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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7

余之锷来得有些突兀,不过实在令人高兴。那只刚买的小茶炉煮得咕嘟嘟响。古人,比如苏东坡就是这样煮茶的。好友光临,一起饮茶,日子总有可爱之处。余之锷瘦了,两眼有点外凸。他的一双手比过去粗糙许多,拍我,使劲捏我的肩膀。

“本来想一起吃饭的,以后吧。我们晚上还要忙着打理。”他大饮一口,烫着了。“亦衔,上次我和步慧说有件事要告诉你,还记得吗?”“记得啊,什么事?”他点点头:“这事儿让我们琢磨了很长时间,现在总算定下了。我们决定退出旅游公司,要去半岛定居了。”我愣住了。实在想不到。“那么大一摊子,说走就走?这动作也太大了吧?”余之锷笑笑:“决心不是一天下的啊。再说董事长一个人就料理得绰绰有余,我们走开没有问题。”“只保留股份?”“不,清零了。”我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一问:“去半岛干什么?”

“河湾。”

我仍旧不懂。以前他和苏步慧去了多次,难道这次要把全家搬去?正是如此。余之锷讲了整个事情的原委:他的朋友因为另一项目,要从那个河湾脱身。可是几年经营下来,一草一木都舍不得。朋友见他们特别喜欢这里,就说了一句:“你们城里的事业如果不是干那么大,接手这一摊子最好了。”余之锷听了动心,回来后一直在想那片山、山溪、栗子树和山核桃,特别是那个长满香蒲的河湾。他忍不住把电话打回去,说你先不要找人,说不定我会接手的,不过得好好商量一下。电话之后想得十分仔细,经营,承租期,其他事项,特别是城里的公司等。他最在乎的是妻子,她说:“啊啊,那多好啊,那么大一片,都是我们的了!”两人兴奋了几天。后来他又问了国外的女儿,对她从头讲了一遍。孩子说:“真要那样,我回国就有了度假的地方!”他放下电话对妻子说:“我们可以定下来了。”

我觉得既出乎意料,又有说不出的高兴。好像我也是参与者。“真想不到。我度假也有了地方。好哇,不过要问一句,承租期多久?”“特殊山林可以七十年。”“那足够了。那太棒了。尽管这个弯儿转得有点大。”余之锷笑了:“步慧骨子里很浪漫,还偷着写诗呢。不过她这人你也知道,一切随我高兴。她说了,自己这辈子的专业只有一个,就是给我当老婆。”他口无择言,让人嫉妒。

余之锷说近期他们两人可忙坏了:除了将公司的琐事一一交出,还要将家里的杂七杂八归拢好,“有的带走,有的暂存,有的封起。”我问房子怎么办?“房子卖掉,换一套三居室留在城里。要准备一笔钱投到那个地方。朋友说不需要大的投入,但毕竟是我的一番新事业!”“那个地方原来的建筑还好吧?”余之锷点头:“那些房子已经很好了,远超我们的需要。我说的是那片林地,需要投入。”我明白了。我想起了那里有个“高人”叫何典,会中医之类,还是一个古文字学家,笔名“何俚嫣”。我提到他,余之锷立刻笑了:“各种人很多。秋忙时节要请一些人来帮忙,上次和他们一起收栗子,有个叫‘胖手’的姑娘歌唱得真好。”我逗他:“作风一定要严谨,尤其到了乡间。”“啊啊,是啊,你说得很对。”余之锷没有多少幽默感。

安静下来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会更加寂寞。以后找他们一次就要乘车远行了。我皱眉时对方发现了,他低头品茶。“亦衔,这次不是闲扯了,这次真的催你办事了。”“办什么事?”“婚事啊。以前步慧给你介绍那个姑娘正经不错。不过现在晚了,她等不及,找了一个杂技团的人。负责驯兽,敢和老虎搂着脖儿亲。”我说那是马戏团。“杂技也包含这个。姑娘说以后我和步慧去看节目就不用买票了。我们见过那小子,胳膊上的毛又长又黑,有动物缘也不奇怪。姑娘说自己的男朋友爱老虎,在一块儿待长了,走路都像老虎,神气也像。后来我端量了一下,真的。小伙子不苟言笑,有猫科动物的高冷,走路也是那个架势。那姑娘变了。”我询问的眼神看着他,想知道变得怎样。“可能和男友待久了,身上总有一股猫尿味儿。”

他这样说时,我想到了洛珈:她看上去总是喜气洋洋的,其实那才叫高冷。她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根本无须冷言厉语。如果需要,或许在一瞬间就能让人感受那种冰寒彻骨。我回忆干草垛见第一面的情景,惊异于那种不可摆脱的战栗和震荡。是的,自己就像一个悍气难驯的野物,就此被彻底击垮。我这里只有服从,一直跟随她的脚步、她的节奏。她是一个温柔的驯兽师。

余之锷走了,走前约定至少再聚一次。我说自己将在周末或其他时间帮忙整理书籍之类,还要为他们饯行。

狸金风波越闹越大。奇怪的是,一般网络热点大致会经历一个由盛到衰的过程,时间不过半月左右。持续一个月的话题很少。但这次有些特别,卷入的人越来越多且十分驳杂,那个曾经广受注意的保洁员一度消失,后来又被推到前台:先是出现了零星赞许,接着引来一波更猛烈的抨击谩骂。关于这个人的半生劣迹一一揭出:少年即为玉米盗贼,曾偷窃生产队未熟的玉米若干,用编织袋扛回家去,半路被民兵截获;上学时偷窥女老师更衣,以掏鸟窝为名将头探进小窗;老毛病不改,有人从他床头发现若干女人内裤。挖掘最深的是其母系家族遗传:一男一女得过不同的精神疾病。有人指证耿杨举止怪异,有时神色慌促。如果将全部帖子归拢,会发现这是一部内容相当驳杂的人物野史。各色人等都在表演,有的出言凌厉,有的话中有话。那些颇能蛊惑者正把事件引向另一个方向,进而牵出数不清的头绪。我记住了最活跃的几个名字:火火、小单单、刘赖通、言小爱、苟全法,大半是网名。网络公开化、铁屋凿洞之功可以不争,但最终还要看为谁所控。在某些情势之下,它更像一条漫长空泛、扁平浮浅的水体,芜杂浑浊,不断汇集的悬浮物呈败絮状发散。这种耗损和消磨的背后需要多少昏聩、无知以及对自身生命的毫无痛惜。这不仅指日夜喧嚣的参与者,还包括了自己这样的看客。观望,沉默,痛苦或欣悦,全是浪费。时间啊,热量啊,叠叠相加的光阴啊,在无知无察无关痛痒中流逝。我们恍若进入了一个集体扯淡的时期。

我的哑默并不能保证自身能量的积蓄。人人都在痛苦和忍受、无能为力的旁观中付出,化入共同的悲哀。女上司比我还要投入,她一会儿冷漠一会儿愤然,最后谁都不知道她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她在这条浑浊的河里呛水了,糊涂了。不过她是个善良的人,一度可怜那个不幸的保洁员,但很快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小人物何必卷进大事情”,说“狸金出事还得了”。女上司最终厌烦了,将稍稍遥远的烦恼抛到一边,把文件夹打开,与我讨论起眼下的工作了。我从近处发现她的眼线又变深了,这是年龄的缘故;微微显现的皱纹很柔细,这使整个脸上的神气显得稍稍狰狞而仁慈:它们交叠出现,每当缓和时就温厚,每当严肃时就可怕。时光用冷酷的细线勒紧人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不断地用力,刹紧,而人在日夜抵抗;人最终败下阵来,露出骨子里的东西。人没法掩藏自己。我在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定要更多地笑,微笑,哪怕虚伪一点也好。这会使我掩去一些悲凉和绝望。人上了年纪,会有一些急躁。

“你和那个体工队的就算结了?”她问。我说可不是结了嘛。她听了反而有些轻松,吐了一口长气。“也许太大的个子不适合你,”她上下打量,说,“你找个小巧的更好,‘小鸟依人’。一天下来乱糟糟的,心要赶紧静下来。”我知道她在说网上的喧闹。我说真的不能再和她们见面了,没有精力啊。“精力哪儿去了?”她问。我说总有忙不完的事。我想起挚友夫妇为我介绍过的那个姑娘,她就是娇小型的,“不过,她找了个驯老虎的。”我随口咕哝了一句。她马上抬头:“老虎?”“我朋友认识的一个小伙子,是公司女员工的男友,敢和老虎搂脖儿亲!这种职业够吓人的!”“啊,那个。老虎平静的时候也不错,善哒哒的,火了不得了。”她对猫科动物的观察打动了我。我觉得那种杀戮的仁慈透着无尽的奥秘,就是这个产生了致命的吸引。我叹息,说那个小姑娘自从跟了这位男友,身上一直有去不掉的猫尿味儿。她笑弯了腰。

余下的时间谈到了余之锷。我说了他们夫妇近期的改变,说公司做成那么大,现在又要去半岛承租一片山峦。“有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有人天生胆大,不断地尝试,像一条不断改道的河。当然千里迢迢归大海,凡河都得流进大海。”我说。女上司说这种人就像赌徒,有时赢了,有时输得一塌糊涂,“还是稳当些好。我这一辈子都在机关里,知道干好一件事也不容易”。我同意,不过我在想她干了哪件事,想不出。我说:“我的朋友没有赌徒的心理,他不过是浪漫了些,老婆尤其浪漫;他们大概想过一种诗意的田园生活。”她冷笑:“年轻人谁不浪漫?方式不同罢了。关键是有没有本钱,还要看时间。”她眨眨眼,问:“他多大了?”“比我小两岁。”“那还好。有时间才能折腾。像老一辈人,有的舍下万贯家财投身革命,那才叫浪漫。”我说:“那是信仰啊。”“是信仰,也是浪漫。我们年轻时候都浪漫过。”我同意。我知道她年轻时候可不好惹,是一个真正浪漫的大姑娘。不过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洛珈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我说老天,你一点音讯都没有。她说:“啊啊,啊啊。”我一下想起了她小嘴微张的模样,幸福地听着。她像驯兽师一样对待我:让我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然后就让我乖乖地服从指令了。她说:“我总想着,想着,一忙全忘了。这不,我们的麻烦来了,他找来了,就是棋棋,咱们得应付一下了。”我马上兴奋了:“棋棋?好啊!和母亲一起吗?”“没。他自己。我让他住在给母亲准备的房子里。今晚我们三个一起吃饭,然后到家里去。他总得到我们家一次吧。”当然了,我很高兴。我常常想到这个小伙子。我知道他并不喜欢她,他来这儿多半是找我玩。可她的一番话很快让我觉得自作多情了:“他是为公司的事情来找我的。小家伙也有了事业心,难得。”我说难得。不过我觉得内弟并非这样的材料。晚上见吧。

我们在经常用餐的那个小店里接待棋棋。小伙子好像成熟了许多,话没有以前那么多,也很少用挑衅的眼神看洛珈。她问母亲的饮食起居和其他杂事,小伙子不感兴趣。他大口饮下冰凉的啤酒,打个响指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打。洛珈不让他喝太多,他说这算什么。一会儿他的话就多起来,埋怨姐姐不该这样不该那样,说:“你的哥们儿有我多?我有一支大队伍,浩浩荡荡!”我听不太懂。洛珈放低声音对我说:“他和那帮狐朋狗友搞了个公司,要做网游。”他听见了,严肃更正:“不是‘狐朋’!”

饭后回到家里。尽管洛珈提前来这儿整理过一番,水瓶中多了一束花,但仍然无法消除那种空荡和落寂。这里没有一丝烟火气。棋棋很内行地四处看了看,鼻子蓬蓬吸着:“漂亮的屋子,装修不错。地板过时了。窗子很棒。电动帘好。浴室我喜欢啊,大浴缸是洗鸳鸯浴的吧?”洛珈拧他的耳朵:“小小年纪胡说什么。”他吐吐舌头,转身对我小声说:“这个小娘们儿不好对付。你大概知道她的厉害了。谁也战不了她。”“战”字太刺激。我说:“她都是为你好的。”小伙子发出“嗤”的一声:“我这次来是跟她谈判的,我和那帮哥们儿做好了打打谈谈的准备,两手都要硬,吃不了亏。”“谈判?跟谁?”小伙子翻翻白眼,他觉得我连这个都听不明白,太夸张了:“跟洛珈,跟这个小娘们儿!怎么?你一点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正这时她走过来打断了我们:“别嘁嘁喳喳了,有事明天谈,现在好好玩。这儿怎么样?”棋棋两手插在裤兜里,说:“你们这是两个大套间啊,分睡啊?”洛珈又想拧他。他躲着说:“家里搞得像宾馆。不过我更喜欢你为我们买的那一套。破费了啊。以后说不定我会常用到呢。公司需要有个办事处。”“那可不是办事处!不允许你带任何生人去那儿,如果不遵守这个,房子收回。”她语气冷冷的。棋棋胆怯地看看我,伸出双手:“明白,我不带他们。不过你的房子钥匙可要交我。我随时来的。”她没有同意:“每次来给我电话,我给你打开。”棋棋急了,对我求助:“听听,哪有这样的事,这哪里是给我们买的房子。我一生气,妈妈就不会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洛珈看着他,口气软下来:“只要不胡乱领人来,怎么都好说。”棋棋高兴了。

我和洛珈送棋棋去他的房子。每次走进这座蓊郁的老院子都喜欢,树太大了,安安静静,今夜又看到好几只水光溜滑的流浪猫,它们在高傲地散步。以前来过装好的这套老房子,这次走进屋里还是觉得舒适雅致,可见她是用心的。装修时她甚至没有告诉我,事后才说只来过很少几次,谈个大致原则,看看设计图纸,主要让助理负责。我这会儿惊讶于那位助理的能干,瞧一些细节处理得多好。一套老房子陈旧的格局经过不俗的修饰和几处小小的改动,变得十分考究。内弟一进门就拉开了主人的架势,为我们摆上水杯,还从包里找出一大把干果摆在茶几上。我一直觉得棋棋不错,离开时就夸起来。我说半年不见,这小伙子成熟了许多。洛珈不以为然:“那都是假象。他还是胡闹,现在不搞军事那样的游戏了,可人还是那帮人,不会成事的。”我想问“谈判”是怎么回事,又觉得唐突。不过她很快就说到了这上面:“我怕他搞砸了,怕母亲上火,想让一个朋友收购他们,他当个小股东就行。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人也可靠。”我不知细节,但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夜晚她久久依偎,话比往日少多了。我想在特定的时刻听到醉人的书面语,没有。她似乎有些分心。她在拥吻的时刻奇怪地躲开了,笑着说:“亲不动了。”这种巧妙的措辞事后觉得可爱,但当时还是让人失落。我们仰躺着,沉入浑浑的夜色。我说到狸金,她大概想知道女上司的态度,欠身问:“她怎么说?”我说她也糊涂了,“只说狸金可不能出事”。洛珈重新躺了,说:“她一点都不糊涂。”我又说到了余之锷夫妇的大胆举动,她说:“这两个人挣了一些钱,孩子也送走了,就想玩玩。当年辞职就很冒险,想想看,以后各种保险都压在自己身上,风险很大的。现在去经营荒山,当庄园主,太浪漫了吧。”我说:“我真希望咱们也浪漫一些。”她的双唇在我额头轻轻一触:“我们能这样在一起,已经够浪漫了。”我像被提醒了一样。真的,我怎么就忘了这个显豁的事实。瞧瞧,谁都不知道我们相爱的方式,连她的母亲和弟弟都不知道。她在棋棋面前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没留一点破绽。

第三天棋棋要走了,突然给我电话,说知道我有个临时午休的地方,想来看看。他来了,看着破旧楼房,特别是简陋的室内,高兴得不得了:“好啊哥们儿,这才叫酷。这里就缺一样东西:一张行军床,床边要挂军用水壶。”他坐下来看着墙上的“访高图”:“什么东西?”我为他解释这张画,他说看不懂。我关心他的公司,刚问一句他就兴奋起来:“还记得你去那幢大房子看到的?现在就不同了,我的一帮哥们儿全搬过去了,所有的房间都摆满了电脑和摄像机,戴大耳麦的小妞儿一律穿野战服,她们是演播员,可来劲了。‘军情室’还在,沙盘也在,不过上面插的旗子变了。”我说不懂,他说这就对了。他解释说这是网游综合平台,“很好玩也很复杂,你当然是外行”。我有些不安:“经营是很难的。如果洛珈有专家和朋友,不妨听听她的。”

想不到我的一句话让他警觉起来,眼睛像猞猁或豹子,盯来一眼,让人发冷。“你和她串通好了?”我慌得连连摆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可能觉得这种事是问不出的,索性不再问,只是非常自负地说:“我们和她、她的朋友不是一个路数。我们赚钱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好玩。她的朋友想要,其实是看上了我们的大队人马。”我说你多想了,你姐姐是做金融的,她只为你担心。棋棋笑了:“你如果不是为她打掩护,那么就是小看她了。她什么都做,只要赚钱就行。她的朋友要听她的,她的人脉厉害。可我这次没有上当。收购公司是没门的,但我们可以合作。”“谈完了?”“完了。整整两天都在谈,不是和她,是和一个小平头谈的。背后是她。我装傻。哥们儿,我们俩是好朋友,我敢向你保证:我和‘冷美人’成不了朋友!”小伙子真可爱,不过太倔,不好对付。我在想,偏见和固执真可怕啊。

终于要和余之锷夫妇分手了。经过几天的归置,他们处理了一大摊子公司和家里的事,可以放心地去那个河湾了。喝了告别酒,我的心情一直沉重。苏步慧却比往日更加亢奋,说:“这些天和一些朋友道别,都眼泪汪汪的。真有意思。我们又不是上战场。”我说是的,不过再见你们一面真的有些难了。“我会想你们的。”我说。我太轻描淡写,其实这对我可能是很大的损失。像这样掏心掏肺的朋友,城里一个都没有。谁都取代不了这两个人。“多通通电话就好,要吃烧茄子,那得乘车去半岛。”步慧很幽默。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今年夏末年假哪儿也不去,就去河湾。“我们一定好好经营,不负众望。不过那个朋友留下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窝,我去看了,发现很棒。他正做的是了不起的事业,耗了多少心血啊,如今交给我们了。我们定会努力!”余之锷一脸诚恳。苏步慧咂着嘴:“唯一的遗憾是你不能带上女友。光棍一根也好。等你了。早些来,玩个痛快。不过你带上朋友也欢迎!”我大概没人可带。机关上这些人都不能带,那个有恩于我的女上司似乎可以,听这个见多识广的人指指点点,也会很有趣的。只这样想,没有说。

伤感是廉价的,可它出现了。为了换个气氛,我和余之锷就那片山野谈到了美国的艾默生和梭罗,这是两个有名的自然主义者。我说有点煞风景,他们的模仿者多了些,把许多好生生的想法给搞得概念化了,庸俗了,最终成为了无新意的过时之物。想不到余之锷对这个话题很敏感,马上说:“岂止是梭罗,就是古代的穴居之士也不能学。不少人像他们一样躲入大山深处,其实又能藏到哪里,最后学虎不成反类犬。”我当然同意。我明白他不愿与一些简单的模仿者混为一谈,他追求的是清新的现实主义,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浪漫。果然,他开始解释自己的一些想法,准确点说是“心念”。我听得很仔细:“我没有太多深奥的追求和思考,不过是被这里一天到晚的喧闹给吵烦了。我想安静一下,不过是这样。我说的‘吵’还不是人烟稠密车水马龙,而是其他,是一再重复的、差不多的声音。说啊说啊,总是那一套。有时改改腔调,最后还是相互重复。我想找一个清新一点的、能够生长的地方。这就找到了那个偏远的河湾。”

我非常赞同。城里的聪明人真多,乡下人初次陷到这里会大呼小叫:天哪,到处都是高人和天才!其实听常了看多了,才发觉这里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人多,腔调变来变去,内容差不了多少。剩下一个字:吵。可是你又没法捂住耳朵,最后只得变得和他们一样,一起吵下去。人说到底不过是大自然的产物,无语的自然其实有可能是最大的教导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多少可以理解“访高图”上的那些“异人”,他们为什么总是住在僻远的山巅,一再地躲开人声。这里面有些道理。网络时代吵得更厉害,倾听再倾听,最后终于觉得耳膜受不住了。余之锷说:“学习就免不了模仿。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榜样是现成的,科技听起来脆生生的,可是它们不光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还带来了更大的问题。我们曾经觉得‘理想主义’这个大孩子是可爱的,后来又恐惧了,因为它玩得太过,死人太多。如果再加上物质主义和纵欲主义,最后一点希望的残渣就打扫干净了。这时候亦衔,我们还会怎么办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无法回答。但仅仅一个躲字是无济于事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无论如何都在一张网里,总不会扔掉手机吧?我想起了女上司丈夫采用的方法,那老头儿干脆只用老式翻盖手机。可是人家围着一帮传递消息的人呢,我们学不来;再就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们都渴望知道。无法餍足的好奇心是一个大问题。这里面确有分寸的把握。就此我又想起以前和他讨论的“异人”,特别是那个令他入迷的何典,据说这家伙连最新发生的事情都知晓,却从未深陷其中,能够居于“潮流之上”。这太难了。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里,先拥有那片山峦和河湾,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条河流最终还是要入海的。

我想他们也会寂寞,想念往昔时光,想我。“实在受不了,你们就回来待一段,反正城里还有房子,可见你们也留了后手。”我揶揄道。苏步慧的大眼亮了:“是啊,我们还要一起去东郊的酒吧,去听诗朗诵!”余之锷看看我,手搭在她的肩上:“瞧瞧,人还没走,就想着那个扎圆髻的家伙了!”我不喜欢那个人。说实在的,扎圆髻的男子本来就令人不悦,再加上用一个黑色的线网罩起来,更让人受不了。我逗苏步慧:“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咱们可以邀他去山里朗诵。我想这一类人总是不难找的。”她马上严肃地摆手:“错了,他们不好找。”

这是他们赴河湾之前的最后一面。这天的星空格外隐晦,简直一颗星星都不见。我乘了一小段公交车,多是步行。车流人流似乎比白天还要多,交织的灯光让街道和高楼显得虚幻。我从我们家,就是那个高尚小区的门前经过,然后又拐到棋棋离去不久的那个老院。从围墙上探出高大的法桐和白杨,让人想象里面的生活。我直接走回自己的宿舍。一路都让手机静默,这时打开,马上看到好几条微信。棋棋感谢我的热情款待,说后会有期。他邀请我早日去他那儿见识一下:“一个大车间,一个战情中心和指挥部,你会花眼的。”我会去的。我想那位老母亲了。不知怎么,连日来一闭眼睛就会闪过那团白发。苦难的岁月沉淀在她的身体里,可她那么柔弱。我的泪水差点涌出: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也那么柔弱。她和洛珈的母亲,两人谁经受的苦难更多?无法回答。

我想和洛珈视频通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这个夜晚如何度过?所有的、大多数夜晚,她又怎样度过?无须想象,正像结识前的那些夜晚无须想象一样。无区别地对待所有的夜晚,这是怎样的境界。我如果有长达三十年或更长的修炼之功,可能会做到这一点。那就一头扎入深山得了,不要在滚滚人流里挣挤。自己真像另类穴居者,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怪人。想象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女子轻手轻脚地走动,坐下翻一会儿书,偶尔取一杯水,很是安慰。她是一个嗜读的人吗?曾经是的。我提到的每一个中西人物及其典故她都知道。她长于记忆而我专于想象,做白日梦是我的强项。可是最奇特的一个梦被她做了。假设她真的是一个“异人”,会因为性别的缘故而变得愈加迷人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和苏步慧是两极人物:一个高深莫测,一个清明如水。可是洛珈并不浑浊,难得之处恰在于此。她把温柔和诡秘一起藏入又密又长的眼睫之下,忽忽闪闪,一会儿就让我入迷了。我说当年那个留了两条短辫的姑娘打扮有点傻,不过也更加神秘:素装在当时如此普遍,却仍旧难掩逼人的妍丽。而今这种奇妙的、人为的、极不可信的距离,又让她的魅力变得超级强大。有人总是将自己的一生凌驾于他人的理解之上。

电话响了,是她。“睡不着,聊聊吧。”“啊,聊聊。我刚从余之锷夫妇那儿回来。”“要走了?”“是的。真有点舍不得。约定了年假去他们那儿。”洛珈说她是没有时间休假了。这让我怜惜:一天到晚忙啊忙啊。金融,这对我陌生极了。我更熟悉自己的专业范畴,而她轻易地走出专业,说到新知识却头头是道。她要玩实的,那是市场铁律,真刀实枪。我替她担忧,她却十分轻松。她问:“你还关注狸金吗?”“一般吧,不过大致知道。那个姓耿的保洁员太可怜。”“我关心背后的势力。你注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没有?比如说废弃的矿井、抛尸案?”我真没看到。“那些帖子很快被删,但我看到了。”我有些吃惊。她说:“我想到了另一些人。一般人没有能力掀起这样的波澜。”我无以应答,因为一无所知。不过我只相信她的判断。我想离开这个话题,她及时煞住了话头。

我们应该有更好的夜晚。像过去那样,比如那个干草垛下,无比简陋也无比美好,啊,大自然。新鲜干草的气味无可比拟,我真想问一句:还记得那些夜晚吗?月亮,星空,干草?当然记得。我们经历的恰像《复活》中写到的聂赫留多夫和玛丝洛娃之夜,多么迷人。不过自然场景相似,人物命运却迥然不同。那种追悔和背叛是断然不会发生的。可是今夜总让我感到一丝类似的悲凉在逼近。这不是我与她之间发生的,而是周边的空气和颜色,冷酷的色调,是这些在强加给我们什么。剩下的岁月也许是奋力挣脱和逃脱,也许还有时间和空间。像余之锷夫妇,那就是一场自我放逐啊。我说不清。但我真的感到了某种严酷的围拢。我作为一个曾经流浪的男子还好说,一个柔弱的女子走近此地、当下,那太可惜了。我忍不住叹了一声。

那边即刻被提醒了,她想轻松一下,开始谈到足球,几个大牌球星的出走。这就不是我的强项了。我熟悉篮球。不过大学期间留下的一点遗产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兴致,发达的肌肉正在退化。当年让她赞赏的那个倒三角“型男”已不复存在。我在自身形貌上谦逊了一下,她马上说:“我不同意,你永远都是最棒的。”这就说到了棋棋,我说他这次显然从外形到内心都变得成熟多了,可见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发展很快。她说:“啊啊,多少像个男子汉了,不再扛着那把宝剑。不过还是一颗孩子心。他玩玩可以,插手网络有多冒险,他一点都不知道。我就是想阻止他,让他解脱出来。他听不进。”“是的,肯定是的。”她笑了:“你也不懂,算了不谈这个。近来有好书推荐给我吗?以前说‘告诉我书的消息’,相互传递好书。”我得想一想了。我说:“一本老书,我们在学校时都读过的,今天再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布登勃洛克一家》。”“好啊,我记下,再呢?”“再,嗯,读一本小说吧,可惜名字忘了。那里面有个难忘的老人正设法安度晚年;还有一个失败的王者、一个情种。”“谢谢亦衔,我都记下了。晚安。”

再次与女上司一起出差。这次不是往东,而是向西北方进发,我和她,外加一个喳喳叫的刚毕业的小女生。女上司的职级是不可以配秘书的,但长期以来我就分担了这样的角色。可能是受前一段传言的影响,她现在想留心培养一个提包的人。小女孩长得小巧,留了男孩一样的短发。女上司刚见她不久就问:“有朋友了没有?”小女孩说没有没有。女上司看看我:“可惜。”小女生叫“生生”,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她就想到了内弟棋棋。可能某一代人的共同气息吧,他们话风相似,直接而俏皮,还有无法掩饰的一点玩世不恭。小女孩穿低领衫,乳沟袒露,让人有点不适。这次我们去的地方也是海边,那儿的风有些硬,结果生生冻得一直抱住胸部。我正好带了一件外衣,就给了她。她穿上像风衣。

我们的商务车路过一片很大的园区,女上司指指窗外:“看到了吧,这就属于狸金,总部在东边。就是这里发生的事儿。”我马上认真看起来。我说:“看不出什么啊。”女上司说哪能看出什么?是的,如果从外表看出什么,那除非是遭了一场空袭。不过这个事件也等于一场轰炸了,隆隆之声还在继续。“这么说那个惹祸的保洁员就在这儿了?”“现在已经开除了。”

出差的任务刚完成一半,女上司就接到开会的通知。剩下的一半就靠我了。她走前想了想,对小女孩说:“你也随我一起回吧。”小女孩答应“好嘞”,还是不想离开。她喜欢海,吃琵琶虾的模样很凶。她说:“别了亦衔。”伸出的小手像猫爪一样,柔弱无骨。她俩走了,剩下我自己走在海风里,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感。这里比那座城市静多了,特别是沿海大道,修整得很用心,路边花坛,树墙,人行道由彩砖铺成。不过这么好的景致,竟没有多少人享受。我走了一会儿,坐在石凳上看海。苍茫的黄昏,大海有比其他时段更神秘的色彩。没有船,只有无尽的迷茫。淡淡的雾压在远处,天海相连处无限遥远。这和我童年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那是半岛的海了。关于海的记忆太多,它几乎等于童年。一个自小看海的人会多少不同,通常不会那么大惊小怪。我曾遇到一个西部的朋友,他到半岛溜了一圈,见到我就咋咋呼呼:“天哪,我见到了巡海的夜叉!”我问长什么样子?他说不清楚,说那家伙从太阳的方向走来、从海里,“越走越大,越走越大”。我笑了。

我此行主要是征求周边几个县区对一份报告的意见,以便形成正式文件。事情很容易,轻车熟路。任务完成后还有些时间,在屋里整理笔记。一个县区的人来陪我,说我们去看看一个当地有名的堡寨吧,是土豪大户当年筑起的防匪堡垒。这让我有些忌惮,因为工作中是不能去旅游景点的。“那也要走走,不能一直憋在室内。”说得有理。我们走出来。走着走着就路过了狸金园区。这里绿化不错,银杏树都是速生品种,所以已经很高了。他低一声高一声地说到那个沸沸扬扬的事件。我只听不语。可是太巧,这时旁边的垃圾箱前出现了一个提编织袋的男子,瘦瘦的,陪同的人一愣。他往垃圾箱那里走了几步,回来说:“不是。”

原来他认错了人。他凑在耳边说:“这个人真像耿杨。吓我一跳。”他咕哝起来:“他被开除后就没营生好干了,只能提个袋子捡垃圾。他去任何地方应聘都没人敢要。”我说:“那就回老家种地。”“您有所不知啊,这里的地都被城里来的大老板做成了农场,村里已经没有地了。”“那怎么办?”“那就只好捡垃圾了。连这都不行,有个外号叫‘魍魉’的保安有一天见了他,扭住就打,弄折了他一根手指。”我站住了:“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四下看看,“当时就是这根手指伸出来,说了那番话。”我身上一阵发冷。我问:“你说真话,他没有造谣吧?”“怎么会。可他死不改口,又傻又倔,这就不好办了。”

真的不好办。“后来呢?”“后来说他有精神病。有人见他提着编织袋站在路边,就是找不到垃圾箱。”我们往回走。园区旁的银杏树真美。路边有垃圾箱,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翻过一个,又翻下一个。

这一夜很难入睡。眼前总晃动着一个手提编织袋的瘦干干的身影。我想起了大学期间读过的一个人和一篇文章,那是法国左拉的《我控诉》。这一刻,仅仅是这个夜晚,我又想起了那个法国作家。我爱的人让我告诉她“书的消息”,那么好吧。我一刻不再耽搁,马上将那篇名文的题目发给了她。

坐了大半天公共汽车,头晕。我可以休息半天。睡后右手食指疼痛,我对它呵了一口气,重新睡去。恍恍惚惚来到了一片林子,阴阴的,小路上有绿苔。鸟儿的鸣叫稀稀落落。我沿着小路向前,路旁有一只橘黄色的狸猫探头看我。走啊走啊,看到了一幢茅屋,棕色的屋顶上站了一只鸽子。我觉得十分眼熟。洗得泛白的木板门,陈旧的窗棂。我扳着小窗往里看,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啊,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外祖母。我不知从窗子还是小门跳进了屋子,大声喊着,紧紧拥住。外祖母身上有林子的气味,我贪婪地吸进胸间。“好孩子你去了哪里?你走得好久啊,一点音信都没有。”她抚摸我的后背,下巴压上我的头顶。我起身去找母亲。“母亲在林子里找吃的东西,一大早就出门了。”我反身跑进林子。一条条小路既熟悉又陌生,四通八达,通向野枣林和老鹰的窝,然后又弯弯曲曲抵达老狗獾的洞穴,拐个弯,延伸到海边,在一片盛开的红色沙参花下止步。我叫着“妈妈”,在湿漉漉的密林里穿行。

醒来后双眼酸涩,饥饿难忍。我熬了一碗麦片粥喝下,煮沸茶壶。手机上似乎堆积了不少信息,懒得细看。傍晚时分圆圆来电,她情绪很好,说知道我去外地了:“我们一起吃饭吧?今晚有场杂技马戏表演,咱们可以在场外吃个快餐。”我马上想到了余之锷讲过的那个女孩的男友,驯老虎的家伙。“是本市那个杂技团?”“就是呀。”我痛快地答应下来。下楼后发现圆圆已经站在不远处,仍然穿了那件黑白格子连体衫,像俏丽的斑马一样出眼。她手里挽着一个白色小包,说:“别人见了我们,说不定还以为是一对情侣呢。”她说出的恰是我的忌惮。顾不了那么多,今晚只想看看老虎。

西式快餐很凉,末了还要端一杯冰饮入场。我们坐在靠前的座位。开始是蹬碗,叠椅子,变出一缸金鱼和三只鸽子。终于见到可爱的小家伙们了:小狗和小马驹全上场了。大狗熊笨拙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瞥着满场的人。“我最喜欢狗熊,今晚就是冲它来的。”圆圆拍拍我。我也喜欢大熊。不过我一直在等那只老虎。后来是斑马,我歪头看了看圆圆的装束。终于来了老虎,嗬,今晚的大角色,它的大下巴大脸盘看上去多么忠厚啊。一个穿了白衫黑绒背心的小伙子在引导它,不断发出低沉威严的训诫。小伙子头发浓黑,美中不足的是两只大眼有点鼓。他手里的短棍一会儿玩成花,一会儿又指向老虎。他亲老虎的额头,啊,搂脖儿亲。“这就对了,这就是他了。”“谁呀?认识?”圆圆转脸问。我说:“啊,不,那个驯兽师。”

散场后圆圆兴致更高了。她边说边走,当我发现走偏了已经太晚。这要绕个大弯才能回到大院,她是故意的。“你瞧见了,那只大老虎听话时多可爱啊,我真想去台上拥住它亲,握住那对肥嘟嘟的大巴掌。”她说。我也有同感:“调教老虎的人真不简单。”她想起了什么,咂着嘴:“那个老科长就有杂技界的朋友,所以也有几手。前几天他们聚会,非让我去不可。还是不停地喝散装啤酒,吃一大堆小龙虾。那回他露了两手,站在高凳上一抖瑟,裤子掉了。幸好还有短裤。”我看着她。“这是真的。哗一下掉到了脚背。”“尽是声色犬马。”她笑了:“声色犬马是生活,一脸正经是上班。总不能一天到晚上班吧。”

我不再说什么。剩下的一段路尽可能闭嘴。一会儿圆圆又聒噪起来:“那家伙有个了不起的大富翁外甥,别人才把他当回事。总得有个像样的靠山。我无依无靠,所以才混成这样。你有女上司罩着呢。”“胡扯!”圆圆笑了:“听说她给了你‘约法三章’。”我站住。“别这样吓人的眼神。其中主要的一条就是不准你‘嫁人’。”我的火冲上脑门:“‘嫁人’?我是女的?”“反正她希望你永远单身。”“这又是那个家伙说的吧?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更卑鄙的谣言?”

这一夜我给气坏了。第二天上班见了女上司,她笑吟吟的模样让我很不舒服。我一进来她就把小女孩赶走了,问余下的两天过得怎样?我说就那样。她的脸很快板起来:“有人看见你回来就找圆圆?”啊,这么灵通。我如实说了去看杂技的事:“老虎吸引了我。”“以前提醒过你,这个大龄女孩可要躲着。”我不想为圆圆辩白。但我知道这个女孩并不坏。我倒由此想起那个老科长的毒舌。他说女上司用王熙凤对付贾瑞的方法整过自己,还说二十年前有个小伙子很帅,就因为沾了她,结果痛不欲生,喝药自杀。“那个小伙子有名有姓,如今就在一个电影院卖票,戴一副黑框大眼镜。”他说得活灵活现,我却一个字都不信。我这会儿对女上司说:“你一个字都别信。”她哼一声:“那就洁身自好吧。”

洁身的最好方法就是剧烈运动。我很久没有在球场上痛快一番了。周末的整个下午都在大汗淋漓。这使我忘掉一切,只时而想起大学校园。当年我穿七号球衣。那些场外的目光啊,那当中就有洛珈的。我在场下抱怨说:“有你在,我就投不准三分球了。”“那就投两分球吧。”而今因为荒疏运动的缘故,半天下来累极了。我提着一个大包走出来,准备打车。正站在路口,一辆轿车嚓一下停在身侧,车窗里探出一个头颅:“快上车别愣着。”我来不及犹豫就上去了。真是冤家路窄:德雷令,他的运动服都没脱,刚刚在打网球。“啊哈,从背影上看是你,果然是你,巧不巧。”“你不是打高尔夫吗?”“也打网球。怎么样,夫随妇贵了吧?”我忍着,正想找个词儿怼他,他又抛出一句:“如果你不嫌弃,我替你找个私家侦探怎样?”我的神经绷紧了。他慢悠悠转着方向盘,让车驶向另一个方向,我说:“拐早了。”“知道,打个弯送你回去。你肯定住在自己的破窝里。”我怒斥一句:“下车下车。”“很快。”他说着“砰”一声把车门锁了。这个十足的坏蛋。我在心里说:我恨你,也因为与你同窗而耻辱。他故意将车子从那个高尚小区绕了一圈,成心放慢车速;绕过大门之后马上提速,一直朝我的宿舍院开去。

车子在院门一侧停下,车门却没有打开。我恨透了这个恶棍。他点上一支烟,门窗紧闭,成心呛我。他吞云吐雾说:“我们是同学,你也知道我心里想着你。老亦衔,你其实比我还要明白,不过碍于面子不说罢了。你懂得独霸这样一个娘们儿可不容易。那需要更大的本钱,或许还有本事呢。你必须学会掌控,弄清她在干什么,才能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你现在两手空空,采取的是满山放羊法。可是小羊儿转到山后去了,被老鹰叼走了,你还在这边哼哼呀呀唱小曲儿,顶个屁用!”我的心像刀扎一样。被他激怒是很容易的,沉着应对可不那么简单。他还在盯住洛珈,看来不会轻易罢手。她伤害了他?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相信洛珈只会像我一样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不会和这种人纠缠。但事实上就是被他缠上了,他想敲竹杠。另外,我上次就察觉到了,他想搅乱她的家、她的后方。这对她或许是一个真正的威胁。

“请你把窗子打开,我快熏死了。”我说。他不光大口吐烟,还不停地放屁。这家伙想把一肚子怨毒释放出来。他笑了,慢悠悠将烟揉灭,把车窗打开一半。“现在这个年头即便是两口子也得揣个心眼,别说你们这种古里古怪的关系。说句实在话,对付她,光是按住硬睡也还不够,尽管这是非常重要的;你还得设法迷惑她,让她晕头转向才行。我看起码现在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反着的。”我为了吸一口新鲜空气,正在使劲把头探出去,大声回应:“那是你自己的方法。”“不错,但肯定也适合你。不瞒你说,我老婆,我是指现在这位,一开始仗着出身名门显贵,还对我耍大小姐脾气呢。我给她戴上笼头,从头到尾一顿硬捋,总算服帖了。如今我走哪儿她跟哪儿。男人要有威,你有威吗?”

奇怪,我听到最后一句真的在心里这样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有威。可是我有爱。我回头看着他,发现这双豹子似的眼睛好像套了双层瞳仁,深邃而且微微发蓝。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的结膜闪着一层磷光。我的目光顺着他粗粗的两臂看下去,惊讶地发现就在他的双腿之间,就是那个部位正鼓鼓地凸起很高。他看了看我,咕哝:“你琢磨什么,”伸手从下腹部取出一只很大的胶皮火罐。“今天我算帮你了,以后你会谢我的。顺便说一声,今年的同学会你可要参加,到时候下个正式请柬。是我操办的。那天我们要好好喝一杯。”说完他把车门打开。

我迫不及待地跳出车子,看着绝尘而去的家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不会和这样的狂徒争辩,那将是白费口舌。许多人不明白这个,总是和他们争啊论啊,最后把自己活活气死。我们在讲理,他们在掠夺。就这么简单。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德雷令说出的部分内容尽快告知洛珈。我说:“这次仍然是威胁,他想搞乱我们的‘后方’。”洛珈听了“哦哦”两声,显然不想多谈这个。她很快问起了我出差的事。“还好吧。”“啊,有些话听听就好。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简单。我担心你一时莽撞做出什么,要知道你的位置是相当敏感的,要谨言慎行。”我想说点什么,愤愤不平的心绪又被她勾起来了。但我忍住了。我只想和她早些见面。她笑了:“亦衔啊,我实在太忙了,手头有一大堆报表要处理。我抓紧做。我会请你吃最好的西餐。”我难掩沮丧:“我不喜欢西餐。”“那就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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