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军统无线电训练班的张主任教官预料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前两天接到了军统总部从重庆打来的电话,查询学员逃跑和抓到共产党嫌疑犯的事。这两件事他都瞒住没有往上报,因为这并不是他工作上值得称道的事。但是上面还是马上知道了,可见这训练班里还埋伏得有上面派来监视他的人,专门打他的小报告的人。但是究竟是谁,他无法知道,说不定是哪一个教官,或者是哪一个专干包打听差事的学员。他得到通知,上面马上要派人来检查,果然今天又得到通知,说一个姓林的专员就要到达,要训练班一切听从林专员的提调。这算什么事?拿着尚方宝剑的人要来了,他得小心侍候。在林专员到达之前要把这两件事情理顺才好。
学员逃跑了三个,派人追查一阵,没有下落,也只好罢了,抓到的一个正关在那里,还没有发落,等专员来了再说吧。发现共产党活动的事却非同小可,虽说疑嫌犯石槐被抓起来了,可是他还没有认账,也没有供出新的线索来。如果专员来提审,在他面前石槐供出了他是共产党,自己这个小小的纱帽,就有搞掉的危险了。因此他叫和他亲近的王教官来商量,要他赶在专员到达的前头,秘密提审石槐,搞个水落石出,暗示他不惜动用刑法,要他招供。
王教官认定抱住主任教官的大腿,是会大有出息的,他特别卖劲地去执行命令,提审石槐。他认定石槐证据确凿,非叫他认账不可。石槐要不承认,用大刑侍候。
王教官把石槐提到临时设立的秘密审讯室。他想给石槐一个下马威,除开找了两条大汉提着刑具侍候在一旁,还有两个提盒子枪的特务站在那里,石槐一进门他就气势汹汹地吼叫:“石槐,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石槐也是见过这种场合的人,并没有被王教官摆的架子所镇慑住。
“混蛋,你自己的事还不明白。你招了吧,你说是哪里派你来的,在训练班里来干什么的?你的同伙还有谁?”
石槐听了心里思忖,莫非他们军统真知道我的底细了吗?为什么这么故意栽赃陷害我?那《大众哲学》,那纸条子可能都是他们玩的把戏,这种把戏他自己过去也玩过,没啥稀奇。他只能装聋作哑,察颜观色,随机应变。他绝不可以暴露他的身份。来这里以前,中统里他的领导给他下了命令:“任何情况下,就是要枪毙你,你也不能说出是我们派你打进去的。”他是口口声声答应了的。他决定以攻为守,有意地反问王教官:
“我想你们自己也明白,我冤枉呀!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
“胡说!”王教官生气:“明摆着的赃证,你还能抵赖?你是异党分子,混进来捣乱的,我们早注意到了。你供不供?”
石槐咬定:“我没有招的,我是冤枉。”
王教官把桌子一拍:“软的你不吃,要吃硬的。好,来,叫他吃硬的。”
不由分说,石槐被拉进里屋去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还给他压了杠子,才塞了三块砖头,便昏过去了。等他被水泼醒过来,又拖了出来。王教官又问:“怎么样,清醒一些了吧,说吧,你是共产党派来的,看到易光要求退学,你就看中了他,想拉他,给他书看。外面有人来条子和你联络,是吧?”王教官按他的思路,指给石槐招供的路数。
石槐没有受刑以前,嘴硬得很,真正受了一点并不是致命的刑法,便感觉难以忍受。他想到他过去整共产党的时候,看别人那么镇定的样子,还以为刑法没有什么了不起,自己今天身受了,才知道痛苦得钻心。他又何必吃这份苦。反正王教官已经替他编好了口供,就照他说的认了吧,但是中统那边将来怎么交代?他正在迟疑的时候,坐在王教官旁边的一个教官劝他说:
“你就认了吧,我们可以从轻发落,如果你愿意替我们办事,我们可以不声张,替你掩护。”
石槐听得出来,这是过去整共产党的老办法,只要弄成叛徒,便死心塌地地听驱使了。今天他们还是用这个办法来套他,要他投降。这有什么?我本来想钻进来呢,只要各为其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便是了。他照王教官替他编造的口供供了。
王教官很得意,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取到了满意的口供,这对他的前程来说,是大有好处的。他教石槐在口供上画了供。但是在追问石槐外边的联络人是谁,住在哪里时,石槐却实在说不出来,而王教官追的却紧。他要随便说一个地方,他们去一查,没有那么一回事,又要来打麻烦,怎么办?他想,算了,我就说出外面和他联络的中统特务的姓名住址吧,他们去查,原来那里是中统的地方,这样一来,中统总部知道我出了事,便会来救我出去了。于是石槐供出外边和他联络的人的姓名地址。
训练班按照石槐供的地方,派王教官带人去清查,在那里是找到了两个人,可是碰上了硬码子,那两个人大发雷霆,说:“你们军统不要欺人太甚,弄到我们的头上来了。这场官司我们要打到最高当局那里去。”
王教官简直搞糊涂了,他只好回来向张主任教官报告。张主任教官叫王教官再去问石槐,石槐只承认说那里的那两个人是领导他的,但他绝口否认自己是中统的人。张主任也只好把石槐继续扣押起来再说。
正是在这个时候,军统总部来了电话,说林专员今天就要来训练班,并且拿着尚方宝剑。
张主任教官知道,在军统里论资排辈,林专员并不比他高,但是因为他是军统派来的专员,拿着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便高人一头。他一到训练班便摆出他那一副权威架子,张主任教官也奈何他不得。
林专员坐在办公室里,眼睛抬得老高,似乎在他的眼前没有一个人值得他看一眼,也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令他满意。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还得低声作报告。当张主任教官谈到有的学员要求退学,没有批准,接着有三个学员逃跑时,林专员发了火:
“你们是干什么的?派那么多警卫还看不住,发给他们的枪是吃素的吗?以后一个也不准跑掉,格杀勿论。”
当张主任教官谈到已经抓回来一个逃跑的学员时,林专员把端在手里的茶杯放桌上一顿:“格杀勿论!开大会,杀一儆百!”
张主任正在考虑用什么措辞向林专员报告石槐的事时,林专员却先提出来了:
“你们这里有个叫石槐的学员吗?”
张主任教官只得如实报告,他谈到张萍怎么来报告石槐给易光《大众哲学》这本书以及从石槐的书柜里查到纸条的事,看来石槐这个人是一个异党分子,至低限度是一个左倾分子。林专员听着,不动声色,似乎早已知道,胸有成竹的样子。
王教官为了支持张主任教官的判断,把审问石槐的情况作了报告,只是没有提他对石槐诱供以及许愿的事,并且把石槐按了手指印的供词,摆到林专员的面前。林专员把那供词看了一下,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这倒把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弄得摸不着头脑了。
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当然无法知道,林专员到训练班来以前,军统总部戴老板手下的红人叶处长早已告诉他,说中统总部向他们提了抗议,并且告到蒋委员长的侍从室尉主任那里去了。尉主任打电话来问是怎么一回事。叶处长说,中统告状说军统训练班擅自去抓捕他们的两个人,说是训练班有个石槐异党嫌疑分子供出的。但是中统说这两个人是他们的忠实同志,而绝口不谈他们派石槐打进了军统训练班的事。如果让军统知道了,那军统就有理,打赢官司了。叶处长告诉林专员说:
“你去训练班搞清楚这个石槐,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倒不忙杀,要慢慢套出他的口供,把他拉过来,将来放长线钓大鱼。现在看来他倒可能是中统的人阴谋打进我们军统来捣乱的,不然为什么外面和他联络的人是中统的人呢?老板听了很生气,这还得了,中统的手脚做到老板的头上来了,必须严办。如果查实了就以异党分子名义把他黑办了,也叫中统知道一点厉害。”
林专员就是这样拿着尚方宝剑到训练班来核查这件公案的。他现在听到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一直在把石槐当异党嫌疑分子来报告,他简直不大感兴趣。他首先要弄清楚的是石槐到底是不是中统特务。所以他听了训练班的报告后,一面虚张声势地叫嚷:“这还得了?共产党无孔不入,竟然钻到我们的鼻子下边来了。坚决处决!”一面却盘算着要亲自提审石槐,弄个水落石出。他最后说:
“我要亲自审问石槐。”
石槐被提到秘密审讯室里去,张主任教官派王教官去请林专员来审讯。审讯室内搞得十分森严,既有行刑的特务,还有提枪的特务。林专员来了,他什么特务都不要,叫他们退了出去。他竟对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也说:“你们有事,请自便吧。”连训练班的特务头头也不准参加了。林专员只准他带来的两个跟班特务留在那里。
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退出去以后,他对石槐相当客气地叫他坐在凳子上。然后发话:
“石槐,你在我的面前不要耍花招儿,你老实招供吧。”
石槐眼见上首坐的这个人能够当面命令训练班的张主任教官退出去,一定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从他那大貌的样子,也可以看出不是一个随便的特务。他真的供说:
“报告长官,我的确是受的冤枉。我不是异党分子,我恨死了异党分子。”
“那么这书,这条子,还有你亲口供的口供,怎么说呢?”
“那是他们编造来污我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编这个圈圈,让我来钻。”石槐始终认为那《大众哲学》上的签名和从他书柜里搜查出来的条子,都是训练班张主任、王教官有意编造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口供记录上按手指印呢?”林专员指着石槐在供词上按的指拇印问他。
石槐这却有难言之隐。停顿和思考了一下,只得掩饰地回答:“那是王教官动刑法,逼我按的。”
“那么你供出来的外边的这两个联络人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林专员钉住问他。
石槐感到这才是他的痛处,他决不能说那是两个中统特务,他的直接上级。他只好支吾地回答:“不是,那是我的两个亲戚,逼急了我乱说的。”
“哦,你的亲戚。”林专员哦了一下,他明白看出石槐在他的面前睁眼说假话。因为中统总部抗议中早说清楚,那两个人是中统特务。可见石槐不愿暴露他是混进训练班来的中统分子。然而这一点正是他要搞清楚的事。他对石槐笑了一下,单刀直入地说:
“石槐先生,你不要和我们打哈哈了。你的那两位亲戚到底是干什么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一下戳到石槐的痛处。他不好回答,只得低声支吾:“本来是我的亲戚嘛。”
林专员开诚布公的样子对石槐说:“石先生,算了吧,你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我们都是为党国效忠,算得是同行,何必吞吞吐吐?你的那两位上级,中统总部告诉我们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一点误会,说清楚了就算了。他们还提到你……”
林专员再也没有说下文。石槐不知道林专员是来套他的,以为他的身份,中统总部已经告诉军统,既是一家人,看来说了没事。他坦白地回答:“我是中统的人。”
“好,好。你早说清楚,哪有这么多麻烦?”林专员终于套出了石槐的真话,他很得意。
“训练班却硬是听信张萍的报告,把我当异党分子来整。那书上的签名和查出的纸条子,都是训练班编出来搞我的。”石槐解释说。
“哪个张萍?”林专员问。
“训练班的一个女学员,得宠得很,当了班长。其实她的来路有可疑的地方。”
这引起了林专员的极大兴趣。他问:“你怎么知道她可疑?”
石槐本不想说,但既然开口说了上句,林专员一问,他不说下句,交代不过去。他说:“有一回我替她拿信,口没封好,我打开看了,她的亲爸爸写给她的,说几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怎么亲爸爸不知道女儿到哪里去了呢?”
林专员对特务偷看信件这些行动,视同家常便饭,不以为怪,对于石槐这个特务有一个灵敏的鼻子,也不以为奇。看来石槐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张萍的问题,倒要进一步搞清楚。现在他不想这些,现在他是要把奉命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石槐这个想打进军统来的中统特务该怎么处理,他来的时候老板早有吩咐,他照办就是了。
林专员回到办公室,装腔作势地对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说:“果然象你们审的那样,石槐招供是一个异党分子,他虽然想翻供,至少是一个异党嫌疑分子。杀!不怕错杀三千!”
王教官满意于自己的工作,他把石槐的按上指拇印的口供笔录,送到林专员面前,抽一支毛笔,蘸上墨,送到他手上,林专员提笔写上二字:“处决!”
30
学员们正在寝室里休息,突然听到紧急集合的号音,接着听到教官在大声武气地叫:“全体学员紧急集合。”
学员们都跑出去,到操场集合。张萍心里吃惊,这是要干什么?冯庆和易光就更不用说了。
大家在操场集合以后,张主任教官和一群教官陪着一个穿戴整齐的特务头子走了过来,都是紧绷着脸。到了精神讲话的台子上,教官大声地叫:“立正。”
张主任教官叫:“稍息。”然后向那个特务头子请示:“开始吧?”
特务头子点一下头。
张主任教官宣布说:“今天开一个大会,总部派林专员监临大会,我们鼓掌欢迎。”
大家稀稀拉拉地鼓了掌,林专员爱理不理地点一下头,老绷着脸。
张主任教官开始讲话,除开说了一些平常所了千百遍的话外,忽然很严厉地宣布:“本班抓获逃跑犯陆功耀一名,异党分子石槐一名,奉总部命令,验名正身,就地正法!”
哦,原来是为这件事开的大会,张萍心里有了底。学员都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抓起来了,没有想到竟然受到这么严厉的处罚。几个特务带着一队警卫把五花大绑的陆功耀和石槐押了过来。陆功耀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石槐却还在叫喊:“活天冤枉呀。”
张主任教官叫:“押下去。”
几个特务带着提了手枪的警卫把两个人连拖带推,押往树林深处去了。不多一会,就听到两串枪声,声音特别地响亮,因为整个操场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声大气,都紧绷着脸。
张萍听到枪声,一块石头从她的心上落下了地。
但是使张萍大为惊异的是,下午有小特务来传她,说是张主任教官在办公室里等她。这是为什么?莫非什么地方又出了纰漏了吗?
张萍到办公室去的路上,心里在作各种猜测和打算。既然到了这个魔窟里来了,就少不了和魔鬼们打交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忽然在耳畔听到***同志的声音。她想到,如果是易光和冯庆的事发了,她准备自己把祸事都揽过来,要保护冯庆和易光。
张萍快走近办公室门口了,她定一定神,才喊:“报告!”
“进来。”里面回答。一个警卫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她看到在办公室里坐着张主任教官,还有那个从总部来的林专员。此外还有王教官和另一个特务教官。真象要开审判会的架势。张萍坦然走过去。
“张小姐,请坐吧。”奇怪得很,张主任教官为什么忽然对她这么客气?不是好兆头。她直直地站在那里。
“请坐,请坐。”那个林专员亲自开口请她坐。林专员那双贼眼睛老在打量张萍。叫坐就坐吧,怕什么,张萍在一张椅子上安然地坐下了。
“听说那个混进来的共产党,是你检举出来的,是吗?”专员发话了。
果然是关于石槐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张萍点了一下头。
“好,好。”林专员的脸色显得有几分和蔼的样子,张萍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底。林专员竟然站起来和她握手,张萍勉强地伸出手去。林专员一面握手,一面说:“你检举的好。”接着林专员问张主任教官:“她办了手续了吗?”
所谓办手续,就是办理参加军统的正式手续,张主任教官说:“还没有。”
林专员说:“要把这里的好学员早点办手续,要他们在学员里多做工作。”这意思很清楚,张萍知道,他们要在训练班把他们认为合格的吸收到军统里去,通过这些人在学员里活动,可以伸长鼻子在学员中进行侦察。
林专员又转过头来时对张萍说:“你在学员里多活动,留心异党分子,为党国尽忠。”
张萍正想要早一点加入军统呢,她要表现一下,便重复林专员的话说:“为党国尽忠。”而心里想的党国当然和林专员说的不是一回事。
“好,你回去吧。”张主任教官说。
张萍从办公室出来,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林专员没有把石槐提供有关张萍的情况告诉张主任教官。他只提出要见见张萍。口里说的是她检举石槐有功,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林专员第一次见到张萍,有特别的印象。象张萍长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又聪明,又乖巧,如果她没有什么问题,无疑是军统培养特务的好材料。他问:
“这个张萍是一个什么人?”
“她是李军长的小姨妹,原来是一个学生。”张主任教官回答。
“哦,她的来历调查清楚了吗?”
“看来没有什么问题。”王教官说。
张主任教官说:“张萍这个学员,我们也还比较留心。她是李军长的小姨妹,比较可靠,她在这里学习得很好,又很会活动,连在这里搞娱乐活动,也很出色,所以让她当了无线电收发报班的班长。这次石槐的事,就是她发现了来告发的。”
不提石槐的事,倒还罢了,一提石槐,倒引起林专员的怀疑。石槐明明是一个中统派进来的特务,为什么他有那种红色书籍?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那张搞联络的纸条子不是他的,是训练班栽他的赃?他为什么说偷看了张萍的信,张萍的父亲不知道张萍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张萍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他决心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他问张主任教官:
“那本《大众哲学》果然是石槐的吗?那张纸条果然是从石槐的书柜里找到的吗?”
王教官替张主任教官回答:“那书上明明有石槐的亲笔签名,那纸条是我亲自从石槐的书柜里翻出来的嘛。”他把那本《大众哲学》翻开,把“槐购于渝”几个字指给林专员看,还附加一句:“那书柜是锁住的,石槐当面拿钥匙打开的。”
林专员想,这书和纸条看来不是训练班栽他的赃,但是石槐一口否认,这和一个中统特务也不相称,是谁做了什么手脚吗?这本书是张萍拿来告发的,……又是张萍。
林专员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你们要把所有学员的来历和来往关系都要一个一个地调查清楚,一丝不漏。在训练班里要一个一个进行考查,一点也不要马虎。只有搞清楚了,才能办手续。比如这个张萍,要等到查清楚了,才能办手续。”他趁势说:“张萍这个人既然在训练班表现这么好,更要把她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才好重用。这种人不是最好,就是最坏。一定要搞清楚,棱棱角角都要查,不惜一切手段。”
但是林专员没有把石槐向他提供的有关张萍的历史疑点告诉张主任教官,因为他不能把军统老板对混进军统搞阴谋活动来的中统分子要坚决镇压的指示露给他们,石槐还是以一个异党嫌疑分子被处决的好。
训练班在军统总部的支持下,派出了许多人去调查学员的家庭和来历。他们充分利用了军统在各个地方的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包括深入到敌占区上海、北平等地的特务网,还利用军统遍布全国和敌后的秘密电台,进行调查。专员已经作了吩咐,对张萍的调查,要特别仔细。
其实张萍的历史,从她填的表来看,并不复杂,她十五岁以前在自己乡下家里住,上当地的初中。毕业那一年,她的姐姐出嫁给李军长当三姨太,由李军长出钱送她到成都读高中,在中学是好学生,品学兼优。还没有毕业,抗战就爆发了。她的姐姐随李军长到省外打仗,她的接济断了,由学校介绍到一个大老板家里去当家庭教师,教一个小少爷。直到今年那个大老板搬到香港去了,她才离开那家到重庆来找她的姐姐,由她的姐夫介绍她考进无线电训练班的。最要紧的是在大老板家当家庭教师这一段。训练班专门派人到成都找到了这个公馆。大老板一家人的确是搬到香港去了,可是他家里还留得有看家的人。他们去找看家的人打听,的确有这么一个叫张萍的家庭教师,教了两年书,主人家全家搬走了,才辞退了她,以后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去调查的特务还拿出张萍的照片混在另外两张女学生模样的照片中问哪一个是张萍,看家人仔细看了一会,有一点犹疑,但是最后还是指着张萍那一张说:“这几张照片看来差不多,好象这一张更象一些。”看来没有问题。只有一个疑点,听说她在共进中学的时候,参加过学校学生们搞的抗日活动,和别人一起办过壁报。跟她一起办壁报的姓周的同学后来到延安去了。她就是这个时候去当的家庭教师。她没有和同学一起去延安吗?这是一个疑点。
调查的特务回来向张主任教官汇报了。张主任教官和几个教官研究了一下,在大老板家里当家庭教师的事,大概没有问题。但是管家人一时拿不准的这个疑点还不能马虎。而且在学校的活动,也是一个可疑点。张主任教官向林专员报告了这个情况,林专员决定要考问一下张萍。他们商量一下,便派人去叫张萍来。
下午,张萍得到通知,要她到训练班办公室去谈话。“他们要干什么?”张萍想。
张萍这许多天来,在仔细观察,许多学员都陆续地被叫到办公室里去了。冯庆也被叫去过。她问冯庆叫他去干什么,冯庆说:
“他们叫去问过去的履历。我一直在国立二中上学,他们大概去查问了,还问到我在学校里作过些什么活动,读过些什么书,经常看什么报纸,参加过什么学生社团,作过什么活动,还问为什么没有参加三青团。我都回答了。我说我在二中就是读书,想考大学,什么团体我都不想参加,我也不读课外书,也不大看报纸。我同班的同学毕业后都分散了,他们到哪里查去?他们突然问我:‘那么你为什么要来考这个训练班呢?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呢?’我说,‘我上不起学了,高中没有毕业,考什么大学,我考这个训练班,就是为了这里不要学费,可以免费学一门技术。’他们还会打冒诈,硬说我参加了二中的学生闹事,我断然否定,他们才不说了。”
张萍想,现在叫她去,一定也是问她过去的履历。别的没有什么,就是在延安这两年的履历。在南方局的时候,陈秘书已经对她说得清楚,就说是在成都一个资本家家里当家庭教师,这家人的情况,陈秘书写在一张纸上,她都背得了。现在她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又背了一遍。
“报告。”张萍站在门外叫。
“进来。”一个警卫提着手枪开了门,很威严的架式。她一进门,就看到张主任教官、王教官,还有那个林专员,一字形坐在上首,旁边有一个录事在准备记录的样子,下面摆了一个椅子。怎么的?摆出这一套审判人的架式干什么?
“坐下!”上首张主任教官相当严厉地说话。
张萍坦然地坐在下面的椅子上,面对上首。
坐在中间的主任教官发话了:“张萍,我们今天叫你来,要问你一些话,你都要老实回答。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过去的履历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
张萍早有思想准备,坦然地回答:“我过去的履历,问一问我的姐夫哥李军长就清楚了。”
“我们问过李军长了,他说他和你姐姐到省外去了,没有跟你在一起,这几年你在哪里,他们只是听你说的。”
张萍说:“我说的是实话嘛。”
王教官突然问:“你老实说,你这几年到底到哪里去了,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
道他们真的知道了什么吗?张萍心里想。不,不要怕他们打冒诈。她相信南方局陈秘书说的话,在成都一个资本家家里教书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不怕他们调查。她回答:
“你们知道,那就好呀。”
“你自己说,你这两年,从成都到哪里去了。”林专员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张萍断然回答:“我哪里也没有去,就在成都,当家庭教师。”
王教官拿着一张材料纸,他根据手头材料,象发连珠炮一般地发出一串问题。张萍也象还他一串连珠炮似地对答如流。
“你在哪里当家庭教师?”
“在一个大老板家里?”
“他叫什么名字?”
“张实一。”
“他干什么的?”
“做向香港出口四川猪鬃的买卖。”
“他住在哪里?”
“十字巷三十二号。”
“他家的小少爷叫什么?”
“张学诚。”
“你为什么后来不教书了?”
“他们全家搬香港去了。”
“什么时候搬走的?”
“今年五月。”
“全都搬走了吗?”
“还留有一个管事看守公馆。”
“叫什么名字?”
“杜世利。”
教官没词了。张萍回答得天衣无缝。林专员又突然冒出几个问题。
“你当家庭教师叫什么名字?”
“张萍。”
“你原来叫什么?”
“徐素卿。”
“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刁,但是张萍早想过,还是顺口回答:“去当家庭教师,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体面的差事,不想叫同学们知道。”
特务们再没有发出新的问题。
张主任教官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摆一摆手说:“好吧,你回去,以后我们再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张萍没有吭气,站起来转身走了。
31
一个傍晚,张萍被带进树林里去。
“他们要干什么?”张萍一边走,一边心里想。她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月的训练班生活,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拿住短处的。至于在外边,他们已经调查得把棱棱角角都翻遍了,看来也没有叫他们拿住什么把柄。那么突然把她弄到这树林里来干什么?树林,啊,这不是上次枪杀逃跑的学员和石槐的地方吗?莫非?……哦,不会,不会。他们有什么文章可作,以至于要置她于死地?
“快走!”那个特务教官带着两个武装特务,把她押进树林深处,天已经快黑了,催她快走。这到底是把她押到哪里去干什么?她斗胆地问了:“你们要干什么?”
“快走,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特务教官说。
“到哪里?”张萍坚持问。
“快到了,那不是。”特务教官指一指前面,在树林深处有一间简陋的小屋子,从小屋子里已经露出了灯光。
张萍走到小屋子门口,几个警卫提起手枪和马灯,看那手枪都是张开了机头的,如临大敌,这是干什么?
“把她带进来。”小屋里在喊,是王教官的声音。
张萍走了进去。嗬,好一个审判庭的样子。在后墙上没有挂他们的蒋委员长的像,却挂着他们的老板戴笠的像,满墙挂着各种刑具,从这个屋子通到后面一间屋子,有一道门紧紧关住。可以想见那是一间行刑的屋子。屋子里只有几个马灯并不很亮,简直有些鬼气森森。张萍看出来了,这一定是他们对学员进行秘密审讯的屋子。她望一望墙上的戴笠像和满墙的刑具,感到可笑,戴笠一辈子原来是和刑具共同存在的,或者说,他没有刑具,日子就混不下去了。
在屋子的上首有两张小桌,一张桌子摆在中间,坐着两个特务教官,其中一个就是上次审查她的履历时,向她发连珠炮的王教官,旁边一张小桌,有点斜放着,显然是记录坐的地方,但是今晚上并没有人坐在那里,是空着的。两旁站了五个大汉,其中有两个是押她来的小特务,那三个一眼就看出是行刑队的人。有屠夫的一脸横肉和精光的起着肉疙瘩的双臂。下首连让她坐的椅子也没有一张,她只好站在那里了。
上首坐着的王教官开门见山地对她说话,不,不是说话,是吼叫:
“张萍,我们现在才晓得你很不老实,你老实招供吧,你什么时候到延安去的?”
乍听之下,张萍有点发愣,难道她去过延安的事,他们真的查访出来了吗?这里灯光比较黯淡,看不清她的脸色,她镇定下来,反正不能认这个帐。她冷静地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还不懂?你老实招了吧,共产党是怎么把你派了进来的?”
张萍装做惊异,说:“你说的什么,我不懂。”
另一个特务教官拍桌子叫:“你不懂,我们这里是审判你,你要放明自点。”
张萍干脆一言不发。
王教官从桌子上抓起一个信封和几张信纸,大声说:“就凭这几张纸,我们就可以把你黑办了。你拿去看看。”说罢他把那个信封和信纸丢到张萍的脚下。
张萍捡起来看一下,是寄给她的一封信,两张信笺,还有一小张《新华日报》的剪报,她一看这些,心里就稳住了,在外边,她和任何党组织没有联系,和《新华日报》更无关系。不可能给她寄信和寄剪报来。至于她和南方局的陈秘书,说好了,以后就由陆胡子联系,她和陈秘书没有关系了,和电台的小孙只有通报的关系。至于陆胡子,是说好了的,不作任何文字联系。而这竟然是写给她的一封信,还附来一张《新华日报》的剪报,未免太不可思议了。至于那封信,写的更是莫名其妙,装成是联络密信的样子,其实是假的。这是他们玩的一出拙劣的把戏。她的情绪一下子安定了,她问:
“这是什么东西?请你们解释一下。”
“这是外边共产党和你联系的密信,你自己看不懂,还要我们解释?”那一个特务说。
“我实在看不明白,恐怕你们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张萍用不无几分揶揄的口气说。
王教官说:“我们抓到了共产党和你联系的信,你还不招,你不知死活了!”
“招不招?”那一个特务教官叫。
“我没有什么好招的。”张萍坦然地说,又加一句:“你们这是胡闹,我要告状。”
“不招,拉出去!”王教官站起来拍桌子叫。
站在旁边的几个警卫冲过来,把张萍绑了起来,推了出去,走向树林深处。在黑暗中,张萍想:“莫非他们真的要杀人吗?”
张萍心一横,不管它了。
她被带去绑在一棵大树上,那一个特务教官最后问她:“招不招?”
张萍一言不发。
“呯!呯!”两声枪声响了。
张萍巍然不动,她没有痛的感觉,她微笑起来。哼!玩的什么把戏。
王教官莫奈何了,只得松绑,送她回去,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先警告你一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老实,下一回就是真的了。”
张萍被放回到宿舍去以后,她完全明白了。他们其实没有拿到她的任何凭据,这不过是打冒诈,用这样的假枪毙来打冒诈,也太卑鄙了。不过张萍心里更有底了,他们没有拿到她的什么材料。不过叫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惟独要她接受这种严峻的考验。
是的,她是想不到的。她不知道那位军统林专员对她有“不是很好,就是很坏”的结论,因此要不惜用任何手段来考查她。她还不知道特务教官们在议论,她为什么要换一个名字来上训练班,特别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在抽屉里放得有《西安半月记》、《伟大的领袖》和《法西斯主义之理论和实践》这样的书,这种书就是国民党里也没有什么人看的,难道她真的在读吗?是不是故意放进去装幌子的?为了要装这个幌子?如此等等这都不是张萍想象得到的。
张萍有一点估计是准确的,特务其实没有拿到她的什么把柄,这是考查她的。那很好。她可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采取以退为攻的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
她想了一会,从抽屉里拿出信纸来,趴在小桌上写信,这信是写给她的姐夫哥李军长的。她把信装进信封,写了姐姐家的地址,在信封上写上“李军长亲启”的字样。然后拿出去在门口投进邮筒。她知道这封信马上就会摆到张主任教官的面前去。
一点也不错,张主任教官正在办公室里陪着林专员、王教官、还有另一个特务教官在研究张萍发的这一封信。
张主任教官说:“她写的这一封给李军长的信,是想不干了,要她的姐夫哥来保她出去。”
王教官分析:“从她不想在这里干了这一点看来,这个人不会是共产党。”
张主任教官点头,同意这样的分析。
林专员想到事情的发展竟和他预期的相反,有些不愉快,没有吭声。
带她去行刑的那个特务教官补充说:“把她拉进刑场,绑在树上,最后要开枪了,她一声也不出,也没喊‘共产党万岁!’更没有唱《国际歌》。”
张主任教官用眼睛盯了那个教官一下,制止他说下去,这样说,不明明是对着林专员说的吗?怎么可以去揭人的短处?他下结论似地说:“张萍这个学员看来没有问题。”
林专员乘势下台说:“这个人要是没有问题,倒是应该把她留下来,不要让她走了,将来大有用场。”
“那么她要求不干的这封信,还让不让它发出去?”王教官问。
“发出去。”林专员说,“你们专门去找一找李军长,请他亲自来劝一劝她的小姨妹,要她留下来,不要保她出去了。”
过了几天,李军长亲自坐着吉普车到无线电训练班来了,他在几天以前收到小姨妹的来信,同一天,无线电训练班派来了一个教官,自称姓王。王教官一进门,看到李军长,就向他表示歉意:“实在对不起您军座,我们对您那个小姨妹,做了不礼貌的事了。”
三姨太在场,一听这话,未免有几分紧张,不礼貌的事,指的什么?她问她的丈夫:
“幺妹在那里怎么啦?什么不礼貌的事?”
李军长把张萍的来信给三姨太看,三姨太看着看着信,脸色变了,几乎晕倒,口里念着:“哎呀,可怜的幺妹呀!”
她怒气冲冲地对王教官叫:“你们也不给我们打个招呼,怎么可以这样整我的幺妹呢?”
那个特务知道在这个小妇人面前是说不清问题的,他只好推卸责任:“这是上面叫干的,我们不知道。”其实提张萍到树林去审讯的就有他。
李军长也生气:“你们搞的也太不象话了。这样做是吓得死人的呀。”
“还好,张萍小姐不怎么的。只是情绪不好。”王教官说。
李军长说:“岂只情绪不好,她坚决不干了,她要我去保她回来。”
“不干了,不干了。”三姨太说:“你们这么整人,保她出来,哪里找不到一个事情干吗?”
王教官赶忙解释:“是作得过分了一点。但是总部来的林专员说,张萍小姐经得起这种考验,是一块好材料,她将来在我们那里会大有作为,希望她不要走。”
李军长也赞赏:“我这个姨妹倒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王教官乘机说:“所以训练班的领导本来要专程来向军座您解释的,因为脱不开身,这才专门派我来道歉,想请军座亲自到训练班去劝说一下张萍小姐,叫她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干。”
好说歹说,总算把军座说通了。军座一说通,三姨太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
今天李军长便专程到无线电训练班去了一下。
专门来说情的王教官早已打了电话回去,他自己也提前赶了回去,当李军长的车一到训练班门口,早有王教官在那里等候。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口,张主任教官早已等在那里,笔挺地站着,向军长行军礼,并且把军长引进办公室里去,安排坐好,送茶递烟,搞得十分亲热。
张主任教官说:“动了军座的大驾,我们实在感到不安。我们冒犯了张小姐,没有办法,只好请军座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劝说张小姐留下来。”
李军长直截了当地批评:“你们搞得也太不象话了。你们看看小姨妹给我来的这封信。”
李军长把张萍写的信交给张主任教官。其实张主任教官在军长之前早看过了,但是他不得不装做是第一次看到这封信的样子,一行一行看下去,一直看完,把信还给李军长,抱歉地说:“是的,是的。”他忙点头解释:“我们这也算是对她考验一下的意思。”
“这样考验啦?你们这个玩笑也开的太大了。”
张主任教官也向上推卸责任:“这也是总部来的林专员叫我们这样考验她的。现在经过考验,很好,张萍是我党忠实同志,完全可以相信。这里一毕业,总部就要重用她哩。”
“要重用就要跟她说清楚嘛。”李军长说。
主任教官赔小心地说:“是,是。我们请军座来,就是要把张萍找来,当您的面,对她说清楚。”他回头对一个小特务说:“去请张萍小姐来,就说李军长来看她来了。”
那个小特务去请张萍。过了不多一会,张萍来了。张萍一路想:又叫她去干什么?听来的这个小特务一见面就说一声“请”,大概不会有别的意外。再听他说:“你姐夫李军长来看你来了。”她知道事情在演变,和她原先设想的差不多。她必须把这一招儿做得更扎实一些。
张萍一进办公室,看到李军长坐在那里,一下就扑到姐夫哥的身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去。我不干了,不干了,……”
“幺妹,好好说吧。”李军长安慰她。
张萍抬起头来,看到张主任教官和那几个教官都表示抱歉和不安的样子,她更哭得大声了:“不干,不干,你保我回去吧。我这就坐你的车子回去。”
“张萍小姐,”张主任教官向她解释:“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下面这么样搞,过分了,对不起。不过这样考验你都经受住了,证明你是好样的,是我党的忠实同志,我们要报上去。总部的林专员也说要重用你,他回总部报告去了。你不要走了。”
张萍听到张主任教官的这几句话,她已经心里有数。但是她不能轻易同意,还是坚持地对李军长说:“姐夫哥,他们这样不相信我,这样整我,在这里干有啥意思,你还是带我走吧。”
张主任教官又向李军长说情:“军座,我们劝不住,还是您劝一劝吧。真的,从今而后,我们信任她了,可以对您保证。”
李军长看张主任教官说话诚恳,小妹将来会有出息,便劝张萍:“幺妹,你在这里搞这么久了,他们实在想留你,以后会对你好的,你就留下吧。”
张主任教官乘机劝张萍:“我们一起好好干吧。”
“好好干?”张萍突然在耳际响起郑部长的声音:“好好干。”她几乎点了头,但是她矜持地装出不理会的样子。王教官也厚起脸皮来帮助游说:“我们来好好干一场吧。”
张萍突然想起她在延安指挥唱歌的情景:“干一场,干一场……”
32
张萍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她在训练班的形象大大改观了。她可以随意和学员接触而不受到乱窜的野狗的暗地追踪。这样一来,和冯庆的往来可以不受限制,和冯庆有从容交换意见的机会了。冯庆也由她在训练班的头头面前树立起良好的印象,这对于冯庆将来工作岗位的分配,是大有好处的。连和冯庆床对床住的易光也沾了光。易光在冯庆的说服下,再不提要求退学的事,并且他很聪明,学习技术进步比较快,显得很老实,而这也由张萍在训练班头头面前为冯庆请了一功,说易光是在冯庆的感化下才不生二心,安心学习技术的。结果易光真在冯庆的启发开导之下,在政治上逐渐进步起来,以至有一种强烈的要求,将来要和冯庆一起回到他那在敌后的家乡去,干一番革命事业。张萍告诉冯庆,要易光在技术操作上树立良好的印象,争取到军统无线电总台工作。易光也自觉地表现自己,巩固自己在这许多学员互相竞争中的领先地位。
张萍在训练班更不用说,学习十分努力,在一切机会争取训练班的好印象。她在延安无线电训练班已经学习过,以优等成绩结业的。在这里学的这一套技术,她早就掌握了,以至她必须小心谨慎,在表现自己的良好成绩的时候,不要叫教官看出她早已掌握了技术,引起嫌疑。她在表现她的天资聪慧和学习刻苦的同时,也要故意表现她对某些技术知识的无知。当然,有一些知识,她也的确不了解,是在延安未曾学过的。比如军统特务编制电台密码的一套新办法,可能是才从美国传进来的,她下功夫要把这些复杂的编码办法学好。因为她知道,这对将来南方局电台和军统作电子对抗时,无疑可以起知己知彼,百战必胜的效果。所以在别的学员对于这一套极为枯燥的编码技术,感到太复杂,太不容易学好的时候,张萍却是兴趣盎然地孜孜不倦地学习。而这一点又使她赢得训练班领导特别好的印象。张萍明白,这对于她结业后的工作分配又比别的学员多得了分数。
张萍在她接受考验,拚命搏斗的时候,几乎想不到别的事情,除开要拚命战胜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吓倒这样一个信念外,几乎想不到别的任何事情。思想专一而平稳,虽然是极其紧张的。现在好了,一切都照她所理想地那样运行了,南方局给的任务看来可以顺利完成了,生活便开始显得比较平顺起来。她还是训练班里学员中娱乐活动的活跃分子哩。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偏偏感到有一种想念之情,奔袭到她的心头,使她不安。但是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有一天傍晚,她和冯庆一起,在河边上散步,穿过树林,爬上一个小山包,她的心情突然开朗了,再不是成天憋在山沟沟里那种闷塞的感觉。她象第一次看到云霞一般,看看天边色彩鲜艳的晚霞,不觉惊呼起来:“太美了。”
“前途是天上的云霞。”她突然从口中蹦出这么一句,下意识地。
“你说什么?”冯庆不明白地问。
“啊,啊。”张萍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冯庆的问话,陷入沉思。哦,想起来了,她脱口而出地念了起来:
前途是天上的云霞,
人生是海里的浪花。
趁着黄金时代,
努力向着你的前程,
发出你灿烂的光华。
“你念诗?”冯庆听出来了,“谁的诗?”
张萍笑一笑说:“我的,在中学时代做的,不知道怎么的,看到这满天云霞,这首早已忘记了的诗,又突然来到我的心中。”
“发出你灿烂的光华。”冯庆也感动地说:“你说的真好。”
“啊,你看那边,那云霞飞过去的山那边。”张萍用手一指。
冯庆说:“那是北方。”
“对了,北方,北方。”张萍的感情象云霞一样,飞过河流,山岗,向远方飞去,飞到北方。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多少天来思念和想望的原来是在那里,在北方。
延安的塔影,夕阳,窑洞的灯光,热烈的歌声,呵,那发自女伙伴们的喉头的干一场的歌声,一下都涌到她的面前来了。还有黎木,那么笨拙的笑,忽然变得又那么忧郁的笑。你把手指放到眼睑的地方干什么?你在流泪吗?……黄土高原上滚滚的尘沙,却掩不住天边的彩霞,冉冉飞去。夕阳是这么的圆,这么的大,这么的庄严,这么的沉静。啊,伙伴们,亲人咯,真想念你们呀。
“你在想什么?天快黑了,回吧。”冯庆提醒她。
“是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彩霞飞远了。”张萍自言自语。
晚上,张萍做了好些梦,流了她到这里来的第一次流的眼泪。
无线电训练班结业了。今天举行结业典礼,居然张灯结彩,搞得很热闹,原来是来了大人物。军统特务电台总台台长来了,这个台长,听介绍说是姓李。更叫大家大开眼界的是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也“拨冗光临”了,训练班张主任教官在致欢迎词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这位军统老板洋洋得意的样子,坐在台子上的中间。
这是一个在中国臭名昭著的人物,张萍过去听说过多次,今天总算亲眼得见。他的个子并不高,相貌其实说不上堂堂,却装做相貌堂堂的架子。也学他的主子***,披上一件黑色的大氅,戴上一顶帽檐翘到天上的军帽。这种人装腔作势是他的生活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或者说,他的地位、尊严以及他的存在,都是依靠着这种装腔作势。正如神庙里金光闪亮的菩萨一样,如果剥掉这些涂抹上去的金漆,其实不过是一堆烂泥和稻草。他的手戴着白手套,拄住一根手棍,那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革命者的鲜血,却被这么一副白得不能再白的手套包藏起来了。
戴笠也学他的主子那样,在台上哼呀哈地那么装腔作势地讲了一通。张萍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一口浙江话,也实在难懂。那个总台李台长也是一口浙江话,想必都是***的同乡,在台上又比又划,张萍还是没有听清楚。
不管怎样,结业典礼总算结束了。
张萍走回宿舍,不多一会儿,一个小特务来叫她:“张小姐,我们张主任请你去呢。”
张萍想,有什么事?但是她已习惯了,不用紧张。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叫一声:“报告。”
“进来。”一个警卫替她打开了门。她走了进去,出乎她的意料,在上首坐着戴笠,旁边坐着总台的李台长。张主任教官忙不迭地把她引向戴笠的面前,说:“老板接见你。”然后向戴笠介绍:“这就是张萍。”
戴笠从来是装模作样地坐在上座,接见他的部下的,这是学他的主子的模样。今天在训练班接见新毕业的学员,他当然更要大模大样地摆好架子,显出他的威严。但是当张萍进门,才和张萍打了一个照面,他竟然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大张着眼睛,吃惊地望着张萍,看得呆了。刚才张主任教官已经向戴老板作过介绍,他并不在意,在重庆的高级社交场合里,他见到的女人还少吗?就是电影明星他也是可以讨来作“小星”的。然而现在看到张萍,却被她那绰约的风姿,那凛然庄重的表情,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和似笑不笑的嘴唇,特别是那水灵灵聪明的眼睛所吸引住了。刚才还听张主任教官报告,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又会活动,至于政治面目,经历过严峻的考验,证明这个女人是可靠的。戴笠马上想到,这样的学员,把她送到高级社交场合去活动,无疑问可以得到达官贵人和友邦人士的欢心,这便是一块上好的国际情报人员的材料。他不禁伸出手去,想和张萍握手。张萍实在没有这样的精神准备。戴笠也感到自己的某些失态,迅速把手收回,向旁边一摆,表示叫张萍坐下,嘴里说:
“你就是张萍?很好,很好。”
张萍只点一下头,没有坐下,站着不动。
张主任教官又介绍说:“她就是李军长的小姨妹。”
“李军长的小姨妹,很好,很好。”戴笠重复地说好。
张主任教官又说:“她在训练班学习成绩优异。”
戴笠还是那两个字:“很好,很好。”接着他扭过头去对军统电台的李台长说:“把她调到电台。”
只有这一句话,张萍听出意思来了。对她来说,这是她经一年的努力奋斗,想要所到的一句话。
接着被叫到办公室里来的还有上十个学员,看得出来,叫来的都是在训练班里学习成绩优异的学员,不然不可能得到老板接见的殊荣。使张萍高兴的是,在这个行列里也有冯庆和易光。他们的努力也总算没有白费。
张萍从办公室里退出来,不想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去,也不想和任何学员打招呼,包括冯庆和易光在内。她想逃开这令人生厌的拦着铁丝网、堵着高墙的地方,越过树林,跨过小河,到那有着牛羊自由游荡着的绿色原野里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坐下来,哭一场。望着重庆,望着延安,想着黎木,好好哭一场。告诉亲人,她在这里获得胜利了,但是这是经历了多少危难才获得的呀!
然而她终于没有到树林里去,也没有到河边去。只在操场边向北方遥望一会儿,咬一咬牙,就回到自己的宿舍去。她的良知告诉她,比这更为艰难、更为危险的战斗正等着她呢。
不过这天夜晚,她到底还是在床上抱着那件风雨衣很低声地呼唤黎木,并且又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