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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七卷 §§关于筑

六七年前还在日本的时候,我就想把高渐离的故事写出来,但因为筑的形制无法考定,一直没有写出。

筑这种乐器是久已失传了。就直接或间接所能接近的古书上的记载,关于弦数、大小、鼓法,都有出入。例如:

许慎的《说文解字》[1]上说:“筑,以竹曲,五弦之乐也。”《后汉书·延笃传》注亦云:“筑,五弦之乐也。”这是说筑为五弦。

《淮南泰族训》[2]:“荆轲西刺秦王,高渐离、宋意为击筑。”注云:“筑曲二十一弦。”《淮南》旧注本有许慎与高诱[3]两种,均散佚,看这弦数说的不同,大约这条是高诱的遗注。

更晚的书又多说是十三弦,如《格致镜原》、《清代续文献通考》[4]等均主张此说。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九日重庆《新华日报》。

以上是弦数的不同。

再就大小而言。

《汉书·高帝纪注》引应劭云:“筑,形似瑟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日筑。”颜师古云:“今筑形似瑟而小,细项。”

《史记·刺客列传索隐》:“筑似琴,有弦,用竹击之,故名日筑。”

似琴似瑟已有大小不同,似瑟而又有较大较小之异说。更晚的书如《通考》[5]谓“唐置于雅部,长四尺五寸,折九尺之半为法”。又如《清代续文献通考》则以为“形如衣襟……通长为二尺六寸四分”。

鼓法呢?

古书中凡言筑时均言“击”,上举诸“注”亦每言“以竹击之”或“用竹击之”。书之较晚者则击之之竹称“竹尺”。

又《史记·高帝纪集解》引韦昭说:亦云“筑,古乐,有弦,击之,不鼓”,言不如鼓琴鼓瑟之用指弹拨。

《释名·释乐》[6]:“筑,以竹鼓之”,意即以竹击之。

然在《清代续文献通考》则别立异说,谓:“左手握其项,置尾肩上,右手执竹尺,抹松香脂轧之。”这鼓法颇略类今之提琴,“轧之”则是擦弦法,亦与提琴相近,而却大异于古之“击之”。

据上所述,筑之形制莫衷一是,旧说每嫌过略,新说虽详,然与旧说每复根本违异,因之余颇为所惑。然在这儿如细心的加以整理,亦未尝得不到一个较有条理的揭发。

仍先从弦数来说吧。

五弦、二十一弦、十三弦的不同,看来只是时代上的演变。琴瑟的弦数,今古也是不尽同的。但筑为五弦器之说较古,则古筑曾为五弦,犹古琴亦曾为五弦,殆是毫无疑问的事。

大小呢?

这也应该有今古的不同,不过古筑却不能过大,这里从《荆轲列传》的高渐离故事中便可以得到证明。

高渐离因荆轲刺秦王失败而亡命,“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一日“闻其家堂上客击筑”有所批评,便被他的女主人召去击筑,“一座称善,赐酒”。高渐离念到长久隐藏下去,没有着落,“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这样便使得满堂的宾客都大吃一惊,大家都尊敬他,争着招待他。

我们看,高渐离亡命的时候是“为人庸保”。一个亡命而又做“庸保”的人,他的“装匣”是不能过于长大的。况这“装匣”之中除筑之外还有“善衣”,更可以知道,古时的筑实在也是不能过于长大的。古筑必短小,这也毫无问题。小则不能多安弦,二十一弦不用说是有问题,就是十三弦恐怕也有问题,而和古筑五弦,则可相配合。

鼓法呢?

断然是“击”,《清续文献通考》所说的“轧”,靠不住。不过那“左手握其项,置尾肩上,右手执竹尺”,却是有道理的。因为要那样,才正好便于左手扼,右手打。除此以外的任何方式,打起来都不大顺手。

据上,可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便是:

古筑,五弦,如琴而小,左手执其项,置其尾于肩上,右手以竹尺击之。

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的来加以考核,看它本身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究竟是什么形式,弦的性质是怎样。

《说文》说:“筑以竹曲。”这句话论理应该点断成“筑:以竹,曲。”言筑这种乐器是用竹做的,其形曲。

《淮南》注的“筑曲”也应该是同样的意思。

既是打击成声,弦就应该是金属弦,如现今的钢琴那样:弦如用丝,那是打不出什么大的声音出来的。《荆轲传》上说的变徵羽声的高音更会打不出。

我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在一位日本朋友的家里看见过一种古乐器,是用相当大的半边竹子做成的,长不满三尺,脊上安弦,弦是已经朽了的,只剩下安弦装置。竹身似曾以油类之物涂饰,但仍保存古竹色,虽遭蠹蛀,并不甚烈。一端近底之边缘处有半月形的二孔,左右各一,分明可供手或指扼握。

我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乐器,应该就是古时候的筑。是用竹制的,同《说文》的“以竹”合。半竹,由端面视之,适成弓形,则与“曲”字合。只不记忆弦眼是多少了。但这弦眼的多少也无关重要,如数适为五,固足为古筑五弦之证,但如多过于五,亦不能推翻古筑曾经为五弦。

以这半竹乐器为古筑,则便于加铅,高渐离故事“以铅置筑中”,《史记索隐》引刘氏云“以铅为挺,著筑中,令重,以击人”。如筑下为琴瑟式的木匣制,加铅必须损坏木匣。木匣之制在取共鸣,加铅也必须损坏其音色。半竹,则附铅于中而固系之,于器无损,于音亦可无损。由此可知高渐离故事,亦足以证明这种半竹古乐器之为古筑。

更进我还得到一个古画上的证明。

《武梁祠刻石》[7]有《聂政刺韩王图》,画韩王左脚跪于座上,右脚出座外,左手执剑倚于肩,右手伸出招呼其前之二跪者。跪于前者,置琴样之物于膝上,其弦五,首端在右,尾端在左,右手拊其上,近于尾端,左手执一物,形如短刀。跪于后者,两手在胸前作吹奏状,但无乐器可见。

二人均侧向韩王,后者尤仰。前跪者之直上又画了一人,弓背,右手持剑,微向后曳,左手向前方伸出作势,眼睛则狙觑着韩王。此人头前刻有“聂政”二字。韩王右上方也刻有“韩王”二字。

问题是这跪着的两个人,特别是前跪者膝上的那个乐器——五弦,短小,而有竹尺。

这两人无疑的是乐师,那乐器,我看就是筑了。

虽然聂政的故事里面并没有击筑的成分,但韩王的乐师里面正不妨有击筑的人。

多少有问题的是筑何以置在膝上?何以头端在右,而左手执竹尺?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因为这乐师还在准备作乐的阶段,并非已经在击奏。

是不是半竹制的呢?虽然看不甚清楚,但看它全身大小如一,便很有可能是竹制的表示。假如是木制,象琴那样,是会有些刻痕的。

1942年6月16日

[1]许慎(约58—约147),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偃城)人。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所撰《说文解字》三十卷,系文字学的重要著作。

[2]即《淮南子·泰族训》。《淮南子》亦称《淮南鸿烈》,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撰,分内篇外篇,今存内篇二十八篇。

[3]高诱,东汉涿(今河北涿县)人。著述除《淮南子注》与许慎注相杂外,余如《孟子章句》、《孝经注》、《战国策注》、《吕氏春秋》等注本均已或残或佚。

[4]《格致镜原》,类书名,清康熙中陈元龙辑,一百卷,分三十类。《清代续文献通考》,近人刘锦藻撰,成书于一九二一年,共四百卷。体例比《清文献通考》增加外交、邮传、实业、宪政四门,共三十门。

[5]宋元之际马端临所撰《文献通考》的简称,共三百四十八卷,记载上古至宋宁宗历代典章制度之沿革。

[6]《释名》,训诂书,共八卷,二十七篇,东汉刘熙撰。

[7]亦称《武氏祠画像》,系东汉石刻画像,在今山东济宁紫云山,有武氏家族墓葬的双阙和四个石祠堂的装饰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