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临池之高台。正左右三面均有曲折的回栏,栏外有竹木丛生。正面回栏如凸字形突出在其直折处左右各有阶道,可上下。其下为池水。池中有洲岛。如方便时可于岛上设一大铁笼,养孔雀一对于其中。台前右手有柏树一株,下有假山石可供倚坐。树左矮长桌一条,纵置。桌上敷波斯毡毯,其上放一汉代博山炉[1]。桌前桌右及左后隅各置鼓形矮圆凳一,柏树后有行炉、水壶之类,炉甚小,所谓“红泥小火炉”也。又其后有一高案,上置凉橱,中盛果品诸事。台前左手有竹丛,在左后隅处横放一靠床,后面靠近栏杆。床上亦面华贵毡毯。其侧近亦有矮凳数具。其余隙地可放置各种菊花之盆栽,或置于地面,或置于架上。一切布置均须精巧华奢,而杂以异邦风味,最好以宋、元人画面作参考。
幕开,梁王妃装束如前,唯不戴高帽,横陈靠床上指挥宫女甲、乙二人从事布置。宫女甲扇火炉,宫女乙以火正燃烧博山炉中之香料。
王妃 (徐徐自靠床坐起)哦,我还忘记了关照你们,茶叶你们是拿了哪一种来的?
宫女甲 (回身)我们拿来的是福建出产的武夷茶呢。
王妃 对了,那就好了。国王顶喜欢喝这种茶。尤其是喝了一两杯酒之后,他特别喜欢喝很酽的茶,差不多涩得不能进口。这武夷茶的泡法,你们还记得?
宫女甲 记是记得的,不过最好还是请王妃再教一遍。
王妃 你把那茶具拿来。
宫女甲起身步至凉橱前,由橱中取出茶具和茶筒,复至王妃处,置于榻旁矮凳上,移就之。茶壶、茶杯之类甚小,杯如酒杯,壶称“苏壶”,实即妇女梳头用之油壶。别有一茶洗,形如匜。容纳于一小盘。宫女乙亦走近王妃侧。
王妃 在放茶之前,先要把水烧得很开。用那开水先把这茶杯、茶壶烫它一遍,然后再把茶叶放进这“苏壶”里面,要放大半壶光景。再用开水冲茶,冲得很满,用盖盖上。这样便有白泡冒出。接着用开水从这“苏壶”盖上冲下去,把壶里冒出的白泡冲掉。这样,茶就得赶快斟了,怎样斟法,记得的吗?
宫女甲 记得的。把这茶杯集中起来,提起“苏壶”,这样的(提壶作手势)很快地轮流着斟,就象在这些茶杯上画圈子。
穆哥与段宝各持一钓竿,由左前方喊杀而上。段宝乃段功之子,年十一岁。
穆哥 杀呀,杀呀,方国珍[2]!
段宝 杀呀,杀呀,韩林儿[3]!
王妃 (叱止之)穆哥!你们在闹什么?
穆哥 (与段宝俱止步)我要带着段宝宝去钓鱼。
阿盖率羌奴、施继宗、施继秀匆匆由左前方上。羌奴乃段功之女,年十二岁。
阿盖 妈,你一个人在这儿劳神吗?好不好让我来做一点事情?
王妃 阿盖,不,你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是我们王府里的显客,不比从前了。你爸爸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阿盖 恐怕还有一阵吧。好些客人都还在闹酒咧。穆哥同宝宝要去钓鱼,所以我就陪着他们出来了。
王妃 那很好,你们去闲散一下吧。
穆哥 那么,我们就去喽!(携段宝手)走,宝宝,我们还得去找蚯蚓咧。
穆哥、段宝即向后栏走去。
阿盖 (向施继宗与施继秀)你们两个人赶快跟着去,不要让他们跌进池子里去了,水很深啦。
施继宗
是。(跟上穆哥、段宝,同向右侧阶口下。)
施继秀
王妃 阿盖,你也带着羌奴一道去吧,这儿已经布置停当了。
阿盖 我忽略了一下,早就应该出来代替妈妈的。
王妃 你不必客气啦,你是我们的显客。尤其在今天,你们还是第一次来同外公拜寿的,你们送来的寿桃、寿饼,我通搬出来了,放在那个行橱里面。(指右侧高案上之凉橱)我想你爸爸一定是喜欢吃你们送来的礼物的。
阿盖 我们送来的礼物实在太菲薄了呵。羌奴的爸爸本来是拜托了杨渊海参政从大理带些礼物回来,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赶到。
王妃 你们的礼物已经够多了,不要太费事啦。杨参政告假回去,不是已经很久了吗?
阿盖 是的,已经一个月有多了。大约他就在这一两天总会回来的。
王妃 那羌奴们一定很高兴喽,从大理又有很多东西带来啦,羌奴,你来,你来,今天外婆还没有送点东西给你啦。
(顺手从颈上取下一个金锁如意)我就把这个给你吧。
羌奴 (行至王妃前敬礼)多谢外婆。
王妃 (为之戴上)刚合式。这孩子长得真好。(向阿盖)今年只有十二岁,是不是?
阿盖 是,已经满十二岁了。
王妃 看来差不多就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啦。小宝宝也肯长,穆哥比他大两岁吧,他们差不多也一样的高。
阿盖 他们爸爸很关心他们,一切饮食起居都很注意,因此听说自幼就很少生病。他们到这儿来也快半年了,我也还没有看见他们生过一次病的。
王妃 那很好。你就带着她去看穆哥他们去吧。回头你爸爸出来的时候,我派人来关照你们。
阿盖 那么,我就去看他们去。
王妃 好的,好的。
阿盖与羌奴由后栏左阶下。
宫女乙 我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斟茶的时候要那样画圈子呢?一杯一杯地慢慢斟满不可以吗?
王妃 那样便有先淡后浓的不同。你们去瞧瞧,那边好象有什么人来了。(向右前方指出。)
宫女乙向王妃所指方向走去,张望。
王妃 你把这些收拾下去。
宫女甲将茶具等仍收还橱中。
宫女乙 (回报)是丞相车力特穆尔来啦。好象有点醉的样子。
车力特穆尔佯醉,偏偏倒倒地由前方上,走至柏树前,即以手扶树干作欲呕状。
车力特穆尔 唉,……
王妃 你不要在那里乱吐吧。你们赶快去扶着他,向那边去吐。
车力特穆尔我,我,我没有醉。我,不吐,不吐。
宫女甲、乙扶之至右侧栏杆,即俯身其上以手指掐喉而大呕吐。
王妃 (起立,走近树下矮桌)幸好把你扶开了,还在说不吐,不吐。巴匝拉瓦尔密回头就要到这儿来饮茶的,给你吐得一塌糊涂,那才叫费事啦。(就座于左后隅凳上。)
车力特穆 尔我没有醉,我实在没有醉。不信,你看我走点路给你看,你们不要搀着我。(将宫女甲、乙手撇开,独自踉跄而行,为假山石所绊,几至跌倒。)
宫女甲、乙复进前扶之。
车力特穆尔 唉,你们这些混账石头,简直没有眼睛,不认识我车丞相了吗?
王妃 (笑)我看你醉得实在有点样子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车力特穆尔 不,我还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要同你谈谈的。你,你要我找的东西,我现在……
王妃 你不忙说吧,你坐下再说。(对宫女)你们让他坐在那儿。(指对面坐凳。)
宫女甲、乙扶车力特穆尔就座。
车力特穆尔 哦……(复微作呕吐之状。)
王妃 你还要吐吗?
车力特穆尔 不,我现在舒服得多了。
王妃 (自怀中搜出一纸包)我这儿有蔻仁,你咬它一两颗吧。
车力特穆尔 (接受)好的,好的。(投一二颗入唇。)
王妃 (命宫女甲、乙)你们赶快进去看看,假如国王有出来的模样,赶快走一个人来通知我。
宫女甲、乙应命下。
王妃 (静默有间)你现在好得一点吧?
车力特穆尔 好得多了,好得多了。这蔻仁我还你。(交出,趁王妃接受时,即握其手吻之。)
王妃 你别胡缠,给人看见了!(脱手,将纸包揣入怀内。)
此时施继宗在后栏右侧阶道上露出头面,但即迅速缩回。在栏外掩藏着,时隐时现地窃听。
车力特穆尔 我把你要的东西弄来了。(以手探怀内。)
王妃 (急制止之)不,你别忙,阿盖她们刚才下池子那边去了,你等我去看看来。(行至后栏探望,但未发觉施继宗,即退回原处就座)你拿出来吧。
车力特穆尔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磁瓶)这是我叫铁知院替我找到的砒霜。
王妃 (接受)你把声音放小一点吧。
车力特穆尔 段功送来的东西呢?
王妃 我都放在那橱子里面了,你看吧,都是一些寿桃、寿饼。(指示凉橱。)
车力特穆尔 有没有乳扇和乳饼?
王妃 有的,有两大盘。
车力特穆尔 那很好,你就把这砒霜,拿来淹在那上面,把一两片特别多淹一些。穆哥王子是顶喜欢吃乳扇和干饼的,回头你找个机会让他吃,他如果中了毒,那我们就算大功告成了。
王妃 那老头儿呢?不让他吃?
车力特穆尔 不,我们还要留着他来除掉段功咧。老头儿对段功的信赖也不比从前了,这不用说,是你我这半年来的成就,不过那老糊涂还是在踌蹰,不相信段功真正会有什么野心。我们今天就得把他这最后的一点踌蹰给他打破!
王妃 你小声点吧,我耳朵又不聋。
车力特穆尔 好,那你就这样。但你千切不要让段功的儿女们吃,他们今天是来了的啦。
王妃 刚才阿盖带着他们下那边去了,穆哥也一道去了。你等着,好象有什么声音,我再去看看来。
施继宗此时在栏外显出,复急忙缩回。
王妃走至栏侧张望一回之后,复归原位。
车力特穆尔 你千万不能让他们中毒,因为下毒的人是不会毒死自己的儿女的。
王妃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我毒死我亲生的儿子?
车力特穆尔 唉,你好聪明,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因为那样便愈见得毒药不是你下的了。你是明白,我们的关系穆哥很清楚;而且穆哥不死,王位便落不到小王子的名下来。小王子和我很相象,我相信那一定是我车力特穆尔的血脉啦。
王妃 阿盖呢?你说。
车力特穆尔 我看你最好也不要让她中毒。
王妃 哼,留给你好受用,是不是?好让你又怂恿起她来毒杀我,是不是?我同你讲,我什么事情都可为你牺牲,可是你对于阿盖始终迷念着,这点我是不能容忍的。
车力特穆尔 你何必一下就那样生气呢?(又作欲呕状。)
王妃 哼,我总要让你知道一点好歹,你不要以为女人是可以随意玩弄的。
车力特穆尔 你愈说,愈兴奋了。镇静一点儿吧,时间已经很迫促了,国王很快地便会出来了。把乳饼拿出来,你最好赶快下药吧。
王妃 用不着你操心,你倒可以赶快从这儿离开。
车力特穆尔不,我不看见你把药放好,我是不放心的。
王 妃哼,你这瘟神!你难道还以为我的心肠会比你的更软些?你赶快给我走!
车力特穆尔 不,我要……
宫女甲匆匆由左前方跑上。
宫女甲 (喘息地)国王已经离席,快要出来了!还有段平章同路。
王妃 你再下去,把他们引到这儿来。
宫女甲应声下。
车力特穆尔 我现在非走不可了。
王妃 (起立步至行橱前,取出乳饼一盘)听你的尊便!(侧过身来,将此语吐出,随即将砒霜洒上乳饼。)
车力特穆尔见其将毒放好,复佯醉踉跄由右前方下场。
王妃将凉橱掩好之后,走至后栏将小磁瓶投入池中,若无其事地在台上徙倚,俨若对于各种布置在加以吟味。宫女甲、乙由左前方出场。
梁王及段功随上。梁王装束如第一幕,段功已换平章官服,其制与梁王相仿,而珠饰远逊。
王妃趋前迎接。
梁王 啊,忽的斤,你一个人在这儿吗?阿盖呢?
王妃 阿盖她们都下池子那边去了。穆哥和宝儿两个要去钓鱼啦。(一面扶王就靠床休息,一面命令宫女甲、乙)你们走一个去请公主们上来吧!
梁王 不,不要去,让他们在那边玩的好,赶快替我冲点茶!
宫女甲、乙急向右侧走去,宫女甲扇炉火;宫女乙自行橱中将茶具等取出。
王妃 你怕喝了很多的酒吧,巴匝拉瓦尔密?
梁王 没有喝多少,我只喝了些杨林肥酒和蜜酒。上了年纪,已经不比当年了。(向段功)段功,你请到那边去坐吧。(指示右侧矮桌前圆凳。)
段功 是。(就座,斜向梁王。)
王妃 (亦就座于桌左后隅)平章,你也喝了些寿酒吧?
段功 勉强喝了两杯。
梁王 段功这个家伙,我看他什么都很强,就只有喝酒是太说不上了。
段功 实在很惭愧,平生是滴酒不沾唇的。今天是岳父大人的六十大庆,算破例喝了两杯。现在连脑子都有点儿发昏啦。
王妃 我这儿有点豆蔻,是解酒的。你吃一两颗?(自怀中搜出纸包。)
段功 不,多谢丈母娘。我是不喜欢吃药的。
王妃 (回顾梁王)你要不要?
梁王 我也不要,我只想喝点浓茶。
王妃 今天有上好的武夷茶啦。你一定很高兴。(将纸包揣入怀内。)
梁王 那是好极了。
宫女甲、乙在矮桌上冲茶,王妃在旁协助之,冲满四杯之后,由宫女乙先向国王捧去。国王取上一杯,一饮而尽,持杯鼻下吟味。继向段功捧去,段功亦取起一杯。继向王妃,王妃亦如之。再轮至国王前。凡宫女送茶至王前退下时,须后退三步,然后转身。
段功 不过今天喝寿酒的人都有本领,喝了的酒很不少啦。
梁王 那里,简直说不上。从前我们世祖忽必烈陛下做六十大寿的时候,大宴七天,每天吃牛三百头,马三百头,羊子五千头,喝了的马湩米酒一共有两千多车。那时候才真正堂皇呢。
王妃 就是当年你做五十大庆的时候,都比今年要热闹得多了。
段功 那时候,我来参加过。我记得那次大宴了三天。
梁王 唔,是的,是的,那回我是第一次看见你。我想把你留在昆明,结果没有办到。(呷茶吟味之后)哦,段功,很早我就想问你。他们都在说,你是不想再回大理去了,是不是?
段功 想是何尝不想?不过我现在有行中书省的职务在身,自己也就不好随便离开。好在大理也是云南的一部分,所以我在这儿也就和在老家一样了。
宫女乙轮流将茶盏收回。
梁王 那很好,我很希望你真的就把这儿当成你的老家。
王妃 有好些人不满意你,在说你的坏话呢。
段功 那是难免的。
王妃 他们说你袒护汉人,把我们蒙古人看不起。
段功 有好些蒙古来的朋友和外国来的色目人[4],也实在是太不成话了。骄横无赖,把汉人看成奴隶牛马,任意地敲诈剥削。这实在是误国殃民的事!
梁王 这种情形在开国初年是很盛行的,近来还是有吗?
段功 不仅有,而且手法来得更高明了。从前是无法无天的专横,任意的圈占汉人的田地,奸淫汉人的妻女,草菅汉人的生命,现在呢,是有法有天的专横了。
梁王 唔?
段功 他们把天朝的律法拿来做护符,任意的诬良为盗,诬良为娼,贿赂公行,估买估卖,一样的草菅人命,奸淫掳掠。老百姓们是有苦说不出的。
梁王 哦,这些情形我一向受着蒙蔽,这实在不能容恕。
段功 因此我也伤负了好些人的感情,他们说我的偏见很深。其实我决不是出于偏见,我是想把蒙、汉、色目,一视同仁的。
梁王 这样正好,我正高兴你这样做。
段功(感激地)不过,遗憾的我是一位民家人[5],在天朝的律法上说来,比起汉人恐怕还要低一等。
梁王 你用不着那样顾虑啦,你不是我的女婿吗?
段功 一般人的偏见也未免太深,开国的时候无形之中把人分成了四等。蒙古人是第一等,色目人是第二等,北方的汉人是第三等,南方的汉人叫作蛮子是第四等。象我呢,他们叫作半蛮子半倮罗,似乎连第四等都不够。
梁王 段功,你安心好了,尽管他们怎样说,我总是不相信的。我自己还没有老耄到不能够辨别是非黑白的那样昏聩的地步啦。(瞥见羌奴)哦,我的外孙女儿来了。
羌奴由后栏左阶上,施继宗与施继秀随后。
梁王 啊,羌奴,羌奴,我的外孙女儿,你来,你来,来同你外公谈谈啦。弟弟同妈妈呢?
羌奴 (一面行动着)回头就上来了。(行至王前请安)外公,你今天喝了很多寿酒吧?你就跟一颗红石榴一样了。
梁王 象红石榴吗?哈哈哈哈,我今天喝得真不少呢。你也喝了寿酒?
羌奴 我喝不来酒,只喝了些蜂蜜水。
梁王 (抚摩其头)那也很好,外公今天还没有赏赐你,我把我这对玉耳环给你吧。(自耳上摘下耳环与之。)
羌奴 多谢外公。(复向王妃)多谢外婆。(行至段功侧侍立。)
王妃 你很懂礼节啦,真是聪明。
梁王 羌奴,我问你,你在这儿住得惯不?
羌奴 这儿很好,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这儿,还有外公和外婆啦,这儿比大理还要好。
梁王 比大理还要好吗?
王妃 你们大理不是有很好的风景吗?
羌奴 是的,我们那儿有一座大山名叫点苍山,风景也很好。山峰有十九个[6]。还有十八道泉水,我们叫作锦浪十八川,从那山头上流下,处处都有瀑布。我们那儿的石头才叫好看呢。白的就象羊脂玉,黑的就象乳漆,在那上面还有很多好看的花纹呢。
梁王 真的,真的,我这儿的宫殿里面,就有很多柱头和屏风,是你们那儿的大理石做的。——哦。又一个好宝宝来了。
穆哥与段宝各持钓竿一,由后栏右阶上。阿盖随其后。
梁王 来来来,宝宝,你们钓了很多的鱼吗?
段宝 还没有找到蚯蚓呢。
梁王 不要紧,不要紧,外公今天要把一对鱼给你啦。(自项上将金锁、玉鱼取下。)
段宝将钓竿倚于栏次,走至梁王前,梁王即将双鱼颈环戴其颈上。
段宝 多谢外公。(复折向王妃)多谢外婆。(再遥向穆哥一鞠躬)多谢舅舅。
梁王 (笑出)啊,好孩子,好孩子。是什么人教你这样的?
段宝 妈妈教我的。
梁王 是哪一个妈妈呀?
段宝 我的新妈妈。(跑至阿盖身畔。)
梁王 阿盖,你和他们处得这样好,我是很高兴的。做晚母的人是要这样的贤淑才行。
王妃 可惜我就没有那样的贤淑啦。
梁王 哪里,哪里,因为你好,所以阿盖才跟你学好了。你们吃不吃一点儿点心啦?
阿盖 爸爸,不要把东西给他们吃,他们才吃过饭不一会。他们每天下午在这时候是要睡午觉的,我想要他们早点儿回去。(向段功)阿奴,我看你也象喝多了一点酒啦。
段功 是的,我的头有点儿发昏。我还要到南门大营去检阅队伍,正想要先告辞回去了。
王妃 你们何必那样着急呢?
段功 那么,阿盖,你们留在这儿陪外公外婆吧,让我一个人先回去好了。
阿盖 不,爸爸要在这儿睡午觉的,也不好让孩子们在这儿搅扰。连穆哥小弟我都想要他一道去玩呢。
段功 (起立)好,那么我们就告辞吧。明天再和外公外婆到东寺去敬香,今天就不再打扰了。(向阿盖)阿盖,我看,你可以留在这儿帮忙外婆啦。
王妃 不要客气吧。
梁王 真的说走就走吗?(自靠床上撑起身来。)
段功 还有明天啦,明天还可以高兴一天。好,宝宝向外公外婆告辞,穆哥,你同我们一道去?
段功率羌奴、段宝向各人告别。
穆哥 (急将钓竿放下)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同宝宝一道去。(将行。)
王妃 (叱止之)不,你也要睡午觉的,你不能去。
阿盖 小弟,我在这儿陪你啦。我把他们送出去就转来。段功、阿盖、羌奴、段宝、施继宗、施继秀等同由左前方下。梁王与王妃均起立送之,穆哥甚不如意,退倚于后栏上不动。
梁王 唔,阿盖这孩子,年纪青青,没有想出便很能够处理家务。(回转身来。)
王妃 不过段功那个样子,我实在有点儿看不惯。他简直就把我们当成仇人一样。生生疏疏,硬硬撑撑的。
梁王 武人总不免是有那样的情形的。
王妃 车力特穆尔不也是武人吗?可又不象他!我看他始终和我们不能融洽。他说来说去总忘记不了我们是蒙古人。
梁王 (不置答,走至穆哥前)穆哥,你怎的?不高兴吗?爸爸还有顶好的东西给你啦,我要给你这把短刀。(自腰上解下,与之带上)这是我们世祖忽必烈皇帝传下来的波斯刀,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啦。(见穆哥仍无喜色,复回向王妃)忽的斤,你给他一片乳饼吧,他是顶喜欢吃乳饼的。
穆哥 不,爸爸,姐姐给我说过,叫我千切不要乱吃东西!
王妃 (触怒)哼,你就只晓得你姐姐,你去给段功做儿子去罢!不识抬举的东西!
穆哥 好,我吃,我吃,我什么都吃;你有多少,我给你吃多少。
王妃 (自橱中取出乳饼一片)要吃你就拿去吃。
穆哥忿忿然前进,受之,胡乱吃嚼。
王妃 (自语)这些乳扇、乳饼和寿桃、寿饼都是段功送来的,我本来打算一家子人在这儿团圆,大家高高兴兴地用些茶点,可那段功又那样气冲冲地跑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和我们有什么仇。
梁王 留着明天吃吧,明天带到东寺去用也是一样的。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时候,正好到郊外去游玩游玩。穆哥,明天我们要到东寺去啦,你高兴些吧。回头同你姐姐说,要羌奴和宝宝也一道去。
穆哥 不,我不想去,我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梁王 好,好孩子,不要生气了。忽的斤,你再拿一片乳饼给他吧,我看他吃得很有味。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小人吃东西有味,比自己吃还要满意。
王妃 (如言,复与一片)这是你姐姐送来的东西,吃了总可以心满意足的啦。
穆哥 (复接到手)吃了就叫我死,我也心满意足。(又胡乱咽下。)
王妃 哼,你死吧,我就看你死给我看!
阿盖由左前方折返。
梁王 阿盖,阿盖,你快来!你快来!你弟弟正在望你。
阿盖 我把他们送走了。(走至穆哥前,爱抚之)弟弟你怎的?你不高兴吗?
穆哥 我心里有点难过,阿姐。
阿盖 你是看见宝宝走了,你难过吗?不要紧,明天我们一道到东寺去啦。
穆哥 我也不去,我心里很难过。(渐渐呈苦闷之色,投入其姐怀中。)
阿盖 (急拥抱之)啊,小弟弟你怎么的?
穆哥 (苦闷)姐姐,我我,我错了,我没有听你的话……
阿盖 怎么的?怎么的?
梁王开始着急,王妃故作张皇失措之态。
穆哥 (愈苦闷)我,我,我,吃了妈妈给我的乳饼……
阿盖 (惊呼)啊?阿弟!(紧抱穆哥。)
王妃(故作十分悲忿)把我的儿子给我!(自阿盖怀中将穆哥夺去。)
穆哥倒地。
王妃 (随穆哥跪下,拥置于膝上)你们赶快去找太医来呀!赶快去找车力特穆尔来呀!这一定是中了毒!啊,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儿呀!(痛哭。)
梁王 (惊惶万分,欲夺取穆哥,见王妃不予)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开始焦躁地盘旋。)
阿盖 (向宫女)你们赶快分头去请丞相和铁知院来,他们大概还在外边喝酒。
宫女甲、乙急急分道由右前方及左前方奔下。
王妃 (号咷哭诉)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儿呀!你才十二三岁,就这样死于非命了吗!你真忍心呀!你把娘的心肝都挖去了呀!(以下一直翻来覆去,连哭带诉。)
梁王在左侧盘旋,阿盖立侍妃侧。
宫女甲引侍医铁知院由左前方上,宫女乙引车力特穆尔由右前方上。二人均有醉意,同奔至王妃侧近。
铁知院 是怎么的?
王妃 (止哭,哽咽)是段平章送来的路南乳饼呵,我把了两片给他吃。吃了没有一会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呵。(哭出。)
铁知院 该不是中了毒吧?
车力特穆尔 平章送来的东西怎么会有毒呢?你先摸摸王子的脉,看是怎样?
铁知院 (摩脉)已经很细微,差不多快要摸不到了。
王妃 (号咷)嗳呀,我的心肝儿呀!(痛哭一声,伏于穆哥身上,宛如气厥,不复作声。)
铁知院 赶快,赶快,王妃气厥了,扶到睡椅上去。宫女甲、乙急扶王妃至靠床上睡就,为之按摩其手足。
阿盖 你们把穆哥小弟抬到那长桌上去吧。(自行前进将博山炉取下,置于高案上,倚案而立。)
铁知院等将穆哥扛置于桌上。穆哥抽搐,最后气绝。
车力特穆尔 你看,是不是中了毒呢?
铁知院 这个,的确是中了毒无疑,不过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车力特穆尔 你可以把那些剩下的乳饼、乳扇和寿桃、寿饼通同拿来看一看啦。平章送来的礼物怎么会有毒呢?
铁知院 好吧,检验检验看吧,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呢?
宫女甲 (回头指示)在那个橱子里面。
车力特穆尔和铁知院行至橱前,开橱检视。
铁知院 有了,有了,通在这儿。(先取出乳饼一盘,仔细视之)唔,有很多的砒霜啦!
梁王 (在苦闷徘徊中突然止步)什么?砒霜?
铁知院 是砒霜啦。这很简单地就可以判定。你们看吧,这一些白粉假使是糖,糖没有这么白,假使是面粉,面粉没有这么干。而且面粉一烧便要烧焦,糖也是要焦的,还有一股糖味。我们可以烧烧看啦。假使这些是砒霜,一烧就不见了,什么气味和痕迹都没有。
梁王 你赶快抖些下来,烧烧看!
铁知院 好的,好的,好在这儿火也方便。就把这些白粉抖在炉子里面看吧。
梁王 你们把炉子移到这边来!
车力特穆尔至炉畔,去其水壶,移炉至舞台正中处。铁知院即挟一二片乳饼轻轻向火上弹动。
铁知院 请看,请看,一点黑点子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怪味。我断定这是砒霜无疑!再不然,可以拿一条狗来!
梁王 (厉声地)好了,不准再试了!我现在算从梦中醒来了!车力特穆尔,我失悔没有早听信你的话!你去传出我的命令,把段功给我捉来!我要他把这些乳饼通同给我吃掉!
铁知院将炉移去,放还原位。
车力特穆尔 (镇静地)大王,可否让我表示一点意见?
梁王 你有什么意见?
车力特穆尔 我看,这事恐怕还不可造次。
梁王 甚么?
车力特穆尔 这毒怕不会是段乎章下的。
梁王 胡说!是他送来的东西,放在我王府里,都是王妃一手经理,谁个还敢下?难道王妃还肯下来毒死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并且刚才段功在这儿的时候,我叫王妃把点心给他的儿女吃,他匆匆忙忙地便把他们带走了,这不更显得是作贼心虚!(向阿盖)喂,阿盖,你来!
阿盖倚立案旁,悲恨交集。
梁王 (趋至阿盖前)这事情你一定是知情的!你说!
阿盖 (悲忿而坚定)爸爸,详细的情形我都知道。……
梁王 (大怒)好!你还是我的女儿!你给我把这些乳饼通同吃掉!
阿盖 爸爸,我心里有无限苦痛说不出来,我愿意听从爸爸的严命,陪小弟一道死。(说毕即将取乳饼。)
车力特穆尔 啊,那可要不得。(忙将乳饼和盘抢至后栏向池中抛去,池中起了一阵水声。)
梁王 哼,你真忍心!你简直是禽兽!你就要毒死你的后母,你就要毒死你不同娘的兄弟,都还有话可说;我是你亲生的父亲啦,连我这条六十岁的老命你都忍耐不过了吗?
阿盖 爸爸,我有苦说不出,但这并不是段平章的罪。
梁王 好,你还在替那魔鬼说话!不是他的罪,是你的罪?好,我可以叫他来对质。车力特穆尔,你去!你快去!
车力特穆尔 (镇静地)不,大王,我想这件事情非得慎重不可。
梁王 还要什么慎重?
车力特穆尔 (十分镇静地)照道理说来,阿盖公主是不会知情的,段功把公主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可以明白了。(间)段平章野心勃勃,我们早就知道,不过万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一着的。有人说他和明玉珍、朱元璋[7]都在暗通消息,看来倒是千真万确的了。不过他的心计分明是想毒死大王,好并吞云南,颠覆我们元朝的统治,和明玉珍、朱元璋合流。但现在大王没有中毒,而只是王子牺牲了。他早就在笼络人心,云南的老百姓都认他为重生父母,而且又有大兵在手,四门大营的统帅都是他的私人。现在去叫他,那简直是打草惊蛇,不但把他叫不来,还会激成他的叛变的。因此我觉得,似乎非得考虑一下不可。
王妃 (俨若突然转过气来一般地)嗳哟,我的痛心儿哟。(无力地啜泣。)
梁王忿然无语,复开始焦躁地盘旋。
车力特穆尔 (十分镇静地)我想,今天的事情,最好暂时不要声张。王子死了的消息,也不准传播出去。凡是今天在这儿的人,一概不准向外边泄漏。因此我觉得王妃也要尽力镇静,装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假使这样装假未免有点困难的话,那就装病也好。总之不要使外边的人有丝毫的觉察。做到了这一步的时候,第二步就要望阿盖公主来主持了。
梁王 什么?你要她主持什么?
车力特穆尔 (语调放重)很简单。只要阿盖公主没有忘记她是蒙古人,没有忘记她是梁国的公主,没有忘记她应该替梁国锄奸,没有忘记她应该替穆哥王子报仇,那么,事情就很容易办。
梁王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她不能办,我也要叫她办!
车力特穆尔 (语调放重)很简单,只要公主在今天晚上用同样的方法把段功毒死!
梁王 唔?
车力特穆尔 (放平静)只要段功一死,他的部下就可以瓦解,梁国的大患因此消除,穆哥王子的仇恨也就报复了。这就是我的一点愚见。
梁王 (略作考虑)唔!这容易办。好,就照这样做,一切的情形都不准向外边声张。有谁声张的,我要处以极刑。忽的斤,你也不必再哭了。你拿出你平时的气概来,要替儿子报仇。
王妃 (自靠床上抬起半身来,带哭地)只要有谁替我儿子报仇呵,我的心就暂时变成石头也可以,反正我现在是已经变成石头一样了。
梁王 阿盖,你怎样?你是听见的!
阿盖 (意外地坚毅)我,我一定要替兄弟报仇!
梁王 好,谅你应该还有得这样一点良心。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向铁知院)铁知院,现在你下去,赶快替我配两瓶孔雀胆的酒来!
铁知院 那很简单,外边就有酒,药品我是随身带着的。(由右前方下。)
梁王 (向车力特穆尔)车力特穆尔,你下去作其他军事上的万一的准备!段功死后,他的部下就由你接管。假使有什么骚动,一切都以军法从事!
车为特穆尔 是。不过,我还得补充一句,段功是不大喜欢喝酒的人,用毒酒去,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吧?
梁王 我也想到,但要用酒去毒他,他才不疑是毒。(向阿盖)阿盖,我告诉你,你回头把酒拿回去,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蛇胆酒,是广东送来的,和大理、金齿一带的鳄鱼胆酒[8]不同,吃了可以清心明目。你可以尽量地劝他,也不必就在今天晚上一定做到,太急了反而使他生疑,限你三天,在三天之后你假如还没有办到,你也休想来见我!
车力特穆尔 这样倒很周到。那么,我就下去了。(将下。)
王妃 车力特穆尔呀,我现在连站都站不牢了,你来把我扶下去吧。
梁王 那很好。车力特穆尔,你的忠心一片,我将来一定要很好地报酬你。
车力特穆尔 这是做臣子的本份。(将王妃搀扶起,徐徐向左前方走去。)
王妃 (将下,时复回顾阿盖)阿盖,我千万恳求你,希望你不要忘记,一定要替弟弟报仇呵。(下。)
阿盖 我一定要报仇,仇报不了,我也不想活。
铁知院匆忙地携酒二瓶,由右前方上。王妃与车力特穆尔为之住脚。
铁知院 这酒我在这儿对好吧。(在长桌上解囊,取出一小磁瓶)这是孔雀胆,是铜绿的粉末。再配一点别的药料做引子。(又一一放毒)这是砒霜……这是鹤顶松……这是河豚蛋的粉……这是蝮蛇口水制成的精。……有了这些东西,任你是铜打铁造的金刚喝了也都要叫你阿弥陀佛。
(配毕,授瓶于梁王。)
梁王 (向铁知院)你现在可以下去了,一切的情形都不准泄漏。
铁知院 是。(收拾药囊毕,将下。)
车力特穆尔 你等一下。
铁知院 (转身)是。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车力特穆尔 (向王妃)娘娘,你请在这儿倚靠一下。(离王妃,复招铁知院)你来,请你到这边来。我有点事情要同你商量。(招铁知院至后栏,出其不意地推之入池。)
一阵水声。
梁王 唔,这倒做得很干净。
车力特穆尔 (转身至王妃处,复将王妃扶定)那家伙不一定可靠,等到明天清早,就说他喝醉了,自行失足落水了事。
梁王 好,我也不想在这儿睡午觉了。我们可以进去了。
(将酒授阿盖)阿盖,我要再告诉你一遍:这酒假使取不得段功的命,我就要你的命!(回头即行。)
车力特穆尔扶王妃随之。
阿盖两手持酒瓶立于场中,悲忿不可名状。
——幕急下
[1]供焚香用,盖形似山,上雕羽人、走兽,多为青铜制,亦有陶制,盛产于汉、魏晋时代。
[2]方国珍(1319—1374),台州黄岩(今浙江黄岩县东南)人。以私贩海盐为业。因杀地主逃亡海上,聚众数千人,反官抗元;后受元朝赏赐,与红巾军为敌。元至正二十七年(一三六七年)降朱元璋。
[3]韩林儿(?—1366),栾城(今河北栾城县北)人。红巾军领袖韩山童之子。山童死后,他率领中原红巾军坚持斗争,元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年)失败。
[4]元政府将治下百姓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实行种族歧视政策。色目人包括哈刺鲁、钦察、唐兀、阿速、斡罗思、甘木里等。
[5]白族旧时称谓。
[6]大理点苍山十九峰是:云弄、苍澜、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雪人、应乐、观音、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斜阳。
[7]朱元璋(1328—1398),又名兴宗,字国瑞,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明代开国皇帝,尊为太祖。
[8]据《新纂云南通志·物产》载:“滇产鳄鱼,以佛海之短吻种为著,谓之短吻鳄鱼,亦名水哈蚧,栖息河边湿热地,盖当地之特产耳。”大理、金齿(今云南保山)一带,有以鳄鱼胆浸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