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天，盐原温泉a旅馆三楼的房间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绅士和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俊美青年隔着茶桌正襟危坐。两人一脸严肃，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个杯子。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里面盛着不差分毫的八成满的透明液体。就连两个杯子摆放的位置都好像是经过精确测量的，在桌子两侧完全对称。

窗外，已经略显颓败的绿色一望可见。走廊直通温泉，汩汩的水声若隐若现，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从夏末就一直住在这里。

中年绅士叫冈田道彦，又高又瘦，就连一张脸也显得很长，而且脸色灰白。

青年人叫三谷，机灵、聪明，俊美的容颜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你选吧！”

冈田道彦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谷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发干，呼吸急促。

“按照之前说好的，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在其中一杯酒里下了毒，足以致命。因为毒是我下的，我自然知道哪一杯是毒酒，也就无权再去挑选了。”

冈田道彦以极其缓慢的节奏解说着，看得出他虽然无需亲自做出这可怕的生死抉择，但同样紧张得不行。

三谷的额头上，大颗的冷汗不住地滚落，他已经伸出的右手在两个杯子前游移不定。

“快点儿！”冈田道彦同样承受着痛苦的煎熬，尖着声音催促道，“你怕了？想从我的脸上看出哪杯酒里有毒？这是懦夫的行为！”

三谷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地看向冈田道彦，恰好看到了他脸色的微妙变化。但被他如此指责，青年俊美的脸庞愈发苍白了。

“请闭上眼睛吧。”他结结巴巴地说，“你那样盯着我的手，太残酷了。我害怕你那样的眼神，请闭上眼睛吧。”

冈田道彦默不作声地闭上了眼睛。

三谷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做出选择。

这是一场奇妙的决斗。如今这个时代，以刀枪相搏，取对方性命的决斗已经被绝对禁止了。真要那样决斗的话，获胜的一方也会被以杀人罪绳之以法。所以，两人想出了这样标新立异的法子。按照约定，两人喝完了酒，就要各自回到房间，静待命运的裁决。事前两人都已经写好了遗书，并互相检查过了。这样一来，即便被人发现死在了房间里，也会被认定是自杀。

两人为什么要这样以命相搏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在这家旅馆里结识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并疯狂地爱上了她。正是因为她，他们才会在这家旅馆里从夏末一直住到初秋。他们都认为那个叫畑柳静子的女人爱的是自己，当然应该只属于自己。但这只是因为畑柳静子对两人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好感，却又迟迟不肯做出最终的选择。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由他们替她做出选择了。

三谷终于握住了右边的杯子。他双眼紧闭，不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把那冷冰冰的容器送到唇边，已经毫无血色的俊美脸庞猛地一仰，一股分不清是冰冷还是火热的液体就灌进了喉咙。

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三谷好像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混杂在窗外的风声、鸟鸣声和汩汩的温泉声中。

呼，呼……

那是沉重的呼吸声。是冈田道彦的呼吸声！

三谷猛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对手正像妖怪一般双眼圆睁，几乎就要瞪出眼眶。本就灰白的长脸更加毫无人色，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另一杯酒。肩膀不自然地剧烈起伏着。脸上大汗淋漓，简直就像是刚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三谷突然明白了，自己赢了！

冈田道彦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随即又瘫软在了椅子上。他极力抑制自己的恐惧，但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听起来已经近乎于啜泣。但是，他，终于还是一把握住了酒杯。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一寸一寸地将酒杯挪向自己的嘴唇。明知那是杯足以致命的毒酒，但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不容他退缩。

三谷还沉浸在刚才死里逃生的紧张感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对对方意味着什么。

“太残酷了……”

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这句无心之语彻底激怒了冈田道彦，他眼中原本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愤怒，脸色骇然可怖，把心一横就要一口气把那杯毒酒灌下。

突然，只听“啊”的一声惊叫，然后是“啪”的一声玻璃杯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等冈田道彦反应过来，手中的酒杯已经不见了。

“你干什么？”

冈田道彦被彻底激怒了。

“是我一时失手……”

这当然不是失手，他只是不忍看着对手在自己面前喝下毒酒。

“这次不算，再来一次，谁要你同情！”

冈田道彦朝三谷斜睨了一眼。

“卑鄙！”三谷一脸轻蔑，“再来一次？早知道你这样卑鄙无耻，我就不救下你了。我已经喝了一杯，无论如何，胜负已定。如果几个小时后我还没死，那自然就是我赢了；反之，就是你赢了。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必要喝下剩下的这杯。”

就在这时，隔扇后的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轻响。

刚才实在是太紧张了，两人都没察觉到，有人从一开始就躲在隔扇后，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隔扇被打开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正是畑柳静子。

畑柳静子的年龄与三谷相仿，也是二十四五岁。但她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天真，怎么看都像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女。

“哎呀，也许我不该来这里。”

畑柳静子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却还是如少女般歪着头，视线在两个为他决斗的男人脸上交替着。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冈田道彦一想到刚才的一切都已经被畑柳静子知道了，更加无地自容。他猛地站起身来，大步穿过房间，等出了房门，才又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

“畑柳寡妇，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畑柳静子闻言脸色大变。

“唉，他都知道了啊……”

畑柳静子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刚才的事，你都知道了？”

三谷强自稳了稳心神，尴尬地问道。

“是的……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恰好路过，听到了那样的事情，也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畑柳静子脸颊绯红。

“让你见笑了。”

“确实……有点过分了……”

她突然哽咽了起来，眼眶里一片晶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外又出现了冈田道彦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啊，冈田君！”

畑柳静子喊道。

冈田道彦的右手一直揣在袍子里。三谷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畑柳静子拉到了自己背后。

“我这么快就食言回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冈田道彦的脸愈发扭曲了，还伴随着不受控制的抽搐。

三谷和畑柳静子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一时间僵在了那里。

又过了一会儿，冈田道彦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生气，满脸凄惨。

“没用！太没用了！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请记住，我今天……是第二次来这里……”

他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几句话，就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你发现了吗？”三谷转过身，对着畑柳静子轻声道，“他一直揣在袍子里的右手握着匕首呢。”

“真的吗？”

“你不觉得冈田君很可怜吗？”

“卑鄙！他……如果不是你打掉他手里的杯子，他早已经死了。可是……”

畑柳静子对冈田的蔑视和对三谷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时下还只是初秋，赏红叶的季节还早，旅馆里本就没有多少客人，他们为了不受人打扰地决斗，又特意挑选了最僻静的一个房间，所以之前的闹剧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两人仿佛已经忘了刚才可怕的一幕，沉浸在旖旎的浪漫之中，依偎在一起欣赏着窗外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