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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12

我接二连三接收到一些美丽的风光图片:一幢幢建在湖边的别墅、园林楼宇、花团锦簇。这使人想到欧洲,特别是北欧一些风光旅游地。正在欣赏,另一些室内华丽装饰照也接踵而至:大理石壁炉、手工地毯、现代炊具、宽敞的厨房餐厅、豪华灯饰等等。令我不解的是它们系陌生人发来,而且没有一句说明。纳闷半天,最后将其放到一边。我太忙了,要抓紧时间将半岛调研报告写出来,还要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完成网络版的时政必答题。随着年龄和工作履历的增加,我发现真正繁忙的人生阶段开始了。几乎没有休闲时间,除了不得不强迫自己睡去的几个小时,只要醒来就得匆匆打理,手机上堆满一个个通知、一件件事项,更不要说重要的和可有可无的各类信息:朋友留言、待回电讯、无数可疑的消息、真知灼见或卖弄的才情、显而易见的谣言、无耻的谩骂、急不可待的诅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它们都叠放在巴掌大的小魔器中,其中的绝大部分无法回避,即便是当机立断的屏蔽,也要亲自动手才行。时间比金钱还要宝贵,它在芜杂混浊中快速流逝。女上司也开始不耐烦了,她正为我发去的一个电子稿而恼怒:某一行某一节、某一天某一事。“你全搞错了!你的注意力要集中!你干什么去了?”亲爱的女上司,我什么歪七斜八的事都没干,一直在撅着屁股兢兢业业地琢磨词儿,想把它们捋得像蓑衣草那样齐整和顺溜,让所有人都无法挑剔,让公文老手都竖起拇指;说不定上面的内参还会选用,领导大笔一挥给个热赞。我的工作目标总是定得很高。可是女上司根本不听。只她一个就够我应付的了,这个对人一片火热心肠的好人,只因为是一个资历深远且负有重责、上进心永不衰退的女人,有时就变得让人爱恨交加了。“你来办公室加个班吧,有些事情非得当面谈谈不可。”她的措辞有些严厉。

我每次去办公室发现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是这样一副急脾气,工作狂,也是享乐狂。她在抓紧谈话的一点空隙还要吃些滋补品,见我盯着她的药丸,就说:“你们年轻人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不小心一点就不行。”她保养得好到不能再好,面色白里透红,说句不敬的话,其姿色并未因为这把年纪而对一些老年人失去了强大的吸引力。我听说她在外地一些会议场合,就被梳背头的七十多岁的高阶人物看中,竟然于极短的会期急切追逐起来。好在她经历既多,见怪不怪,总是微笑着应付下来,说:“我哪能那样呢。”一些辛苦半生的男性在她面前变得不再拘谨,而是直截了当,直到她不得不报出自己丈夫的大名,这才让对方无比尴尬,作个揖退下阵来。她是善解人意的,从未得理不让人,认为机关大了,人多了,相互之间难免有些误解,“以为会怎样,其实不是”。还说:“人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谁都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这些套话和俗语在她那儿运用娴熟,流畅无碍,句句都有实际内容。就公文的撰写来讲,我不得不承认她确为行内高手。比如这次东部调研,她的发火也是有道理的。就因为河湾之行分散了精力,所以我在行文时就有点松懈:想用一些套话敷衍,过于明显和虚飘了一些。这在内行那儿是一眼就看得出的。

她除了工作方面的急切和追求完美之外,也还有些寂寞。这当然另有原因。丈夫太忙,会议之类实在太多,所以她大多数业余时间都要独自打发。她能将日常的空虚不露痕迹地加以转化,比如时常表现出一副马不停蹄的样子,似乎总是忙碌。“时间真的不够用啊,时间。”她感叹。但我知道她的时间其实比我宽裕十倍,比如按时填写的时政题之类、一些紧追不舍的报表,如今都交给了新来的生生。生生玩起电脑手机之类真是熟稔之极,一转眼的工夫就能办好一切,什么电子解锁、下载、隐私设置、蓝牙、呼叫转移、黑名单,诸如此类闭着眼都能干好。这是网络一代,他们天生属于虚拟空间,好像这些生命的一部分就来自假设。我现在每逢有这方面的难题都要求教于她,她眨着那对杏核眼问几句,迫不及待地抓过去,一双小手左右开弓,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好了。我在钦佩之余也深感自卑,自叹落伍,可能被时代抛弃已成定局。不过有时也认为这个历史阶段的某些任务,也还需要我们或比我们还大的一代去完成。至于是哪些任务,我一时还说不清。

因为加班,我与洛珈的一场重要约会不得不取消。约会是她主动提出的,所以我认为既惋惜又十分难得。我没有从河湾带回像样的礼物,只有两小包板栗分别送给她和女上司。这座城市的一些街巷拐角就有烤红薯和糖炒栗子。不过我带回的是刚刚脱壳的鲜栗。女上司剥着栗壳,与我讨论过一些文字段落,然后就不再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了。她更热衷于扯闲篇、各种传言,还特别提到本市一个驯虎师被咬伤的事:“老虎也有心烦的时候,它不高兴,就给了他一口。”我立刻想到了那个马戏团的小伙子:“是他吗?伤得重不重?”“幸亏咬在肩膀上,再偏一点就是颈动脉。老虎懂什么啊。”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记起那天晚上和圆圆一起看表演的情景:小伙子和老虎搂着脖儿亲吻。

从办公室出来时,我从手机推送的快讯中看到了老虎伤人的事,看来百兽之王的一举一动都是大事。我拨了洛珈的电话,忙音。后来她补来一条短信:正处理一件急事,再约。我有些失望。她显然更忙,这一直让我不安和怜惜。时代猝不及防地走到了这一步,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有时间休闲、爱和读书,甚至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更不可能将诸多想法付诸实施。不过从五花八门的犯罪信息来看,有许多人似乎又正好相反: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做一些千奇百怪的、耸人听闻的事情。黑社会,绑架,性交易,毒品,这些以前大多在通俗小说里看到的东西,如今真的出现了。我想到了棋棋失踪的日子,啊,还好,那一次也算有惊无险。

我最渴望的事情之一就是静下来读几本好书。这个自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即便在难以糊口的流浪岁月也没有中断。可悲的是当我获得了稳定而体面的生活之后,却难得有一次酣畅淋漓的阅读。书多了,时间没了。再就是爱,那种实打实的沉浸其中的两性相悦,或者说心旌摇荡的时光变得如此稀薄。我这把年纪了还有这种需求与渴念,说明我真的缺少,也因此而幸福和烦恼:常常处于独自期待之中。时间没了,我们没有时间在一起,好生生的爱被什么给生硬地夺走了。这真是足够稀奇的事情。我把原本准备送给她的几枝雏菊插进了茶杯,留在粗陋的宿舍中自赏。

电话响了,我急急接起,却是最不希望听到的声音:德雷令。他的嗓子更加沙哑,一听就知道是没有节制的家伙,好像刚刚睡醒。“我想老亦衔了,又是好久没见。前几天让助手发你一些美图,怎么样?你肯定做梦都想不到吧?”“你发的?发这些东西?”我想扣下电话。他急急嚷叫:“听下去老亦衔,听着。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而是有大事告诉你,这就应了那句话:‘有图有真相’。”我的心在沉沉地、愤怒地跳动。“我现在要说的事你也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的,这些漂亮的图片都与一个人有关。”我屏住了呼吸。“它们都是那个‘贱内’,也就是‘女王’的,全部属于她或由她支配。这一下你满意了吧?这些资产除了当事人,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本人就是其中之一。”电话挂了。一切来得荒谬、突兀而又奇幻。然而我被刺痛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和中伤,但好像又远远不止于此。

我的脑海里一度出现空白。我想让自己专注地思考和面对。我不得不急急地翻找那些图片,一幅幅看得仔细,这才发现每一幅都有地址等具体标注。妈的,这一次显然遇到了一个魔鬼:只有魔鬼才能编织和组合出这样的图文。我凭本能知道:如何处理眼前这个事件,可能不比从前,这绝不该是一个草率的过程。我的头脑逐渐进入一种条理和清晰的状态。可惜没法就此和余之锷分析讨论,他这人特冷静,总是有更为理性的思考。我陷入了无计可施的焦虑。我想,最简易的方法也许是第一时间将这些图片放到洛珈面前。但我相信她会一笑置之,不做任何解释。我对她的高傲与睿智有太多的了解。不过,我这次绝对不敢过于简单和鲁莽。我记起了许久以前德雷令发出的类似的诬陷和指控,但那次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具体和重磅。

正在焦灼,那个阴险的家伙又来电了,这次他在嬉笑:“老伙计,你知道在富有经验的人那里,遇到这种事都是怎么处理的吗?”我听着下文。“是这样,无非两种方法,一是打印成大幅照片,用最好的画框镶起来,挂到你们那个窝里共同欣赏;二是暗中找一个高手去办这件事,以便掌握制高点和主动权。”我的两耳嗡嗡响,然后就听不清了。“喂喂老亦衔,你听明白了没有?你这样精明的家伙还用我来教吗?喂喂!”我扣掉了电话。这个狗东西,今生做了他的同学,算是最倒霉的事情。我忍住愤怒和惊惧引起的阵阵胸痛,给洛珈拨通了电话。她一开口就兴高采烈:“啊啊亦衔,我知道你从河湾带回了礼物,要急不可待地交给我。”我的嗓子有些哑,咳几声说:“是的,洛珈。”

我取起茶杯中的那几枝雏菊,发现已不新鲜。时间来不及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它们。因为出门有些急躁,竟然把那个来不及清理的大包也一起背上了。下楼后发觉肩上的沉重,又不想返回。我掮着大背囊乘车,不少人都瞥来几眼。那个高档小区的门卫相当严格,他们盯着我背上的沉重,细细盘问并在一个本子上登记才放行。我乘电梯时,觉得自己像一个久违的访客。

她开门时并未取下那个有小动物图案的围裙,双手直接环住了我的颈部。菊芋的气息拥住了我。我侧身时背囊碰着了她,赶紧说:“啊,对不起。”屋里灯火灿灿,比任何时候都要洁净和温馨,有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我一直在想这种气味是什么,后来想起来了:麻籽的清香。我还记得秋天野地里密挤的麻田,有成群的麻雀在上面滚动,一种清冽逼人的气味扑满了鼻子。我抱住自己的爱人。“老婆在亲手准备晚餐。”我心里说。可见她很重视这场久别重逢。我的眼睛差一点湿润,好在今天足够皮实,半岛的风把脸庞吹得老苍苍的。但我还是无法安静,一颗心热辣辣的。

这顿晚餐甚至都是多余的:我们匆匆吃饭,解开那包生鲜的栗子,提前说起了书面语。我受过多年熏陶,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这种特殊的语言了。但她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自然妥帖,让人立刻有一种醉醺醺的感觉。今夜灯火下,这鼓鼓的光洁的额头让我的思绪迅疾飞回那个芬芳的干草垛旁。我觉得她正耐心地等待丈夫的每一次归来,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在心底荡漾。我小声吐出:“一直想你。”她贴紧我,呼吸细细的,像一只小猫,不,像一个更大的动物。我说:“我爱闻家里的麻籽气味。”“什么?”她睁大眼睛。我无法将少年时代的野地体验如实地传递给她,闭上眼睛。

这一夜回到自己的套间时,洛珈也跟过来。她兴致高涨,谈兴很浓,好像在这个夜晚更愿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她不止一次说到了一些趣事和往事,特别谈到了那仅仅演出了三场的话剧:当知道我是编剧之一曾怎样兴奋啊。“我以为你将来会是一个语言艺术工作者,比如一个诗人或类似的什么。”她眯着眼,每当进入幸福的回忆就会这样。我说:“你希望我怎样,我现在也会去努力的。不过,”说到这儿想起了令苏步慧神往的那个扎圆髻的男人,“我不想做那种过于烦琐的人。”“啊,是的,也许你更适合公文。这也是一种艺术。”“这绝对不是艺术。”我想说说那个同学会,但还是忍住了。我走神了,看着昏暗的角落说:“如果有人虚构他人的财富,那不算什么;如果是一场构陷,就太可怕了。”洛珈语气依旧平淡:“网络时代很难有真正深刻的刺激,很多事就像风一样吹过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迹。”“可是风暴潮的破坏力也是很大的。”我记起二十世纪中期半岛港城的一次海潮:浊浪冲到了离中心大街一百多米的地方,有的建筑塌掉了。“它消退也快,留下的垃圾很容易打扫干净。”她这样说,好像对一切相当熟悉。我不再说什么。她说的当然没错。夜色里她的面容这样平静,透着微微的热切。我多么希望被她引领,在一切方面都率领自己向前,就像带领一个童子军。她应该是胸有成竹的。我相信她的面容就是心灵的荧屏,是它的美好投射。

她看着那几枝雏菊,回头一笑:“我还记得你投三分球的样子。不想让你知道我在场外,所以总是事后才告诉你。”我说:“现在反过来,是我在场外。”她的眼睛睁大了:“你相信我是那样一位选手?”“你真的上场了。”“从转到金融行业开始?”我说不好,我想说“还要更早”,说出的却是:“你生来就是最好的选手。”她笑得厉害,笑过之后严肃起来:“但愿我们都不是那样的竞技工作者。我只要今夜,就像现在。”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提到那些图片的事。可是我知道从它们下载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消失。我们之间的约定是永远尊重对方的隐私,除非他(她)主动说出。即便是其他一些事情,如我的家族往事,她竟然能够既不询问也不倾听。但我时而泛起的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从头诉说自己的昨天,因为我认为往昔一定会决定现在,那是一个人精神与血脉的源头,是最难以更易的。她似乎并不这样看,好像需要把握和拥有的只是当下,比如部分的我。难道她拒绝完整的和全部的我?这究竟是一种特异的现代观念还是其他,令我不敢多想。如果这也算当年两人之间惊世骇俗的约定,是它的题中应有之义,那么对于我还是太过深奥了。我的凡夫俗子的面目,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就愈加显露出来。“让我们尽快生一个孩子吧,我带他(她)去公园,去看动物表演,去那个朋友的河湾。”我从前不止一次在炽热之时吐露这样的心事,她全都当成一时笑言。

两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我正要关机休息,棋棋来电了。我很高兴。我有时会挂念他,尤其是出了那个事情之后。“你和妈妈都好吗?我们都放心不下。”棋棋的情绪比前一段好多了,又是那个快言快语的青年了:“那个小娘们儿才不在意我,你才是我哥们儿。我现在不操那么多心了,公司落到了我姐那个朋友手里。她是总的后台,我什么都知道。我打听事情很容易。不过我如今的兴趣不在那上面了,猜猜要干什么?”我猜不出。“搞武术比赛。”我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练过武术?”“哪里呀,是组织擂台,那才是大阵仗。我们有大的比赛就请你来。赛事直播权就卖给那帮哥们儿,这叫一鱼多吃。”我只能听懂部分内容。

“下一步我在武术界的朋友就多了,你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就交给我。上回那个把我关在孔雀窝里的家伙,会让他满地找牙的。”他仍然气鼓鼓的。我说:“啊,这都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他笑了:“靠法律?你信这个?哥们儿,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告诉我,我现在就有一个隔空打人的高手。”“隔空打人?”“能在三米之外把人干掉。”“用什么武器?”“赤手空拳。”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不过我倒想起了那个德雷令,也许这家伙真该让拳师从头教训一通。只是想想而已,这种事对内弟提都不能提。我希望他和母亲早些来这儿:“这里条件很好,不该一直空着。”“好吧。下次我会带上拳师,让你亲眼见识一下。”

对我而言最愉快的还是听到河湾的声音,是关于它的信息,是挚友的交谈。余之锷报来了一个喜讯:在我离开不久就成功实施了关键的一步,在那块“秃斑”上搞了一次小当量的爆破,完全成功。“这就打通了酥石层,渗水可以洇进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能够凿坑栽树了!”我向他祝贺。“等你再来,就可以见到初步成效了。”

苏步慧接上了,絮叨中又有抱怨:“老余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总想干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知道栽活一棵树要多少钱?这还不是主要的,我们每天都弄得灰头土脸,成了开山工。”我安慰她:“好在这事不急,可以慢慢来,哪怕一年只栽三棵树。”她马上笑了:“啊哈,亦衔你真行,你怎么知道就三棵?是的,一棵栾树、一棵黄栌、一棵侧柏,就三棵!这事办成了也很棒啊!”她的情绪转化很快。我真的为他们高兴。我想起了老鲁夫妇、何典,特别是那些兴冲冲跑来跑去的动物。我太想河湾了。

最后是他们真诚热切的邀请。苏步慧补充几句:“这里一年四季各有长处,也不光是夏天和秋天。告诉你,前些天从附近镇子蹿来一个歌手,他一到这儿就激动了,为我们编歌呢!”我说好啊,真想每个周末都去一次。我说:“你们离开了,这座城市就留下了一个大洞。”我说这话时摸着胸部,仿佛那个未能修补的洞就在那儿。放下电话有些怅然。我刚刚听到的是一个歌手造访了河湾,而且这人一去“就激动了”。我对激动太快的人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

因为要加班,晚饭在食堂吃,回到宿舍已近午夜。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正准备洗漱,发现靠近门口的地板上有一个洁白的信封,显然是从门下塞进来的。我打开,发现是一张极为精致的有浅浅兰花图案的信笺,上面是一行行斜向同一个方向的字迹。这种写法好像见过。“冒昧拜访未果,特留小笺深深致意”。原来是她,那个脸色有点紫的大龄女子。她上次试图“从学术的科学的角度进入我的世界”。好在我和她不再联系。“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有著作的。你们共同之处很多,都有那么强的事业心,都耽误了终身大事。”老同学这样说着,那双眯缝眼用力瞟来的样子却让我怀疑。

我刚把信笺小心地放在一旁,手机上的一条信息即蹦出来:“请务必回电。”还是那个老同学。我拨过去。“是的,是我,”他的声音很大,“亦衔啊,她找我了,她这回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其他。有个很重要的项目。”“项目?”我马上说机关的人是不能参与项目的。“不要惊吁吁的。是这样,她这人不一般哪,还是心理咨询师呢,网上有几百万粉丝。她有个你熟悉的网名。”他因为激动而气喘,可我真的对这些十分陌生。我问到底干什么?“那要当面谈的。一两句说不明白。我们明天见。”这家伙急急扔了电话。

可是我真的太忙了。除了每天上班,还有没完没了的文字及其他事项,出席大小会议。我想请生生帮忙做一下时政题,她说“我看看,我试试”,却并不接手。后来她说:“已经在帮两个朋友做呢,人家又送礼物又送钱的,不好意思拒绝。”我明白了,想起以前存有两块珍贵的手工粗布织巾,就送了她。生生说:“你放心吧,我每天拿出半小时就干完了。”我松了一口气,却把老同学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中午赶回宿舍,发现两个高高的身影,一男一女站在楼梯口。

进屋前我忍不住对他小声发出埋怨:“你自己来就好。”他不太客气:“她找我有什么办法。”坐下后我才发现,女子显得那么羞涩,只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并不说话。她长长的脸庞并不难看,眼睛大得出奇。老同学大谈“粉丝”“流量”之类,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在官场你是高手,在其他方面你就差多了。她在公司里是一等一的宝贝。她想请你做个顾问,这个。”说着拇指和食指捻动了两下。我问:“这是什么?”“银子呀!”他笑了。我皱皱眉头:“她有公司?”“不不,由另一个大公司付钱,我也参与。我们同学中有不少搭了一手,都是高手。”我不想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直接拒绝:“我没有时间,也不能兼职。”他看看她又回头盯住我,有些急:“你的位置多么重要,再说不过是个顾问。”我站起来:“我们是有纪律的。”

这场谈话无法进行下去。僵持了一会儿,女子突然发现了旁边打开的书,是何典的《籀字研究》。她翻几下笑了:“我的那本著作,关于‘性取向探微及心理辨析’就要完成了。有你一小节、很小的一节。”我马上恼怒了:“谁允许你了?”老同学马上站在了我们中间。她连连摆手:“不过是那次采访的印象和感受,全是赞美!不信我打印出来呈上,天哪,又没直接写上您的大名。”她委屈得快要哭了。

他们走了。本该有半个小时的午休,全完了。而我昨夜加班至凌晨一点。这就是体面的生活?我永远不会明白这样一些人,他们为何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枝节横生的趣味,却又不甘自我消化,一定要纠缠和拽上别人?难道整个世界都结成了一张网,我们所有人都黏在上面颤颤抖抖,只等那个黑乎乎的大蜘蛛爬过来?我们拼命挣扎,赖不掉也逃不脱;我们的每一次挣脱都会传到网络的另一端,让它知道猎物还活着,还没有凉。可是快了,我们大家真要一起歇菜了。此刻我烦到了极点。这间小小的宿舍留下了劣质的香水味和烟味。我愤怒地敞开了窗户。

“你过来一下。”女上司见我拖着沉沉的腿踏上走廊,就轻轻招手。她的样子有些诡秘。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进了她的办公室,门马上关了,而过去她在任何男同事进来后都敞着大门。我有些紧张,站在办公桌的对面。她的手点了一下桌子:“他们进去了。”“什么进去?”“圆圆和老科长,昨天傍晚被警方带走的。”我吃惊了:“怪不得这么多天没他们的消息。”“昨天,刚刚的事。”她强调。我吸了一口凉气。说真的,那个老科长发生什么都不让人意外,可是圆圆,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我坐下,听她怎么说。

“估计是不小的案子,这事还在发酵。现在乱成了什么,有关方面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准,三四十年前‘严打’那会儿,随便亲嘴都要抓;一块儿跳舞,判刑。”她愤愤的。我说:“那也太过了,那怎么行。”“那样不行,可现在这样也不行。一个女的被介绍给另一个,他再介绍给别人,那等于用传销的方法组织卖淫,同样也是犯法的。”我在想她的话,怀疑这是影射圆圆。我说:“圆圆大咧咧有不少缺点,可她不是一个坏人。”“你得了她的好,就说她不坏。”她脸上带着冷笑。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我马上分辩:“我们没有什么,这是肯定的。”“她领你去抓大老鼠,还买冰激凌给你。”我呆住了。这是真的。她竟然对那些细节一清二楚。我脸红脖子粗:“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她脸色和缓下来:“让我们等等看吧。我不过是事先向你透一下,其他人还不知道呢。”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脑子很乱。我预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究竟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白。我首先想到的是将这个消息通知洛珈,相信她比我灵通。一会儿电话来了,是用座机打来的。她毫无惊异,但说出的却是一句相当严重的判断:“就要收网了。”“你知道什么?”“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猜出来的。”

下班前又有人传来新的消息:那个极为卑劣的匿名诬告者“绿林镇”也被带走了,不过这是半月前的事儿,有人说他一度大小便失禁,可关了半月又放出来了。“老科长是另一个案子,重案。”他们说。

几天后整个案件的脉络浮出水面: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大案,牵涉的有几十人之多,除了一些社会闲杂人员还包括仕商人物,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富豪德雷令。我有点目瞪口呆,因为他在十多天前还纠缠不休,差不多成为一个心病。多行不义必自毙,眼下算是应了这句。关于他,最先兴高采烈打来电话的是那位老同学:“喂,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早,‘德二黑子’进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绰号。“是的,这个人脸比较黑。”我说。“主要是心黑。他的胆子大了去了,他干的坏事你想都不敢想。暴力招揽工程,非法吸金,抢夺矿山,还跟狸金叫板。至于奸污妇女,在他那儿根本就不算事。他娶了市长外甥女,原来的老婆砸巴成几块,扔到沟里算完。”他咋咋呼呼越说越多,实在夸张。我不敢相信。

这个夜晚我和洛珈在一起。我们都高兴不起来。德雷令罪有应得,但现实的残酷与裸露,更有世相变化之无常之迅速,让人有深深的不安和颠簸感。我发现她脸上有一点倦意,这在以前是极少见的。我大胆假设了一句:“也许棋棋上次就是被他们给抓走的。”“已经确定了。那是市东南的一处石头古堡,一个不小的建筑群,里面养了孔雀。”她声音艰涩。我十分不解:“棋棋与他们毫无挂碍,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为了威胁我。他是用那个办法通知我,他还可以走很远。”“你当时就想到了?”“没有。只是觉得奇怪。不过我越来越明白,对方不是冲棋棋来的。这人自作聪明,过高地估计了我,结果就犯了大错。”她看着我,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可是这一瞬间我的心头却掠过相反的一句:谁又低估了你呢?回答是:所有人,包括我。我们千万不能低估美的力量。

浓浓的夜色里,都不想开灯。我浑身松软,有一种身心的无力感。我以前说过一句措辞不当的话:我不能与隆重的女人一起睡觉。是的,今夜这句话又泛上心头。我想像一只鼹鼠那样在屋里窸窣游走,整个人却死死钉在一个角落。再没有人说那些不合时宜的书面语了。也许说点笑话缓解一下更好。我说:“棋棋现在搞武术擂台了,他本想带一个大拳师来教训那个人,现在看没机会了。”她淡淡一笑:“他总是胡闹。”“不过他和母亲该来这儿定居,一家人早些团圆才好。”我今夜尤其想念那位一生坎坷的老人。她遗传给洛珈动人心魄的美,只在远处注视自己的复制品。

仅仅是两天之后,圆圆就出现在机关上。她以爽朗的笑声宣告了自己的归来。不少人都听到了她在走廊上大声说话,开门看着。女上司知道了,厌恶地皱皱鼻子:“还招摇呢。”下班时圆圆在路口等到我,板着脸说:“亦衔,没吓着你吧?”“啊啊,没有没有,你还好吧?”“没什么好不好的,还那样。”她使个眼色,示意走开一点。

我们一直走到宿舍北边的那个小公园。因为快到晚饭时间,这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她缓缓走着。她瘦了,整个人变得更苗条,也严肃了许多。她坐在一个排椅上,示意我坐,我还是站着。“是这样,我们这样的好朋友,我一出来就想告诉你,不然你会误解和牵挂。我没什么,不过是叫去做做笔录,签个字就出来了。我主要是证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老科长怎样了?”“那家伙大概一年半载是出不来了,他牵扯在外甥的案子里。我以前跟他去一个古堡玩过。不过我是一个受害者。那帮人才叫凶呢,养狼狗,藏獒,还养孔雀。他们想在我屁股上刺朵玫瑰,而我坚贞不屈。所以我的屁股上干干净净。”

我们在启灯前的公园里谈这种事,有一种荒诞感。我想离开了,可是心里的纠结还在。我问那个“绿林镇”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老科长的酒肉朋友,不过是围不上边的。”“你见过德雷令吗?”她笑了:“没有,再说见了也不认识。在古堡那儿不过是热闹一下,老科长领我是为了炫耀,在他看来有身份的人都有漂亮女友。”我觉得有趣。我替她感到可惜。我又问到了那个被老虎伤到的小伙子,她声音马上大起来:“他呀,没事。我后来见过,他还是亲它。大老虎和他搂着脖儿,没事的。”

这个春天让人十分辛苦。我随一个打前站的工作小组去狸金,没待几天就发起了高烧。那个园区有一条可爱的樱花大道,可惜没机会欣赏。机关很快将我叫回,参与筹备一个重要会议。可能是连续奔波和劳累,我真的倒下了。失眠是可怕的,我开始按女上司十年前的剂量用药了。我想休几天病假,再加上周末,可以有一小段时间休养生息。女上司看看我的舌苔,左右打量,像个内行那样说:“去门诊取个条子,歇歇吧。回头有大活儿交给你。”我像得了大赦。

我获得了七八天的空闲,是过劳和恶劣的心绪换来的。我想去一次河湾。电话那端的余之锷夫妇高兴了,苏步慧抢过丈夫的电话:“快些来吧!你不来怎么行?来吧,告诉你,那个正在北方转悠的歌手说不定也要来呢!你该见见。老何,老鲁两口子都在。”这个电话真是太棒了。还等什么,去心似箭。我一刻不停地整理那个大背囊,上路时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这是春花竞相开放的季节,适合郊游。不过一个人置身人群之中很快就会发现,大多数人并不在意大自然的节日。这在几千年前会有不同吗?至少从那些留存的文字中,特别是诗人那儿看完全不是这样。我们都太忙了,忙于非自然的事情,琐碎而又紧张。这样想尽管接近于文化上的陈词滥调,但内心里某些沮丧的感觉还是真实的:可笑地沉溺于虚拟的空间不能自拔。我们是浑身写满了数字的纸人儿。车辆疾速掠过田野,但我们没有惊叹斑斓的田野,而是臣服于科技与速度。大片有花的、彻底苏醒的田野在延伸,这是进入半岛的前奏。路边的洋槐花已经凋谢,像小山和瀑布一样耸起和倾泻的是蔷薇。我从心里感谢培植它们的人,它们勾起了我大学时期常常涌动的那种诗意。是的,那时我甚至成为一部稚嫩的青春剧的第三作者。

我原以为进入河湾的第一步就会听到咔咔嚓嚓的凿山声,没有。这里充斥的是更为悦耳的鸟鸣。时值上午十一时左右,空气中有一股青生气,细细滤过会察觉其中沉杂的腐草和动物气息。有人曾经写过那样一种神奇的感受:听到凌晨时分小鸟的喷嚏、百足虫唰唰拨动莎草茎秆。我真的羡慕。当老亦衔像个蜗牛一样爬进了这座小山下边,一片土地的主人正在为客人准备一场丰盛的午宴。米香渐渐浓了,大木栅门向我敞开。我坚持不让余之锷接站,搭一辆过路的客货两用车径直进来。厨房后窗有一双眼睛盯着大门,我迈入院落的第一步,就发现了昂首注视的大狗、故意落后几米的掐腰而立的男主人。

这儿,所有的人都比过去干练了一点,就连那些动物似乎也同样如此。苏步慧像一个管家婆那样招呼客人、迟来的老鲁夫妇、几只越位的动物。猫要提前品尝佳肴,被她阻止了。小灰规规矩矩立在一边,故意在久违的客人面前保持一种矜持。我抚摸它的额头,它用柔软的嘴巴抿着我的衣服。它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阳光的气味。金毛过来了,它伸出前爪按一下小灰的胸口,又看看我,神情和动作既费解又可爱。啊,听到了窗外的四声杜鹃。“它们叫了一夜,白天也不停,辛苦啊。”余之锷说。苏步慧说:“这就是爱情,是这种事儿把它们整成这样,多么可怜。”

我尽管因为兴奋而多少掩盖了疾病折磨的痕迹,但很快主人就发现了我的脸色有些苍白,还有微微的气喘。中午他们强迫我多休息了一会儿,但一醒来就爬上阁楼找他们去了。我问何典什么时候来?苏步慧说他傍晚时分一定会到,“他前几天还在这儿,回去为我取药了”。我看看她,没发现什么异常。“还是慌慌的,心口这儿,”她的手在那儿画了一下。我说这可能是心脏方面吧,应该彻底检查一下。“检过多次,没发现毛病。老何说春天治它是最好的。病根可能很早了。”她转身取东西时,余之锷说:“她和杜鹃鸟儿犯了同一种病,那是大学时期落下的。”她回来了,他立刻住嘴。这使我想到苏步慧有可能在学生时期有过另一段爱情。以前得知她犯病时就没完没了地抱着余之锷:春天不同于任何季节,春天尤甚。我们谈城里,谈近期发生的一些大事。狸金的事还没平息,仍为热点。我说:“我最憎恶那些仗势欺人的无耻和轻浮,他们让人想起一种叫‘蜱’的东西,网蜱。”余之锷摇头:“何典认为人一旦缺少大脑,还比不上昆虫。”

我急于看到山上工程的初步成效,特别是那三棵树。看到了,它们有一米多高,叶子油亮亮的。这里是凿出的三个大石隙,里面的土是从西坡取来的。这些全靠人工,耗去的巨量劳动可想而知。“酥石层的水是从草寮那儿来的。”余之锷指着西北方。我见过那里的小溪和不大的水塘。那个草寮当年是为“异人”何典准备的,设计者还备下了大襟粗衣和一把古琴。何典没有就范,不住草寮,也没有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我们去了养蜂场,那个山坡在这个季节是最美的。这片山花只能使用“斑斓”二字,它们让蜜蜂和蝴蝶享用不尽。我路过那个像床一样大的巨石时站了一会儿,想它的来处:只有上苍的巨手才能将它摆在这个地方。余之锷手搭眼罩望了望正在忙碌的老鲁,说:“那家伙,那小子在这儿吃了太多的蜜,结果腹泻起来。”说谁呢?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前一段路过这儿的那个歌手。苏步慧说:“他还会来的,他迷上了这儿,他唱河湾时你该听一听,那完全是自然态,是激情迸发的。”余之锷说:“是这样。不过小灰不喜欢他,有一次他正闭着眼唱啊唱啊,它趁他不注意走过去,踢中了他的裆部,蛮重的三下。”我笑了。苏步慧噘着嘴:“那一会儿他疼坏了,吉他掉在地上。小灰哪知道轻重啊!幸亏老何在这里,他赶紧煎了活血化瘀的药给灌下去,这才把人救过来。”

他们讲述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我忍不住笑。余之锷问苏步慧:“就这样完了?老何还做了什么?你给亦衔讲讲。”苏步慧脸庞泛红:“那是闹着玩的,那是典的顽皮。”余之锷讲了余下的部分:“他被灌了药才恢复过来,不过一时再也不能唱了。大家轻松了一些,老何一高兴就随口拈了两句:‘古有彩凤双飞翼,今有毛蹄三踹裆。’好玩,我以后要请他写成书法挂到阁楼。”苏步慧撇撇嘴:“什么呀,不雅。”我想起问歌手尊姓大名,苏步慧说:“他叫‘小木澜’,流行歌手,还是游吟诗人和书法家。很有名的。”我搜索记忆,想不起。我说:“不过‘木澜’这个词儿,在半岛地区是指肚子不适、不舒服的意思。”苏步慧很认真:“是吗?可惜成名后就不好改了。”

让人大喜过望的是,这天傍晚何典与那个歌手一块儿跨进了大门。原来歌手正在镇上演出,顺便去找何典,两人也就同行而至。我一眼就被小木澜吸引:长发打着卷儿披散两肩,脸庞上有两个雪亮亮的眼睛,鼻中沟又深又长,双唇很红;背上是一把吉他、一个双肩包,穿了很旧的牛仔裤,脚踏白色旅游鞋。大约因为四声杜鹃的伴奏,他显然非常兴奋,一直在环顾左右,即便主人为我们做介绍时,那双眼睛也没有专注几分钟。他扳住余之锷贴了贴脸,又同样这样对待了苏步慧。行洋礼,这让我有些意外。何典拍一下我的手臂,话不多,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夜晚因为何典要煎药,所以没有更多地加入我们的聊天。苏步慧脚步轻快,搬出很多保存完好的干果,盛在一个个木碟里。“啊,我的天!”歌手甩着长发,下手抓着干果,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茶炉滚沸,这声音和气味与这个夜晚多么谐配。何典捧着一只药碗出现了,苏步慧说:“不要不要嘛。”老何哼了一声,她还是喝下了。接下的一小段时间里有难得的寂静,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没一个人说话。大家默默喝茶,剥着干果。但夜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焦煳味儿,连茶炉都无法遮掩。这种沉寂预示着激烈爆发前的停滞,就像一场大战前的静默一样。终于,先是苏步慧搓着手在一旁走了几步,接着就是小木澜深深地垂下了头。余之锷看看他浓浓的下垂的毛发,似乎想伸手摸一下,但刚刚伸出手就停住了。

小木澜抬起头四下睃着,一只手去取吉他。吉他声震着阁楼中沉闷的空气,效果强到出乎预料。我不得不振作一些,看着大家。我发现何典也不再往嘴里填放干果了。歌手开始吟唱,像诉说,很轻,没什么鲜明动听的旋律。我知道现在时兴这样不像歌唱的歌唱,年青一代就喜欢这样。但一会儿歌手昂起头,凶狠地扫了一眼旁边,将头仰到天上,使劲闭着眼睛。他模模糊糊唱道:“我的心快要爆裂,我的心在倾斜,我去东方的长路,我的脚在流血。”先是一直重复这样几句,突然停下,怒吼一声睁开眼睛。一双长泪顺着脸颊落下。我们拍了巴掌以示鼓励。苏步慧擦擦眼睛,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真的渗出了泪花。

我和何典坐在一起,想说的话很多。我想请他为我出出主意,怎样控制失眠。可是只一会儿小木澜又拨起了吉他,我们听下去。这一次他不再那么温和了,一上来就比较猛烈,一只脚跺地打着拍子,强烈的节奏感让苏步慧也跟上摇晃。小木澜显然一发而不可收,双手举起来喊:“让我们一起来!”我看看余之锷和何典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把伸出的手缩回来。歌手显然是处变不惊的,他能够在没有响应的情形下照旧激越不已,一会儿,只是一两分钟,情绪就达到了顶点。他不知怎么把嗓子搞得嘶哑了,但这种沙啦啦的呼叫似乎让他更来劲了。不知是茶的作用还是歌的缘故,我真的有些不安,进而还有些激动。苏步慧一度嘴巴张大,大口呼吸,那种傻乎乎的美从痴呆的神情上、从洁白的门牙上发散出来。她额头渗出汗粒,一绺头发沾湿了。

歌声终于停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苏步慧两手在胸前抚摸不已,显然那儿有些不适。她大口喘着坐过来,口吃一般附在我耳郭上说:“所有的词儿都是临时蹦出来的。信不信由你。真正的游吟诗人。”我没有应声。就我听清的几句来说,只能算时下的一些套话。“他是一个‘异人’。”她又歪头对何典说了一句。小木澜将茶当酒,一一敬过大家,说离开河湾的日子多么想念。“我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我半夜站在窗前就能闻到蒲草的香味。”我觉得这未免夸张了。余之锷有些矜持地笑着。何典却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对方的病情:“下边不痛了吧?”小木澜愣了一下,马上答道:“不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谢谢您,谢谢。”

散开时何典与我走在一起。下了阁楼,我们多走了几步,来到河湾。真的有浓浓的蒲草味儿,有一股水腥气。再有不久就该结出蒲米了。水中有咕咕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些小眼睛在蒲丛中看着走近的两个人。何典回身望着石屋,窗子上映出三个人的影子。他说起上次歌手受伤的情形:“那天小灰这头小驴不高兴了,可能害怕和厌弃吵闹,想跑开,一尥蹄子给了他三下。不轻。他叫得呼天号地。伤的部位不太好。”我明白。我说这次来河湾,明显感受到他们二人,包括老鲁夫妇的辛苦。“做好这个地方实在不容易,特别是绿化那块‘秃斑’,简直是往自己身上拴了块大石头。这就不再轻松了,完全改变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我这样说包含了另一层意思:那个赶赴河湾激动不已的歌手,其实完全不能理解主人的心境,我这里主要指男主人。他不是一位循规蹈矩者,任何概念化的生活对他都不再构成吸引。他在寻找新的生长。何典显然意会,说:“这里其实不需要浪漫主义。”“山河本身比我们浪漫,它其实是自带光芒的。我们一激动,就显得蹩脚了。”我说不清楚。我真正想说的话是沉重的。我其实很想说:自上次来到这儿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个食客,一个徘徊者,一个不再适合做他朋友的人。而今夜我终于有了更恰切的比喻:自己与这位歌手有某些相似之处。

说到城里的事情,自然要说到狸金。何典认为所有的掠夺者除却道义不谈,仅仅是生命的呈现与存在方式就陈旧到极点,毫无新意。“实际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现世一定受未来制约,机心一定受良心制约。”他抬头看着水墨画般的河面说,“他们一直在说‘异人’,说那个半生都在画‘高士’的朋友。不知他想过没有,他一直寻找、不断描绘和记录的,不过是一些厌烦者。”我在星光下看着他的眼睛,想验证这种推断,从中看出厌烦的痕迹。看不清晰。但我对他的结论确信不疑。

这一夜我想了太多何典的话。他的古文字研究何等用心,发表时有一个雕琢的名字:何俚嫣。他喜欢做一些条分缕析的细活儿,比如深奥莫测的传统医术,比如悉心投入的山上工程。这分明是超人一等的认真和热情,但也透出某种厌烦:对于沿袭,对于陈旧的循环,实在是厌烦了。另一个典型的例子也在身边,就是余之锷,他厌烦了:不断地走开、走开。他为了对付顽固的厌烦,开始琢磨最干燥无味且十分坚硬的东西:石头。我想累了,我睡着了。

“亦衔,你可是第一次不辞而别啊,我今天才知道你去了河湾。”醒来的第一个电话竟是洛珈。我有些猝不及防。奇怪的是昨夜我没有想到她,这是以前从未缺失的每日功课。我语无伦次:“啊啊,是的,我因为病假,第一次病假。”她的情绪好得很:“真希望你这样,不然就是长不大的孩子。自己玩去吧,放松一下。你早该这样走开一点了。这里一切都好。要拿得起放得下,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干脆利落,讲完就结束了。我的心情却不那么高涨,就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被大人捉住了。我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不停地翻看手机页面,不小心打开了那个老同学推送的链接,于是第一次浏览了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流量明星。这个脸色发紫的女子经营的网络世界陌生而混乱,乍一打眼难得要领,要十分耐烦才行。渐渐看懂了也震惊了:原来这里汇集了全部的呓语和荒诞不经,什么荷尔蒙的波动曲线、蛤肉与青春期冲动、海参和海带的妙用、茶酚的神奇。古怪的知识性与细微的个人体验,特别是一个孤处一隅的女性体验,足以在引起兴趣的同时诱发一种窥视癖。不过实话实说,当两眼从这些琐碎而怪异的文字上掠过时,着实有一种阴阳两隔的落伍感:自己早被甩出了一个沸腾激活的当下。

我尽力冷静自己,以一种超然的心态去处理蜂拥而至的另类信息,想象那些热情跟踪的庞大群体,他们的心理和知识结构。始终不得其解。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实在超出了我的经验范畴,怎样放纵想象都无法抵达。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将那个腼腆的、双手放在双膝的女子与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画上等号。我不得不忍住讶异往下翻,将那些长长短短的呼赞和跟帖略过,只看近期内容。啊,果然有那部最新著述的选载,这实在吊人胃口。是的,一部学术著作,属于极时髦又极偏执的领域,谈性奥秘、方式与情感模型、时代的文化基因、农耕民族的特殊赧涩以及巨大张力。“张力”两个字让我震惊了。是的,我多少低估了她的随心所欲和胡言乱语中含有的特殊逻辑。这是一个稍有可观的民间异士也说不定。我稍稍认真起来。可惜,我终于读到了所谓关于“在下”的“感想和印象”。“我没有点出您的名字呀”,她当时曾经这样狡辩。我气愤了,进而又是无奈和费解:她为什么要写这类文字?目的以及效果又是什么?如果针对我这样一个具体目标倒无所谓,可它产生的社会综合效应又会怎样?

她写道:在一个简陋到难以置信的单身宿舍中“邂逅了一个难得的男性标本”。怎样剖析这个“标本”?她说从对方消沉的目光里读出压抑许久的、忍而不发的爆破力。“听说这是一个童男子,但令我好奇的是眼角那儿没有一丝皱纹,而且颊上有小月子孩儿才有的嫩皮儿,眼睫没有保护好,显然有经常熬夜搓眼的坏习惯。喉结很大,共鸣音很强。时代未能让这种人失身(没能遇到真正得法的人)。他靠一些艰深的文字来折磨自己,以求好好活下去。我亲眼看到一本拗口聱牙的古文字著作放在手边,上面有不少画线和折页。这种真戏假唱的老古董式的童男子,可能一般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正像所有深奥的数学题都有解法一样,进入他的世界总有门径。他的特殊价值在于古怪的纯粹性。想一想某个人把手伸过去,他像个大豆虫似的一缩一动,那该多么有趣。人都是有弱点的,对其浅尝辄止,这个冷门也就一直保留下来。我们下一步可以具体考察他的社交情况与饮食习惯。这个人日常摄入的肉类不会充分,极有可能是个素食主义者。笔者就曾经遇到一个年近五十的守身如玉者,他几乎只吃菠菜萝卜和玉米饭,十年没动荤腥,就连菜中的小作料如葱蒜之类都要小心剔出。严格的饮食控制使他们在那些方面较好地坚持下来。对他们,火辣辣的挑逗也是枉然。当然了,社会和人性总有一些死角,我们不懈地想洒水浇活一株青苗,就需要更多耐心。有些特异的倔男是可爱的,作为女方,关键是不要被他们外表的冷漠吓住。他们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头黔之驴。”

够了,我在一个挺好的早晨学习和领教了时代的“异智”,觉得三生有幸。我从未被一个异性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予这样细致入微又妙趣横生、掺杂了大量臆测和轻慢的描述。我在她眼里既颇有价值又可怜巴巴,是需要学者型的异性开发的一类怪人,好在被她逮个正着。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是她所期待的什么“标本”。这一页该翻过去了,我不会再与这个危险的人物有任何接触。这个寄生在网上的人太危险了。

我本想马上起床,可是稍一犹豫,再次被同一作者闪烁的文字、陡然转换的内容给吸引住:“狸金”“耿杨”二词频频入目。这又是“从科学与学术的角度进入”,病理分析、心理问题、家族病史、邪恶的社会动机与个体疾患的精神分析,这一套似是而非和强词夺理全来了。全是胡扯八道,却要准确无误地告知:这个耿杨是邪魔附身的害群之马,必须剪除且丝毫不值得同情。我发现那些在其他平台上活跃之极的“火火”“苟全法”“小单单”“刘赖通”“言少爱”之流全来了,一个个巧舌如簧,观点一致。我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离开网页,又想到了那次同学会。一张张脸庞从眼前划过。是的,故交熟人,知根知底却从未相识。我真想在重温大学岁月的同时,稍稍认真地讨论一下我们的信息传播环境。我从那些芜杂之极的昏聩言说中经常读出他们的绝望感,这绝望又有祖传和血缘的性质,而不是出于他们的现场实感。邪恶与怪癖,机会主义和低级趣味,冷酷报复的合成体、杂烩。如果说人类生存从过去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核危机之中,那么逼到眼前的另一场危机可以视而不见吗?当信任和荣誉感全部摧毁的时刻,我们还剩下什么?我想起了入睡前与何典的河边漫步,他在夜色里发出的感叹:“不停地追逐交配和不择手段地追逐财富,其实一样无聊。这从精神进化的意义上应该是过时了,但从生理功能、从它的需求上看却远远不是。”是的,在一定的年龄段,冲动和欲望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到它巨大的嘈杂声,也包括经常响彻自己心底的那一部分。不过,挤成一团的网络还是让人不安,让人陷入深深的怀疑和战栗之中。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稍稍高雅一点的情趣和设计?前几个世纪讲耕读传家,那时有一句老话:“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现在看再争“第一人品”是不可能了,但我们起码可以稍稍安静一点。

早餐时我发现苏步慧大概没有休息好,红着眼睛为我们端吃的东西。西式风格,很好。何典与歌手正小声谈论医药,原来还是关于“三踹裆”事件。这会儿何典是认真的,正耐心教对方如何保护睾丸之类。我听了一耳朵,总也认真不起来。我问余之锷睡得好吗?他打着哈欠说:“好极了。”待了一会儿他说:“步慧睡不着,翻来覆去,起来看书,吃些零嘴。”我想,入睡前听游吟诗人歌唱不宜,可能不利于养生。这样想时歌手突然问起了我的行程,我一时没有答出。我想住满七天,可心里又在犹豫。我说:“看看吧。”早餐好,午餐晚餐都好,这让食客格外不安。

早餐后老鲁扛着一只大柳条筐来了,里面有几只红色的南瓜。“这样的季节有大南瓜?”我吃惊了。余之锷说:“老鲁石屋下有个地窖,里面可以保存好多东西。有时间领你去参观。”老鲁笑吟吟地问歌手:“上次你答应送我的书法?”歌手一拍大腿:“别走,立马办。”他往阁楼走去,大家跟上。老鲁高兴极了,咧着嘴。我们听了他不少故事,还吃过他丰盛的晚餐,都欠他的。想不到他有这种雅好。毡上铺了宣纸,歌手试墨,不停地蘸着一支粗粗的毛笔。我们期待着。何典上前把笔上沾的什么小心地剔掉。歌手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时表情有些气愤,甚至跺了一下脚。说时迟那时快,那支饱含浓墨的笔猛地戳上宣纸,强劲地拽拉,动作幅度超大。写毕,我们都不知是两个什么字。“再看。”他说。

何典也看不出。小木澜说:“‘慎独’。”老鲁拍手,提起来让我们给他照相。我怎么看都不认为是那两个字。很不喜欢。我想起何典是文字专家,就求他顺便也写一幅。何典推脱说:“使不得。”余之锷再劝,还是不行。这时苏步慧说:“典呀,写一幅。”何典挽挽袖子走到案前,小心操笔,仔细摘去笔上的一根奓毛,思忖着。他写得很慢,是魏碑体。我念出来了:“‘吾也得闲’。”大家鼓掌。“这张也是我的?”老鲁问,何典点头。这时我泛起一个念头,就是请他写出小木澜被小灰踢后的那两句妙语。我耳语,他摇头。

我提议这个上午帮主人铲土:养蜂场北边有一块菜地要平整。主人赶忙阻止,苏步慧说:“这不可以。”“为什么?”“你们没带制服。”我说:“那就借一件,你们大褂很多的。”我发现小木澜对提议略有不快,但也不好拒绝。我们分别穿上衣襟过膝的蓝衣服,苏步慧说这是秋天摘毛栗时穿的。真不错。不劳动者不得食,今天吃饭会香一些。铲土这活儿不轻,一会儿就让人热汗涔涔。可是我也同时发现,何典和余之锷,更不要说老鲁了,他们一点汗都没出。何典见小木澜大滴落汗就上前阻止,指指他的下体:“避风。”

我们午餐受到了老鲁的邀请。饭前大家参观了那个地窖,真是大开眼界。从台阶下去,一股特别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利用山坡掏挖的地穴,入口在屋内,很深。里面保持了干燥,这很重要。简直是一座野地贮藏宝库:上个季节的果子和粮食,如红薯和胡萝卜、马铃薯和山药、大葱和芋头,未脱皮的玉米穗和大蒜拧成一串悬在墙上,旁边是干蘑菇。地上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瓷缸,覆了厚厚的木盖,打开一看是红如朱玉的赤豆、花脸豇豆、绿豆黄豆和青豆。小瓷坛里有鱼酱和蟹酱,有白酒和黄酒。苏步慧说:“这是老鲁两口子的存货,他是整个河湾的供给老管家。”歌手弓着腰应和:“啊哈,啊哈。”我问何典:“你大概最有口福。”何典点头:“那不假。不过挂在墙上的那些大花蘑菇还没吃过。”我觉得单是这样一个地窖也就一生难求了。我长叹一声。

午饭还是装在上一次那样的大锅中,锅盖一掀什么都有了,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回更野性更放肆:整个的大南瓜和整条大鱼都横在里面,中间是四个比碗口还要大的开花大馍,侧面贴了焦黄的玉米饼,黑乎乎一溜小瓷钵里分别是自制的各种酱料。歌手小木澜口不择言,吐出一句并不难听的粗话,苏步慧马上一伸舌头。“得喝点酒了,干活乏了。”何典建言。老鲁老婆提着一个酒葫芦从里屋走出,说:“那是虽然的了!”她口中“虽然”和“当然”不分,太好玩了。

因为都喝了酒,所以微醉和中醉不等,中午要躺很长时间。这种散装酒可能是老鲁自酿的,有一股土腥味儿,入口不佳,咽进喉咙又觉得极好。醒来日已西斜,头脑尚好,只是手与腿都有些酸痛。出了房间,见苏步慧余之锷何典正与小灰金毛细犬小耍耍小膘虎之流逗玩。他们见了我就说:“呀呀,估计你累了。”“酒劲儿不小。”我说:“我们都是银样镴枪头。”我在动物中间颇受欢迎,它们更多地围上我,又蹭又舔,那只金毛准确无误地亲了我一下。我细细地擦嘴时,苏步慧说:“它总是这样。”小木澜出来了,长发有些乱,眼也红着。

入夜后大家饮了一会儿茶,又去河湾。余之锷说起夏天的奇迹:游泳时,河岸的草丛中探出一张圆脸,大眼睛,大脸盘,毛茸茸的,女性般美丽。“啊,那是怎么回事?狐狸?”小木澜问。“狐狸是长脸。”何典否定了。“可是,我看也有圆脸美狐。”小木澜瞥着女主人,不愿认输。苏步慧反驳:“那不可能。”何典说:“去年夏天水足,河湾涨了,这片香蒲露出一半梢头。我来那天你们刚得了一条大鲢,鲢比鲤好。”余之锷说:“鲤是养殖的,上游放水时跑出来。”小木澜把吉他横在胸前,仰着脸出神,我料定他会唱。

果然吉他响了。大家在沙滩上坐下。小木澜今夜没有过于嚎叫,淡淡地悠悠地唱,有几首老歌还算过得去。我今夜觉得这小子并非浪得虚名,总算有些本事。他胡乱编些词儿也有意思,比如这首《这成什么体统》:“好姑娘啊,你不停地放屁,这成什么体统;老乡亲啊,你偷走了我的荷包,这成什么体统;大白痴啊,一不小心成了姑爷,这成什么体统。”头顶星星真密,不停地眨眼。浅水处有水族在嬉闹,发出啵儿啵儿的声音。一只青蛙从一米远处蹿起,箭一般射向前方。月亮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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