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1]城北门外,城下为白渠水,一名宋子河。城垣一带斜走,左前隅城门一道,侧向右,门上横额篆“宋子北门”四字。门前不远有拱桥一道,上有栏杆。桥头靠后侧有大槐树一株,时有落叶飘飞。树下酒家一座,左后两面临河,座场轩豁。右手前方有矮柜围成一账场,柜上有杯箸等物之陈列,当垆者即坐于此。后方通内室及厨房,不可见。在击筑声中开幕。声自舞台右翼漏出。酒家前一老妇人扫地,此即老女佣黄媪,年已六十余,俨然以家长自居,视酒家主妇怀贞夫人如其女,视怀贞之子阿季如其孙,极爱唠叨干涉。十分殷勤,不辞劳苦。
黄媪(自语)这老槐树,秋天来了,真是糟,刚才扫了的地,一下又落满了。
阿季(在城内,唱《易水歌》[2],与筑音合拍;只闻其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阿季年十一岁,自城门跳跃而出。
高渐离(此时变名为“燕大”,为酒家佣保)随后,年四十许,左肘挂一大菜篮满盛蔬菜,右手提酒一卣。
黄媪 (闻阿季歌声,抬头注视城门;见阿季跳跃而出,即干涉之)季哥儿,你当心点走啦,不要摔倒了。燕大!你这人太不留心!你为什么不把季哥儿牵着?你不怕把他摔倒吗?
阿季 (已跑至桥上)谁要人牵我?我又不是猴子!
黄媪 (投去手中扫帚,踉跄前进,迎接阿季)你不要真的摔倒了,你慢些呐。
阿季 (投入黄媪怀中,吊其颈,几使后者摔倒)黄妈,妈呢?
黄媪 嗳呀,你真象个猴子!你妈在厨房里,烧好饽饽在等你啦。
阿季 (放下黄媪,向酒店奔去)我真高兴!我肚子正饿得没法。(上座场,向右手跑下。)
黄媪 燕大,你这人真是有点胡涂,也不想季哥儿连早点都没有用,一大清早就把他带进城去,闹了这一半天才回来。你们在城里没有买点东西吃吗?
高渐离 没有的,因为在外边吃东西不放心。
黄媪 你是吃了早点去的,倒没有什么,你不是把季哥儿饿坏了吗?
高渐离 我看季哥儿玩得很高兴,也就没有注意到,真是对不住。
黄媪 哼,我看你是故意捣蛋!你为什么连走路都老是那样慢吞吞的?象你那样斯斯文文的,帮什么人哟!
高渐离 (此时已步上桥头,将下)黄妈,请你原谅我,我因为还没有做惯。等我做惯了,便会更快得一点。
黄媪 哼,你还没有做惯?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高渐离 我以前吗?(略停)我以前还不是一样的帮人。
黄媪 你帮了一辈子的人,蠢长了四十来往岁,都还没有做惯?你到我们这儿来,也快两个月了,不是家大人怀贞留你,老实说我是决不肯同你一道做事的。我看你这人,根本就不象一个帮人的人。你回家享福去好了。帮什么人呢?要帮人,就得卖力一点!你把菜篮给我吧。(将菜篮夺过手去。)
高渐离 多谢你,黄妈,我以后更要脚快手快地做。(略停,留意击筑的声音,忽尔停止,自语般地)那奏乐的不是昨天来过的那位瞎子老人吗?
黄媪 就是他啦,刚才又在这儿盘旋了好一会。他敲打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啦?琴不象琴,瑟不象瑟的。
高渐离 那东西吗?那叫做筑。因为是竹子做的,又因为用竹尺在打,所以叫做筑。那是南方来的东西啦。
黄媪 唉,看来你很内行啦。
高渐离 从前也学过一下,近来老早丢了。
黄媪 大约也很难学吧?你假如学好了,就给那老头儿一样,打着走江湖,卖卖唱,比你来帮人怕要安逸的多呢。
高渐离 我也在这样想,可惜我没有学好。
黄媪 象你这样不起劲的人,我看你就学什么也学不好。那瞎子老头儿别的我不喜欢,只喜欢他打得满有劲。
高渐离 其实他打得并不高明。
黄媪 你打得更要高明,是不是?哼,不要在背地里说大话!在背地里说大话的人是最没出息的人,我就最讨厌!(将扫帚拾取,提着提篮往右翼走去。)
怀贞夫人年三十许,因孀居,装束异常朴素,头上尚蒙一白巾,与阿季由内厨中走出,在账场中,坐定。阿季手握饽饽数枚,走至座场边缘。
阿季 (向高渐离)燕大,你上来,我拿饽饽给你吃,满甜啦。
高渐离 (步上座场,将卣置于柜上)多谢你啦,季哥儿,我是吃过早点的,我不饿。
阿季 (执拗地)妈妈做的饽饽好吃啦,你吃一个。
怀贞夫人 燕大,你接他一个吧。
高渐离 (如嘱)多谢你啦,季哥儿。
阿季 (甚得意)你不要多谢啦,我回头还要请你把荆轲的故事再讲一遍。那故事是满好听的。我将来长大了的时候,就要学荆轲。
怀贞夫人 阿季,这样的话不能随口乱讲!在外边千万不要讲这样的话,你听见没有?
高渐离 真的,季哥儿,这样的话是不好乱说的。你要晓得,荆轲的七族都被人杀干净了。他的朋友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见世面的啦。
阿季 他的朋友怎么那样不济事呢?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替他报仇呢?
怀贞夫人 (语气严厉)阿季,你还要乱说吗?
阿季 妈妈,我不说了。我总希望赶快长大起来,替我爸爸报仇呢。
怀贞夫人 你乖觉的长大起来好了,要替爸爸报仇不要挂在口上,要存在你心里。“猛犬不吠,吠犬不猛”,你知道吗?
阿季 (忸怩,只是啃饽饽,但同时又表示着颇能领悟而有决心)好吧,我就不汪汪汪地叫。
怀贞夫人 (微笑)那就很好啦,(回向高渐离)燕大,城内今天有什么新闻?
高渐离 没有什么,只是听说秦始皇帝的一批人已经离开了这儿。是昨天中午走的,他们要到齐郡和琅邪郡[3]去,登泰山啦。
怀贞夫人 秦始皇帝不是说病了吗?
高渐离 是的,就是因为病了,所以才赶着要到齐郡去。听说齐郡有一位方士名叫徐福,能够找寻一种仙草,吃了百病消除,长生不老。他就是要去叫徐福找寻仙草的。
黄媪提篮盛洗衣,由右翼出场。
阿季 黄妈,你要下河去洗衣吗?
黄媪 是啦,季哥儿,你去不去?
阿季 (回顾其母)妈,我好去不?
怀贞夫人 你去好了,不过要当心些。
阿季 我高兴得很。(欣然下廊,向黄媪跑去。)
黄媪 (将行至桥头处,复折返,向怀贞夫人)怀贞,我要告诉你。(指高渐离)这位文绉绉的小二哥,他刚才说他会打什么筑——就是那位瞎子老头儿打的那个琴不象琴,瑟不象瑟的东西啦。他说那东西就叫做筑。他说别人是乱打,要他才打得好。回头那瞎子老头儿还会来,你可以当面把燕大试一试啦。我不相信他这样不起劲的人还会有什么大本领。
怀贞夫人 知道了,你们刚才讲的话我都听见了。请你当心阿季啦。
黄媪 我知道。好,季哥儿,我们下河去。(携着阿季,由桥侧下河。)
怀贞夫人 (一面收拾柜上什物)一个人要想长生不老,不知道有什么用。象我,假使没有阿季的话,我这十年来的生活都是多余了的。十年前,就是我们赵国灭亡的那一年,阿季的爸爸阵亡了。那时候阿季刚好满月。就从那月以来,我们就隐姓埋名地过着这种亡国奴的耻辱生活。
高渐离 (在收拾座场)做皇帝的人要图命长,是有他的道理的。不过在天下的人都想短命的时候,一个人独于想要长命,那恐怕就有点难了。
怀贞夫人 (沉默有间)燕大,我有一句话,很早就想问你。
高渐离 (有些迟疑)夫人有什么话要吩咐?
怀贞夫人 你,并不象一位寻常的人。
高渐离 (颇有惶惑意,但以笑来掩饰)我是寻常得很呢,夫人。刚才黄媪还责备过我,说我蠢长了四十,帮人都还没有帮会。
怀贞夫人 就是这一点了。我看你不是帮人的人。
高渐离 不,我一向就是帮人的。只因性情迟钝,不灵敏,还要请原谅。
怀贞夫人 我看你不必瞒我。我已经注意了两个月,你总有点异乎寻常。你不说出你的真实,我也不想勉强你,目前的这样一个世界只是一个大陷坑,你要深藏不露,是应该的。但我希望你了解,我和你的志趣是一样的。
高渐离 (行拱手鞠躬礼)夫人,你把我看得太高贵了。我非常惭愧。自己实在太平凡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倒有心向你请长假呢。
酒客二人由右翼入场,已有七八分醉意。稍后,夏无且由城门走出,年近四十,行至桥上,佇立眺望。
酒客一 得饮酒时且饮酒,管他妈的,这如今我们除嗑酒而外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酒客二 什么事情好做?你嫌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吗?多得很啦,老兄!说不定你我明天就会被征发到咸阳[4]去筑宫殿,后天到北地上郡[5]去筑长城,你还怕没有事情给你做!
酒客一 你这傻瓜!我要做人的事,不要做奴隶的事!
二人已步上桥头。
酒客二 哼,要你才是傻瓜!现在还有什么人不是奴隶呢?不是奴隶的就只是恶鬼!(挽着夏无且)老兄,你说是不是啦?
夏无且无言。
酒客一 我也不想做奴隶,我也不想做恶鬼,我要做人啦,我要做人。
酒客二 好啦好啦,还是嗑酒的好吧管他妈的,得饮酒时且饮酒。(向夏无且)老兄,你也嗑点酒吧,到我们怀贞酒店去嗑点酒。
夏无且 好的,奉陪。
三人相扶入酒店。取正中靠后窗处席地而坐。酒客一、二让夏无且坐中席。
在三人相携入店之时,一盲叟,白须白眉,看来年逾七十,扶竹杖由右翼上。左胁下抱筑一,其器以半竹为之,上有铜丝为弦,其数五,长不及三尺。在店前略作徙倚,再走上桥头,坐于桥栏上,瞻望酒店。此乃荆轲之友宋意,与高渐离本相识,但因乔装,为高渐离所不能辨认。酒店内高渐离与怀贞夫人均殷勤照拂顾客。
酒客一 (向高渐离)我们要点很好的酒,下酒的菜倒可满不在乎。(回顾夏无且)尊台,你觉得怎样?
夏无且 是啦,认真讲究嗑酒的人,是不讲究吃菜的。菜是什么都好,盐豌豆、豆腐干,再好也没有。
酒客二 (偏过去拍夏无且肩头)哎,真是行家!我们要嗑得一个痛快了。拿上好的酒,上好的酒。
高渐离 是,是。
怀贞夫人与高渐离,运酒菜三份,陈置三人前。
酒客一 (向夏无且)尊台,我们好象是第一次见面?
夏无且 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这儿我是初到。
酒客二 贵处是?
夏无且 我本来是定陶[6]的人,后来到秦国去住了很久。
酒客一 尊姓大名?
夏无且 惭愧得很,说出来恐怕你们会见怪。
酒客二 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一定要请教。
夏无且 倒还是不说的好吧。萍水相逢,只要大家高兴就行,何必一定要问姓道名呢?
酒客一 有什么不方便吗?
酒客二 不方便,倒不好勉强了。
夏无且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我本来是打算从今以后就隐姓埋名的,不过我看你们两位都是可靠的人,倒也不妨说出最后一次吧。
酒客二人 不要怀疑,请说出尊姓大名。
夏无且 说也惭愧。我本来是一位医生,名叫夏无且。
众人均略示诧异。
酒客一 夏无且?秦始皇帝有一位御医,不就是你吗?
夏无且 惭愧得很,就是在下了。
酒客二人 唉吓!(瞠目吐舌,醉意醒去了一大半。)
高渐离、怀贞夫人以及桥上之盲叟均同时表示诧异。
夏无且 请不要吃惊。我以前是秦始皇帝的御医,我现在不是了。昨天我已经辞了职。所以他到齐郡去,我也就没有跟着他去。我自己实在是后悔。为什么做了一位暴君的医生?而且我还做过一件很值得终身痛悔的事。(愈说愈带伤感)这几年我们关东六国的人不真是活受罪吗?仅仅十年功夫关东六国都灭亡了。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十七年灭韩,十九年灭赵,二十二年灭魏,二十三年灭楚,二十五年灭燕,二十六年灭齐。在这仅仅十年当中,不知道死了好几百万的生灵。但是为的什么呢?(顿)要说为的天下大一统吧,为什么一个人做了皇帝,千千万万人都做了奴隶?唉,我真罪过!我以前还兢兢业业地关切着这一个人的身体和健康,我真真罪过!
余人渐渐平复,俱不免为其说辞所感动。
酒客一 啊,夏先生,你这话真使我感动。我要奉敬你一杯酒。
酒客二 我们一齐敬吧,一齐敬。
夏无且 多谢你们,多谢你们。
三人捧羽觞一饮而尽。
夏无且 我要回敬你们二位。
酒客二人 当不起,当不起。
夏无且斟酒,三人复同饮。
夏无且 (向怀贞夫人)希望我们的店主人也嗑一杯。
怀贞夫人 不敢当,我一点酒也不能嗑。
酒客一 的确,夏先生,我们这位怀贞夫人是不嗑酒的。
夏无且 那真难得。在这儿坐店当垆的年青女主人却不能嗑酒。不过,我倒也赞成。认真说,嗑酒实在是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酒客二 夏先生,这点我可不赞成。我们心里有好些话,刚才你都替我们说了。你要我们不嗑酒,有什么办法呢?譬如说吧,(指酒客一)他的儿子是在长平活埋了的,我的儿子是在邯郸战死了的。我们就只剩下几根老骨头了。每天坐卧都不安,保不定我们在那一天会被征发到咸阳或者上郡。眼看年青的人,男的遭活埋,女的受污辱,不管你是有钱的还是没有钱的,都一样免不掉。你叫我们不嗑酒又怎么办呢?
此时宋意在桥上故意将筑击动几声,酒店中人都集中注意于宋意。
酒客一 好,我们不要再发牢骚了。得饮酒时且饮酒,今天索性大大地快活一下。喂,那位击筑的!(向宋意喊出)请你也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啦。给我们奏点乐,唱点好听的歌儿!
宋意 (起身)那好极了。(一面走,一面说)我的筑,虽然打得不大好,可是我唱歌还过意得去。(向酒店走来。)
怀贞夫人与高渐离迎接盲叟登上座场,就座于左侧。
酒客一 那么首先就请你唱一曲歌,赶你拿手的唱。
宋意 我最拿手的是《荆轲刺秦》啦。
酒客一 那好得很!这歌,我们这儿的人都会唱。
酒客二 只要你唱得好,我们一定要犒赏你啦。
宋意 不过,我的筑实在击得不大好。我从前有一位朋友就是编这支曲子的人,假如他是在这儿的话,那一定会使你们更满意了。
酒客一 你的朋友是谁啦?
宋意 说起来,恐怕你们都知道,就是那顶会击筑的高渐离。
高渐离略示惊诧。
酒客二人 唉,那真是大名鼎鼎。
夏无且 我也是久闻他的大名的,可惜没有机缘见他。听说他是荆轲的好朋友,荆轲和燕太子丹[7]告别的时候,唱了一首很悲壮的《易水歌》,就是高渐离替他击的筑。秦始皇帝也知道他,晓得他是荆轲的朋友,很想捉拿他呢。
酒客二 想捉拿他?哼,假使高渐离在这儿的话,那我们决不让秦国的人把他捉去。
宋意 是啦,他假如被人捉着了,我就替他死都很情愿的。
高渐离 (情不自禁地走至盲叟前)爷爷,你说高渐离是你的朋友吗?
宋意 是啦,他是我的朋友,他也是荆轲的朋友。自从荆轲死后,他留下《荆轲刺秦》的一支曲子,就不知道下落了。
高渐离 (迟疑)爷爷,你的眼睛看不见,假使高渐离在你面前,你认不认识他呢?
宋意 我认识他,他的声音我听得出。还有,只要听他打得一下筑,我立地便可以认识他。
高渐离 (回向怀贞夫人)夫人,我要冒昧一下。我想借这爷爷的筑来打一打。我也会打《荆轲刺秦》的。我击筑,让这爷爷唱歌。假使我打得不好,回头再让这爷爷打。我希望你能够允许我。
怀贞夫人 为什么要叫我允许呢?只要看各位贵客们的意思是怎样?
酒客二人 那没有问题。
夏无且 大家图个高兴,我也同意。
高渐离 (向宋意)那吗,爷爷就请你把你的筑借给我,我给你击筑,你唱歌。
宋意 那好得很。(将筑与竹尺授高渐离,自语)从前荆轲在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个样子,总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我唱歌,我们在燕市饮酒,真真是旁若无人的。
高渐离 (退倚台柜而坐,调好筑弦,以左手扼筑颈,将筑之尾端置于左肩上,右手执竹尺,试敲数下之后,先向众人一礼)对不住。(先弹出前奏曲,约三两分钟。)
宋意 (倾听有间,突然睁开眼睛,将腰挺直起来。起立趋向高渐离前,捧其右手而大笑)啊哈哈哈……你,你,你,你,好家伙!
一座尽惊,莫名其故。
宋意 我把你认出来了,我把你认出来了。我四处找你,终竟把你找到了。啊哈哈哈……好家伙!
高渐离 (亦起立)你是什么人?(初惊,忽转为喜)哦,你不是……(欲言忽忍。)
宋意 是呀,我是老宋呀!你认不得了吧?
高渐离 你怎么老到了这样?
宋意 啊哈哈哈……好家伙!你以为我真是老了吗?(把嘴上白胡须扯掉)你看,我是不是比你高明?
高渐离 (忙将筑置于台柜上,回抱宋意)啊,我,我,我真高兴,我没有想出还可以看见你。
宋意 (跳跃起来)好呵,好呵,就好象回到了燕市一样呵。(始悟到各人均瞠目注视)各位先生,我向你们介绍吧,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高渐离,在下呢是高渐离的朋友宋意。
一座复大惊。
酒客一 哦,高渐离!
酒客二 哦,宋意!
酒客二人均离座,向高渐离、宋意二人致敬。
酒客一 你们两位了不起的人!
酒客二 靠拢来,靠拢来,我们一道坐,一道坐!
夏无且 (长跪)各位,都请坐下,不拘形迹,各照原位坐定,我要先敬高先生和宋先生一杯酒。
酒客二人 我们大家敬,大家一齐敬!
怀贞夫人 我素来是不嗑酒的,可我今天也要敬一杯酒。
酒客二人 好呵,好得很。
众人分头取酒杯,斟满各捧一觞。
夏无且 (举杯在手)各位,今天我们这杯酒,不仅是敬高渐离和宋意,我们还要敬英雄荆轲的在天之灵。他替我们留下了很好的榜样,他的光辉千秋万世永不磨灭。
酒客二人 好呵,好得很。大家干杯!
夏无且 (制止众人)还有:我们不要忘记,要听他们唱《荆轲刺秦》。要请高渐离击筑,宋意唱歌。唱得来的大家都唱。
酒客二人 好呵,好得很。干杯,大家干杯!
众人捧羽觞,均一饮而尽。酒客二人复自动效劳,将各人羽觞斟满。
夏无且 好,我们肃静吧。
宋意 对不住,各位,我先有一番请求。
酒客二人 什么请求都不成问题呵。
宋意 你们知道,《荆轲刺秦》本是男女合唱。那返复五遍的《易水歌》是男的唱,其余的是女的唱。今天在座的就只有这位女主人,还不曾请教这位女主人的尊姓大名啦。
高渐离 这是我们的怀贞夫人。
宋意 好,怀贞夫人,今天的歌就要委屈你来唱了。我们男的只是帮腔。
怀贞夫人 我本来唱得不好,不过今天我很高兴,我一定要唱。你们不要见笑。
酒客二人 好呵,好得很呵!
夏无且 肃静!现在就请高渐离击筑,怀贞夫人唱歌。我们大家帮腔。
酒客二人 好,我们大家都要帮腔。
高渐离再取筑弹出前奏曲后,以下男女声挨次叠唱。
怀贞夫人 (唱)
荆轲慷慨别燕丹,歌声变徵[8]入云端。
送者人皆白衣冠,将军首级血未干。
将军者谁於期樊[9],督亢地图[10]封在函。
西入咸阳叩秦关,为民除害下龙潭。
众人 (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怀贞夫人 (唱)
秦王宫殿何森严,执戟郎中数且千。
舞阳[11]色变不敢前,荆轲谈笑秦王欢。
秦王教取地图看,披图图穷匕首见。
衣袖被执遁无缘,性命已在瞬息间。
众人 (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怀贞夫人 (唱)
秦王到此殊可怜,泣对壮士求一言:
“欲召姬人鼓琴弦,听琴而死死亦甘。”
姬人鼓琴歌声乱,可裂而绝罗縠单,
可超而越屏风浅,可负而拔鹿卢剑[12]。
众人 (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怀贞夫人 (唱)
秦王奋袖袖乃断,超越屏风负长剑。
荆轲逐王铜柱间,掷以匕首伤耳畔。
中入铜柱火星溅,手无寸铁遭剑砍。
天地为之色惨淡,杲日当空白虹贯。
众人 (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最后一句返复至三遍,歌声与筑声同时划然终止。
歌毕,一座均俯首静默,有潸潸下泪者。
夏无且(在静默一时之后)各位,高渐离的筑,的确是名不虚传。怀贞夫人的歌,更传出了荆轲的壮烈。请各位一同再敬一杯酒,向荆轲的在天之灵致敬。
众人均默默举杯。
夏无且 我们干杯。
众人均默默干杯,唯酒客二人于干杯后复自连斟数杯痛饮,醉至不能支持,渐渐倚壁睡去。
夏无且 我还有几句话,要向你们二位荆轲的朋友讲一讲。(略顿)我有生以来今天最高兴,但我也要向二位痛悔一件罪恶。(又略顿)刚才唱的《荆轲刺秦》里面,有好些地方和实在的情形不符。姬人弹琴的那一节是没有的。那是怎样危机一发的时候,荆轲哪能让秦始皇有那样的从容?秦始皇是性急如火的人,不错,他也很喜欢听音乐,但到了那样危机一发的时候,他又哪能有那样的从容?(又略停)还有,荆轲投匕首,伤了秦始皇的耳朵,也不合事实。荆轲所用的匕首是有名的徐夫人匕首,是涂了毒药的,伤了人一定会死。秦始皇假使受了伤,怎么还活得下去呢?(又略停)所以那歌词里面所说的,有好些地方和实际的情形实在不符。那么实际的情形又是怎样呢?哎!(长叹一声,复中止。)
余人哀感渐渐为之冲淡,对其所言表示深切的注意。
宋意 夏无且先生,实际的情形究竟是怎么样?
夏无且 哎,实在是要怪我。我是千不该,万不该。(又略停。)
宋意 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怎么要怪你?
夏无且 是,的确要怪我!是我救了秦始皇,是我把荆轲害了。
宋意 (惊诧)吓,是怎么一回事?
夏无且 诸位,请你们容我慢慢地讲吧。那天的事情我是在场的。荆轲绕着铜柱追秦始皇的时候,大殿之下持戟的卫士没有奉诏,不敢上殿,大殿之上的侍卫素来是不准带刀的。秦始皇佩的剑太长,老是拔不出,那时的确是情急势迫。就是我不好,我一时不应该抱一个“人各忠于其主”的念头,我把我所提的药囊向荆轲打去,正打中在荆轲的脸上。因此秦始皇就得松了一口气。殿上的人便叫出:“把剑反背在背上拔吧!”于是秦始皇便把剑一掉过背后,左手执鞘,右手拔剑,便把剑拔出了。剑一拔出,荆轲的匕首便失掉了效用。一剑便把他的左腿斫断。荆轲见大势已去,便把匕首向秦始皇掷去,但只掷中了铜柱。秦始皇又斫了他八剑。荆轲还倚着铜柱笑骂,回头终竟被左右的人把他杀掉了。秦始皇受惊不小,呆了好一会,后来他还赏了我黄金二百镒[13]啦。(略停)哎,我真是罪过。自从那时以后,我心里就感觉不安。这不安的念头一天一天地苛责着我,我终于在昨天辞了职,我不愿意再奉侍那位暴君了。我从今以后要云游四海,救济天下的贫苦人,作为我杀害荆轲的赎罪啦。
怀贞夫人之哀感又为之引起,低头沉默,高渐离与宋意虽时凝视夏无且之面目,但亦无言。
夏无且 我扫了各位的兴,实在对不住,但我在这儿遇着了高、宋二位先生,使我把这腔心事完全吐露了出来,我自己实在是轻松得多了。高渐离先生,宋意先生,请你们原谅我吧。我现在想起了,有一点宝贵的东西要送给二位,二位一定是很高兴接受的。那就是荆轲的衣服的破片啦。我当时捡了好几片,上面都有他的血。
宋意 你是随身带着的吗?
夏无且 不,我还寄放在城里。我要暂时告别一下,我去取来。费不了多少时候的,希望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回头转来还要同各位畅饮。(起身告辞。)
余人亦起立。
高渐离 好不,让我们陪你进城去取?
夏无且 不,不敢劳烦你们。很简单的事体啦,要不上好一会儿,我立刻就转来。
各自下座场,余人欲相送,夏无且急急挡驾。
夏无且 也不敢劳你们送。你们请就座。我要跑去拿,很快地就拿来。(说罢,用小跑急急上桥,入城。)
高渐离与宋意仍同下座场,追送至桥头而止。怀贞夫人留在座场上,略作收拾。
宋意 高渐离兄,这儿说话是可以随便的吗?
高渐离 刚才什么话都说了,还怕什么。
宋意以目示怀贞夫人。
高渐离 用不着害怕的。
宋意 我问你,你这几年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来?
高渐离 我到过不少的地方啦。最后在咸阳住了两年,我想寻个机会替荆轲报仇,也为天下除害,可是没有得到那样的机会。后来我听说那暴君要巡行天下,封泰山,禅梁父,[14]他的道路要经过这儿。所以我就跑到这儿来,在我们主人家里做了一名酒保。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两个月,等是等到了。我每天都要进城去打量,可终没有丝毫机会,他又走了。
宋意 我也是听说他在这儿,才从彭城[15]赶来的。赶来,他已经走了。昨天下午,我到这儿来,无心的看到你。我早就把你认出了,但我怕认错了人。你近来是比从前瘦得多了。你那吐血病,是不是还在发?
高渐离 每年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最难受。不过这秋天来了,又好得多。
宋意 我本来早就想赶到泰山去的,自从看见了你,我总想弄个着落,所以今天我又跑了来。刚才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便到下边一家的酒店里去了。你的声音也变了啦。从前那么愉快爽脆的声音,现在变得非常的沉郁。所以一直让你击了筑,我才敢把你认出来啦。
高渐离 今天也实在是机缘太好,本来我也要辞职往齐郡去的,没想出又遇见你。
宋意 我看那位夏无且,人很诚恳,我们似乎可以约他来和我们同道。
高渐离 也需得再看看。他今天的话,似乎也有点近于自画自赞。好象杀了荆轲,救了秦始皇的,就只是他一个人。这儿又没有见证,你能保证他的话是真实吗?
宋意 对的,我听他说的时候,多少也有这样的感觉。
高渐离 况且,我听说秦始皇的左耳的确是缺了的。耳壳的血本来少,怕是毒没有窜到。那匕首上的毒恐怕也是走了药性的啦。
此时黄媪提篮,并携阿季由桥下走上。
阿季 (跑向高渐离前)啊,燕大,我听见你们在唱歌,我就跑回来了,你们不唱了吗?
高渐离 你回来迟了,唱完了啦。
阿季 我听见妈妈也在唱啦,你们再唱吧。(认出宋意)噫,你怎的?你不是那瞎子老头儿吗?你睁开了眼睛,你的白胡子呢?
宋意 我是神仙下凡啦,小哥。
黄媪 季哥儿,你不要听他瞎说,他是骗你的。这如今这样的骗子多得很,假装籧子,假装瞎子,假装聋子,假装哑子,这种就叫着“活神仙”啦,你不要去挨近他们。哼,我看,连燕大也不过是一个骗子。
怀贞夫人 黄妈,你总是爱多嘴多舌的!他不是燕大呢!
黄媪 他不是燕大是冤大!
怀贞夫人 你总爱瞎说!他是我们的高渐离先生啦!
黄媪 (吃惊)唉,他是高渐离?你当真是的?
高渐离 对不住,我的确是高渐离。(指宋意)黄妈,这位是我的朋友宋意。我们都是荆轲的好朋友。
黄媪 (惊喜过望)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难怪得,我总觉得,你不象个帮人的人啦。你们请上堂去坐吧,这儿站着不好说话。这位宋先生,你请上去坐啦。你真是稀客啦。
宋意 多谢你,我坐了好一会了,回头还有稀客要来的。
阿季呆视众人,莫名其妙,一纳头向怀贞夫人跑去。
阿季 妈,燕大也是假的吗?
正在此时夏无且带卫士数人出城。态度猛恶,与前判若两人。
宋意 (眼快地)高,赶快跑!那家伙是奸细!(一回头即向右翼跑下。)
夏无且 (立桥上指挥)那逃跑的是宋意,你们赶快去追。
一人应命跑去。
夏无且 那个人就是高渐离,(指高渐离)把他捉着。
高渐离 (静立待捕,怒视夏无且而无言)哼!
卫士二人将高渐离两手反剪。
黄媪 (向夏无且抗议)你们白昼横行,你是谁?
夏无且 我是谁?哼!我是秦始皇帝的御前侍医夏无且。我奉命捉拿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恶党!
黄媪 你们这些恶鬼,我要和你们拚命!(反身向右翼跑下。)
夏无且 (戟指斥高渐离)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公然想死灰复燃,图谋不轨,你现在可知道我夏无且的厉害了吧?哼!
阿季 (呆了一忽之后,急促地)妈妈,这是怎么的?
怀贞夫人 阿季,你赶快躲开,躲在黄妈那里去,赶快!
阿季 不,我不躲,我要打死那个坏东西!(从柜上取酒杯一只向夏无且投去,未中。)
夏无且 (指怀贞夫人)把那个窝匪的淫妇也给我活捉着,可不要伤害了她!
卫士二人上前捕怀贞夫人。
阿季 你们这些坏东西!(又向卫士连掷二杯。)
卫士上座场用矛头将阿季□倒,怀贞夫人不顾一切,拥阿季于怀,背部朝外。
阿季 (以微弱声息连呼)妈妈,妈妈……(断气。)
怀贞夫人 (连呼)阿季,阿季,阿季呀!(垂头于阿季胸次。)
母子如合为一体。
夏无且 (指二醉者)把那两个醉鬼,一道结果了!
另有卫士二人上前,如命处置。
黄媪手执庖刀,由右翼跑出。
黄媪 恶鬼们,不要走,我要和你们拚命。(向夏无且奔去。)
夏无且 □死她!
卫士之一迎头以戟□之,黄媪倒于桥畔。
夏无且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
——幕下
[1]秦地名,本属赵地,故址在今河北赵县北。
[2]易水,在今河北西部,源出河北易县。战国时荆轲行刺秦王,燕太子丹在易水边为他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后人称为易水歌》。
[3]齐郡治所在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东北);琅邪郡治所在今山东省胶南县。
[4]秦都城,故址在今陕西省咸阳市。
[5]上郡,秦郡名,本属魏地,辖境相当于今陕西省北部及与之相邻的内蒙古自治区部分地区。
[6]秦县名,即今山东省定陶县。
[7]燕太子丹(?—前226),战国末年燕王喜之子。秦王政即位时,丹在秦国作人质,后逃回燕国,因患秦军逼境,曾派荆轲刺秦王未遂。秦破燕后,逃奔辽东,被燕王喜派人斩首献秦。
[8]中国古乐七声音阶的音名之一,即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的第四音阶,比徵低半音,乐音悲凉。
[9]即樊於期,战国末年人。本为秦将,后逃往燕国。秦王政曾以“金千斤,邑万家”购其首。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时,荆轲请求以其头作为进献秦王的礼物,樊即自刎。
[10]督亢,古地名,故址在今河北涿县、定兴、新城、固安一带,燕国南部之富庶地区。荆轲刺秦王时,为骗取信任,曾捧此图进献秦王。
[11]即秦舞阳,战国时燕国勇士。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时,令他为荆轲副手。
[12]古代一种长剑,剑柄有辘轳状的玉雕。
[13]占重量单位,二十四两为一镒。
[14]指历代帝王的一种祭祀仪式。古人视东岳泰山为东方生主,是万物之始。为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君王亲临泰山祭天,往山下小山梁父祭地。
[15]秦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