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重庆郊区的一条林荫道上,张萍的肩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提包,慢慢走着。她那摇摆的身姿,在风中飘动着的略加烫卷过的头发,淡扫的蛾眉,浅浅的朱唇,都增加了作为一个高级仕女的风韵。她在左顾右盼,寻找李公馆。
这一带林荫道两旁的公馆真多,在小山的前面,小溪的旁边,葱茏的树林后,不时出现小巧玲珑的红楼绿窗的别墅。这都是一些达官贵人或者发了国难财的巨商的金屋藏娇之所,在那里面大概都有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玲珑小妇人,在准备迎接主人和客人,开始灯红酒绿的舞会。
虽然到处都有警卫和值勤的便衣,张萍却轻松地走着,她知道她绝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怀疑。她到底在路旁找到一栋洋楼,掩盖在梧桐树和柏树丛里,有一个铁栅栏的大门闭着,开了一个小门。门口有一个兵在站岗,无精打采地。
张萍走拢去,对那个站岗的兵说:“我找你们李军长的三太太。”
站岗的把她引进大门到传达室里去。张萍说明来由,传达到公馆里面去通报,不多一会,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小妇人来。老远望见张萍,叫:“啊,幺妹。”
张萍扑了上去,搂着小妇人,叫:“啊,姐姐。”
姐姐流着欢喜的眼泪,拉着妹妹的手,问她:“怎么不来信,也不打电报,就这么来了?”
“我想叫姐姐突然高兴一下。”张萍说。
姐姐把张萍引进小客厅里去,坐在沙发上。张萍才一落座,姐姐便象放连珠炮式对张萍发了很多问题:“你这鬼妹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这几年钻到哪里去了?你在干什么事情?你回家了吗?你结了婚没有?……”
“唉,姐姐,你让我喘口气吧。难道脸都不让我洗一下,茶都不叫我喝一杯?”张萍在姐姐面前撒娇地说。
“好,好,你先洗洗,我们慢慢谈。你叫我想死了。”姐姐领妹妹到盥洗间去洗脸,自己去叫娘姨给张萍安排一间小卧室。
张萍洗罢脸,回到客厅。对姐姐说:“你先别问我,让我先问你:你在这里生活过得怎么样?”说实在的,张萍知道姐姐在这家里是三姨太太,姨太太的日子往往是难过的,所以她很担心。
姐姐开心地回答:“我过得很好。你姐夫哥就带着我一个人过日子,感情很好。我生了一个宝贝儿子。我和正房一样的,这里是我说了算。”
张萍放心了。她知道李军长的大太太早死了,讨的二房不生,留在川西乡下。姐姐现在生了儿子,就等于扶正了。怪不得她长得那么红光满面,无忧无虑的样子。张萍问:“姐夫哥呢?我还没有见过面呢。”
“他在外边忙着呢,大概也快回来了。”
“小姨侄呢?”
“保姆带着,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了。”
张萍抱歉地说:“不知道你生了孩子,什么礼物也没有带来。”
“哪个希罕你的礼物?你能来看看,就好得很了。”
说着,大门外汽车响了。姐姐说:“是你姐夫哥回来了。”一会,一个中年高级军官走了进来,很有几分堂堂相貌。姐姐迎上去把他的夹大衣接过来挂上,说:“你看谁来了?”
李军长望着张萍问:“这是?……”
“姐夫哥,”张萍亲热地叫一声。
“哦,小姨妹来了。坐,坐。”
他们都坐下,姐夫哥问:“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你姐姐写信也不见回信。”
“是呢,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好叫我们担心。”姐姐说。
张萍说:“抗战一开始,你们就出川抗战去了,也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在中学读书读不下去了,多亏学校老师介绍我到一个大商人家里当家庭教师,混了这几年。今年一听说你们调回四川,住在重庆,我就赶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姐姐感到释然。
姐夫说:“平安无事就好。今后是读书,还是做事,休息一阵再说吧。”他看到这个小姨妹楚楚可人,真有几分心疼呢。
张萍本来想乘机向她的姐夫哥提出要他介绍去投考军委会无线电训练班的事,可是陈秘书曾经告诫过她,不要操之过急,反倒使李军长起了疑心。因此她也就同意休息一阵再说。
过了几天,张萍感到十分无聊,除开看姐姐邀约一些牌友在公馆整天打麻将外,就是陪小外甥嬉耍,吃吃喝喝,要想找几本书看也找不到,报纸只有《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谁耐烦看满纸反共荒唐言论。倒是在姐姐的寝室里找到了几本黄色小说,她就要姐姐借给她看,她拿来小孙给她的《情天恨海》混在一起,以便掩饰。她把《情天恨海》翻来覆去地看,其实是在练习编制密码。她的姐姐和姐夫哥倒以为她喜欢看这种消遣读物,姐夫哥说:“你喜欢看,叫副官去街上再给你买一堆回来就是。”果然姐姐又给抱了一大堆这种书来,她都收下了。
又过了几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张萍对姐夫哥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想找个事情做做。”
姐夫哥说:“想做个什么事?”
姐姐也劝她:“你在姐姐这里不过多摆一双筷子,还怕你吃穷了我,要自己找事去?”
于是张萍又不急于提出报考军统办的无线电训练班的事。她表面悠闲,却是心急如焚。虽然她注意在《中央日报》上登的那则招考广告上的报名截止日期还没有到,但总是不放心。又过了两天,在晚饭桌上又提起读书或者工作的事,张萍说:
“不是我不想读书,我的学业过去在中学本来就学得不好,丢了这几年更是荒废了,要我再去读中学考大学,不行了。还是找个事情做的好。”
妹妹讲的也有道理,可是谈到做什么事才好的时候,张萍乘机说:“我想去学点技术,找个铁饭碗,凭本事吃饭。”说到这里,她才去客厅把《中央日报》找来,指着上面的那一条广告对姐夫哥说:
“你看军事委员会办了一个无线电训练班,招考学员,我想学技术,让我去报考怎么样?”
姐夫哥看了一下广告,说:“军事委员会办的,我知道,这可是一个机要训练班,军统办的,你愿意到那里去受夹磨?”
张萍说:“我不怕,我想学点技术,找个铁饭碗。姐夫哥,你给我介绍吧。”
姐夫哥说:“这个好办,我写介绍信就是了。”
吃过晚饭,张萍催着姐夫哥写介绍信,说:“报名的期限快到了,现在就写吧,我想明天去报名。”
“好,”姐夫哥写的时候,问:“你叫徐……?”
张萍说:“姐夫哥,我想改一个名字。”
姐姐问:“你叫徐素卿叫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
张萍对姐夫说:“我在成都当家庭教师的时候,我不想用我原来的名字,改名张萍,现在进这种学校,我看还是改名换姓的好。”
姐夫想了一下,也是。有几个干这种工作的,不是改名换姓的?便同意了,问:“你改个什么名字?”
张萍说:“就用我当家庭教师时候的名字,叫张萍吧,浮萍的萍。”
姐夫哥给张萍写了介绍信。
25
在隔重庆不远的其江县的一个偏僻乡下,远远望见一片简陋的“抗战房子”。所谓“抗战房子”,就是在就地打的石条基础上,立几排简单的梁柱和屋架,盖上瓦片,一周围用竹片编成墙,糊上泥巴,钉上门窗就成了。这是抗战时期重庆最常见的房子,造起来很快,价钱便宜。在这片“抗战房子”的周围,除开操场,便是新开的石场,三面都有壁立的石壁,前面有一条小河,顺河边有一片树林,相当茂密。在这一片“抗战房子”的屋顶上,立着横七竖八的天线。——这便是军统特务办的无线电训练班。门口没有牌子,但是门禁森严,站着双岗,手持冲锋枪,铁栅子门经常是关着的。
在操场上,一队一队的男的和女的学员,在列队受严格的入伍训练。那教官不断地叫着口令,立正、稍息,搞个没完,有的教官在纠正学员不合操典的姿式,十分粗暴,连对女学员也一样不客气。在一队女学员中,张萍站在队列里。她早已脱下她的旗袍和毛衣,穿上了草绿色的女式军装,紧紧扎上皮带,还是看得出她那亭亭玉立的姿态。
张萍拿着李军长的介绍信,报上了名,并且顺利地通过了笔试和口试。尽管在口试的时候,特务教官对她提出许多刁钻的问题,她都对答如流,却又很有分寸,她在特务教官眼里留下了一个相当好的印象。
她收到无线电训练班发来的入学通知后,立刻给四德里陆胡子写了一封信,说她过几天后,就要去报到入学去了。
“好消息。”老陆拿着这一封信,到了“山上”,交给陈秘书说。陈秘书马上把这个好消息报告了郑部长。郑部长对他说:“可以把同时考进去的冯庆的党员关系交给她去联系了。”
陈秘书写了一封封得严实的信,交给老陆,叫他拿到李公馆去交给张萍,由她亲启。老陆把这封密信拿去交给张萍。张萍打开看,原来是和一个也考进训练班叫冯庆的党员接关系的办法。她暗记在心里,原信立刻拿到厕所烧了。
张萍到无线电训练班以后,没有急于去找冯庆接关系,一个女学员到了训练班,马上去找一个男学员谈话,显然是不恰当的。她要先把冯庆是谁搞清楚了,和男女同学都有一段时间的往来之后,然后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场合,和冯庆接关系。而且她才到训练班,对于训练班的生活还不习惯,对于特务教官是怎样对待学员的,在表面无事的后面,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还没有搞清楚,这是不可以大意的。她现在一点情况也不了解,和冯庆接上关系,也没有什么可研究的。
过了半个月,张萍对于他们搞的这一套法西斯训练方法,开始有了一些了解。什么事情你都不能过问,什么道理你都不能讲。他们要求于你的是不要思想,只能绝对服从!象一个没有脑子的机器,只能条件反射,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叫你往西,你就往西;叫你杀人,你就去杀人;叫你去死,你就去死,为什么?你发出这样的问题是绝对不容许的,不,你想一想这样的问题,都是有罪的。你竟然有了理性,有了思想,这便是有罪的了。只要你稍微表现出有一点怀疑的颜色,马上就有人来理□你,故意找你的岔子,你要表示一点不满,各种惩罚就会落到你的头上来了。
且说操场上的制式训练吧。他们从德国搬来一套操典,必须严格遵照那种姿式,那种步法,稍有不合,不是给你一拳头,就是踢你一脚,你再不行,罚跪,罚跑步,罚起立卧倒,把你折磨得告饶。有一回,一个男学员在操场上操,大概这个男学员有点“调皮”,在向前正步走的时候,他走到一个有水坑的地方,他把脚步放大一点,跨过水坑去,在教官看来,这就不合操典了,他被提了出来,给了他一拳头,一掌把他推在那水坑边,教官下命令:“卧倒!”那学员只好卧倒在水坑里了。“起立!”他才爬了起来,“卧倒!”他又卧倒,一身都被脏水弄湿了,还叫他起立和卧倒好多次。这就是不服从命令的结果。这还算好的,还没有罚你在大太阳地里跑步呢。教官站在荫凉处喊口令:“一二一,”你就得合着他的口令跑步,不知道要跑多少圈,反正你实在跑不动了,倒下去了,才算结束。还没有罚你饿饭,罚你坐黑屋子呢。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学来这么多整治人的办法,而且受了惩罚,还不许反抗,不许表示不满。张萍在思考:这样的训练是有目的性的,他们要把学员都训练成为机械人,训练成为丧失理性,只具有残忍性格和虐待狂的人。也就是把你磨成一把没有思想却很锋利的刀子,他们要杀到哪里,哪里就开血花。这就是特务的功能。
张萍注意到,他们却非常注重精神训练这一套,他们花了一半的入伍训练时间来作“精神讲话”。早上点名上操的时候讲,吃饭前列队讲,晚点名讲,班长讲,中队长讲,政治教官讲,军事教官教,往你的脑子里反复灌输,但是反来复去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绝对服从。绝对服从谁呢?在一堂精神讲话中,一个特务教官说:
“你们进了这个训练班,啊,就是我们军统的人了。啊,我们军统只忠于蒋委员长,只听戴老板的指挥。啊,只服从蒋委员长,服从戴老板。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啊,哪个敢不服从,犯了家规,就要从严惩处!啊,敢有通共的,格杀勿论!啊,知情不报的同罪,检举的有赏!啊。……”
他啊来啊去,讲了半天,还是一句话:服从蒋委员长,服从戴老板。
这一点,张萍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不觉得惊奇,倒是微笑着在观察,看你们要玩些什么花样。但是学员的反映却又不一样,有的是心甘情愿想来当特务,做戴笠的忠实走狗的,有的却是流亡到重庆来的沦陷区学生,由于他们既读不起书,又找不到事做,只好到这里来谋一个铁饭碗。但是张萍发现,确有人是看了广告,说是为抗战培养技术人才,抱着一番抗战热情考进来的。进来以后一看,哪里有抗战的气氛,受的尽是法西斯教育,讲的是反对共产党,要求的是绝对服从,这些人看在眼里,心里凉了半截,有的在背地里讲怪话:“早知是这样,我不该来。”
但是已经来了,怎么办呢?这里戒备这么森严,后靠石壁,前临急流,要逃走也不容易。有的人竟然把这里看作一般学校一样,天真地提出来,要求退学。有一个叫易光的学员,他熬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住了,跑到训练班办公室向特务教官提出来:“我要求退学。”
教官感到惊奇,问他:“为什么?”
易光说:“我是从沦陷区来的,一心想打回老家去,我看你们登的广告是为抗战培养技术人才,我才来考的,我不想参加军统,让我退学吧。”
特务教官简直为这个学员的天真而感到可笑,到了这里,还想不干。这又不是一般学校,不爱上,退学就是了。他冷冷地对易光说:
“没有那么便宜,老实告诉你,这里的规矩,进得来,出不去,你要逃跑,就地枪毙!”
易光竟然还想和他们去讲理,说进军统要自愿嘛,他不想参加军统。
那个教官发毛了:“哪来这么多闲话,出去!”
易光还想磨蹭,那教官把门打开,指着外边,叫:“你给我滚出去!”
易光悻悻地走了出来。
易光要求退学的事,一下传开了。议论不一。张萍的确听到有的学员在唧咕:“上当了。”
看起来这里面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26
张萍很快地适应了这个训练班的生活。训练班对于女学员,比对男学员似乎要松一点,也比较好对付一些。张萍明白,她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并且要争取将来毕业了分配到机要部位,不作一番特别的努力是办不到的。她当然不能去学有的学员那样,对教官阿谀逢迎、投机取巧。她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为一个严守纪律、老实可靠、努力学习无线电技术的好学员。要做到这一点倒并不困难,特别是学习技术,因为她早已在延安学到了无线电的过硬本领,教官教的,她一摸就会,很得教官的赏识。甚至她特别告诫自己,要谨慎小心,不要做得过分,要做到让技术教官看来,她是经过刻苦努力才学到的,不能被内行看出,她是早有技术根底的学员。她只想装作一个在学习上很努力,技术上有成就,举止上很端庄,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实在不想在训练班的头头面前去出头露面。平时,她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默默的观察上。
学员中的确有象易光那样上当受骗的抗战青年,总有几分不安分。也有更多的无所谓的青年,一心只想学门技术,将来去捞个铁饭碗过日子。但是张萍特别注意的是有的学员,看来并不是训练班暗放到学员中来活动的特务,但是对于将来当特务很有兴趣,喜欢在各种场合讨好教官,表示积极,极尽阿谀逢迎的能事,想争取分配一个好差事。在她这甲班和她同组的石槐便是这样一个人。
石槐的长相不算恶劣,甚至装腔作势起来,还显得相当帅气,自己颇以这点为得意,似乎这个训练班的男子中,再没有比他更聪明、比他更英俊的了。他在学习上努力表现自己高明,其实是卖弄,并不踏实,技术教官见他喜欢在自己面前装能干、卖弄聪明而显得有几分讨厌。但是他在那些政治教官面前却颇有好感。他的确具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善于察颜观色,举一反三,顺着政治教官的口味。说话办事,喜欢表现自己,开起小组会来,说那些拥护蒋委员长,拥护戴老板的话,发表那些“统一意志、集中力量”,“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反对“封建割据”这些国民党的口头禅比哪一学员都背得熟练一些,真是一套又一套。张萍暗地发现,这个石槐还有一套本事,喜欢在学员中当“包打听”,摸别人的底细。张萍明白,这种卖身投靠的人,在学员中象野狗一样,到处乱窜,不仅令人讨厌,而且十分危险,说不定他就为了邀功,把他在学员中所见所闻给政治教官打了小报告了。但是张萍肯定,这个石槐不会是训练班放出来的特务,那种特务不会象石槐那样张牙舞爪、好出风头。但是她同时肯定,这种人不要多久,便会被特务收买去,作包打听的。对于这种人是要防备,不过并不难防备,因为他是明摆着的,只要对他随和一点,便应付过去了。
不过,没过多久,张萍感到对石槐的随和和应付,反倒招来麻烦。石槐似乎认为,在女学员中没有一个长得比张萍更漂亮的了,而他自己,当仁不让地是男学员中的美男子,他这个美男子只有张萍才够格和他往来,因此喜欢有事没事地接近张萍。这条癞皮狗老来找麻烦,也够烦人的。
长得漂亮,举止大方,仪态端庄这些大家闺秀的特点,加上聪明伶俐、学习优良,的确给张萍带来麻烦。石槐这种小人老来卖乖且不说他,现在是训练班的教官,以至训练班的主任,都特别赏识她。她学习成绩优秀,品格端正,特别是知道她有头面人物喻军长这样一个靠山,更是愿意和张萍说东道西。由于接近这些特务教官和训练班的特务头子,张萍很快地改善她在训练班的地位,这对将来分配工作,大有好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训练班竟然指定她担任她所在的无线电甲班的班长。她辞了两回,愈发坚定了训练班主任的主意,坚持要她担任。这无疑对她接近学员,会有好处。但是要和这些特务虚与委蛇,并且难免要说些违心的话,也是颇伤脑筋的事。
张萍在训练班更其注意的当然是冯庆。这便是陆胡子交给她要联系的党员,接头的口号她牢牢地记在心里。她没有费多大力气就知道哪一个学员叫冯庆,但是她决定不马上去和他接关系。因为陆胡子告诉她了,冯庆的关系不要急于去接起来,在训练班的学习生活中,接上他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因此她只是暗地里留心谁是冯庆。
张萍观察,冯庆在训练班虽不怎么活跃,倒也循规蹈矩,学习技术却很认真,过得硬。这大概也是陆胡子他们早就告诉他了,这一点张萍是放心的。但是不久以前,张萍发现冯庆平时接触最多的一个学员,便是易光。这个易光不就是那个认为自己上无线电训练班是上了当、要求退学的那个学员吗?这个学员看来天真,但是公开去要求退学,却是愚蠢。果然引起训练班的教官对他的活动的注意。事实上张萍觉察到,自从易光提出退学的事传开以后,在学员中的确有些人在嘁嘁喳喳,认为上了当,也想不干了。正因为这样,训练班的警戒暗地加强了。
“怎么冯庆和易光接近,自己不注意呢?”张萍心里想。但是张萍却不知道,冯庆怎么能避免和易光接近呢?冯庆和易光本来是在国立二中同学,两个很要好。连报考这个无线电训练班也是两个一块来的,进了训练班又是在一个班,住在一个寝室,床对床。
易光近来的确有些烦恼。他是从沦陷区逃到重庆来的,他投靠亲戚,考进国立二中上高中,在那里他结识了冯庆。两个很快成了好朋友。冯庆给他读过一些抗战报刊,这是沦陷区从来读不到的,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特别是读了《新华日报》,他越是想去参加抗战,打回老家去打游击去。他甚至从冯庆那里看到一本用牛皮纸包起来却没有封面封底的书,他借来翻一翻,感到很有味道,他问冯庆,才知道这本书叫《大众哲学》,是青年人最喜欢读的书。易光借去看了。
易光的亲戚不愿意在经济上长久支持他了,劝他去投考公费学校。这时冯庆正决定去报考无线电训练班,易光看一下广告,正对他的口味,这是军事委员会办的,是为了培养抗战技术人才的,完全免费,还供食宿,太好了,何况他的好朋友冯庆也要去报考呢?他们两个一同去报考,双双被录取,一同报到,编在一班,这都是叫易光高兴的。但是住不多久,他听说是军统特务办的,就说上了当了,他不想当特务,所以当训练班公开面目后,他就厌烦之至。他没有和冯庆打一个招呼,就去办公室要求退学,结果是叫他“滚”出来,并且受到严厉的警告,要逃跑,抓回来就枪毙。真倒霉。冯庆知道易光决不会冒险逃跑,但是也不会相信他的劝勉,说车到山前自有路,要他学下去再说的话,易光一直在生闷气。
冯庆何尝没有看出,自从易光冒冒失失地去要求退学,引起一些学员的议论后,训练班加强了警戒,他何尝不知道训练班注意了易光,并且连累了注意他?但是他想自己行为端正,安心学习,遵守规矩,那些特务也把他莫奈何。他没有准备作任何活动,因为他的组织关系到现在还始终没有人来接,他只能接上关系后听领导怎么说才怎么活动。
叫张萍最不放心的是,他发现石槐这家伙鬼鬼祟祟的,在暗地观察冯庆和易光。她不知道冯庆是不是察觉了,易光这个人肯定是一个马大哈,根本不在乎,也不留意这种事。
张萍想:“是不是到了和冯庆接上关系的时候了?无论如何要把这种危险告诉他才好。”
张萍从哪里知道石槐在背地里鼓捣,当义务包打听呢?这是石槐接近她的时候,有意漏的风。
石槐在训练班里很得意。他自信他的活动已经收到成效,取得训练班的信任。他这个义务包打听也的确受到政治教官的赏识,然而却没有得到训练班主任的信任。
“这个人是过分积极了,而且他那包打听的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他到底想干什么?”训练班主任不能不这么想。“但是不管怎样,他愿意打小报告也好,让他这个义务包打听干下去吧,至于信不信却在我。”
张萍灵觉得奇怪的是,看样子石槐对她越来越感兴趣。说石槐是想对她进行侦察活动吧,未必,因为他是公开接近她这个班长的。而且她自信没有什么漏洞可以引起石槐这个义务包打听的注意。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许有在男女问题上的个人企图?可能有,但也不全是。从昨天晚饭后石槐赶上张萍散步时说的那些话,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昨天晚饭后,张萍本来想去找正在散步的冯庆作一般性的初步接触,冯庆正和易光走向操场边的小树林边。讨厌的石槐却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他走到张萍的身边,很有礼貌地对张萍说:“张班长,能同你散步吗?”
张萍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转身往河边方向走去。石槐象一只讨厌的叭儿狗跟着,向她献殷勤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张萍,说:“我刚才在传达室看信,有你一封信,我就代你拿来了。”
“你怎么替我去拿信?”张萍把信接过来,警惕地看石槐一眼,不高兴。看一看信封,不是陆胡子来的,才放了心。
“我顺手取了来,顺路看到你,就给你捎来了。”石槐说得很轻巧。
张萍打开信看一下,原来是她的老爸爸从家乡寄来的。上面说:“你去成都读书,几年不知音信,你姐来信,始知你在重庆。见字务必来信,书报平安。”这封信本身并不打紧,但是是石槐倒过手的,总觉不安。他为什么替我取信?只是为了献殷勤吗?
石槐说话了:“张小姐,象你这样品学兼优,实在难得,你毕业后一定可以分一个好差事。”
“谁不想分一个好差事?”张萍顺嘴说。
“其实有好差事的地方还多着呢。”右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引起张萍很大注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她不动声色,她要看石槐到底是什么货色。石槐又说一句:“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山没有那山高嘛。”说完,张萍没有搭白,他就悻悻地告辞了。
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张萍思忖着。是军统来拉她吗?看来不象,这里是军统的天下,要发展特务可以公开进行,何必这么鬼鬼祟祟?是什么进步方面来的吗?也不象是,石槐一看就不象是一个正路人。到底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倒要设法摸一摸他的底细,逗他一下。
过几天,石槐又赶上张萍在河边洗衣服,东旋西旋地旋到她的身边来。张萍有意和石槐打招呼,说起闲话来,怪热乎的。张萍试探着问石槐:
“你那天说,这山没有那山高,那高山是哪一匹山?”
石槐没有马上回答,过一会也是试探地问张萍:“你想不想攀高山呀?想不想好差事?”
“有好差事谁不想,能攀高枝儿谁不干?”张萍故意投他的机,看他的尾巴露不露出来。
石槐喜笑颜开,投上了。他故作神秘地说:“现在我们不谈了,等你进了军统,弄到了好差事,我们再谈,有一笔好买卖。”说罢,走了。
张萍的心里亮了一下,明白了,用不着他再多说一句话。在南方局的时候,陈秘书向他介绍国民党特务组织的情况时就说过。军统之外,还有中统,他们两家虽然都是干的一样的反革命工作,却是不相水火,互相挖墙角的。从石槐的话里听得出来,他说的那一匹高山就是中统。他一定是中统派到军统里来作内线的,名干军统,实为中统,怪不得他懂得那么多邪门歪道,原来是一个老牌特务。他显然估计张萍是一个还没有加入军统的学员,但是凭她的相貌,她的技术,现在已经是班长,将来一定可以在军统弄个好差事,攀个高枝儿,如果拉了过去,将来为中统办事,那就妙极了,他来试探着挂一挂钩的。好呀,原来他是这么一个坏蛋,他到处乱窜,包打听,原来是想弄点材料到训练班教官面前去表功,取得训练班军统特务的信任,将来做一个高级的双料特务。
看起来这里面水深得很,不要说易光这种人,恐怕连冯庆也是摸不到底的,和冯庆接上关系是时候了。
27
晚饭以后,天还没有黑,学员们三三两两在操场或小河边,或小树林里散步,有的学员端起洗脸盆下河边去,这正是洗衣服的时候。
张萍看到冯庆端一脸盆的衣服,独自一人到河边洗衣服去了,这正是好时候。她回寝室抓了两件衣服放在脸盆里,也端到河边去洗。她有意挨近冯庆,在河里舀了一盆清水,搓洗起来。张萍往左右看一下,还有许多人也在洗衣服,不会有人注意,她有意和冯庆说几句寒暄话,便轻声地问:
“冯庆,你有一个叫陆夫之的朋友吗?”
冯庆惊看张萍,几乎不能想象,怎么竟是这么一个女的来接他的关系,而且不是从外边来找他,却就是这里面的学员呢?张萍期待地望一下冯庆,不容冯庆迟疑,他回答说:
“有呀,他……”
“你们在这里洗衣服呀?”张萍和冯庆同时听到石槐的声音,他简直象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张萍身后。张萍知道关系是接不成了,她怕冯庆不醒事,以为石槐听不懂,还把下面对口号的话说出来,赶忙和石槐打招呼,应付着扯几句,并且看一下冯庆。
冯庆也和石槐打招呼,因为他们是一个班的学员,住在一个寝室的嘛。不过冯庆从张萍的眼神已经可以理解,关系是接不成了。他把衣服扭干,放在脸盆里,端起来走回寝室去了。
张萍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和石槐应付着谈话,同时在想,看来石槐这家伙跟了来,决不是因为冯庆和张萍在一起,出于嫉妒,而是在注意冯庆的什么事情。冯庆并没有察觉到,这倒是要叫冯庆留心才好。
张萍洗完衣服,端起脸盆回到女学员的寝室去了。
张萍回到女学员寝室,一进门就听到几个女学员在议论说,有几个男学员晚上悄悄游水过河跑了。还听说抓回来一个,关起来了。一个女学员说:
“自从易光去要求退学不准以后,不想干的学员就只有偷跑这一条路了。”
“偷跑好危险呀,抓回来要枪毙的呀。”另一个女学员说。
张萍没有说话,她知道这里面的生活不会是风平浪静的。他们一定会杀一儆百,制止逃跑。杀戒一开,这里面会更紧张起来,稍有怀疑,就会遭到他们的严厉处置。她想明天一定要去找到冯庆,给他打一个招呼。
但是没有等到张萍去找冯庆,第二天下午下课后的休息时间里,冯庆来找张萍来了。冯庆一走到张萍身边,悄声地说:“出了事了。”
张萍听了也一惊,但是这操场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看一下,没有看到石槐这个包打听,便随便往小树林边走去。冯庆也跟去了。张萍回头看没有人在注意他们,便继续昨天的对口号,问他:
“你真的认识陆夫之吗?”
“认识呀,他是我表姐李林的朋友。”冯庆说。
张萍握住左手拳头,说:“陆夫之要你在这里好好学习,尽忠党国。”
冯庆也握住左手拳头回答:“我一定好好干一场。”
口号完全对上了,张萍这才问冯庆:“出了什么事了?”
冯庆着急地说:“是易光出的毛病……”于是匆匆地、简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张萍。
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易光毫无情绪地躺在他的床上,冯庆和他床对床,冯庆看寝室里没有学员,便轻声劝易光,千万别起逃跑的念头,因为前几天易光曾经对冯庆露过这个口风。昨晚上抓回来一个逃跑的学员,这里戒备越更森严,要跑很危险。易光不耐烦地躺下,随手从床边小抽柜里摸出一本书来,想翻开看看解闷。冯庆一看,牛皮纸包的封面,这还得了!他竟把冯庆在二中时借给他看的一本《大众哲学》带进来了。
冯庆从易光手里抓过来,生气地说:“你怎么把这本书带进来,快藏好,想办法毁掉。”
冯庆正把这本书还给易光的时候,恰好同寝室的那个包打听石槐回寝室来了,他注意冯庆和易光在谈什么话,他看到冯庆正在给易光一本什么书,他走拢去伸手拿过去看,他翻看了一下,虽然封面换了牛皮纸,他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大众哲学》,他发现了宝贝似的,以为报功的机会来了。他对易光说:
“哈,冯庆给你看共产党的危险书籍《大众哲学》,易光,你不去检举他,我去检举,连你也跑不脱。”
“拿过来哟,”易光一把从石槐手里夺回了那本书,说:“我肯信,看这本书就杀了我的头。”
冯庆万没有想到出现这样的事,他很清楚,如果石槐去检举了,将要带来什么后果,易光糊涂着呢,根本不知道这个严重性,这的确有杀头的危险呀,而且首先是他自己。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石槐说情:
“哎,我们都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日子长着哩,出门靠朋友嘛,哪个没有着难的时候。何必呢,有话好说嘛。”
石槐说:“你们自己去自首,不自首,我要告发你们。”
冯庆说:“自首就自首,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了不得。”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象火烧起来一般。
石槐却说:“慢着,你去以前,我给你出个主意,晚饭后我们到小河边去谈一谈。”
冯庆不明白石槐怎么忽然又装起好人来了。
冯庆把发生的事对张萍说了,张萍一下愣了。这太糟糕了,现在风声正紧的时候,如果石槐真去告发了,冯庆和易光两个人都会凶多吉少。石槐这个家伙实在太可恶了。
好,一不做,二不休,张萍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当机立断地说:“不这么做,你们两个就要大祸临头了,只有这么办了。”
张萍又问冯庆:“石槐还没有去告发你们吗?”
冯庆说:“还没有,我把他稳住了,他要我们去自首,我们假装答应了。”冯庆又补充说:“石槐还说要我晚饭后到河边去等他,他要给我出主意。坏人是他,好人也是他,怪得很。”
张萍一听就明白了。石槐这家伙想乘人之危,把冯庆控制起来,听他的指挥呢,这家伙真鬼。张萍没有时间给冯庆详细解释了,只简单地告诉冯庆:“我发现石槐近来行动鬼祟,在暗地监视你,看来他想拿住你的短处,把你控制起来。”
“为什么?”冯庆问。
“可能是特务,但是不是军统,说不定是中统。”张萍估计。
“他是中统?”冯庆莫名其妙。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情况紧急,你马上回去把那本《大众哲学》拿来,越快越好。并且去石槐的书柜上拿一本有他签名的书来。”
冯庆回去不多一会,把《大众哲学》和有石槐签名的小册子,拿来交给张萍,他不知道张萍要干什么,奇怪地望着张萍。张萍说:“现在只有借石槐的头来救你们的命了。”
张萍把书拿回到自己的寝室去,不多一会,她转来了。她把书还给冯庆,并且给了他一张纸条,冯庆打开纸条看一下,有两行字,看不懂。张萍说:“你把石槐的书马上还回去,不要让石槐知道,把这一张纸条塞进他的书柜里去。然后你把这本书拿去给易光,你和易光来找我,你跟他说……”
28
冯庆照张萍告诉他的一一照办。他把易光带来找张萍,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大声对张萍说话,以便于和张萍在一起的其他女学员都能听见。冯庆说:
“张班长,易光有要紧事报告。”
“什么事?”张萍问。
易光对张萍这种为训练班教官所赏识的人,没有好感。但是刚才冯庆再三跟他说,石槐要是告了他们,他们两个都没有命了,真叫你死我活,不得不照冯庆教给他的办法办,和冯庆一块来找班长报告。现在站在张萍面前,要睁眼说假话,感觉不是滋味,他没有说话。
冯庆催他:“易光,你说嘛。”
易光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的,石槐给我一本书。”他把那本牛皮纸包着的书交给张萍。
“什么书?”张萍接过书去,翻开看,不知道是什么书的样子。
“《大众哲学》,共产党的宣传品。”冯庆解释。
“共产党的书?”张萍显得很惊异。和她同寝室的两个学员也围拢来看,在翻开的书页上有“槐购于渝”四个小字。张萍问易光:“石槐真的给你看这种赤色书籍吗?”
易光点一下头。
张萍脸上显出十分严峻的神色,问冯庆:“这件事你能证明吗?”
“能,这明明是石槐的书嘛。”冯庆肯定地回答。
“好家伙,石槐胆敢拿这种赤色书籍给学员看,这还得了?这件事我作不了主,要向训练班教官报告。”她对易光和冯庆说:“走,跟我去办公室。”
张萍带着易光和冯庆走到训练班办公室门外。张萍对易光和冯庆说:“你们要说老实话哟。”然后她叫:“报告!”
“进来。”里面回答。
张萍推开门,有两个特务教官坐在那里说什么。其中一个是政治教官姓王,和她常有接触,使张萍惊异的是训练班的张主任教官也在这里。张萍坚实地跨进门去,易光手里拿着那本书和冯庆一块跟了进去。张萍报告说:
“报告,易光报告,和他同寝室的石槐拿一本书交给他。他不敢要。冯庆把易光引来找我报告这件事,我看这本书是《大众哲学》,是赤色宣传品,不敢不来报告。”
易光把那本包着牛皮纸的书交了上去。
王教官听了张萍的报告,很有兴味地从易光手里接过那本书,翻开来看,另外一个特务教官也靠拢去看,果然是一本《大众哲学》改装了封面的。这是共产党的危险书籍,很有名的。王教官问:“这是哪个的书?”
易光回答:“是石槐的。”
“书上有石槐的签名。”冯庆补充说。
王教官问易光:“石槐真的给你这本书吗?”
“他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一本书?”张主任教官突然插进来问了这么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张萍心里暗暗紧张,不知道易光会怎么回答。
易光却只是摇一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样倒很好。
王教官又问:“石槐过去和你认识吗?”
易光还只是摇一摇头。
“他知道你要求退学的事吗?”张主任教官正在追索石槐给易光看赤色书籍的原因,是不是易光想退学,石槐便觉得有机可乘了。
易光这一次是点一点头。张主任教官自认为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那个教官问冯庆:“这件事你可以证明吗?”
冯庆十分肯定地点头:“我可以证明。”
“哦。”主任教官对张萍说:“好,你报告得好。你们回去吧。”
他们三个人退出了办公室。张萍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石槐没有告在前头,冯庆和易光有可能保得住了,但是还不一定牢靠。
张萍和易光、冯庆退出办公室以后,张主任教官和那两个特务教官在叽叽咕咕地研究。
王教官说:“易光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前几天他来要求退学,今天又出了这么一挡子事。主任,是不是把易光和石槐都找来对一下。”
另外一个教官对易光的告状产生了怀疑。
张主任教官却说:“易光这个人我看比较简单,从他公开来要求退学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石槐这个人我看倒是很值得怀疑。他到训练班以后,到处活动,象个包打听。还常常送些无关紧要的小报告,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易光要求退学批不准的时候,他就去拉他,给他看共产党的书呢?”
王教官附和:“主任说得有理,我看先把石槐叫进来问一下?”
“不忙。”张主任教官说,“先暗地看一看石槐和易光在搞什么活动再说。”
“高见。”王教官赞成。
“是不是叫张萍也暗地留心一下。”那一个教官补充。
“不必。”张主任到底想得远一些,王教官佩服他。
张萍从办公室出来,一路上暗地思考,今天晚饭后石槐约冯庆到河边去谈话,让他去呢还是不让他去?去,不可能不被特务发现,沾上嫌疑,但是不去,石槐有可能去告发,先后两个人去告状,训练班信哪一个的,就很难说。她考虑一下,决定还是让他去,而且……,张萍偷偷告诉了冯庆,最后还说:“他要什么,你都答应。”
吃过晚饭,冯庆到河边去洗衣服,果然石槐也端起一盆衣服到了河边,和冯庆挨在一起洗。说了几句闲话,石槐就单刀直入地对冯庆说:“你们只要听我的指挥,以后什么都好办,你们要不听我指挥,休想跳出我的手掌心。”
冯庆按张萍告诉他的回答:“我听你的就是了,只求你莫去告我。”
“你听我指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告你干什么?我看你是一个聪明人,将来有你的好处。”石槐这么说了以后,便借故离开了冯庆。冯庆看他那样得意忘形地走去的背影,打心底厌恶地吐一口痰:“哼,看你的如意算盘打得通!”
第二天上午,张萍又匆匆地带着冯庆到了训练班办公室门口,张萍喊一声:“报告。”
明明听到里面在说话,却不喊他们进去,他们只好在外边稍候一下。不是办公室没有听到门外有人在喊报告,而是张主任教官正在听王教官的报告,他报告说,昨天没有看到易光有什么活动,却发现石槐和冯庆二人在河边洗衣服,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听不清楚。
“这个冯庆和石槐又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鼓捣些什么?”张主任引起了新的怀疑。
“反正他们在偷偷摸摸地谈话。”王教官别的肯定不了,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他亲眼看见的嘛。
这时门外又有声音在喊:“报告。”
张主任教官回了一声,门打开了,原来是张萍,在她后面还跟着冯庆。这又是干什么?张主任教官奇怪地看着他们。
“报告,”张萍说:“冯庆来说有重要事情要报告。”
“什么事?你说吧。”王教官对冯庆说。
“报告。”冯庆很着急的样子说:“石槐昨天在河边威胁我,要我听他的指挥,说只要听他的话,以后有我的好处。”
“什么?”王教官要发作的样子,张主任教官却制止了他,并且和颜悦色地对张萍和冯庆说:“你们报告得好,回去吧。”
张萍和冯庆退了出来,张萍的心里感到更踏实一些了。
在办公室里,王教官对张主任教官说:“冯庆报告的和我们看到的一样,他报告的是可信的。明显看出,石槐这家伙是一个危险分子,正在搞什么阴谋,是该叫来问一下了。”
那一个教官说:“我看从现有的证据,弄他来审问也够格了。”
张主任教官终于赞成主教官的意见。
石槐被叫来了。一进门他就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并且叫:“报告。”
张主任教官一看他那种狡猾的神色,却装得卑躬屈膝的样子,就更生了怀疑:“肯定不是一个好东西。”
张主任教官问:“你叫石槐吗?”
石槐立正回答:“是。”
“你认识易光吗?”
“认识,同寝室的。”石槐回答。
张主任教官举起那本《大众哲学》,问石槐:“你见过这本书吗?”
石槐想,昨天冯庆已经答应听他的话,因此他不打算来检举了,为什么这本书现在落到训练班教官的手里了呢?莫非冯庆和易光翻悔了,跑来自首了?既然他们自首来了,我就必须检举他们。他有几分得意地说:“见过,正是为这本书,我要来报告。”
“你报告什么?”
石槐说:“我看到易光在看这一本书,冯庆知情不报,我来检举。”
“你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王教官问。
“《大众哲学》,共产党的书嘛。”石槐说。
王教官问:“你知道是共产党的书,为什么你给易光看?”
石槐懵了:“我哪里给易光看过这本书?”他叽咕着说。
“不老实!”另一个教官突然叫一声,要发作的样子。
张主任教官挥手制止,叫王教官:“给他纸笔写那几个字看看。”
王教官拿一张纸给石槐,叫石槐写“槐购于渝”四个字。石槐不明白,这是干什么?写就写吧,他在那张纸上随手地写了这四个字,交给王教官,王教官把签字拿给张主任教官看。
张主任教官和王教官把石槐的字和《大众哲学》上签的字进行比较。主任教官说:“哼,一模一样。”
王教官认为证据凿确,对石槐说:“这本书明明是你的,你还想抵赖。”
石槐简直懵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坚持说:“这哪里是我的书,明明是冯庆的书,他给易光的时候,我抓到了,我现在来报告的嘛。”
“那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报告?”王教官凿到了他的漏洞。石槐的确有难言之隐,一下被问住了,只能“这个,这个……”地支吾。
“你昨天晚饭后,在河边对冯庆说些什么?”这一句话真象一把尖刀戳到石槐的心尖上,他想,坏了,冯庆这家伙出卖了他了。他无法回答,只能还是“这个……这个”地支吾着。
事情已经很明白,是石槐在捣什么鬼。张主任教官对另外一个教官在耳朵上叽咕几句,那个教官点头出去了。主任教官对石槐说:
“你在外面房间里坐一下,等一等,来人哪。”
一个小特务进来,把石槐带到外边房子里去了。
那个教官出去,带了两个小特务,直奔石槐住的寝室。冯庆和易光看到小特务在翻石槐的床铺和桌子,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没有翻到,他们看到石槐的床头小柜是上了锁的,打不开。他们拿了几本书走了。
他们拿回办公室,对主任教官说:“没有翻到什么,只拿了几本书回来。”主任教官把几本书看一下,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把这几本书上的签名和《大众哲学》上的签名一对,还是肯定地说:“是他的笔迹,这书肯定是石槐的。”
那个去清查的教官说:“石槐还有一个床头小柜,锁住了,没有看。”
“把他带回去,叫他亲自打开。”主任教官命令。
那个特务把石槐带回他住的寝室,寝室的学员都发愣地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冯庆和易光心里明白。
石槐满不在乎地从身上拿出自己的钥匙来把小柜的锁开了,那个教官不准石槐拉抽屉,他亲自把抽屉拉开,翻了起来,忽然他翻到一个摺起来的纸条子。打开来看,写了几句什么话,看不懂,只有条子上写有“槐兄”两个字,不知是谁写给石槐的条子,写的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他明白了,不禁笑起来说:
“哈,你还想狡赖,走。”
小特务拉起石槐,走出寝室,走向办公室。
那个教官把纸条子交给主任教官,向他报告:“这是在他的抽屉里搜出来的。”
主任教官看了一下,看不懂,说:“这是说些什么?”
王教官拿过手去看了一下,说:“我也看不懂。”
那个去搜查的教官以为自己立了功,便自作聪明地说:“我看一定是共产党的联络暗语。”
主任教官叫把石槐弄进来,他拿起纸条问石槐:“这张纸条是哪个写给你的,什么意思?”
石槐拿着纸条,看了一眼,他也看不懂。他否认:“这哪里是写给我的?”
那教官说:“这上面明明写的‘槐兄’,不是写给你的还能是写给谁的?”
石槐简直莫名其妙,还是矢口否认:“这纸条不是我的。”
小特务说:“柜子是你亲自拿钥匙打开的,当着你的面,教官亲自翻出来的。”
主任教官说:“哼,我一看你就不是一个老实人。你认不认账?”
“这是冤枉呀。”石槐变了脸色了。
“混蛋,你说我冤枉了你?”王教官骂。
主任教官发火了:“把他关起来,他总有招认的时候。”
石槐被铐上,拉了出去,他几乎吓得瘫了,他叫喊:“活天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