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行在,中车府令[1]赵高之书斋。夜,斋内有灯烛。正面一排腰窗,窗户敞开,有竹帘高卷。窗外有庭园,可望见一带山景,山即琅邪山也。半月如钩,在山顶斜挂,上有疏星历落。窗下有适当之椅案布置,但均须宽阔、牢实而低,左隅窗尽处有门,通庭园。左壁前手亦有门,通外室。门上均有帘。二门之间靠壁有书橱,上陈竹简帛书等卷册。有尊形古铜器一,作为花瓶。插有桂花一枝。
右壁靠后有花格门,通内室。前面壁上挂有弓矢之属,其下有短桌。桌上亦有竹简帛书等物。二矮椅左右相向对置。幕开时赵高坐左椅,胡亥坐壁下右椅,相向于大铜簋中掷骰,并以“半两”钱为注。骰子只五枚,以木为之。仅二面着色,上黑下白。黑中二枚上刻小牛(犊),白中二枚上刻野鸡(雉),掷时五枚全黑者为卢,得点十六。三黑二雉为雉,得点十四。三白二犊为犊,得点十。全白为塞(亦称白),得点八。其余为杂点。掷得卢、雉、犊、塞四贵点者得连掷。
胡亥 (掷骰,将身子抬起,盎伏于铜簋上)我刚才投到野鸡,三黑二雉一十四,该我再投了。
赵高 好的。该你连掷,你掷。
胡亥 (掷骰)掷你一个全黑一十六,卢卢卢卢卢。(略顿,不成采,再掷)再掷你一个三黑二雉的肥野鸡,雉雉雉雉雉。(又略顿,看色成杂采)哦,四黑一白,没有点数。
赵高 好喽,该我掷喽,我掷。(掷)掷你一个五木全黑,卢卢卢卢卢。(一子在簋中独转不定)卢卢卢卢卢!唉吓,一手就掷成了卢。我赢了,我赢了。
胡亥 不算,不算。你这转了半天才转定了的,不上算。
(一手将簋中骰子淆乱。)
赵高 好嘛,就算不上算嘛,你看我再掷。
胡亥 你再掷嘛。
赵高 (掷)还是掷你一个五木全黑,卢卢卢卢卢。(改口)雉雉雉雉雉!
胡亥 吓,不成采,再来。
赵高 再来还是一个全面黑!
胡亥 吓吓吓,白虎,就给你的嘴巴一样,没有一点黑。你只有八点,你算输了。
赵高 我才不算输呢,我这五木全白掷成塞是贵点,我还得连掷。
胡亥 你连掷吧!我断定你总归是输。
赵高 好的,我输。(又掷)输,输了,就算是一条大肥猪!
胡亥 (两手伸去握着赵高的手)吓,你这没肾子的,你骂我,你骂我。
赵高 怎么我骂你呢?
胡亥 你怕我不晓得,我的名字是胡亥,亥就是猪啦。
赵高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倒没有存心。那么我就变成狗吧,变成没有肾子的阉狗。
胡亥 (将手松却)没有采。你再掷,总归是你输。
赵高 (掷)输了是我丑,(又掷)算我成为没肾子的阉狗!
(视骰)吓吓,不是狗,是牛。
胡亥 什么,什么?
赵高 三百二犊进十点,十点加八,一十八,已经是我赢了。
胡亥 不来,不来。你这骰子有假,老是你赢。(将骰子五枚投掷房中。)
小宦者一人从左门入,入门即伏于地。
小宦者 启禀中车府令,方士徐福求见。
赵高 夜不成公事,怎么他现在来求见?
小宦者 我也这样回禀过他,他说:有要紧的事情,无论怎么样要在今晚上见你。
赵高 (略作踌躇)你把那地下的骰子拣起来。
小宦者如命拾骰子,放还簋中。
赵高 你没有对他讲:我已经休息了吗?
小宦者 我只是回他:我进去看看。
赵高 好吧,(沉吟了一会)你去叫他进来好了。
小宦者 (应命)是。(退至门次,再伏地一礼,始退出。)
赵高 骰子还掷不掷呢?
胡亥 我不掷了,你这骰子有假。
赵高 哪里有假,是你不会掷。
胡亥 要你才会掷。
赵高 是啦,我告诉你吧。(执骰示教)骰子抓在手里,你要把五个轮成一排,黑白两面的感触要不同些,最好要在手里把它们轮在一面,要手快。这很不容易,但练习久了,便有把握。(把手伸开)你看,我这五个都是黑的。(又将手卷拢)这样轮好后,你的手要振作作势,做些样子,就好象用劲在投,其实你只消从这边上滑下去。(投入簋中)这样,你看,就很容易成采。你看,我这一下不是又成了卢了?
胡亥 唉!当真的!难怪,我说这骰子怎么那样听你的话。(捉骰学掷,但不甚如意。)
赵高 这要慢慢练习才行,只要肯练习,并不困难。
胡亥 这很有趣,我一定要把它学会。
赵高 这种鬼事情多得很呢,只要你感觉有趣,我什么都可以教你。只是有一件事情要紧,在皇上面前你不要走露消息,不然我就不教你了。
胡亥 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傻瓜!连我妈妈和十七个哥哥面前,我都不会告诉他们,你放心。
赵高 要那样,我满有许多玩艺儿可以使你高兴。
胡亥 我真高兴你啦,你比我的妈妈还要可爱。(一面仍在掷骰练习。)
小宦者导徐福入场,伏地为礼。
小宦者 启禀中车府令,徐福先生来了。
徐福 (伏地为礼)敬请府令公晚安。
赵高 (答礼后)你请到这边来坐。(手指窗下坐椅,自己亦移座于窗下。)
徐福 (望胡亥)先要请教,这位是?
赵高 这是第十八皇子胡亥殿下。
徐福 (将两手罩于耳后,示其耳聋)唔,府令公,对不住,我的耳朵有点背。
赵高 啊哈哈哈哈,我把你调查得很清楚,你是假装的聋子,你怕我不知道。
徐福 (谄笑)吓吓吓,府令公,我的耳朵实在不大好,特别是有点伤风的时候更加闭塞。
赵高 你简直是个坏蛋!
徐福 吓吓吓,府令公,请别误会,我并不是坏人啦。
赵高 哈哈,你看,骂你你就听见了。我告诉你,你在别人面前可以装,在我这儿不要来那一套。我再给你介绍一遍吧,这是第十八皇子胡亥殿下。
徐福 (向胡亥叩头)吓吓吓,敬请殿下晚安。
胡亥 (略略领颔)你们谈你们的,不要管我。
徐福 (就座望窗外星月)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皇子殿下和府令公,晚上都要用功的吗?
赵高 是啦,皇上把第十八皇子管教得特别严。因为皇子很聪明,皇上很喜欢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差不多都要把他带在一道,随时都要皇子用功。我这一向在教他读《韩非子》,刚才才用了一番功,现在抽出一点时间来休息休息。
徐福 皇上的管教真是严啦。
赵高 你怕还不十分知道吧,皇上对于一切事情都是很严的。
徐福 听是听见说,不过详细的情形不十分知道。
赵高 幸好你不知道,知道了你会骇倒。我告诉你,单是皇上,一天所看的文件都要用秤称,要称得上一百二十斤才算合格。
徐福 那不是太辛苦了!称不上一百二十斤难道通夜都不睡觉吗?
赵高 好在大家都聪明。因为简牍都是要呈给皇上看的,都做得特别长,特别大。因此呢,也就不曾有过称不上一百二十斤的时候。不过每天晚上都要三更过后,皇上才能休息呢。
徐福 皇上睡得很迟,我在外面也早听见人说,还听说,皇上的睡眠不稳,很不容易睡熟啦。
赵高 皇上正为这件事情很苦,皇上周围的人也为这件事情很苦。你想皇上既睡得迟,又起得早,周围的人怎么吃得消?
胡亥 (突然叫出)哦,卢卢卢卢卢!
赵高 (起身视之)你掷到卢吗?哦,五木全黑,不错,不错。
胡亥 你的法宝,我快要跟你学到了。
赵高好得很,你再练习练习吧。(复归原位。)
徐福 御前的侍医,不济事吗?
赵高 皇上是不大相信医药的,医药的事情的确也很危险,假使要起下毒心,那不是杀人不见血的吗?
徐福 唉,唉,唉,有良心的医生呢,倒不尽然吧。
赵高 一个人谁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怎么知道?
徐福(搔头)唉。……
赵高 不过皇上倒还相信一个人,只有他的药,有时还可以服服。可是服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效。
徐福 是谁呢?倒要请教了。
赵高 是侍医夏无且啦。十年前,燕国的太子丹派遣刺客荆轲来刺杀皇上,在那个危险万分之际,夏无且在殿上把他所佩的药囊投掷在荆轲的脸上,把荆轲的眼睛蒙了一会,皇上因此才脱了险,把荆轲斫死了。皇上觉得夏无且忠心耿耿,所以还比较地相信他。
胡亥 (又突然叫出)雉雉雉雉雉!
赵高 (回顾)你又掷出野鸡来了吗?恭贺你啦。
徐福 夏无且先生,是时常在皇上左右的吗?
赵高 平常自然是,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来。大约也就因为他的药不灵,皇上对于他近来也很冷淡了。不过我们在路上,皇上曾命令我们派人去叫他赶来,大约不久会赶到的。
徐福 府令公,唉,我打扰你的时间不好太久,我好不把我的来意申述一遍?
赵高 有话就请讲。
徐福 三天前蒙你召见,你说皇上准备召见我,要我静静的等候。我已经等候了三天,召见的命令还是没有下来,我不知道皇上对于我的意见,究竟是怎样。
赵高 皇上要召见你,在宋子的时候,早就提说过;为着这件事情还提早赶到了琅邪,不过这两天却没有说起你。这两天皇上也很忙。特别是昨天乌氏倮[2]才走了,今天巴蜀的寡妇怀清夫人又奉召赶了来,皇上为应酬他们是很忙碌的。
徐福 我是很关心皇上的健康,象我们这样的一位英明天子,万一有什么不测,那不是一件天大的灾祸吗?因此,找寻仙药的事,要请府令公再在皇上面前吹歔吹歔。
胡亥 什么仙药哟,你们说?
徐福 哦,十八皇子,你还不知道吗?在那东海里有三座神山,天晴的时候,从那琅邪山上恍恍惚惚地都可以望见。那山上有一种草药,吃了可以令人百病消除,长生不老。
胡亥 唉,可以百病消除?那才好啦。(略一转念)哦,不对!你说长生不老吗?
徐福 是的,吃了,令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胡亥 那么,我的爸爸吃了,不是永远就不会死?
徐福 是的,皇上会永远福寿康宁。
胡亥 那么,我们就永远当着爸爸的一个小娃娃喽,我才不高兴呢!
赵高 (笑向徐福)你看,你这个骗子,连这位小皇子你都骗不倒。
徐福 (呆目结舌)唉,十八皇子,唉唉,十八皇子……
赵高 你不必多嘴吧,你的事情我是明白的,在皇上面前,我总替你提。不过你总要当心你的脖子啦。
徐福 要望老府令公栽培,使得小人有碗饭吃。
胡亥 怎么?你这老乌龟不仅是个假聋子,还是个真骗子吗?
赵高 十八皇子,你可怜他,他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真真正正地想讨碗饭吃罢了。你要晓得,象他这样的人,既不会耕田,又不会做工,除掉小小的行点骗术之外,实在也是不容易找碗饭吃的呵。
徐福 (谄笑)吓吓吓,十八皇子,真是要请你可怜我老朽,赏碗饭给我吃。
胡亥 我是不管闲事的。只要你把爸爸骗得倒啦。……
徐福 (谄笑)吓吓吓,所以还要请十八皇子恩顾恩顾啦。
小宦者复仓皇出场,伏地如前。
小宦者 (急促)启禀府令公,皇上过来了,他叫我们不要声张,从后园绕了来。我特地赶来报信。
赵高 好,你下去。
小宦者下,徐福张惶失措。
赵高 (急遽向徐福指着右室)你赶快到那内室里去躲藏着。
徐福 是是是。(仓皇向右侧门走去。)
赵高 (又移座至桌畔,与胡亥相向坐,将铜簋与骰子指示着)徐神仙,把这些东西一道带进去。
徐福 是是是。(捧簋入内室。)
赵高将桌上帛书袒开。在胡亥前放置一份,自己手捧一份,作讲书姿势。
赵高 “楚庄王的兄弟叫春申君”——唉,这春申君就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所谓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就是那个楚国的春申君了。“他有一位爱妾,名字叫作余。这位余姬想要春申君专门爱她自己,废弃他的正妻。她便在自己的身上弄出一些伤痕来,一面拿给春申君看,一面哭着说道:‘我做你的小是很高兴的,但要服侍大太太就不能服侍你,要服侍你就不能服侍大太太,我实在没有这样的本领呵,身子分不过来呵。我如其这样让大太太把我折磨死,我宁肯死在你的面前呵。请你赐死我吧,赐死我吧,在我已经死了之后,大太太又可以和你亲热亲热。不过我希望你留心呀,不要让人家在背后笑你呀!’”
此时秦始皇帝已潜行至窗外,静立倾听,但二人故作不觉察。
胡亥 先生,人家在背后笑什么呢?
赵高 这个可以不必追问。皇子,你还年青,你不大懂。不过她是说那大太太对于春申君有点不大忠实,象这些地方可以不必过于追问,你让我再讲下去吧。“春申君就听信了余姬的谗言,他便为她把正妻废掉了。正妻还有一个儿子,名字叫甲。”——这一句话,书上把它写在前头去了,应该要把它钩到这儿来,文字才顺。“正妻有一个儿子,名字叫甲。余姬又想害这个甲公子,那样方好把自己的儿子拿来承继春申君的地位。她便私下把自己贴身的内衣撕坏了,又拿去给春申君看,一面又伤心地哭。她说:‘我得到你的宠爱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喽,甲公子并不是不知道。他刚才竟胆敢向我作无理的要求,甚至于把我这衬衫都撕破了呵。……’”
胡亥 是怎样的无理要求?先生?
赵高 这个,唉,也可以不必追问。就打个譬比说,他想吃她的奶奶吧。
秦始皇(忍不住,发出嗤笑)赵高,你讲得真有趣!唉嘿嘿嘿嘿,真有趣!
赵高 (故作惊愕,急忙转向秦始皇叩头)啊,皇帝陛下到了,小臣真真狂妄,没有迎接。
秦始皇 (急促由后壁侧门走入)你不必那样惶恐,你们是在读《韩非子》吗?
赵高 (抬头目礼)是,是在读《奸劫弑臣》篇。
秦始皇唔,《韩非子》是不大好懂的。
胡亥 (早起身向秦始皇跑去,执其父之手,表示特别亲昵)可是今天讲的书顶好懂啦。
秦始皇 唔,讲故事当然好懂啦,你们小娃娃是最爱听故事的。(回向赵高)赵高,你把这个故事给他讲完吧,似乎没有好两句了。讲完之后,阿亥也好去睡觉了,我们明天清早要去登琅邪山,看东海日出啦。(在窗下选一矮椅坐定,拥胡亥于膝间)你讲下去啦。
赵高 是,已经只剩下两三句了,(反身把帛书取到手中展视)那余姬接着说:“甲公子这样的侮辱我,还把你做父亲的看在了眼里吗?这真是天大的不孝啊。春申君听了这话,便大发雷霆,于是便把那甲公子杀死了。”——故事就在这儿完结了。
秦始皇 很好,很好,我看,以下的书,你们明天再讲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同你商量。阿亥,你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看东海日出。喂,人来呀!
二宦者手执宫灯,由后壁门应声而入。
秦始皇 你们把十八皇子先送去睡,回头再来接我。你们走前门回去,也走前门来。阿亥,你同他们一道下去。
胡亥向秦始皇及赵高各一鞠躬之后,挥动二宦者走向左侧门,将下。
秦始皇 喂!你们再转来!
三人应声回身。
秦始皇 你们转来的时候,不必进来,就在外边等着,也关照这里的人,不准谁进来。我在这儿要同中车府令商量点事情,商量好了,我自己会出去的。好,你们下去。
三人下。
秦始皇 (沉默有间之后)赵高,我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一下。
赵高 陛下有什么驱使?
秦始皇 (又踌躇了一下)今天来的,那位巴蜀的寡妇怀清夫人,我没有想出,她不仅有钱,而且还那样的美貌。她是靠涪陵[3]的丹穴采取朱砂,找了大钱的;不用说我希望她多作捐输,孝敬朝廷。我现在准备筑阿房宫,还准备北伐匈奴,南征交趾[4],这些都需要钱啦。不过这位怀清夫人,我今天见了她一面之后,我觉得……(停顿,不肯立即说出。)
赵高 陛下觉得她怎样?
秦始皇 唉,我没有想出巴蜀竟有那样的美人啊!
赵高 (会意)陛下的意思是要她的那个——“丹穴”吗?
秦始皇 (呈出带矜持的傻笑)赵高,你真是聪明人!可你要知道,我是要得很快!
赵高 (有点疑难)太快了,恐怕……
秦始皇 不!你不能拖延!我今晚就要。假使今晚不到手,明朝就要你的头!
赵高 那么,小臣的头就抵上怀清夫人的“丹穴”了。
秦始皇 (严肃)不同你胡扯!你今晚上非想出办法不可!
赵高 (略作筹思)办法是有了!
秦始皇 怎么办?你赶快告诉我!
赵高 我打算去请她到我这儿来,就说明天皇上请她一同登琅邪山看东海日出。请她到我这儿过夜,明天好作准备。到时候,由陛下亲自向她请求,我看是万无一失的。
秦始皇 她肯来吗?
赵高 她一定会来。她晓得小臣是一位宦官啦!
秦始皇 好,你就赶快照办。(起立)我回头再来。
赵高 (亦起立)陛下,我有一件小事倒要禀告陛下。
秦始皇 什么事?
赵高 陛下的身体,近来很使我担心……
秦始皇 这不要紧,我的身体虽然弱,但我的精神是不让人的。
赵高 是,陛下的精神实在是超过了五帝三王,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赶上。
秦始皇 (适意地微笑)不要说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事?
赵高 正因为陛下的精神超迈,小臣便愈见担心陛下的身体。
秦始皇 (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不高兴别人提到我的身体的。你究竟有什么话,直切地说!
赵高 陛下,你要召见方士徐福的事情,还记得吗?
秦始皇 哦,你说的是那个家伙!是那说东海里有仙人岛,有什么不死药的吗?
赵高 是,就是他。他在等候着陛下召见。
秦始皇 前天李斯告诉我,说他是个骗子。李斯说他的样子太怪,龟背,缺牙巴,耳朵又聋,一看就有些怪气,并没有什么仙气。
赵高 在外表看来,的确有那样的奇形怪态。不过我觉得凡是有点仙气的人,他们是游戏人间的,在外表上总不免要故意的表示奇怪。因为外表愈奇的人,总是非凡的人物。
秦始皇(颇觉受谀,暗暗得意)你这话倒也有道理。你能够相信他那吃了长生不死的药是靠得住的吗?
赵高 我希望它靠得住。假使真有那样的仙药让陛下服用了,百病消除,长生不老,那天下的臣民是多么幸福呀!不过即使那样的仙药不真,我想有海岛的事情一定是很真的。说不定果真如象邹衍们所说的那样,海外还有大九洲呢。[5]单是派遣人去找寻海外的土地,替陛下开疆辟土,我想也是值得的。
秦始皇 对!你说的话恰合孤意!你今天晚上也派人去关照那徐福吧,要他明天清早一道登琅邪山观日出。我要亲自听听他那三神山的故事。
赵高 是,我一定要派人关照他。此刻我陪陛下一道出去,我要派人去邀请怀清夫人。
秦始皇 好,你做事很敏捷,我很喜欢。……
秦始皇在前,赵高在后,由左侧门下。
舞台一时空寂。
有间。夏无且潜潜由窗外上,同时内室中之徐福亦悄悄开门欲出,彼此闻声,复匆忙退隐。如此者再。在第三次上,二人觌面。
夏无且 (在窗外,指徐福)你是什么人?
徐福 (在窗内,指夏无且)你是什么人?
夏无且 哼,你是强盗!
徐福 要你才是强盗!
夏无且由后门闯入,急将徐福扭捕,二人扭成一团。
夏无且
(同时大声)捉着了强盗呵!快来人呵……
徐福
赵高及小宦者同由左门上。
赵高 强盗在哪儿呵?
徐福 这个就是强盗!
夏无且 这说我是强盗的不是强盗吗?
赵高大笑,小宦者亦掩口。
赵高 你两个都是强盗啦,好家伙。
夏无且、徐福见笑,彼此分开。
夏无且
(同时)怎么的?
徐福
赵高 (仍大笑)晓得是这样,让你们两个打得一个半死好了,好家伙!
徐福 究竟是怎么的啦,府令公,这位是谁?
赵高 我告诉你!他就是侍医夏无且。
徐福 哦,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打拱。)
夏无且 (余怒未尽)这位尊驾是谁?
赵高 你还不认识他吗?对啦,你是才来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齐国的方士徐福。
夏无且 哼,就是他吗?(转向徐福)你这个大骗子,我正要找你说话!(欲上前殴打。)
赵高 (制止)夏大夫,你不能这样。他是皇上敬礼的宾客,不好放肆。
夏无且 (甚为不平)哼,你认清楚我!你那什么鬼仙药,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们大夫!
赵高 (再为缓颊)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赔不是吧。(打拱,回向徐福)刚才的话大约你是听见的,你今晚就在下边去过夜,明天清早好一道动身。
徐福 (十分恭敬地)是是是,我很感激。
赵高 (向小宦者)你把他引下去,给他找一个睡的地方。明天清早要一道去登琅邪台。
小宦者 知道了。(肃徐福下。)
徐福 (向赵高拱手)多谢府令公。(又向夏无且拱手)希望夏大夫特别海涵。(见夏无且不理会,亦无丝毫愠色,随小宦者下。)
赵高 (急挽夏无且,同坐于窗下)你真是受了委屈啦,老兄。
夏无且 (转为笑容)倒没有什么,那家伙倒吃了我好几拳呢。我听说他是徐福,倒惹起了我一肚子的气。
赵高 你何苦来呢?那样的人何苦要同他较量?
夏无且 他在骗我们的皇上,我忍耐得下吗?
赵高 你相信皇上是会受骗的,老兄?我告诉你,皇上倒并不相信什么仙药,皇上倒有心叫那些骗子们到海外去寻求大九洲啦。寻得到是替皇帝陛下开疆辟土,寻不到,让那些骗子们去喂海里的鱼龙,你着什么急呢?
夏无且 (搔首)吓吓,皇帝陛下究竟是圣明天子呵!
赵高 唉,老兄,亏了你。你现在才知道吗?
夏无且 唵,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
赵高 还是少惭愧一下好吧,我告诉你,着急总是没用的。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夏无且 我刚才才到。听说皇上在你这儿,所以我不敢走前门进来。我在园子里面望了望月,看见没有什么动静,我悄悄地走上来一看,才看见那个骗子鬼头鬼脑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所以我们彼此都误会了。皇上是在这儿召见那骗子的吗?
赵高 不是特别召见,是偶尔碰了头。因此皇上也约了他,要他明天清早一道去登琅邪台,看东海日出。
夏无且 好造化,那个鬼东西!
赵高 你不必老是吃醋吧,老兄,你明天清早也可以登琅邪台。
夏无且 我今晚上就想见见皇上。
赵高 不行!皇上今晚上有事。而且明天清早要起早。你不能见他。
夏无且 也就是为了这,所以我先来求教。你是皇上跟前的人,你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特别报告,我想皇上听了,一定会高兴。
赵高 什么事?
夏无且 我赶到宋子的时候,迟了半天,你们是先走了,我也就索性在宋子流连了一下,这一流连使我捉着了一名要犯。
赵高 要犯?谁?
夏无且 就是荆轲的党羽高渐离!
赵高 高渐离?是不是那有名的会击筑的人?
夏无且 就是他,在易水上给荆轲送行,替荆轲击筑的就是他。
赵高 现在他在哪儿?
夏无且 我已经把他带来了,交在你外边的卫士营里。沿途带他来,真不容易,受了不少的累赘。
赵高 功绩倒不小。你没有杀掉他,尤其是难得。
夏无且 我想皇上是知道他的,而且皇上是喜欢音乐的人,说不定不会杀掉他。
赵高 对喽,不仅不会杀掉他,皇上恐怕还会用他呢。
夏无且 不过,这人顽固得很,他一定不会听命。沿途来闹死闹活,真把我闹够了。
赵高 我可以劝他一下。我相信,他或许会听我的话。还有,这样的人,你不好侮慢他,交给卫士营是要不得的,说不定他今晚上就会寻短见。我看你交给我好了。我要把他作为宾客看待。
夏无且 我是求之不得。让我现在就出去,叫他们给你送过来。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求你。
赵高 又是什么事?
夏无且 府令公,我还得到了一个尤物呢。
赵高 尤物?什么尤物?
夏无且 漂亮的女人!
赵高 好家伙!老是那样的风骚。
夏无且 是高渐离的女主人啦,我从宋子酒店里把他们一道捉来的。高渐离就在她那里隐姓埋名地做着酒保。她是一位寡妇,真是漂亮。我不该把她的一个儿子杀死了。她比高渐离还要恨我,我把她拿着也没有办法。
赵高 你是要我也给你劝劝吗?
夏无且 只要府令公,唉,你是高兴的话。
赵高 她现在在哪儿?
夏无且 也暂时寄放在卫士营里。
赵高 唉,你这人真是傻,贞妇怕殷勤,你难道连这一句经典都不记得?好,我回头关照他们,替你优待好了。你去叫他们把高渐离送来。可是,你可不必来了。你住的地方自己会打点。今晚上说不定我还可以看见皇上,我会把你来了的话告诉他。总之,明天清早,你准备登山好了。
夏无且 是是是,我一定遵照你的指示。(起身行礼)明天再见了。
赵高 (答礼)明天再见。
夏无且由左侧门下,赵高在房中徘徊了一会,将后门闩好,并将正面窗帘全部放下,将窗户一一掩闭,小宦者由左门上。
小宦者 启禀府令公,高渐离送上来了。
赵高 引到我这里来。
小宦者 是。(下,随将高渐离引上。)
高渐离身带刑具,蓬头垢面,衣服亦甚污秽,但态度却颇激昂。
赵高 (向宦者)你下去,不准任何人进来。假使那位巴蜀的女客到了的话,你先来禀报我。
小宦者 是。(鞠躬下。)
赵高 (将左侧门键好,亲切地向高渐离)你是荆轲的朋友高渐离吗?
高渐离 是,我是高渐离,荆轲的朋友!
赵高 太把你委屈了。但这委屈怕也只有今天这一晚上了。
高渐离 (愤然)请早些把我处死,不要多作纠缠!
赵高 高先生,你不必这样生气。让我自己来向你介绍我自己吧。本想请你就座,让我们慢慢地谈,但我自己没有多的时间。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现在要大胆地向你介绍。认真说,我究竟是什么人,连我自己的女儿,我都没有让她知道的。因为你又不同,所以我要大胆地向你介绍。
高渐离 哼,我劝你不必枉费唇舌!
赵高 你请忍耐一刻吧。我不是别人,我是赵高,秦始皇帝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
高渐离 (白眼视之,仅嗤之以鼻)哼。
赵高 我本来是赵国的公族余子。我的父母在长平之役被俘虏了。父亲受了宫刑,不久便死在隐宫里。那时我还在母亲的怀里,是我们的母亲在隐宫里一胎生下了我们弟兄三人。我有一位弟弟叫赵成,还有一位小弟弟生下来就死了。我们母亲和我们两兄弟都做了奴隶。我们母亲是在二十年前病死的。
高渐离 (仍嗤之以鼻)哼。
赵高 高先生,你要了解我是有困难的。你会以为我是更加的无耻。秦始皇帝既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我还要来当他的宦官,做他的中车府令,在这儿扬扬得意!——这正是我今天要向你介绍我自己的原故……
高渐离 不要多费唇舌,请去对你的“不共戴天之仇”讲!
赵高 我总有一天要对他讲的。我的报仇的志愿,并不比你弱。(略顿)只是我们采取的方法不同。象你的朋友荆轲那样,轰轰烈烈地单独行刺,我也佩服。不幸他是失败了。但是,即使不失败,即使他就把秦始皇帝刺死了,那怎样呢?我看也是枉然。秦始皇帝的罪恶,不是秦始皇帝一个人造成的,秦始皇帝之外还有无数的秦始皇帝,他还有他的爪牙,有他的子孙。你杀死了一个秦始皇帝,也救不了燕国的灭亡,救不了六国的灭亡,救不了天下的人化为奴隶。是不是呢?
高渐离 你向我花言巧语,到底有什么用?
赵高 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所以,我是另外选择了一条路。我把我自己牺牲了,我把我自己腐烂了,就象把一团锈了的铁加在好铁里面一样,我要从这内部来把秦国腐烂。
高渐离 笑话!你要把秦国腐烂!
赵高 请你不要着急。(略顿)我本来是很有力气的人,在我母亲过世的那一年,我的夫人也过世了,替我丢下一个女儿。秦始皇帝知道我有力气,也知道我懂法律,想要用我,但又不放心。因此我才自己请求受了腐刑。就这样,我便当了他的宦官,当了他的中车府令。
高渐离(反话)你真是一位有志气的人啦!
赵高 高先生,你不必称赞,也不必唾骂,我是早把毁誉置诸度外的人。我的工作还只做到几分。我得到了秦始皇帝的信赖,他叫我做着他最宠爱的少子胡亥的老师。我这个老师,说起来真是天晓得。我专门做着昧良心的事,我要把一个孩子腐化。为了要报仇,我实在也顾不着什么良心了。好在胡亥也不愧是秦始皇帝的儿子,他差不多是用不着我教,便是天生的一个坏蛋。
高渐离 (毫不妥协地)你倒腐烂得真是可怕。
赵高 是呀,连我自己有时候也感觉着我可怕。但有什么办法呢?蜜蜂都还有刺呢!蜜蜂刺了人,把自己的刺放进人身上去了,他自己是会死的。我就和这一样,我是把我的生命,把我的一切,都集中在这报仇上面的。报仇就是我的生命。好了,我再不向你多说了。我算把我的全部都介绍了给你,我以后恐怕也没有再说这样话的机会了。我说不定还是会失败,乐得个千秋万世的骂名。但我可不管,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只是我对于你,高先生,倒有点关切。你假如肯相信,我认为你的态度是值得考虑的。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人,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但不要一味地以一死了事。这是我对于你的忠告。假如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可以帮助你。……
左侧门上有急骤的敲门声,赵高前去开门,小宦者仓皇入。
小宦者 启禀府令公,皇上又从后园子里面来了!
赵高 那么,你立刻把这位带下去。
小宦者 是。(急带高渐离下场。)
赵高将正中窗门打开,再将竹帘卷起,星月仍在天上。徐徐在房中踯躅。有间,秦始皇掩上,现出半面于窗口,赵高故作不觉察,走近桌畔取书览阅。
秦始皇 (隔窗低声呼出)赵高!
赵高 (故吃一惊)啊,陛下,你来了!(急赴窗畔。)
秦始皇 事情怎样了?
赵高 人还没有来,我现在正在这儿等呢。
秦始皇 我等得有点发慌,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啦。
赵高 不会的,她一定会来。恐怕很快也就会到了。
秦始皇 我怎么办?(略顿)我想先躲在你的寝室里面,……
赵高 (迟疑)不大好的,回头我还要叫人来收拾内室。
秦始皇 那你叫我怎样办?
赵高 陛下委屈得一点,就在窗外躲着,我看是最好的办法。
秦始皇 那很好,那边似乎已经有人来了。(急闪下。)
小宦者复上,伏地行礼。
小宦者 禀府令公,怀清夫人到了。
赵高 请。(急迎上去。)
小宦者仍跪于地,将门帘揭开。
怀清夫人出现于门次,与第一幕之怀贞夫人面貌全同,仅服装有别,实则系由一人扮演。
怀清夫人 府令公,你在叫我吗?
赵高 是,夫人,请进来细细地谈。(回顾小宦者)你进内室去,把那边收拾干净。
小宦者 是。(入右室。)
怀清夫人 (走至窗前佇立)哦,月色多好呵!
赵高 是的,这儿的外景还不错,那座就是琅邪山了。
怀清夫人 在月亮下边看起来,就给乌木雕刻的一样啦。
赵高 是的,白天的情形可又不同。在那山上可以望见海。明天清早一早,皇上要去登那琅邪台,看东海日出,要请怀清夫人一道去看。皇上说:你们巴蜀是没有海可看的。
怀清夫人 多谢皇上的恩意。刚才你派来的人,也早就这样对我说了。
赵高 所以我就请你,今天晚上移到我这边来。明天清早要起得很早,我们好作准备。
怀清夫人 真是感激你,你招待得这样周到。
赵高 不,实在是不周到得很。因为是在外边巡游,一切供应都不应手。假如是在咸阳,我们可以使夫人住得更适意一点。
怀清夫人 府令公,你太客气,我已经住得很适意了,比我住在巴蜀的家里还要适意啦。你这座书斋,我觉得很幽雅。
赵高 这是这儿的旧家的住宅,挪出来暂时给我们住的。夫人假使满意的话,我希望你就住在这儿。
怀清夫人 谢谢你,只住今天一晚上就够好了。我要在这儿赏月,不睡觉。
小宦者由内室走出。
小宦者 里面已经收拾停当了。
赵高 好的,你到下面去打些水上来,凡是一切应用的东西,都要准备周到。
小宦者 是。(下。)
怀清夫人 府令公,你真是仔细。
赵高 一点也说不上仔细,希望夫人不要客气。你有什么需要都请指示。
怀清夫人 多谢你,我一点也不客气。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就是刚才那位小朋友,我看也不必照拂我。府令公,你的事情一定很忙,我倒要请你不必客气。
赵高 是,明天清早天不见亮就要动身,夫人,我看你也请早点休息的好。(告退)我们明天见吧。
怀清夫人 好,我们明天见。
赵高由左侧门下,顺手将门由外部掩上,并已键好,未为怀清夫人所觉察。怀清夫人送赵高至门次,复转身立室中四望,颇表示满意。
秦始皇突由窗口出现。
怀清夫人 (大惊)呵,你是谁?
秦始皇 我,我,我是皇帝。(越窗而入。)
怀清夫人 (诧异)你这样进来,你要做什么?
秦始皇 我吗?我要替你熄灯。(将室内灯亮逐渐熄灭,室中仅余月光,向怀清夫人走去。)
怀清夫人 (乘机退至左侧门,拟逃出,但门已外键,捶门,发出哀怨的声音,倒于门次)啊,我中了你们的圈套!
——幕下
[1]掌管皇帝出行时车舆的官员。
[2]乌氏,秦县名,故址在今甘肃平凉市西北。倮,人名。秦乌氏倮从事畜牧业致富,始皇令比封君,特许其同有爵位贵族一样可参与谒见皇帝。
[3]古县名,故址在今四川省东南部。
[4]又作“交阯”,古地区名,泛指五岭以南。
[5]邹衍(约前305—前240),战国时齐人,阴阳家代表人物。其“大九洲”说认为世界分八十一洲,每九洲为一集合单位。“大九洲”有小海环绕,九个“大九洲”另有大海环绕,这以外是天地的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