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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七卷 §第四幕

景如前,但系两月后之黄昏,为时已交冬令。房中布置亦略有改变。左侧后隅之书橱已换为衣架及盥洗处。右侧前手置放桌椅之处换为矮床,上有寝具。床前在舞台正中处小桌一,上有灯,有茶杯之类。壁上挂弓矢处,挂一古琴。正面窗上尽垂布帷。窗下亦置有矮椅诸事,围着一个火盆,火上有锡壶。

幕开,怀贞夫人由内室出,手执火纸煤,将外室内之灯烛一一点燃。之后,坐火盆右侧矮椅之一上,顺手由其旁小机上之针黹篓中取衣物缝补。缝补一时后停止,仰头凝视空漠。而伤已愈,瘢痕历历。脸色极苍白,但眼光凄炯,如含冷焰。仰视一时后,复埋头缝补。

怀贞夫人(有歌声自其唇间流出)

姬人鼓琴歌声乱,

可裂而绝罗毅单,

可超而越屏风浅,

可负而拔鹿卢剑。(歌声一时中辍,瞬复继起)

中入铜柱火星溅,

手无寸铁遭剑砍。

天地为之色惨淡,

杲日当空白虹贯。(歌声复断,昂首望空漠处,眼中含泪。有间,自怀中取出手巾拭去眼泪,又振作精神缝补。右侧有敲门声。起立,置衣物于椅上,往开门。)

高渐离一手执竹杖,一手抱筑,入门。

怀贞夫人 你回来了。(将筑接去,先置于小桌上。)

高渐离 多谢你啦,(扶杖入室)外面下着很大的雪。

怀贞夫人 住在房里,一点也不知道。(助高渐离脱去外帔,挂在衣架上)冻倒了吧?(扶之,就座于火炉左侧。)

高渐离 一点也不觉冷。

怀贞夫人 (接其竹杖时,见与竹杖一道,握有无数铅条)哦,你又拿了这么多铅条回来!

高渐离 还是从夏无且那里拿来的。

怀贞夫人 前几次的都还没有用,你要写很多的乐谱吗?(将竹杖倚于床次。)

高渐离 (含笑)乐谱固然要写。不过我现在的眼睛看不见写了。

怀贞夫人 我的眼睛不就是你的眼睛?(将铅条抱进内室,随取净履一双出,为之换上。)

高渐离 多谢你啦,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的感激你。

怀贞夫人 这有什么呢?(自锡壶中倒了一杯开水递与高渐离)你请喝杯开水,温暖温暖一下。

高渐离 多谢你。(接杯在手,呷之。)

怀贞夫人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呢?

高渐离 因为要赶工。十二月看看就要到了。徐福奉到命令,在十二月初六就要动身。可是那六千童男童女还没有把音乐练好。因此我就增加了练习的时间。

怀贞夫人 你太辛苦了。你的身子已经不比从前,你昨天清早又喀了一口血吗?

高渐离 好在今天没有喀了。

怀贞夫人 现在是不是还在发烧?

高渐离 好象有一点。

怀贞夫人 (以手抚其额)是有点微烧啦。要吃点药才行吧?

高渐离 不要紧的。我们有吐血症的人,这样的烧是家常便饭。有得这么一点烧,反而觉得温暖一点。

怀贞夫人将杯子接去,置于桌上,取筑,打算挂之于壁。

高渐离 请不要挂,我回头就要用。

怀贞夫人 你还不想休息吗?

高渐离 (含笑)不。回头还要做点事情,还得请你帮忙呢。

怀贞夫人 你还是早些休息的好吧?有什么事明天不好做吗?

高渐离 等不到明天了。(略顿)刚才我在徐福那里接到通知。他们告诉说:明天清早皇帝要赏雪,又要我去击筑。这通知还在我怀里,(自怀中取出一木简,授怀贞夫人)你请念一遍看看。

怀贞夫人 (接受木简,念出)“饬高渐离。奉诏:今日初雪,皇帝陛下决于明晨,驾临便殿赏雪。着高渐离在御前击筑。此饬。中车府令赵高。”——又要叫你去啦。近来这样频繁地叫你!

高渐离 皇帝很喜欢听音乐,我近来击的筑也比从前好些了。

怀贞夫人 (任意将木简置于桌上,取衣物于手,就座缝纫)我倒觉得是一样的好。

高渐离 不,我的确是有进步,而且进步得快。(顿)我从前所达不到的境地,现在是达到了。一击起筑来,我自己就好象融化了一样。音乐和我,打成了一片。我随着竹尺的上下,音波的抑扬,我和大宇宙的生命完全化为了一体。我从前有过一种想法。我以为大宇宙的生命就是音乐。它是无差别的,无形相的,无内外的,一片生动的流,然而又是极有条理,极有秩序,极有抑扬顿挫的、和谐的海。——不,不是从海外面看的海,是从海内面看的海。我不是在一切的外边,我是在一切的内边。这境地,从前我尽力的追求,总追求不到。现在呢?我无心追求,却自然而然地显现了。啊,那里有光,是一片的明光,没有丝毫的黑暗,没有丝毫的污秽,没有丝毫的丑恶。那里有温暖,有一片的清凉,没有丝毫的炎热,没有丝毫的焦躁,也没有丝毫的寒冷。那里是关切幼儿的慈母的心,慈母的眼睛,慈母的智慧。(略略有些激昂,起立而向空中指示)啊,真的,那就是爱,那就是天地的心,那就是人的本性!

怀贞夫人亦起立而授之以竹杖,并加以扶持。

高渐离 你相信我的这些话吗?

怀贞夫人 我相信,我也能了解。

高渐离 是的,凡是做过母亲的人,是最能够了解的。那是一片赤裸裸的至诚。没有丝毫的我见,没有丝毫的打算,没有丝毫的夹杂的念头,只是一片纯真的、洁白的、慈惠的心。啊,那是多么的美呀!那是春天的和风,秋天的明月,人间的甘露,母亲胸脯上的奶!啊,母亲,母亲,无限伟大的、无量寿考的、无形无相的宇宙母亲!

怀贞夫人亦将两眼紧闭,向空漠中作深切的玩味。

高渐离 就象一个幼儿陶醉在母亲的怀里,我和宇宙,我和宇宙的生命,融成了一片。(沉默有间)我现在很愿意为你打一曲,唱一首歌。我要奉献给死了的季哥和黄妈。

怀贞夫人 太辛苦了吧?

高渐离 不,一点也不。请你把筑递给我。

怀贞夫人 (将筑取来)坐在床上弹奏吧。

高渐离 好的,坐在床上弹奏也很好。(杖行至床前,脱履,趺坐于床上,受筑。并调喉嗓。)

怀贞夫人 (移一椅至床前,就座)你打算要唱什么歌子?

高渐离 我刚才在雪地上走着,一面走,一面做了一首歌,我把调子也做好了。

怀贞夫人复倾开水一杯授之,高渐离呷水润喉毕,复递还。怀贞夫人置诸桌上。

怀贞夫人 等我把铅条找来,替你纪录。

高渐离 不,请你回头纪录吧。现在先请你欣赏。

怀贞夫人 我谢谢你。(复坐于椅上。)

高渐离 (调摄停妥之后,开始击筑,继之以歌)

白渠水,何清粼,

秋风吹槐槐叶落,

又何人,扫为薪?

槐叶尽,秋风停,

往日歌声无寻处,

春来时,草又生。

燕子回,蝉声起,

蝉蜕依然槐树垠,

又何人,拾将去?

槐树老,其情哀,

茫茫天地一枯骸,

慈母心,未可灰。

赤子泪,慈母心,

纵随槐叶化为尘,

空明里,有清音。

歌毕,筑音犹有尾声。高渐离已泪流界面。怀贞夫人亦掩泣不可抑。俄而筑音止息。高渐离置筑于床,出手巾拭泪。

怀贞夫人 (抬起头来)高渐离先生,你今天晚上特别的悲哀,……

高渐离不,我不是悲哀,我实在是高兴。我高兴我的艺术是进步了,我高兴我得到了更多的机会,可以接近皇帝。

怀贞夫人 (略诧异)你能够更多去接近,你是更高兴的吗?

高渐离是,我很高兴。皇帝他也很喜欢听我的击筑。前些回我和他的距离是有一定的,他只远远地听,远远地听。近两次,我觉得他愈听愈入神,愈听愈接近,有时候甚至于连他的呼吸我都可以听着了。

怀贞夫人 你是因为这样高兴的吗?

高渐离 是的,我就是因为这样感到高兴的。

怀贞夫人 (有些不快)那你是受宠若惊了,你还悲哀什么呢?

高渐离 (沉着地,几乎一字一顿)我高兴我的时机到了。

怀贞夫人 (有所悟)你是打算要?……(急改口)可你什么工具也没有的呵。

高渐离 (急制止之)莫作声,外边有人来了。

后侧门上有叩门声。

怀贞夫人 (起去开门)谁呀?

徐福 (内声)我,徐福。

怀贞夫人 请进来吧。

徐福入场。

徐福 (一面脱着外帔)外边的雪愈下愈大,你们这里真暖和,简直是如登春台啦。

怀贞夫人 (指床前坐椅,肃徐福就座)徐福道长,请你坐。

徐福 多谢你,怀贞夫人。(就座)高渐离先生,真对不住,又来搅扰你,你打算睡了吧?

高渐离 不,我还有一会。

怀贞夫人 (倒开水一盅授徐福)请喝杯汤水。

徐福 (受之)谢谢。

怀贞夫人退坐于炉之左畔缝纫。

高渐离 徐福道长,有什么见教?

徐福 小小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刚才我们又接到中车府一道饬令,要我们明天派些童男童女去参加赏雪会,有些歌舞的节目,须得和你商量一下。(自怀中取出木简)这饬令的原文我念给你听吧。“饬方士徐福:今日初雪,明晨皇帝陛下驾临便殿观赏,除已分饬高渐离御前击筑之外,兹复奉诏,令该方士徐福就童男童女中挑选最优秀者各六人,呈献歌舞,以供御览。急切勿误。中车府令赵高。”

(读罢,复收入怀内)我就专为这件事来请教你的。

高渐离 这分明是有考核的意思了。

徐福 当然,所以要请教你啦。

高渐离 关于人选,你自己可以决定。关于歌舞的节目,我看可以唱《琅邪台》第六章,其次是跳“蓬莱舞”,大约有得这两个节目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假使不够,临场还可以决定的。

徐福 是,你这个意见很好。皇上所要听的是你的击筑,童男、童女的玩艺儿不过是陪场罢了。实在是考核的意义居多。高渐离先生,你打算演奏一个什么节目?

高渐离 我打算演一个惊天动地之曲。

徐福 是你新编的曲子?

高渐离 是我新编的。我用我的生命,用我的全部心血来编的。

徐福 恭贺你,我们明天倾诚欣赏。

高渐离 不过明天能不能够演出,也还没有一定。我还没有十分编好,还得赶一番夜工呢。

徐福 你编曲子是很快的,那可不成问题。本来我可不必再搅扰你了,但我还有几句话想同怀贞夫人谈谈。因为我也难得来,而且不久又要走了,这个机会不好错过。

高渐离 请不要顾虑,我此刻也想多听听朋友的话,假使你的话我是可以听的。

徐福 你当然可以听的。我要讲的话也只好在这儿讲,在别的地方我不敢乱讲。(回顾怀贞夫人)请把门户关严一下。

怀贞夫人 (起身将左后二门上键)徐福道长,请你到这边来。(自归原位。)

徐福 (起行至炉畔,与怀贞夫人相向坐)你们这个地方实在是舒服。这原是中车府令住的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吧?

怀贞夫人 知道的。

高渐离 (将筑检顺,将身子睡下)对不住,我要躺着听。

徐福 不用客气。(回顾怀贞夫人)这房里我以前来过三次,都是在两个月以前了。第一次是中车府令召见我,说皇帝陛下准备召见,要我准备。第二次是三天后的晚上我来催问他,关于召见的事。第三次就是那第二天的清早为令姐的事情,和你们一道受审问的时候了。令姐怀清夫人,究竟是为什么死的?你们知不知道?

怀贞夫人 丝毫也不知道。

徐福 哼,说来也真是气人,而且恐怕谁也不大相信。

怀贞夫人 是怎么的呢?

徐福 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的,除中车府令外,就只有我了。

怀贞夫人 是中车府令害了我姐姐的吗?

徐福 不,不是,你听我慢慢地对你讲吧。对不住,我想再喝一杯开水。(自取杯斟水而饮。)

怀贞夫人 简慢得很。

徐福 自己人无须客气,客气倒反而使我受拘束了。(把喉嗓清理了一遍)唉,就是那第二次来见中车府令的那天晚上。我来的时候,十八皇子胡亥在这儿和府令掷骰子。我和府令谈了不一会的话,一位小宦者匆匆忙忙地跑来报告,皇上私自从这后园里来了。我一时着了慌,找不着出路,是府令指点我,要我就在那边内室里去躲避一下。(向右室指示。)

怀贞夫人 现在是我住在那里面。

徐福 我就照着他的指示,进内室里去躲,还把他们掷骰子的工具也一道抱进去了。回头我听见秦始皇帝果然来了。来了不一会又听见他命令随来的宦官把十八皇子先带走。唉,就在那十八皇子被带走之后那一刻,秦始皇帝对中车府令说出一套出人意外的秘密。(又将水呷了一两口。)

高渐离 (此时将上半身由床上挺起来,留心谛听)下文是怎样?

徐福 (又把喉嗓清理了一遍)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我听见皇上说:我只晓得怀清夫人有钱,没想出怀清夫人竟那样美貌。见了她一面之后,便起了一个念头。他叫中车府令就在当天晚上设法。中车府令便说:明天要请她去登琅邪台,就此借口请她到这儿来过夜,皇上亲自来向她要求,便会万无一失。——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秘密。令姐究竟是为什么死的,大概可以不言而喻了吧。

怀贞夫人 (愤恨地)哦,真没有想到竟有这样的事!

高渐离 第二天审判的时候,一篇忠孝节义的大文章真够堂皇啦。

徐福 满嘴的忠孝节义,满腹的淫佚骄奢,这就是暴君们的拿手好戏啦。

怀贞夫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去采仙药,还要使几千童男、童女为他作牺牲!

徐福 哎,怀贞夫人,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还不知道我的用意呢?我们过着亡国奴的生活,实在是呆不住,活不下去了。你以为真正有什么仙药吗?不过作为口实,想带一批年青人去逃难罢了。我们要到海外去找自由的地方,哪里是去找仙药哟。

高渐离 (惊异地)哦,你竟有这样的打算?

徐福 老兄,你应该知道,如今的人差不多谁都有两个面孔。你想,假如要表里如一,那你在世间上还站得住吗?现今有好多人在谈医药,讲卜筮,夸大阴阳五行,假托黄、农、[1]尧、舜,其实都是有苦说不出的。

怀贞夫人 那么,夏无且也和你所说的一样?

徐福 (笑)啊哈哈哈哈哈,笑话,夏无且也是有苦说不出的。

高渐离 (亦笑)你不要笑,那家伙近来也受了你们的感化啦。拚命地在那儿炼丹,把这琅邪城的铅条都收买干净了。

怀贞夫人 你们这批方士道长们近来也真闹得够有劲了。什么韩终、侯公、卢生、石生,[2]开口便是神仙,闭口就是不死,我不知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死呢。

徐福 我们吗?吓,真真是永远不会死的。世间上有野心家存在的一天,也就有我们存在的一天。你听说过吗?“圣人不死,大盗不止。”[3]反过来也是真理,便是“大盗不止,圣人也就不死了。”啊哈哈哈哈哈。我的话说得太多了,似乎是应该走的时候了。(起身告辞)我祝你们晚安。(往衣架处着其外帔。)

高渐离 祝你晚安。

怀贞夫人 (起送至后门侧)再见。

徐福 再见。(在外)哦,简直成了一片银世界了!

怀贞夫人 (将门关好,回至高渐离前)没有想出这位道士也是一位有心人。刚才我们的话被打断了。你说你的时机到了,你要怎么啦?

高渐离 (又将筑拿过手来)你刚才说我没有什么工具,这就是我的工具。

怀贞夫人 (微笑)你这个工具!只能打得进别人的心,却打不进别人的身。

高渐离 不,怀贞夫人,我拿了些铅条回来是有用的。

怀贞夫人 有用?(觉悟)你是打算把它加重?

高渐离 (颔首)是的,所以我刚才说,要请你帮忙啦。

怀贞夫人 那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活跃起来,仿佛年青了。)

高渐离 不过,恐怕不仅是加铅条,还须得把你的生命加上去。

怀贞夫人 我早就是有觉悟的。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你总归是死,我也总归是死。我已经和你共患难,我还能够和你同生死,我真是高兴,真是高兴!(表示出由衷喜悦的神气。)

高渐离 啊,怀贞夫人,我感激你。

怀贞夫人 倒该我感激你呢。你赶快告诉我,铅条该怎么加?明天清早就要用啦。

高渐离 把它加在下面的竹心上,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究竟该怎么加法,请你费心。

怀贞夫人 等我拿铅条来试试看。(进内室抱铅条一大捆出)这一大捆铅条差不多有十斤重了。哦,我想到办法了,我想整个儿在这筑下边做一个布套子,两头用松紧带拴好,中间尽量的把铅条装进去。

高渐离 不错,这办法很好。我前几天也想过好些回,我想用绳子来套,用木片来钉,都没有你这办法好。

怀贞夫人 (将铅条置于床上)你把筑给我,让我试试看。(受筑,以铅条比量)要三四根铅条才够得上一只筑长呢。(顿)这有办法,我把铅条用线来联结起来,使得它和筑一样长,那就好使用了。

高渐离 怕也要使你赶个夜工吧?

怀贞夫人 我看这费不到好多工夫。我要抱进我房间里去做。

怀贞夫人先将筑抱进内室,其次再抱铅条,再拿针黹。最后尚将外室略略整顿了一番。

怀贞夫人 你不再喝点汤水吧?

高渐离 不,谢谢你。

怀贞夫人 那么,我进里面去了。

高渐离 请你方便。

怀贞夫人入内室。

高渐离在床上危坐,不作声息。俄顷先作击筑姿势,继乃以两手相并作打击状。如此者再三,乃上床,寻竹杖,在室中扶杖盘旋。时时以杖代筑,练习打击,或击床栏,或击坐椅。脸上时发出清冷之微笑。

有间,左侧门外有叩门声。高渐离即前往开门。怀贞夫人亦由内室露出头面,见门已开复退回。小宦者持灯入。

小宦者 高渐离,有位方士名叫商遗,到中车府来,请求见你。我现在把他引来了。

高渐离 商遗?请进来吧。

小宦者 (回向门外)请你进来,商遗道士。

商遗入门,即宋意之乔装,与徐福相仿佛。

宦者将下。

高渐离 小朋友,请你顺便到夏无且先生那里去一下,要他立刻派人为我再送点铅条来,因为童男、童女们要用。

小宦者 是,知道了。(下。)

宋意即代为关门,并键好。

高渐离 商遗道长,请你烤烤火吧,雪很大啦!

宋意 (脱去外帔,挂在架上,仍用伪声)多谢你。外边的雪真是大得可观,明年一定又是丰年了。

高渐离 商遗道长,你请坐。

宋意 (估计宦者已去远,进前握高渐离手,用本声)高渐离,你真受苦了。

高渐离 (惊诧)谢谢你,你是谁?

宋意 你还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我就是宋意!

高渐离 你怎么又到了这儿?

宋意 (扶高渐离坐火炉右侧)你也请坐,让我慢慢地讲。(自就左侧相向坐。)

怀贞夫人闻声,自内室出。

怀贞夫人 宋意先生,你还活着!

宋意 (吃惊)你,你,你是谁?

怀贞夫人 我是怀贞啦。

宋意 (起立迎之)哦,怀贞夫人,你可改变得不能认识了!

怀贞夫人 你又化了装?

宋意 不化装,我那里敢到这儿来呢?

怀贞夫人 (斟开水一杯授宋意)请喝杯滚水。

宋意 (接杯)多谢你。(呷水。)

怀贞夫人 宋意先生,我有一点事在手里,不能奉陪。请你们在这儿慢慢谈。

宋意 自己人,不要关照。

怀贞夫人退入内室,宋意、高渐离各自坐还原位。

宋意 高渐离,你真是吃了大苦头啦。我在泰山的时候就听说你被递解到这儿来了。也听说你遭了腐刑,把眼睛也弄瞎了。

高渐离 真有趣,前回在宋子是你瞎着眼睛和我见面,这回倒是我瞎着眼睛和你见面了。

宋意 可我那回是假的,你这却是真的。很不方便吧?

高渐离 倒反而觉得更好了。开始瞎掉的时候,真是一切都成了黑暗,就好象被人投进了无底的深渊。现在倒好了,和黑暗世界绝了缘,眼前只看见一片的光明。

宋意 你老是爱这样神乎其神地说,眼睛看不见了,我想总得是不大方便的。

高渐离 要说不方便,自然也有些。不过一习惯了,虽然没有眼睛,却好象周身四体都有眼睛。我的一切感觉都比以前更灵了。丝微有些风吹草动,我都可以看得见,甚至连别人心里所想的什么,我都可以看得见了。以前我听不见的声音,我听得更精微,以前我尝不到的味道,我尝得更奥妙。有香气的东西都比以前更香,细腻的东西都比以前更细腻。美的呢总比以前更美,丑的呢也比以前更丑了。

宋意 好啦,好啦,听你这样说来,你简直是只好去感谢那使你瞎了眼睛的人了。

高渐离 不过我瞎了眼睛得到好处,是我自己得到好处,并不是谁给我的。我并没有意思要向谁感谢。我自己吃苦没有什么,我最怕别人家吃苦。这也是瞎了眼睛来的一种变化。我听不得别人呻唤,尤其听不得小孩子的哭声;听了就好象有针在刺我的心,使我心疼。别人身上的苦痛,别人心里的悲哀,我比以前感觉得更加锐敏了。因此我对于使别人痛苦,使别人悲哀的人,我也就恨得比以前更加深刻。我的这些心境,你怕很难体会吧。

宋意(把两眼闭了一下)你的意思真是深刻。可惜我把眼睛闭着,也体会不上来。

高渐离 这些话都放在一边吧,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宋意 才到。到了我就往中车府里去打听,我说,我很想看看你这样稀奇的一个人。他们便把我送来了。

高渐离 你真是冒险,万一遇着夏无且,不是立刻就把你认出了吗?

宋意 我想就是夏无且见到我,也不见就认得出。我是化了装的,我比从前更胖了,而且(走至高渐离前,把头上道帽去掉,显出一个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的秃头)你摸摸我这脑袋看,我的头发已经没有几根了。

高渐离 (如嘱抚摸之)哦,这是怎的?

宋意 (退回原位,仍握帽于手中)我自从从宋子逃跑之后,便跑到齐郡来,在泰山生了一次大病,大烧不退,水米不沾,整整病了我一个月。我又调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地复了原,赶到了这儿来。就靠那一场大病,把我的头发通同给病脱光了,而且我比从前也更胖了些。这是我自己就要假也假不出来的。

高渐离 不过我总替你担心。你感觉不到的危险,我比你感觉得更迫切。我近来的心比从前更透明得多了,看的东西也比从前看得更深更远。我们以前做过的事,我觉得都是很浅薄的。就拿我们的好朋友荆轲来说吧,我觉得他很可惜,被人糟蹋了。本来他是有学问的人,偏偏被人家利用来作为了刺客。假使燕太子丹能够拿兵给他带,拿国家大事给他处理,我不相信燕国就一定要灭亡。(沉默,若有所待。)

宋意 (闭目沉思一会)你这个意思,我倒还能够体会了。你的见解,和以前是有些不同了。

高渐离 所以你假如是听信我的话,我倒希望你改变作风。

宋意 (闭目沉思,有间,睁目凝视高渐离)怎样改变?

高渐离 我希望你把这种走江湖的刺客生涯告一个段落。(略顿)用刺杀来解救困难的想法,已经过时了。荆轲所不能做到的事,我们也断难做到。即使你做到了,你刺杀了一个人也解救不了天下人的苦难,说不定这苦难还会愈来愈深。所以我觉得这种生涯是没有意思的。

宋意 你是要叫我做一个隐君子,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吗?

高渐离 不,我也不是那样。我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更有作为的人。不出十五年之内,我看定,天下一定要大乱。现在天下的人都成了奴隶,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了。但是大家还在忍耐,忍耐。人人都是有好生之德的,不到万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铤而走险。所以大家都好象在天旱的时候等待甘雨,至少也希望有得一点云彩来把那炎炎的烈日遮蔽一下。然而太阳老是愈来愈猛,逼得什么都干枯了。只要谁点一把火,立刻便要大火燎原。这光景,我看,不出十五年一定要爆发。(略顿)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做到一位点火的人。

宋意 高渐离,你把我估价得太高了。假使荆轲还在,他一定值得受你这样的期待。但我根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狗屠。

高渐离 一个人固然不可以妄自尊大,但也不可以妄自菲薄。我们即使做不到,也要努力朝那个方向走。自己做不到,也要帮助别人做到。成功不必在我啦。荆轲虽然死了,世间上一定还有荆轲那样的人。我们假如发现了那样的人,就得帮助那样的人成就大事。最要紧的还是要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要晓得老百姓的甘苦,要能够替他们想办法。(突然惊觉)唔,你听,有什么人来了!

宋意 (倾听)我没有听见什么。

高渐离 不,人很多,脚步的声音很多!是向着我们这里来的。

怀贞夫人亦走出倾听,声音渐近,直至左侧门外,门上有急骤的敲门声。怀贞夫人前往为之开门,夏无且率领卫士数人冲入。在室中佇立,凝视宋意。宋意与高渐离均起立。

夏无且 (指宋意)这位就是新来的方士商遗吗?

宋意 (极力镇静,用假声)是,我是商遗。

夏无且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宋意 我是从泰山来的。

夏无且 你是高渐离的朋友?

宋意 不,不是。我觉得他这人很稀奇,我是来看稀奇的。

夏无且 (迟疑了一会)唔,算是我的误会。我还疑心,你就是宋意。大凡作鬼的人就连改假名字都有时候要露马脚的。商遗,宋意,声音很相近啦。我也问了问你的身裁。看来的确是我误会了。宋意没有你这样胖,也不象你这样秃头啦。对不住,搅扰了你们。(还向高渐离)不过你要的铅条我给你带来了。高渐离!(自卫士之一手中取铅条一束授之。)

高渐离 (接受着)多谢你。

夏无且 这东西我很多,将来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希望你多编些曲子。

高渐离 谢谢你。

夏无且 好,对不住,搅扰了。(挥卫士)转去!

卫士及夏无且均下。怀贞夫人又将门键上。

怀贞夫人 (至高渐离前)把铅条给我吧。(接过铅条,返入内室。)

宋意 (瞠目结舌者有间)好了,高渐离,我决定遵从你的意思,我要认真改变作风了。请你给我一些办法。

高渐离 要动手做就有办法,路是人走出来的,要走就有路。我现在空空洞洞地也说不出什么来。我看,你应该研究一下兵法,孙膑[4]、吴起[5]、司马穰苴[6]、信陵君,他们的兵法书,你都可以读一读。儒家和法家的书,特别是荀卿和慎到[7]的书,你也可以读一读。你能够到江东去,是一条出路。那儿楚国的遗民很多,楚国和秦国的仇恨最深,秦国的势力也有点鞭长不及,将来天下大乱的时候,一定是从那儿开头。你假如肯听,是会有好处的。

宋意 照着你这个意思办,我要从新做人。你自己呢?你究竟打算怎样?

高渐离 我吗?我是不中用了。

宋意 怎么的?你怎么这样的颓废?

高渐离 我是腐了的人,眼睛瞎着也不能够做应付外界的事。我还要告诉你,昨天我又开始在喀血了,我现在也是在发烧。

宋意 (抚其额)哦,真在发烧!我不应该让你说了这么多的话。

高渐离 不要紧的,你来,我实在高兴,我又算了了一桩心事。我们分道扬镳好了,你去开辟未来,我来承继既往。就是怀贞夫人我也替她考虑过。她的面容已经毁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容易被人发现,因而我看她也就只好和我一样走着以往的路了。

宋意 好吧,我接受你的指示。我告诉你:我打算稍微改换一下我的名字。我想改成“宋义”,义是道义的义啦。十五年之后假使有这个名字传到你的耳朵里来,请你高兴吧,那就是你的一位朋友替你实现了你的意志了。

高渐离 (不觉潸然)我真高兴,我是用不着等到十五年之后的。宋意,你还记得我们在宋子城外相会时的情景吗?

宋意 怎么不记得?那大槐树下的酒家,那白渠河畔的幽雅,那夏无且的诡诈,还有那位小宝宝的天真,那位老婆婆的多话……我怎么会不记得?

高渐离 那位天真的小兄弟,那位多话的老婆婆,你怕不知道吧?就在你走了之后,他们为要保护我,保护怀贞夫人,都被夏无且嗾使着卫兵们把他们活活□死了。

宋意 啊,被□死了!我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好,我不想再多扰你了,请你安心的静养。就在今天晚上我要冒着大雪远走江东。(着帽,向衣架取外氅,披上。)

高渐离 好的,我也不想久留你了。千万保重。(拱手。)

宋意 (亦拱手答礼)保重,保重。(向内室呼出)怀贞夫人,保重!

怀贞夫人自内室出。

怀贞夫人 你就要走了吗?

宋意 (向左侧门走去)我走了,我要连夜的离开这儿。

怀贞夫人 真真地希望你千万保重。(送宋意至门次。)

宋意 多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行至门次,复回顾高渐离。)

高渐离立室中,凝目注视,宋意下。

怀贞夫人倚门而立者有间,室外有打三更之声。

怀贞夫人 (回身将门关闭,至高渐离前)已经打三更了,我看你可以休息了吧,我的针黹也只要几刻工夫就会做好的,请你放心啦。

高渐离 多谢你,我的确也有些疲倦了,就请让我先睡吧。

怀贞夫人 那样很好,你使我也放心。(扶高渐离至床,帮助解脱衣履,让其睡好,并将被褥为之盖上。)

高渐离 (连说)对不住,对不住。

怀贞夫人在四处略作收拾之后,将室中灯亮全灭。

——幕下

[1]黄、农,均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黄,即黄帝,姬姓,号轩辕氏。农,即神农氏。

[2]韩终、侯公、卢生、石生,皆秦方士,曾被秦始皇派遣求见仙人,或寻求长生不死之药。

[3]语见《庄子·胠箧》。

[4]孙膑,战国时齐国阿(今山东阳谷东北)人。孙武后代。曾与庞涓同习兵法,庞忌其才,将其诳骗至魏处以膑刑,故称。

[5]吴起(?—前381),战国时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任魏将时,屡立战功,被魏文侯任为西河守。后遭谗逃往楚国,助楚悼王变法。悼王死,起被旧贵族杀害。所著兵法四十八篇已失传,今本《吴子》六篇系后人所托。

[6]司马穰苴,本姓田,春秋时齐国大夫,因做过执掌军政的大司马官,故称。其兵书称《司马穰苴兵法》。

[7]荀卿(约前313—前238),名况,又称孙卿,战国时赵国人。曾为齐稷下祭酒,楚兰陵令。《汉书·艺文志》著录《孙卿子》三十三篇,今称《荀子》。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战国时赵国人。曾在齐国稷下学宫讲学。《汉书·艺文志》著录《慎子》四十二篇,今存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