晚他们在枕头边说了许多体己话。黎木曾经问黎林:“在那里学习得好吗?”黎林回答:“好。”黎木又问:“你乐意在那种岗位上干下去吗?”“愿意。”黎林还是那么简单地回答。黎木忽然听不到黎林往常那么热情地谈话,再不见那种叽叽哇哇几乎叫他插不上嘴的谈锋,感到有些奇怪。这也许是由于她在训练班的职业训练中养成的一种沉着老练,不苟言笑的习惯了吧。那当然是好的。但是和他昨天听到的黎林偶然冒出的一句话:“可自由了”联系起来想,又有些不放心。现在他走出窑洞,他站在黎林身边,看她还是那么天真活泼,兴高采烈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也就放心了。按照组织纪律,他是无权过问她在训练班的情况的,因此他再也没有深问她的学习情况。
“这雪,多美!”黎林用艺术家的眼光在看风景,“可惜在这里没有地方去看梅花。”她不胜惋惜。
“最好是有一头小毛驴,那就更有诗意了。”黎林说的是古诗上骑着蹇驴,踏雪访梅的意境。“不过毕竟隔我们现在的生活太远了。”黎木补充说了一句,明显地对黎林那种踏雪访梅的意境不那么欣赏。
“你看,那在雪中行进的秧歌队,他们扭着秧歌拜年去了。”黎木指给黎林看。那一片白雪中挥动着许多血红的飘带,格外鲜艳,那锵咚锵咚的锣鼓声,分外地增加了新年的热闹气氛。
“这才是真正的延安的风景线。”黎木拉着黎林高兴地下山去,投进拜年的行列里去。
黎木和黎林去拜访了几个熟悉的朋友,虽然好朋友知道她学习专门技术去了,也还要用话来打趣她:“你突然而来,飘然而去,也给延安增加几分神秘色彩呢。”
下午,黎林回到前线剧团去看了一下,他们正在紧张地排练节目,准备演出。那种载歌载舞的生活又在黎林面前展现出来,这是多么欢乐,多么自由呀。晚上,黎林回到窑洞,还保留着那么兴奋的神情,脸上红喷喷的。
第二天,黎林又出去拜访她过去在宣传队和剧团的女朋友。第三天她说她要去看剧团一台歌舞的排练。这是她过去参加排练过的。她在这个歌舞中曾担任过主要角色。新担任这个角色的女同志要黎林去给她指点指点。黎林认为义不容辞。她出去前,在和黎木告别的时候,给黎木多送了几个吻,以表示对他一个人在家的孤单的补偿。黎木看她那么热烈,那么高兴,自然也不便于拂她的意,让她去了。
假期满了,明天黎林就该回训练班去了。今晚上他们俩本来有许多亲热话要说,可是珍贵的时刻却被一场吵架给浪费了。
黎木正兴致勃勃地说:“我明天送你回去,一块在路上看雪景。”
黎林却突然说:“我明天不走了,我想后天回去。”
黎木问:“为什么?”
黎林回答:“剧团的同志今天对我说,明天有一个晚会,要我留下来看了再走。有的同志还提出,要邀请我参加一出歌舞的演出,担任一个我过去担任过的角色。留下看演出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参加演出还没有答应。”
“那怎么行?训练班规定你明天要回去呀。”
“我已经托一位训练班的学员替我回去请假。”黎林用央告的声音对黎木说:“让我留下一天吧,我多么想看一场晚会,多么想再上台去演出一场呀,这次错过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让我作一次告别演出吧。”
黎木对于黎林的艺术热狂是很清楚的,她想看一次别人的演出和自己最后上一次台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她现在已经是无线电训练班的学员了,她早已从延安的公共场合消失,大家已经把“干一场”忘记了,怎么可以又在延安的大庭广众之中露面呢?而且按照训练班的规定,明天要回训练班去,怎么可以超假不归?黎木严肃地说:
“不行,你的岗位早已不在剧团而在无线电训练班了,你应该遵守那里的纪律,准时回去,再不能出头露面了。”
“我留下来看一看他们的演出,不上台去出头露面,总是可以的吧,请一天假有什么关系?”黎林退了一步说。
“不行。”黎木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话,“你怎么能搞自由主义呢?”
黎林听了这一句批评话,感到老大不舒服,特别是听到从黎木口里说出来,更不安逸,她把嘴噘得老高,闷着不再出声。
黎木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一些,马上搂住黎林的肩头说好话:“好了,不要耍孩子脾气了,明天我送你回去,我背着你回去都行。”
这最后一句话把黎林说得笑了起来,可是她马上又噘起嘴说:“谁要你送?我有两条腿,不知道自己走回去吗?”
听意思,黎林是同意第二天回训练班了,黎木再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黎林真的决定回训练班,但是拒绝黎木送她。黎木也知道,黎林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女性自尊心,他真要送她,她会感到这是一种屈辱,不大高兴的。因此也同意不送她。
黎林告别了黎木,上了路了。黎木望着黎林身后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足迹。
黎林下山以后,走到一个路口,从左边走过去,就上了去训练班那一条山沟的大路了。突然从右边一条小路上跑过来一个同志,一眼望见黎林,便叫起来:“可把你截住了。”
黎林一看是剧团的剧务老张。她问:“老张,什么事?”
老张说:“就怕你今天走了,你要走了,我们今晚上可就要砸锅了。”
“怎么啦?”
“顶你原来那个角色的小石,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病了,躺在床上,医生不准她登台。可是她今晚上的这个节目,就是你辅导过的,是压大轴的,你知道要演大半个钟头,她要不能上,我们不就垮了?所以罗团长叫我来请你,无论如何你要支持我们,今晚上替小石登台,你是驾轻就熟,肯定比小石演得更出色一些。”
“但是我现在就要回训练班去了。”黎林拿不定主意地说。
“你不是托人带信回去请假了吗?”老张说:“不管怎么样,你就是坚持要回训练班,也要和我回剧团去给罗团长说一下再走,不然我回去交不了账,好歹耽误不了你多少走路的时间。”
是呀,她昨天答应留下来,今天决定走了,总要去给人家打个招呼才好。黎林才这么想着,却不知不觉地跟着老张上了路了。
到了剧团,黎林经不住罗团长的连篇好话,和剧务老张的苦苦要求,经不住同台演出过的姊妹们的好说歹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连上午试装,走台,下午和乐队合戏的计划都按时进行了。只等到天一黑就要上装。这时她才想起黎木来,她知道今晚上下了装回去,是难免要大吵一架的。管他呢。
但是没有等到她晚上演完戏下了装回去,正当她化好装等待出台的时候,黎木跑来了。
黎林留下来演出,黎木完全是偶然得知的。吃晚饭的时候,黎木的一个好朋友老林来找他,约他今晚上去看演出,黎木不想去,老林说:“给你那一口子捧场,你都不去?”
“你胡说些什么?”黎木很奇怪。
“千真万确,黎林今晚上要登台。”老林说。
“她一大早就回训练班去了呀。”黎木肯定地说。
“哪里,我下午就听人家说她正在剧场彩排呢。”老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反问黎木:“难道她没有给你说过?”
“哼!”黎木用手在空中狠狠挥动一下,气不打一个地方出,但是他没有再发作,反倒支吾其词地说:“说过,她说过。好,我们去看看。”
黎木一到剧场,就只身一人钻到后台,一眼就看到黎林。黎林没有想到黎木会来看演出,平时他很少参加这种活动,更没有想到他到后台来了。她笑一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黎木怒形于色,一上来就来硬的:“我倒要问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黎林没上火,用很温和的口气说:“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可是你答应了今天回训练班的呀。”
“他们在路上把我拦住了。这一场压轴节目的主角小石病了,要我来顶一顶。”
“顶什么?”黎木粗声粗气地说:“你现在不是演员了,狗咬耗子,要你多管闲事!”
黎林开始不能忍受了,在这么多演员的面前,大声武气地说出这么不礼貌的话。她也大声地回答:“什么叫多管闲事?我要不来顶,今晚上这一台演出要砸锅,你晓得吗?”
“可是你不知道你不回训练班,跑到这里来演出,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吗?”黎木在这么多演员面前不好给黎林指出,她上的训练班非同一般的训练班,这个训练班是不准学员出头露面的。但是黎林听出来了,她作了黎木才听得明白的解释:
“我化了装上台,谁认得我是张三李四。”
“不行,今晚上你不能演出,跟我回去。”黎木看黎林不听招呼,来硬的了。用手拉黎林。
这一下反倒激化了矛盾。好家伙,摆出丈夫的架子来了,我才不卖你的这个账呢。她满脸怒气,摆脱黎木的手,大声地说:
“跟你走?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今晚上这一台戏我演定了。犯纪律就犯纪律,我宁肯犯纪律,也不能叫他们的演出砸了锅。你走你的路,我演我的戏,我有自由。”
“哼,什么自由?完全是自由主义。我看你不想上训练班了。”黎木气哼哼说罢,一气走出后台。他听到黎林在他身后边送来一句话:
“把我开除吧,训练班我不上了!”
罗团长、老张和一些演员站在一旁,看他们两口子吵,插不上嘴。黎林要真走了,今晚上非砸锅不可。他们见黎木生气走了,反倒放了心,连忙稳住黎林,给她说好话。
“这都是我们的不是,惹得你们两口子吵架。可也是莫奈何,太感谢你了。”
“管他的,开戏吧。”黎林断然地说。
晚会完了,黎林下了装。罗团长和老张说:“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就在这里睡,不回去了。”黎林说。
“哪能呢,还是送你回去吧。我们去找黎木说好话,赔不是。训练班那边,我们去检讨。”
大家东劝一句,西说一句,两口子吵架,当耳边风。黎林终于同意回黎木那里去。罗团长和老张送她走。
出乎罗团长和老张的意外,黎林也没有想到,他们进了窑洞,这么夜深了,黎木还坐在那里,对着孤灯,在等黎林呢。
黎林把围巾解下来,把帽子丢在床上,解开大衣,没有说话,她已经作了思想准备,今晚上难免要大吵一架。
罗团长和老张走过去给黎木说好话:“千怪万怪,怪我们吧。是我们在半路上把黎林硬拉下来的,我们也是实在莫奈何了,请你无论如何要体谅。训练班那边,我们去检讨。”
黎木一点怒气也没有了,很平和的样子,笑着说:“我们不会有什么的,你们请回吧,谢谢你们送她回来,我不该到后台来吵,请原谅。”
听黎木这么一说,罗团长和老张放心地告辞走了。黎林心里的气突然被释放了。她准备着吵架的词儿一句也没有了,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一句:
“这么夜深了,你还没有睡?”
“我正等你呢,好了,今晚上已经很晚,你也够累的了,快睡吧。”黎木带着几分感情地说。
上了床,熄了灯后,黎木对黎林说:“我回来坐在这里呆呆地想了两个钟头。我今晚上在后台是太冲动了,在那么多人面前跟你吵,也太不礼貌了。你能原谅我吗?”
“哼,你那大男子主义不改,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说着翻过身去。
过了一会,黎木试探着说:“态度是我不好,可是还是为你好嘛。”
黎林没有回话,可是并没有生气,她也说过几句冲人的话呀。但是她决说不出黎木那种请求原谅的话来,她只能用沉默来代替。
黎木轻言细语地说:“你现在是无线电训练班的学员了,那个训练班非比寻常,是不宜于拋头露面的,你却又去登台了。”
“我是怕他们砸了锅了呀。”黎林说。
“看得出来,你对剧团很有感情,对于回训练班却不那么热心。”黎木这一句话,真是一针见血,使黎林沉默了好一阵,没有说话。
“你睡着了吗?”黎木推了一下黎林。
黎林还是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翻过身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黎木问。
黎林又沉默一会,终于开口了:“前些日子,汪主任找我去谈过一回话。”她说到这里又停止了。
“汪主任找你谈什么话?”黎木看出,黎林这个痛快人,说话忽然这么躲躲闪闪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他追问黎林,想知道究竟。
“汪主任说,我到文化宣传方面去工作,恐怕更能发挥我的才干,他要我考虑考虑,回来和你商量一下。”
果然,黎木想。她一定是在那里表现不够安心,三心二意地又想当表演艺术家了。这怎么可以呢?当初是她自己提出申请到训练班去,又经过组织上认真考虑批准了的,能够这么随自己的兴趣,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吗?黎木回忆起来,当初那么兴高彩烈地要象小赵一样去做一个无名英雄,本来就有几分个人英雄主义的浪漫思想,其实不够牢靠。现在进了训练班,受到了夹磨,就耐不住了,又想回来搞艺术。黎木多少有些不耐烦,说出几句欠考虑的话:
“你怎么可以三心二意?革命胜利是要人拿鲜血去换取的。你们那条战线特别是这样,在那里是容不得逃兵的哟。”
黎林一听就火了,翻身起来,盯住黎木,眼睛里充满着泪水,她万没有想到黎木竟然怀疑她要当逃兵。她大声吵起来:“我什么时候在哪里当了逃兵?马上把我送到前线去,让我到枪林弹雨里去试试,看我是不是胆小鬼,是不是逃兵!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黎木知道自己又言重了,马上又改了口,用很平和的口气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下了决心来革命的,我知道你想到前线去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是说你为什么忽然提出在艺术上更能发挥你的才干的问题。请原谅我,我刚才太激动了。”
“哪里是我提出来回去搞艺术?这是汪主任提出来的。”黎林见黎木又检讨起来,也放低了声音,不想吵了。
“问题是汪主任为什么要找你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你回来后竟然那么热心地去登台演出,不想按时回训练班。你的思想一定在什么地方开了小差了。”
黎木提出的这几个为什么,的确叫黎林震动了。虽然她还勉强地用几句话替自己辩解,比如说:“我在汪主任面前并没有表示我不干了”,“我只是临时去顶一顶角色,同时也想作一次告别演出。”等等,但是已经显得没有什么力量了。
黎林又沉默了。黎木知道她还在自己的思想上进行探索,不打扰她,也保持沉默。过了好一阵,黎林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且低声地说:
“唉,我自己也说不淸,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象鬼迷了心窍。我是下决心在训练班学下去,并且到那条无名战线上去斗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感到心神不宁,延安的艺术生活常常来打扰我,叫我留恋难忘。”
“谁能忘记在延安的这些愉快的日子?问题是要看到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很艰难,需要我们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我们无论被钉在哪里,就要在哪里下决心拚命干一辈子。说实在的,我过去不是没有看出你有一些思想问题,可是没有坦白地对你说,这是我的不是。”
这几句话象暖流流进黎林的心底,她用头靠近黎木的胸脯,一种凄楚的心情要催她流泪。她模糊地说:“你是怕我不高兴……”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黎木:“你说吧,我不会不高兴的。”
“现在用不着我多说了,我想你终于会明白,并且会用事实来证明的。明天我送你回去吧。”
黎林再也没有说什么,把头埋进黎木的双臂里去了。
15
黎木送黎林回无线电训练班去。一路上,黎木想的是黎林这一次犯了纪律,训练班会怎么样看待她呢?他到训练班找领导说什么好呢?他决不因为他太爱黎林了,便看不出黎林的思想毛病,他也决不会因为黎林是他的爱人,因此替她护短。他希望训练班的领导能够比较冷静地看待黎林,不会把她和艺术圈里有的那种自由主义习气等量齐观,因而认为她在这样的战线上作战斗员是不合适的。这一点黎木很担心,他知道那里有着真正的铁的纪律,对于犯纪律的人是从不含糊的。如果黎林因为这样的自由行动违犯纪律而被开除,那对她的打击是太大了,因为她的确是诚心捧着自己的心来奉献给这种革命事业的。
黎林在路上却根本没有想到黎木正在焦虑着的这些事情,她贪婪地观赏着雪景。为她在成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银色世界而惊叹不已。她怀着诗人的感情想赞颂这纯洁的山川而不可得,只是回头看到她和黎木踏过来的一串足迹,而忽然想起苏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诗句来,这是她在中学上国文课时老师讲过的诗,老师从这首诗引伸出微言大义来,说一个人无论怎么东西飘泊无定,总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来。所以老师在她的作文本上写上了“雪泥鸿爪”四个字。现在她想把黎木从他那沉默的思考中引到她构筑的诗情画意中来,她拉黎木一把,指给他看:
“你看,我们走过来的足迹,多么深,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噢。”
黎木顺口附和她:“是噢,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噢。”他想也没有想地顺着黎林的话,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还是在想黎林回到训练班可能碰到什么问题。他对黎林说:
“你回训练班,要对自己要求严格一些。逾假不归的事,主动进行自我批评吧。”
黎林根本没有想到回去可能遇到什么问题,她漫不经心点了一下头。
到了训练班,黎林自己进去了。黎木到办公室想去找汪主任,汪主任却没有在,听说回延安开会去了。黎木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自己回延安去了。
肖林(黎林回到训练班,又改用肖林这个名字了)没有想到,她回到宿舍里去,发现有的同学对她有一种异样的冷淡,只点头说一句:“回来了?”而下午支部高书记找她去谈话,更出乎她的意料。高书记严肃地对她谈话,只跟她说了一句话:“超假不归和参加晚会演出的事,你准备到生活检讨会上去检查吧。”
“可是我托人……”肖林想说明一下,高书记打断她的话说:“这些你到会上去说吧,不必跟我讲了。”就这么把她打发出来了。
“到底我犯了多大的错误?”肖林在回宿舍的路上自己想。
在生活检讨会上,肖林发现,空气相当紧张,不仅同小组的同志都到齐了,而且高书记也来了。今晚上的生活检讨会好象是专为她而召开的。会议一开始,小组长老陈就指名道姓地说:
“肖林同志,你先谈一谈吧。”过去大家往来亲热,说话随便,从来不庄重地称呼她为同志,只叫小林,现在却叫她同志了。肖林听来不是味道,看一看高书记那么紧绷着的脸,更觉得不是味道,甚至有些反感。
“谈什么呀?”肖林还是比较随便地问。
“谈谈你超假不归和参加晚会演出的事。”小组长说。
虽然在回训练班的路上,黎木已经提醒过她,她还是没有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她并没有作检讨的思想准备。她只作了一些过程的说明,给大家只能构成这样的印象,她在为自己辩解。不满意的神色在同志们的脸上普遍地出现了,她还想说明:
“我是托人请了假的呀。”
同小组的小张马上问她:“你知道批准了还是没有批准?”
肖林摇摇头。
同小组的小李接着说:“你既然没有得到批准,怎么可以不回来呢?难道你只要通知一下组织就可以自由行动了吗?”
这的确是一个有力的批评。肖林本来应该承认错误才是,可是她不,她还想辩解:“当时我在回训练班的路上,被他们拦回去的。如果我回来请准假再回去,那就来不及走台和彩排,晚上就演不成了。”
“根本问题就在这里,你以为你应该回去参加他们的演出吗?”高书记把关键问题抓住了。
“我不参加,晚会就会垮台。”肖林细声地说。
“你是训练班的学员,再也不是剧团的演员了,晚会垮台,关你什么事?”小组长说。
“看起来,你是宁肯犯纪律也要去参加演出的。”小于的这一句话,正是黎木那天晚上对黎林说过的话,打中她的思想了。
小组会的温度似乎在升高,批评的锋芒越来越尖锐。有一些话肖林听起来很刺耳。比如一个同志说搞艺术的,自由主义搞惯了,哪管你什么铁的纪律。”
另一个同志说:“一遇到出风头的机会,就按捺不住了。”
“你是身在训练班,心却在剧团。这样能学好吗?”
“跑到延安去抛头露面,和我们这里的学员身份是很不相称的。”
这些批评已经够刺激的了。高书记把问题提到更高的原则上,他说:“说到底,你到底想不想上训练班,这是你应该考虑的;你还能不能上训练班,这是我们应该考虑的。”
这就说到头了。她到底能不能在训练班学下去,也成了问题了。她万万没有想到问题有这么严重。难道犯了这么一点错误,就要把她开革出去?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在这里学习,将来到这一条最需要献身的战线上去献身的呀。
她感到天旋地转,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象泉水一般喷了出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了,站起来叫一声:“我不配上这个训练班,你们把我开除了吧。”她扭头走了。
在她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哼,这是什么态度?”
肖林回宿舍去以后,真的病倒了,头晕晕糊糊的,有点发烧。小组长老陈最先来看望她,并且去请医生来给她看病,老陈又是安慰,又是批评地说:
“小林,你怎么这么不值价?这么一点火烧你一下,你就遭不住?”老陈是四川人,长征干部,平素对肖林特别好,把她当一个小妹妹似地看待。他说他从川北跟红军出发长征时,正有这么一个小妹子,和肖林年岁差不多,长相也差不多,可惜在路上牺牲了,他说他一想起来就难过。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把小林当成自己的小妹子了。他说的四川话“值价”和“遭不住”,肖林听起来特别感到亲切。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用手掩饰地揩掉了。老陈说得对,我就这么不值价,挨不起批评,受不得一点委屈?老陈又安慰她说:“这一点算啥子?在川陕边那阵才整得凶,说不好就抓到保卫局,有的一去就没有消息了。同志批评嘛,轻点重点没得啥。”
“但是,支部高书记说的话,好象不准我上训练班了呀。”肖林最伤心的就是高支书说的这一句话。
今天下午的生活检讨会上,老陈对有的学员批评的话说得不够有分寸,倒没有感到什么,他对高书记说出那样的话来,却不大同意,一个领导干部怎么随便说出要肖林考虑退学的话来?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来得及转弯,肖林就一气离开会场了。他现在在肖林面前也不能表示他不同意高支书的话,只好说:
“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先养病吧。”
正说着呢,小组的几个学员都来了,即使在生活检讨会上对她说过重话的学员也来了。还是那么热情,摸她的头,看她的舌苔,拉她的手,问长问短。肖林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温暖。
老陈告诫大家,同时也是告诫肖林:“大家注意,这里不是开生活检讨会,我也不想来当组长哟。”说得大家都笑了。那种同志间的情谊又活跃起来。
16
汪主任从延安回来了。肖林超假不归,参加晚会演出的事,他在延安就听说了。他乍一听到,也很恼火,有的同行的同志也对他说:“乱弹琴!”那意思很明白,犯这样的自由主义的人,怎么能干我们这一行呢?汪主任在回训练班的路上一直在想,我发现肖林在训练班曾经有过情绪不很稳定的情况,他也曾经征询过肖林的意见,问她是不是搞艺术对她更合适一些,并且要她和她的爱人商量一下,不知道怎么样了。
汪主任一回到训练班,支部高书记就来向他汇报前两天开生活检讨会的事。高书记很不满意超假不归和拋头露面的事,不用说了,他特别不满意肖林在生活检讨会上不肯承认错误的态度。他说着说着以至有些愤慨起来,他说:“这样的人,怎么弄到训练班里来?这种自由主义,能干好我们这一行吗?”
汪主任在回来的路上就想过,他回来以后,最好不要先表示看法,更不可发脾气,多听一听各方面的反映,并且要听一听肖林本人的意见。现在支部的高书记来汇报,那么激动,他是明显的反对派。汪主任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听着。
高书记又说:“我看这个学员的觉悟不高,你看她那个样子,娇滴滴的象个小姐。”高书记似乎连肖林长相比较漂亮也看不顺眼,成为肖林的一种错误,并且似乎和她觉悟也发生了关系。汪主任是不大同意这样的看法的,但是他还是没有搭腔说话。只是问:
“过生活检讨会以后,现在她怎么样?”
“怎么样,病了,躺倒不干了。”
汪主任没有想到肖林竟然病倒躺下了,有点着急地问:“病的怎样?你去看过她没有?”
高书记不说自己没有去看望过肖林,只说:“她们的小组长老陈去看过了,请医生去看了一下,同组的学员也去看过,没有什么。”
汪主任心里有点不高兴,怎么一个学员病了,你支部书记竟然没有去看望呢?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一句:“好吧,我们以后再说吧。”
高书记走了以后,他马上把老陈叫了来,也没有问他的话,就约起他一块去肖林住的寝室里看望肖林去了。
肖林看到训练班的汪主任竟然来看她的病来了,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她感到有几分内疚似地望着汪主任,想爬起来。
“不要起来。我是昨天才从延安回来,听说你病了。”
“汪主任,我……”肖林不知道怎么的禁不住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滚动。肖林到训练班以后,一直有一个印象,汪主任十分慈和,把学员当作他的子女一样爱护,很少听到他发脾气,说重话。他不会说话,甚至说得婆婆妈妈的,但是很中听。他不象领导,却真是长者。
“什么话都不用说,你好好养病,我走了。”汪主任和老陈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
“你们的生活检讨会是怎么开的?”汪主任问老陈。
老陈回答:“开炸了,高书记参加的。肖林没有多少思想准备,大家一批评,她遭不住,哭起来跑了。”
“你先没有和她个别谈话?”
“没有。她一回来,高书记就通知我们开生活检讨会。”老陈照实汇报。
“哦。”汪主任有些明白了。他又问:“大家对肖林的看法怎样?”
“有人说她不合适,有人说她还可以。”
“你说呢?”汪主任看着老陈。
“我说嘛,”老陈感到汪主任问的突然,不好马上回答,他停一下才说:“我说嘛,她是块好料,只是稍微长得有点弯二格扭的。”
汪主任花了一个星期,不动声色地暗地查访训练班的领导、教员和学员对肖林的看法。有的认为肖林聪明,能干,有活动力,对党忠诚,是一块好料,可以琢磨成器;有的认为肖林干艺术比干这个工作更合适一些;有的认为可以训练,将来毕业了不放出去,作内勤。但是大家一致意见,对她这一次搞自由主义,特别是去拋头露面,必须严肃批评。汪主任想,是到了找肖林来谈话的时候了。
汪主任把肖林找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肖林的病早已好了,照样参加正常的学习活动。她一进门,还是那么活泼的样子问:“汪主任,你找我?”
“嗯,坐吧。”汪主任给肖林倒一杯水放在桌上,肖林还站那里,“叫你坐呀!”他把肖林按下坐在椅子上,同时说:“我想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吧。”
肖林当然知道,但是没有答话。
“我想我不以训练班的主任身份和你谈话,我就算是你的一个长辈找你这个晚辈来谈谈心吧,可以随便一些,什么话都可以谈。”
肖林感到汪主任总是容易亲近,别看他鬓角都开始发白,却还是喜欢和学员打堆,随便说笑,用他那笨拙的手脚,和学员一同打篮球,一起唱歌。现在对她说是来谈心,原来准备着要来挨“克”的心情一下松了下来。但是她还是只有先听一听汪主任谈些什么再说。
汪主任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事业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对革命有多大作用,以及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求对党无限忠诚,要遵守铁的纪律,要掌握高超的技艺,要养成沉着机智,不怕牺牲的精神等等这些话,你这几个月在训练班里已经听得很多,无须我多说。我现想问你的是,你对于前几天的生活检讨会有什么意见?”
肖林想一想,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回答:“我没有什么意见。”
“真的没有吗?那么你为什么哭着跑了,回去就害了几天病?”
一下就戳到肖林的心底,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只得掏出心里话:“那是我软弱,我不该逃会。不过高书记说的我想不通,好象我不够格,要开除我的样子。”
“高书记这个说法当然不大好。你既然被组织选中了,我们从来没有认为你不合格。我们也不会因为你犯了一点纪律,就由高书记一句话,把你开除了。不会的。但是他提出一个问题,正象我上次和你谈话时提出来的问题一样,你自己感觉到底怎么样?是干我们这一行呢,还是干艺术?哪一行更能发挥你的才干?你自己到底下决心干哪一行?我们发现你有时犯冷热病,这一次犯纪律,就是由于这个问题在你的思想上好象还没有解决好。但是我说实话,干我们这一行,随时可能碰到严峻的考验,思想上的一点闪失,就可以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我找你来,还是谈上次谈过的问题,你还可以考虑考虑,不能有丝毫勉强。我们决没有意思说你不合格,也没有意思说你去搞艺术就没有我们这一行光荣,什么岗位都一样,都是为革命而斗争嘛。”
肖林没有想到汪主任还是向她提出这么一个严重问题。她想起黎木对她说过:“为什么汪主任对她要提出这个问题呢?”现在汪主任又向她提出来了,她是应该好好想一想。她没有说话。
“好了,我不要你马上回答我,你回去想一想再来找我吧。”
为什么汪主任向她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汪主任又说不是她上训练班不合格?一连几天这两个问题在肖林的脑子里打转转。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同小赵那一夜晚的谈话。她现在却闹情绪,甚至于是不是在训练班继续学习下去也成了问题?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她又想到了黎木,他是多么希望自己一心一意地在这里学下去,将来去报效祖国呀,就是这一次她留在延安演出的事,一点也没有责备自己,却细心地劝勉自己。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突然一个声音,那么粗暴,在她的耳朵边震响:“你到底还能不能上训练班,这是我们要考虑的事。”这是高书记的话。接着又听到汪主任轻言细语但很有分量的话:“不能有丝毫的勉强。”“没有意思说你去搞艺术,就没有干我们这一行光荣。”汪主任的意思很明白,她还可以考虑仍旧回去搞艺术工作。啊,艺术,这又是多么迷人的行道呀。她在这方面的确是可以作出出色的贡献的。
肖林这么想来想去,忽然有一种冲击力量涌进她的脑子:看来他们认为我干这一行是不太合适的,我又何必非赖在这里不可?我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呀。她不想再苦苦思索了,她也不再想先和黎木商量,断然地提起笔来,写了一个报告给汪主任:
“汪主任:
“我反复考虑了,虽然你说并没有认为我在训练班学习不合格,但是我自己估量一下,我在这里恐怕难以培养成为一个十分合格的学员。我想也许回去搞艺术工作更合适一些。当然,如果组织上决定留下我,我仍然愿意留下,努力学习,接受考验。”
肖林写完以后,连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把信装进信封里,写上“汪主任亲收”,揣在口袋里,赶忙去找汪主任去。好象再看一遍或稍微迟疑一下,她便会马上改变主意似的。她决然地,然而总有几分不安地走向汪主任的办公室。
肖林推开门进去,看到汪主任那半白的头发,正埋头在看什么文件。肖林进去,汪主任抬起头来,那么慈和的面孔望一下肖林,说:“你来了,坐下吧。”肖林心里突然咚咚地跳个不停,似乎汪主任也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简直想从这里逃出去,不想说什么了。
“肖林,你找我有事吗?”汪主任真奇怪,怎么这样说,难道他前几天要我考虑并且再来找他的话,都忘记了吗?她鼓起勇气说:
“汪主任,你不是要我考虑,然后来找你吗?”
“哦,哦,”汪主任似乎才想起来,说:“那么,你考虑了吗?”
“我,我,我考虑……”肖说不出来。但是她终于勇敢地从口袋里取出她写好的那封信来,送到汪主任的桌子上。
汪主任把这一封信拿了起来,想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来看,肖林却阻止他:“不,不,汪主任,你等我走了再看。”说罢站起来想走出去。
“慢着,肖林。”汪主任没有看肖林交来的信,可也没有让肖林走,对她说:“不要走,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
“一个不幸的消息。”汪主任登时把头垂下了,明显地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他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关于小赵的消息。”
“小赵怎么啦?”肖林象被晴天霹雳震住了。
“你看看这份材料吧,你是小赵的好朋友,我想应该告诉你。”汪主任把一份材料送到肖林的手里。
肖林接过去看了一下,脸上的颜色突然变了。她拿材料的手颤抖起来,惊叫:“不!”
然而白纸黑字,那上面写着小赵不幸牺牲的消息。小赵被派到敌后的北平去建立电台,搜集情报。有一次在北平作地下工作的同志得到了敌人将要向平西地区进行扫荡,而采取迷惑我军的声东击西的诡计。地下工作的同志把这个情报送到小赵手里来,小赵把这个消息及时地用无线电发了出来,结果我军将计就计,在日本鬼子向东行进的途中设了埋伏,歼灭了相当数量的鬼子。日本军部大为震怒,在北平千方百计侦察我们的地下活动,结果小赵的无线电台被日本的侦察电台发现了,小赵不幸被捕。小赵被捕后的情况,虽然不得而知,但是确实的消息是小赵已经牺牲了。
这个材料虽然说得太简单,小赵壮烈牺牲的事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但是肖林不肯相信,这怎么会是事实,这才不过半年多,她们两个还睡在一张床上说话呢。
“不,不!”肖林的眼泪成串地滴落在那张纸上,只说出这么两个字。她抬头看着汪主任,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汪主任对肖林说:“下午我们开一个追悼会,你和小赵很要好,你介绍一下小赵的事迹吧。”
下午,训练班开了一个追悼小赵的会,当汪主任向大家念了肖林看过的那份材料时,全场沉默了。汪主任说:
“小赵是好样的,她的牺牲,是我们训练班的光荣。我知道小赵会这样的,她是我们的好同志,她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时,全场听到抽泣的声音,肖林的声音最大,许多学员都流下了成串的眼泪。汪主任站在上首,却既没有哭,也没有流泪。肖林看他那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动,嘴唇紧闭,木然站着。他用并不悲伤却饱含着感情的话,对学员们说:
“小赵牺牲了,你们想哭的就哭吧,有眼泪的就流吧。至于我呢,我不哭了,我也不流泪了,因为我已经哭够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在大革命时代的白色恐怖里,在几次围剿中,在长征路上,成千成万的好同志,共产党员倒下了。我痛哭,我流泪,我哭不出声,我流干眼泪。现在为小赵的牺牲,我不再哭,也不再流泪了。我只想到,小赵的牺牲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一定要沿着她开辟的道路走下去。小赵是好样的,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们应该高兴。”
汪主任这么一说,大家都把头抬了起来,不再哭了,眼泪也擦干净了。汪主任喊肖林站上去介绍小赵的情况,本来是上午跟肖林说好了的,可是现在听到汪主任喊她的名字,不觉一惊。汪主任刚才说的小赵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真正的!肖林听了后,心里一震,我也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是一个真正的吗?小赵是由我引向革命的,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过程,受到了党的表扬,而自己呢?却还在上训练班或者退出训练班的问题上纠缠不清呢。你呀,你呀,肖林,你离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有多远呀?你还在个人的小圈子里转不出来,甚至还写了一封不想干的信送给汪主任了呢。
她正在想这些,忽然听到汪主任叫她上去介绍小赵的情况,虽然有点惊诧,但她终于下了决心,要站上去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大踏步地走上台去,虽然脸上还留着悲痛的泪痕,却是昂起头来面向大家,这种胆量肖林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她以沉痛的声音说:
“小赵的过去我没有多少可以说的,我只说在延安,我们见面时,特别是她毕业后快出发去工作前,我们两个谈了一晚上,我现在还记得清楚。”于是她把小赵关于愿意自己是一颗彗星,一支红烛的话,对大家说了。但是说得很简单,她却忽然变了脸,哭出声来,对汪主任说:
“小赵英勇斗争,壮烈牺牲了,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但是我呢?我却还在个人的小圈子里打转转,跳不出来。我现在还三心二意地不想在训练班学习,想要打退堂鼓呢。我还给你写了一封要求退出训练班的信呢。我离小赵实在太远了,我这算什么共产党员呀?……”
肖林再也说不下去了。汪主任象早已料到了这样一种场面要出现似的,他冷静地看着肖林的痛哭,不做声,也不去劝肖林。甚至他的脸上还露出一点满意的微笑呢。肖林突然向汪主任请求地说:
“汪主任,请把那封信还给我吧,请准我留下来学习,让我将来去北平接替小赵的岗位吧。”
汪主任似乎早已料到似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还给肖林,说:“这封信我根本没有打开来看。”
肖林接过信去,当着大家的面,把信撕掉了。接着痛哭流涕地说:“我这算一个什么共产党员呢?现在我请求训练班党委处分我,但是请求留下我,在训练班继续学习,并且将来派我去接替小赵继续干。”
汪主任终于粲然一笑地说:“谁不让你留下学习呢?处分嘛,没有必要了。”汪主任用手拍一拍肖林的肩膀,亲切地叫一声:“小鬼!”
17
肖林在思想上经受了这么一场波折后,她感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走上了新的途程。她只要一想到她在训练班闹情绪,想到小赵,她的脸就发烧,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鞭策她前进。她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思想上落伍了,必须立起直追,安下心来在训练班好好学习。她是真诚地这么想的,准备去接替小赵留下的战斗岗位。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在训练班的领导圈里几乎成为一个有争议的学员,象高书记就主张还是让肖林回去搞她的艺术为好,认为她这样犯了纪律还拒绝批评的人是不合格的。汪主任几乎成为少数派,但是他力排众议,认为肖林在基本的品质上是好的,她有献身的愿望,她的机灵、能干和活动能力都是可取的。他相信这是一颗可以培养好的苗子。极力赞成汪主任的看法的是肖林的小组长老陈,他还是那一句话:“这是一块好材料,只是长得还有点歪二格扭的,但是不难扶直。”汪主任特别把那天肖林得知小赵牺牲的消息后给她带来的思想震动,告诉了大家。并说:“她马上要求毕业后去补上小赵的战斗岗位,看得出那不是虚假的感情冲动,而是真诚的愿望。”当然,汪主任没有把那天肖林来给他送一封报告的事告诉大家,他明知肖林送来的那个报告会是什么内容,但是肖林既然收回去撕掉了,也就不值一提了。
从此以后,肖林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不象原来那么跳跳蹦蹦,而是变得沉默寡言了,她甚至拒绝参加热闹的文娱活动,不愿意去指挥唱歌,害怕引发她对于艺术的留恋。她的学习十分刻苦,收发无线电报的技术和编译电码的能力都突飞猛进了,在思想和生活上都比较严格地要求自己。汪主任由于事实证明了他的论断的正确性,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特别欣赏肖林来找他谈心时说过的一句话:“想起过去,我好象一直是昏昏洞洞的,在云里雾里,现在我才脚踏实地地在走路了。”
一年的无线电训练班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学员们忙着作学习总结和思想鉴定。肖林终于是业务上和思想上都评为优等生毕业了。同时大家正热烈地准备着毕业晚会上要演出的节目。
肖林本来有条件在这些节目中作台柱,使晚会大为增色,但是她拒绝参加更多的节目,她只肯承认在晚上指挥大家唱一回她十分熟悉的而又热爱的歌——《干一场》,同时主动要求在晚会上朗诵她自己写的一首诗。
晚会开始了。她指挥大家唱《干一场》,虽然在歌声的高低抑扬上不够讲究,但是当大家唱到“这样活着有啥用呀,拿起刀枪干一场”时,几乎把整个生命都放进那激昂的情绪中去了,肖林奋力地挥动着她的双臂,真带劲。
肖林开始朗诵她的诗以前,作了一个说明,这个说明她念起来,就象是她在念她的朗诵诗的序章一样,颇有诗味。她这样说:
“有一天晚上,在延安的窑洞里,我和小赵在讨论严肃的人生。小赵说,她愿是一支红烛,去照亮别人的路;她愿是一颗彗星,去呼唤光明,她愿为祖国的新生,去叩开地狱的门。小赵的愿望已经实现,我念的这首诗,就是小赵的声音。”
于是她开始朗诵:
在宇宙里,
有这样的星,
不惜自己殒灭,
向长夜洒出一片光明。
这样的星,
它的名字叫彗星。
在人世间,
有这样的物,
不惜自己化为灰烬,
去照亮别人前进的路。
这样的物,
它的名字叫红烛。
在世界上,
有这样的人,
甘愿自己牺牲,
给世界带来永生;
为了人类的天堂,
勇敢叩开地狱的门。
这样的人,
他的名字叫共产党员。
台下一片鼓掌声,汪主任特别激动,他不禁站起来大声地说:
“好,好,肖林念的《这样的人》,就算是训练班对大家的临别赠言,希望大家都去做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