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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七卷 §第一幕 通济桥畔劳军

右侧现桥头一座,前手有一碑题“通济桥”三字。桥下为盘龙江之支流,岸边有石栏杆环护,向左绕去,隐没于左手一带黄色围墙之后。围墙前手有山门一道,斜向,额题“觉照寺”三字。门前有石阶数段,阶之左右有石制骆驼卧像各一。正面,门之右侧有山神祠一座。左前方有大柏树一株,有圆形石坛围护其根。

三月初旬时分,桃李花盛开,墙头有红白花枝露出。

幕开,右手远远有一阵军号之声。阿盖公主领施继宗、施继秀二侍女,兴致冲冲地由寺门跑出。阿盖年二十许,着蒙古少女装,手中持芍药花一簇。施继宗、施继秀着汉装,施继宗年十五,施继秀年十三。三人在阶上佇立,张望一会。

施继秀 好一大队人马呢!一定是摩呵罗嵯[1]段总管[2]到了!

阿盖 不会的吧,爸爸都还没有来啦。

施继秀 我要到桥那边去看看,我猜想一定是大总管到了。

(匆忙向桥头跑去,由桥上下场。)

阿盖下阶,施继宗随之,步至后手(即后侧)骆驼石像侧。

阿盖 我们就在这骆驼背上坐着看吧,你坐在那边。施继宗扶阿盖,横坐驼峰间,退至前手之驼背相向坐。军号之声愈近,施继秀由桥头跑出。

施继秀 (喘息着)我看得很清楚,一定是段总管回来了。阿盖与施继宗自驼背下。

阿盖 你怎么会断定是他?

施继秀 我看见一大队由前方回来的队伍啦,后面有一员大将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就跟生在马背上的一样,辨不出是人还是马。而且……

施继宗 啊,那恐怕真是摩呵罗嵯啦。

施继秀 后面还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跟着,打着一面白色的大旗,上面绣着红字……

施继宗 你看出是“段”字吗?

施继秀 在风里招展着,看不大清楚,看来好象是“段”字。

阿盖 那么,一定是摩呵罗嵯了。我爸爸到现在都还没有来,这怎么好呢?

施继宗 是的啦,原说是要在这儿迎接段总管的。

施继秀 不过王妃和公主都在这儿,段总管一定会高兴的。我要进里面去禀报王妃去!(匆忙跑入寺内。)

阿盖 爸爸上了年纪,做事总不够敏捷。想这一次摩呵罗嵯对于我们梁国,真是重生父母啦。

施继宗 真的,要是没有他,我们怕连性命都没有了。

阿盖 可不是吗?我们不是差不多都跳进滇池里面去了吗?你想,那明玉珍[3]的兵,就跟潮水一样涌到了我们云南来,一直涌到了这儿的金马山,我们的文武官员净都逃跑了,假使没有段总管从大理带领了他的子弟兵来,我们还能够得救吗?他一来,便把这股潮水给挡退了,而且他一直追赶前去,听说追到了七里关的啦。

施继宗 公主,你看见过段总管没有?

阿盖 好几年前他来跟爸爸祝寿,我看见过他一次。

施继宗 他是怎么样子的人啦?

阿盖 我们皇祖成吉思汗[4]的像,你是看见过的吗?

施继宗 喏,王宫里不是有?

阿盖 是的,我看他就有点象我们皇祖成吉思汗。

施继宗 他有那么大的年纪吗?

阿盖 不,他要年青得多啦。

施继宗 他有多大年纪了?

阿盖 算起来,现在怕有四十岁左右了吧!

施继宗 听说他的夫人在两年前过了世啦。

阿盖 (警觉)你听,妈妈他们好象快要出来了。

王子穆哥由寺中唱出,着蒙古装,年十二三岁。

穆哥 (唱)好个摩呵罗嵯段总管!

哟噫,哟噫,哟!

光辉普照锦浪十八川[5],

哟噫,哟噫,哟!

生擒红巾明二[6]回云南,

哟噫,哟噫,哟!

南家蛮子不敢再造反,

哟噫,哟噫,哟!

(在门阶上向阿盖与施继宗即行发问)真是段总管回来了吗,姐姐?

阿盖 还不知道啦。你听,那军号又吹起来了。

军号之声复起,其声甚近,继之有人马杂沓声。

穆哥跑至桥头瞻望,阿盖与施继宗亦呈紧张之色。

王妃忽的斤自寺门走出,有二宫女相随,三人均着蒙古装。宫女之一怀抱一个满月的小王子。忽的斤年约三十,其装特华贵,头上着一高帽,颇类笾豆之形,高约尺许,上嵌珠宝,色彩绮丽(参看《元后像册》)。施继秀随其后。

王妃立于门阶上,宫女甲、乙分侍于门之两侧。

阿盖与施继宗侧身向之,俯首敬礼。

穆哥 (自桥头张皇跑来)啊,来了,来了。

王妃 穆哥,是不是摩呵罗嵯啦?你看清楚了?

穆哥 (奔至其母之侧)是他,是他,我看一定是他。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大披风,头上打着一个白色的包头,还有一个英雄结子,完全跟倮罗[7]那样。我看见他从一匹白马上跨下来了,他们向这儿走来了。

王妃 就只他一个人吗?

穆哥 有很多的人,都劄在路边上的。前面只有两个兵引着他来了。

王妃 (自语地)车力特穆尔是跟段功追去的,怎么只是段功一个人回来呢?这可奇怪了。你爸爸又还没有来,今天对于段功不免是有点冷落了。

穆哥 妈,有你在这儿啦。还有姐姐和我也可以招待他的。

王妃 好,你们不要说话!你们都好生静静地站着,我看见他的卫兵都走上了那边的桥头了。(向桥头走去)我要去迎接他,使他感受着我们对于他的光宠。(步下门阶。)

穆哥 妈,我要跟你去。

王妃 好的。

二人向桥头步去,在舞台正中处站立,施继秀轻轻地步至阿盖身旁。

卫兵二人出现于桥头,见王妃即屈左膝敬礼。

卫兵二人 向王妃殿下敬礼!

王妃 (略略颔之,以手指挥)你们辛苦了。各自执行你们的职务,不必拘礼。

卫兵二人 谢恩。(起立,步下桥头,侍立于两侧。)

参政车力特穆尔出现于桥头,白包头、白披风,脚着芒鞋。披风下露出戎装,佩大刀一柄。见王妃即行礼。

车力特穆尔 车力特穆尔请安!

王妃 (笑出)啊哈,原来才是你呀。他们都说是段总管啦。

车力特穆尔 (一面由桥头步下)段总管还要后一步,他也很快就要到了。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了国王殿下,他一直赶上前面欢迎他去了。

王妃 难怪得。我们在这儿净等他,老是不见他来。车力特穆尔,你这一次的功劳可不小啦。听说你亲自把明二都活捉着了。

车力特穆尔 可是这事情还有点麻烦,段功说他不是明二。

王妃 不是明二?不是来侵犯我们云南的那员大将吗?

车力特穆尔唉,段总管说他不是。他还说他是建昌[8]的倮罗酋长的儿子阿黎咧。

王妃 哦,可是国王已经给你们奏上燕京去了。论功行赏,封你为云南行中书省的丞相,段功为平章政事。[9]我倒要向你贺喜啦。

车力特穆尔 多荷国王和王妃的栽培,不过恐怕段功不会心服的。

王妃 那也没有什么,只要朝廷谕旨下来,任何人都不能够违抗的。我倒很奇怪,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车力特穆尔 我这是学的段功啦,完全变成倮罗了。啊哈哈哈哈。不过这样的装束,在行军中倒很方便。(向阿盖)啊,阿盖公主,你抱了那么一簇鲜花!可是送给我的吗?

阿盖 对不住,我是准备送给那认真把敌人赶走了的人。

车力特穆尔 吓吓,你是准备送给段功的啦,是不是?也好,我倒不稀罕这些一晚上就会凋谢了的芍药花,我倒希望你这朵起死回生的押不卢花啦。吓吓吓吓。

阿盖侧目鄙视之。

王妃 (呈愠色)车力特穆尔,你怎的在我面前放肆?

车力特穆尔 吓吓,岂敢,岂敢。不过我实在是诚心诚意地想做你的女婿啦。

王妃 你少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我看你也怕劳顿了。我们到庙里去休息休息一下吧。

车力特穆尔 是,是,遵命。(指宫女手中所抱之小王子)这就是新添的小王子吗?

宫女 是啦,刚好满月。

车力特穆尔 让我抱抱看。(接过王子)呵,可爱得很。(亲其两颊后,复将王子授还。)

王妃 你这两名卫兵可叫他们过桥那边去等着,这儿用不着他们。

车力特穆尔 是。(命令卫士)你们过桥那边去。

卫士应命下。

王妃 (向其余的人)阿盖,你们可以留在这儿,回头也不必来打招呼,我是自会出来的。

阿盖 是。

王妃 穆哥,你也留在这儿……

穆哥 我是要留在这儿的。我还要看段总管咧。

王妃 (向宫女甲、乙)你们两个陪我进去。

宫女甲

是。

宫女乙

王妃前行,车力特穆尔随后,在经过阿盖之前,侧首向之作媚态,阿盖鄙夷之。二人入门后,宫女随后。

余人初均侧身俯首目送,待王妃进门后,穆哥即以两手食指翻出左右下眼脸,伸舌作怪状。

静默有间。

穆哥 (转过身来)哼,捉迷藏去喽。

阿盖 (制止之)阿弟,你不要乱说!

穆哥 我没有说什么啦,我是要你们和我捉迷藏。

阿盖 你总是爱顽皮,妈妈晓得了,会要你的命!

穆哥 不稀罕,不稀罕,她一定要的话,我就送还她。

阿盖 (抚慰之)小弟,你听姐姐的话,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你使我够担心咧。

穆哥 好姐姐,我不这样了。你不要担心吧,好姐姐,我们来讲点别的故事。

阿盖 好的,我讲给你听,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说妈妈的坏话,不然我就再不给你讲故事了。

穆哥 我不是说过我不说了吗?

阿盖 你要发誓,我不相信你的话。

穆哥 好,我就发誓。……

阿盖 你发誓啦。

穆哥 我要是再说,我就……被孔雀吃进肚里去!

阿盖 你真是调皮!

穆哥 好说,姐姐,她老是虐待你啦。而且……

阿盖 (急制止之)你还要说?

穆哥 她还欺负爸爸。我实在气不过。

阿盖 你老是说这样的话!好,你说,你说!我不睬你了。

(生气,向桥头走去。)

穆哥 (追去,执其姐姐之衣袖)姐姐,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要生气。

阿盖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呢?

穆哥 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以后要装一个哑子。(以两手掩嘴)还要装一个瞎子。(以两手蒙眼)还要装一个聋子。(以两手蒙耳)还要装一个鼻子不通,大肿伤风。(以两手蒙鼻。)

阿盖 (嗤的一声笑出)你能够那样,真是再好也没有。

穆哥 好,好,你给我讲故事吧。只要你讲故事,我什么都肯。——哦,你听,又有军号在响了!

继闻军歌之声。所唱者乃段功所自作之军歌。

去时野火遍山赤,凯歌回奏梁王怿。

自冬抵此又阳春,时物变迁今又昔。

归来草色绿茸茸,萌芽甲折何生意!

杜鹃声里日如年,好归去!

在军歌声中穆哥急忙跑上柏树坛上去张望,继复登上柏树的枝头。

穆哥 啊,看见了,看见了,爸爸和另外一位穿黑披风的人都下了马了。……他们被好些人簇拥着,都向这儿来了。……好多的人马呀!……有象呢,还有驼骆呢!……在后面跟着一大队。……

阿盖 (急忙回至树下)小弟,你快下来,跌倒了怎么办?

穆哥 不,我不下来,在树上好看。

阿盖 人都来了,你何必在树上看呢?爸爸到了的时候,你来不及下来的。

穆哥 好吧,你们站开些,我要一步跳下来。

阿盖 要不得,你会跌着的。

施继宗、施继秀亦步至树下。

施继宗

(同时)会跌倒的啦,殿下。

施继秀

穆哥 你们不要我下来吗?那我就不下来。——哦,他们已经上了桥了。爸爸是走在前头,后面跟着那位穿黑披风,打黑包头的大汉。一嘴都是胡子啦。啊,真象皇祖成吉思汗!那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开始唱出)

好个摩呵罗嵯段总管,

哟噫,哟噫,哟!

光辉普照锦浪十八川,

哟噫,哟噫,哟!

生擒红巾明二回云南,

哟噫,哟噫,哟!

南家蛮子不敢再造反,

哟噫,哟噫,哟!

三人在树下甚呈焦灼之态,一面顾虑着穆哥,一面又关心着桥上的来人。但在穆哥唱歌声中,梁王与段功已步出桥头。梁王年六十,须发皆斑白,其装束与忽必烈[10]遗像相似。段功如穆哥所述,因在军中日久,胡须蓬生。左耳着一大耳环。披风之下戎装佩剑。腿部有护甲,脚着芒鞋,状甚英武。其后尚有段功部下杨渊海及梁王侍臣驴儿达德、观音保、矢拉与警卫等相随。

阿盖 (惶急)爸爸他们都来了!

梁王 (站在桥头)你们在那儿唱歌吗?

阿盖 小弟爬到树上去了。

穆哥 我要跳下来。

梁王 那可要不得,弄得不好,会把脚跌断。(回顾)你们哪一个去把他接下来吧!

段功 (匆促向树下走去,甚为飒爽)王子,我段功来接你下来!

穆哥 好啊,我真高兴。

段功在树下张开两臂,穆哥跃入其怀中,紧抱其颈。段功抱之至舞台中部。

梁王(笑容可掬)看见你们这样的情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笑出眼泪来了呵。穆哥,你赶快下来。

穆哥 啊,我真高兴,我还要摩呵罗嵯抱我一会。

梁王 (缓步下桥)你不要太纠缠了,段总管在路上很辛苦了,我要让他休息休息一下。

穆哥 好的,好的,我不再胡闹了。

段功将王子放下。

梁王 段总管,我这个小儿,你五年前是看见过的。你看,他是长得更顽皮了,是不是?

段功 穆哥王子,真是天真活泼,可爱得很。

余人陆续下桥,侍立于桥之两侧适当地位。

梁王 (指阿盖)还有我这个女儿,你也是看见过的,她也长得这样大了。

段功 这就是阿盖公主吗?(准备行礼。)

梁王(指阿盖)阿盖,你们怎么不先向段总管行礼啦?都呆了吗?

阿盖忙将手中芍药递予施继秀,向段功行礼,段功同时答礼。

穆哥 摩呵罗嵯,我也向你敬礼啦。(行礼。)

段功(答礼)啊,王子,你真活泼,你将来一定要成为拔都[11]大元帅第二的。

穆哥 嗯,摩呵罗嵯,你还不知道呢,我的姐姐说你象我们的皇祖成吉思汗。

阿盖 (略带羞涩)小弟,你!

梁王 (笑)哦,这一说,倒是真象,真象,不仅面貌象,连精神也象啦。

段功 那会折我的福了。

穆哥 嗯,我还要告诉你啦,我姐姐的那把芍药花,你猜,是要送给什么人的?

阿盖 (目之)小弟!

穆哥 嗳哟,嗳哟,姐姐,你既折了来要送给段总管,又怕什么呢?继秀,你拿给我!(从施继秀手中受花)我来代替姐姐献花。(向段功献花。)

段功 (略略踌蹰)真是公主要送我的吗?

阿盖 (羞怯)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表示敬意的。

段功 (受花)啊,那我真是光荣得很。我很感激,我很多谢。(再向阿盖行礼,阿盖亦回礼。)

梁王 (甚为高兴)阿盖,你这项礼物,倒比我所想到的礼物更有意思啦。段功,你这一次的功劳真是大到无以复加,我们实在想不到什么适当的礼物来报酬你。你把我们梁国救了,把我们一家人救了。你是我们云南人的重生父母,我就把全部云南送给你,都觉得太轻微了,没有你的功劳万分之一的重。我虽然奏明了朝廷,拜你为平章政事,但那样的宫职,比起你的功劳来,真是只有芝麻大点啦。

段功 殿下,你太把我夸奖了。

梁王 不,我实在嫌我的嘴生得太少,又嫌我的年纪活得太老。假如我有得一千张一万张的嘴,假如我能活得一千年一万的寿命,我要时时刻刻象诵经一样,称颂你的功德。

段功 殿下,殿下的寿数是万年无疆的,不过殿下对于我的褒奖是太隆重了,我怕我的背脊骨就要折断了。其实这一次的胜利,并不是我段功的功劳,而是云南老百姓的功劳。没有老百姓的帮助,我们是绝对没有办法的。云南的老百姓起初是很欢迎明二的,假使明二能够象他们在四川境内一样,不乱抢,不乱杀,不失掉云南的民心,我要直愎地说:连我都是要拥护他的啦。

梁王 是的,你说得很好。我现在要唐突地问你一句啦,段功。

段功 大王有什么咨询,我是知无不言的。

梁王 没有别的,我只想问问你的家事。听说你的夫人已经过世,是真的吗?

段功 是,拙荆高氏已经过世三年了。

梁王 你怎么还不续弦咧?是不是已经有了聘定呢?

段功 还不曾考虑到。因为拙荆高氏留下了一儿、一女,长女羌奴已经满了十二岁,儿子段宝也快十一岁了。为了一对儿女,我不很希望使他们再失掉一次母亲。

梁王 你这意思是……

段功 照一般的经验说来,凡是做晚母的人是不容易称职的。

梁王 哦,我明白了。假使有得一位贤淑的女子,能够使你的儿女感觉着就和自己的亲生的母亲一样,那你便会续弦,是不是?

段功 大王你思虑得很周到。

梁王 这事情我是很有经验的:因为我正是一个过来人啦。不过我还要冒昧地问你一句。

段功 请大王不要顾虑。

梁王 你觉得我的女儿的性情怎样?

段功准备回答,但有些踌蹰。

梁王 (插断之)不过只见得一两面,当然也是不容易判断的。可你在外面是不是听见过一些风评?你可以把你所听到的和所看见的,品衡品衡一下。

段功 要请大王和公主恕我的冒昧。

梁王 你也不要客气啦。你就把她说得很坏很坏,我也不会生气。希望你坦坦白白地照着实在的话说。

段功 我们在大理早就听说公主十分贤德;到了云南来,又听见外边都在说,公主是起死回生的“押不卢花”。

梁王 (含笑)外边有这样的说法吗?

段功 有的,就是车力特穆尔参政也常常在我面前这样夸讲的。

梁王 那么,据你现在看来是怎样呢?

段功 要请再恕我的冒昧……

梁王 你丝毫也用不着顾虑。

段功 (略略踌蹰)我觉得外边——外边的风评有点不大相称。

梁王 (略现失望)哦?

段功 据我看来,公主倒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位可尊敬的人。

梁王 (大笑)啊哈哈哈哈,妙哉,妙哉!我没有想出,你还这样的善于辞令。可是我还是要把阿盖当成一朵花看,因为女儿原是一朵花啦。没有毒的花原是很可爱的,有时候连我们人都赶不上的。段功,你觉得怎样呢?我的女儿送了一簇芍药花给你,我现在也打算把我这朵押不卢花送给你啦。

段功 (有些惶恐)大王,我不敢作这样的非分之想。

梁王 哎唵,你不要客气。我可要问问我的女儿了。阿盖,你觉得怎样啦?

阿盖在梁王与段功谈话之间,久已不胜其羞涩,经此一问,满脸涨得通红,一纳头向寺门跑去。但在寺门口不期与王妃相遇。王妃与车力特穆尔及宫女鱼贯而出。

王妃 (责阿盖)你怎这样的慌张!

阿盖住脚,立于门次。王妃与车力特穆尔下阶。宫女在门阶上适当地位侍立。

梁王 (见妃)啊,忽的斤呀!你来得恰好。段功回来了。你来见见他吧。

段功 (向王妃敬礼)敬候王妃殿下万福。

王妃 (略略答礼)段总管,我恭贺你啦。你建立了这一次的大功,国王已经奏封你为平章政事了。

段功 多谢国王和王妃殿下的恩被。

梁王 其实小小的这点从一品的官儿是不足重视的。唵,忽的斤,我想来你也一定会高兴。我觉得段总管这一次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他救了我们云南的老百姓,也救了我们一家子人,我实在找不出适当的东西来报酬他。我刚才正在这儿说起,我要把我们的女儿阿盖,许给段总管。就这样让我们结成父子的亲谊,在我是十分心满意足的,你觉得怎样?

王妃(含笑)段总管是怎样呢?怕委屈了吧?

段功 殿下,我不敢妄冀非分。

梁王 唉呃,我是有经验的人,他这样谦虚,就是表示满意喽。

王妃 (笑)哦哈哈,阿盖又是怎样呢?

梁王 你还没有看见她吗?我刚才一提到这话的时候,她就羞得满面通红,一纳头,就跑去碰着了你。你不记得我从前向你求婚的时候了吗?那时候你不是也羞答答的,一纳头便倒向了我的怀里?唉,那是因为没有人在我们的面前啦。有人在面前的时候,就只好红着脸跑开,一个人去藏着私下高兴的。(见阿盖向寺内隐去)哦,你看,你看,她跑去躲起来了,那就是千肯万肯的表示了。好,我就这样的决定了,今天是很好的日期,我们在这儿的东寺欢迎了段总管的凯旋,回头我们回到城里去,便举行洞房花烛的喜事。(回顾施继宗、施继秀)你们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公主吧,说不定她还在那门背后藏着的。

穆哥让我先去看。(飞跑入寺内。)

施继宗、施继秀鞠躬后向寺内走去,但未走到寺门,穆哥忽然由门口出现。

穆哥 (大声地)姐姐果然藏在这门背后,我一来,她就跑了。一个面孔就象一个红花瓶,两只耳朵都涨得通红了。(说罢返身入内。)

施继宗、施继秀亦向寺内隐去。

梁王大笑,余人均莞尔,独车力特穆尔有啼笑皆非之感。

梁 王 好了,好了,这事情就完全决定了。

车力特穆尔(故作镇静)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实在是很值得庆贺。不过我们天朝的律法似乎和刚才的决定有一点儿抵触。

梁王 哦,车力特穆尔你的意思是?

车力特穆尔 我们天朝的律法,蒙古与蒙古族外的人是不通婚姻的。

梁王 这倒是值得考虑的啦。

车力特穆尔 是的,大王,这实在是值得考虑。大凡一件事情,假使轻率地决定了,后来往往会追悔不及,弄出一些悲惨的结局来,一直到不可收拾。尤其是婚姻大事,我觉得应该慎重了还要慎重。

梁王 你的意思很是周到,我很感谢你。不过问题还是要看究竟是不是有这么一条律法。(指廷臣之一)驴儿达德你说吧,天朝是不是有这么一条律法呢?

驴儿达德 唉,好象是有这么一条,好象还是皇祖成吉思汗定下来的。

梁王 (微笑)哼哼,你是一个好象派。(再指其他一人)观音保,你呢?

观音保 是有这么一条律法的,不过不是皇祖成吉思汗定的,好象是世祖忽必烈皇帝定下来的。

梁王 (仍微笑)你是半个好象派,(指第三人)矢拉,你说说你的意思看?

矢拉 (坚决地)是有这么一条律法,而且确确实实是世祖忽必烈陛下定下来的。

梁王 (笑出)哈哈哈,你是完全不象派。你们这些宝贝,不知道究竟读过一两本书没有?天下本来是一家。远的且不必说吧,就是到了我们本朝,南宋的幼主北上之后封为了瀛国公[12],还招为了驸马啦。而且方今天子妥欢帖睦尔[13]陛下据说就是瀛国公的儿子呢。你们说吧,要是蒙古人不同族外通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咧?

诸人均无言,面面相觑。

梁王 好,我对于这件事情认为是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方今天下一统,更不好在这些地方来分彼分此,就算是有这样一条律法吧,到了现在都应该把它来废除,何况是根本没有呢!车力特穆尔!我多谢了你的关心。不过我却关心着另外一件事情,倒很想把它来弄得一个水落石出。(略顿)唉,就是你生擒明二的那一件啦。因为我已经禀报上朝廷去了,要是不是明二,那就成为了诳报军情,而且还是一种欺君罔上的行为,我们非得立刻补报更正不可。(向段功)段总管,我想把他叫到这儿来,当面审问一下,他的伤是已经好了吗?

段功 是的,他已经能够走路了。

梁王 (向桥头卫士)那么,你们走一两个人去,把那明二传来。

段功 杨渊海,你去把他带上来吧。

杨渊海 是。(随带二卫士由桥头下场。)

王妃 (向梁王)巴匝拉瓦尔密,我看你站得太乏了,你何不到那边去坐坐?(指柏树之坛。)

梁王 好的,我们一道去坐坐。

梁王、王妃就座。

梁王 唉,车力特穆尔!

车力特穆尔 有。

梁王 你禀报回来的时候,说是“生擒了明二”;究竟是根据什么的?

车力特穆尔 我是根据千真万确的物证。因为我捉着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盾牌的背面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头盔和铠甲上也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宝剑的把子上也有“明二”两个字的铭章,差不多全身都是“明二”。

梁王 就只差他的身上没有刻着“明二”两个字,是不是?

车力特穆尔 唉,人是服装造成的啦,殿下。

梁王 好的,(回向段功)你又怎么晓得他不是明二呢,段功?刚才你在路上没有说得十分详细。

段功 我是凭那人的口供和外貌来判断的。回头他来的时候,大王一眼就可以明白了。他还是一个年不满二十的青年,而且根本就不是汉人,怎么说得上是明二呢?明二是明玉珍部下的骁将,他是黄陂的人,年纪已经四十多了。而且,一军的统帅受了伤,便被人抛弃在路旁,那也不近情理。所以我认为这是明二的缓兵之计,所谓“金蝉脱壳”。

梁王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

车力特穆尔 可是一个人的年纪你是不能够专从外表来判断的。并且他自己说不是明二,你就能够相信他不是明二吗?

梁王 你们不必争论,回头一看,大家就可以下一个公平的判断。你说他是明二,自然是有你的根据,但是段总管说他不是明二,我想来也不会是毫无根据的。认真说,在我自己,倒希望他真正是明二啦,唉,不过,哦,他们好象都已经来了。桥上有人在走动了。

杨渊海由原道上。其后为建昌阿黎,即伪“明二”,被二卫士拥着,出现于桥头。阿黎年约二十,身着囚衣,赤足,两手反剪,头上有椎髻。

杨渊海 (在桥头屈左膝)启禀大王,明二解到。

梁王 你叫他们把他带上来。就让他坐在那儿地面上好了。

(指舞台正中处。)

杨渊海 (起立)是。(指挥卫士)你们把他带上去。

卫士引阿黎下桥,使之就座于地。复退至桥畔侍立。

梁王 这还是一个小孩子啦,怎么也还不会上二十岁的。(回问其妃)忽的斤,你说是不是?

王妃 (略略颔首)你还是详细地问问他看。

梁王 你这个俘虏,我问你,你是明玉珍的兄弟明二吗?

啊黎 我不是明二,我是建昌的倮罗阿黎,我的父亲是建昌的酋长。

梁王 你有多大年纪了?

阿黎 我十九岁。

梁王 你怎么又到了明二的军队里,冒充起明二来了呢?

阿黎 因为明玉珍另外还派遣了一支大兵来攻打我们建昌,带兵的大将叫着邹兴。父亲要我到播州[14]各地的蛮洞里去求救,没想出在路上却被明二的军队把我捉着了。明玉珍的军队在四川境内是不乱杀人的,因此他们也就没有杀我。我跟着他们到了云南,明二时常把我放在他的身边,要我教他各种的番话。最后他们打败了仗,一直逃到了七里关,我的两只大腿上都受了箭伤,走动不得,追兵又来得很紧,明二便叫人把我装扮起来,把我丢下了。沿途还丢了不少的辎重和金银财宝啦。

梁王 唔,这话是很近情近理。(回顾车力特穆尔)车力特穆尔,看来你是完全中了明二的计。忽的斤,你觉得怎样?

王妃没精打采地微微点头。

车力特穆尔 是,那么殿下,请你处治我的诳报军情之罪。

梁王 不,你也不必兴奋。擒着了明二,固然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即使没有捉着明二,你们的功劳也就不小了。我只好再照实向朝廷补报上去,我想朝廷方面也不会怎样申斥你的。只是这个阿黎,应该怎样处分他呢?

车力特穆尔 他跟着明二来侵犯我们云南,他是一名奸细,请把他斩首示众!

梁王 (向段功)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段功 我觉得这个孩子倒还有一片的天真,我想请大王饶恕他的活命,将来建昌一带的人或许会感恩怀德。饶恕一个人可以表示恩德,杀掉一个人不足以表示威武。象明玉珍和明二都还知道以不杀人来收揽人心,大王何必一定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子呢?所以我想请大王饶恕了他。

梁王 唔,说得很有道理,我听从你的话,就把这建昌阿黎放在你的监管之下,你也可以教导教导他,看他真正是好人的时候,不妨把他放回原籍。

段功 多谢大王的厚爱。

梁王 (指卫士)你们来,把他带下去。

建昌阿黎至此向梁王匍匐敬礼,被二卫士拥下。

梁王 (回顾段功)段功,那位杨渊海是什么人?(向杨渊海指出。)

段功 那是大理的一名员外,是同臣下一道由大理出来的。我很得力他。他不仅长于文笔,会做诗,而且还会打仗,不怕死。

梁王 哦,那是难得的一位文武全才啦。杨渊海,你到这儿来。(以手招之。)

杨渊海 (行至梁王前)敬候殿下的指命。

梁王 我要重用你啦,杨渊海,车力特穆尔的参知政事出了缺,你就递补他的地位吧。我回头就要禀报朝廷。

车力特穆尔及侍臣等均呈不悦状。

杨渊海 多蒙大王的提拔,不过我杨渊海是一介野人,从来没有受过朝廷的一官半职,现在突然受着这样的异常的恩典,自己实在是感觉着不能胜任。参知政事的高位,请大王留来任用别的有功的能员吧。

车力特穆尔等闻此,不觉喜形于色。

梁王 我看你不必推辞,你的功劳还算小吗?你们这一次的胜仗救了梁国,救了云南,实在是没有适当的东西可以报答。

杨渊海 小臣实在感觉着不能够胜任。

梁王 唉呃,我看,你不必再推辞了,而且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也能够担任。

杨渊海 大王有什么驱使?

梁王 今天我们云南和大理联婚,但还缺少一位月下老人,所以要请你在参知政事之前,还要参知婚事。

车力特穆尔等一喜一忧,至此均不觉愕然。

杨渊海 (鞠躬)小臣是十分荣幸。

梁王 (起身)好的,我多谢你啦,杨参政,一切都要算是天从人愿。我们现在可以进庙里敬敬香,回头就赶着回城去准备喜事吧。

王妃 (亦起身)我看,我同车力特穆尔可以先回城去一步。因为车力特穆尔刚才已经敬了香,我们先回去也可以早一点儿准备。

梁王 那样更好,就请你们先回去吧。

王妃先行,梁王送之至桥头。二宫女随其后。

车力特穆尔 (行至段功之前打拱)平章公,祝你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可你不要忘记啦,回头应该把胡子剃掉。(作手势。)

段功亦打拱,但无言。

——幕徐徐下

闭幕后,军歌之声复起,歌辞见上。

[1]梵文maharadja的音译,意即“伟大”、“大王”。

[2]总管,官职名,始设于北周,元代为地方高级军政长宫。

[3]明玉珍(1330—1366),随州(今湖北随县)人。元末红巾军首领之一。至正二十二年(一三六二年)在重庆称帝,国号夏,在位五年病卒。

[4]成吉思汗(1162—1227),名铁木真,古代蒙古族首领十三世纪初统一蒙古族各部落,建立蒙古汗国,被拥戴为王,称成吉思汗。后被尊为元太祖。

[5]指大理苍山十八道溪水,即霞移、万花、阳、涌、锦、灵泉、白石、双鸳、隐仙、梅、桃、中、绿玉、龙、清碧、莫残、葶□、南,总称锦浪十八溪。

[6]明二,即万胜,黄陂(今湖北黄陂县)人。红巾军明玉珍部下骁将。据《明史·明玉珍传》载,万胜有智勇,“玉珍宠爱之,使从己姓,众呼明二,后乃复姓名。”

[7]亦作卢鹿、罗罗,彝族旧称。

[8]公元九世纪南诏蒙氏置建昌府,元世祖至元中改建昌路,治所在建安州(今四川西昌)。

[9]行中书省,元代于京师附近地区设中书省,于河南、江浙、湖广、陕西、辽阳、甘肃、岭北、云南等地设十一个行中书省,简称行省。平章政事,元代行中书省设左右平章政事,系行省高级长官,简称平章。

[10]忽必烈(1215—1294),元世祖名,公元一二六○——一二九四年在位。至元八年(一二七一年)定国号为元。至元十六年灭宋,统一全国。

[11]拔都(1209—1256),成吉思汗之孙,钦察汗国建立者。一二三五年率军西征,直达勃列儿(今波兰)、马扎儿(今匈牙利)等地。

[12]幼主,指南宋恭帝赵显(1270—1329)。德佑二年(一二七六年)元兵陷临安(今杭州)时被俘,送至大都(今北京)后降元,世祖赐封其为瀛国公。

[13]妥欢帖睦尔(1320—1370),元顺帝名,明宗子。

[14]古地区名,元时领有黄平府、乌江等三十三地,即今贵州遵义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