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棋的办公室又一次让我大开眼界。楼内的非承重墙全部打掉,扩出一个两百平方米的大间,一脚踏入会产生穿越时空的异样感:置身于一处山窟魔穴。石壁、山影、水声,还有一些动物标本,太师椅上垂挂虎皮,两边竖起刀枪剑戟。迎面墙上是一个巨大的“武”字。棋棋迫不及待地坐上虎皮椅,两臂端放扶手,光头拳师立于身侧。我站在这儿有一种听候发落的感觉,不知该坐哪儿。“快快上茶。”棋棋喊。
话音刚落,角落里走出一个穿了练功服的双髻少女,抱拳施礼,然后敬茶。棋棋自己不喝,只笑眯眯看着我端起盖碗茶。“棋棋,咱们能不能到一个敞亮地方说话?这儿像‘聚义厅’似的。”棋棋没有应声,歪歪身子打个响指。一个光头少年上来,连连踢腿,呐喊震耳。接着是一个更小的姑娘上来舞剑,打旋,可惜打蹁腿时一不小心跌倒了。棋棋呵斥:“越发无状了!”
一男一女表演后,棋棋才让身边的拳师退下。只剩我们两人了,棋棋两腿盘起,身子使劲探过来:“你看见了,就是这样。”我说这跟原来那个作战指挥部大不一样了。他说:“这里汇集天下豪杰!实话说,高手在民间!”我想起了一个人:“我们机关上有个人能吞刀子,还会缩腰术,不过这人进去了。”棋棋听得出神:“是吗?如果真会缩腰术,进去也会出来的。”“那就等等看吧。我估计不能。”
刚说了一会儿棋棋就提到了洛珈,上唇翘起,哼了一声。我说:“她对你还是疼爱的。”棋棋撇嘴:“算了吧。她夺走那幢楼我不心疼,夺走那班兄弟等于要了我的命!我这辈子差点被她毁了!”我不知该怎样规劝,说:“别忘了那次大麻烦,幸亏她出手相助。”棋棋更恼:“什么大麻烦,那都是她的手段。她想用几个钱把我哄住,做梦去吧。”他的手攥成一个拳头。我看着他唇上的一层黑绒、一双清亮的眼睛,心底涌起一丝怜惜。
该分手了,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我对棋棋说:“我们后会有期。”他一直目送我走上街头,直到跳上一辆公交车。那个小魔器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投进背囊底层,这会儿像鼩鼱那样不停地嘶叫。我赶紧翻找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洛珈”二字像灯盏花一样频频闪烁。她的留言是:“原来你去了母亲那儿。单独行动?”我未理睬。圆圆的几条信息让人动容:“想你了,这是真的。”“知道吗?那个老科长自杀未遂。”急着看河湾那边的消息,没有。女上司已发来三次催促:“关于那个重要会议,全部准备工作已近尾声,请务必早回。”我发现自己是一只风筝,线的末端握在女上司的手里。
回来了。卸下背囊就躺在那张老藤床上,不吃不喝只想大睡。一阵嘭嘭的敲门声,让人无比愤怒。“嘭嘭!嘭嘭!”我索性用被子裹头。那人还在敲,自信而蛮横。不,这里是我最后的地盘。“嘭嘭!嘭嘭!”多么霸道。我跳起来喝道:“滚开!”外面静了一瞬,接着是重重一擂。我爬到床上,大汗汹涌。实在太疲倦了,竟然一口气睡了半天又一昼夜。醒来似乎从未有过的轻松,却忘记了这是一个周末,下楼后摇摇晃晃穿过了东小门,竟一直往办公大楼走去。一进走廊便遇到加班的女上司,她大感意外地看着我,像老鹰见到了小鸡。我束手就擒,双翅耷着跟她进了办公室,木木地站在那张大写字台前。她说了什么,我“嗯嗯”应对,直到她伸出食指在头顶的双毛旋那儿使劲拧了一下,我才如梦初醒一般睁大双眼。我从衣兜里摸了半天,捧出一颗鹅卵石:紫红色,润滑如玉。这是从河湾那儿捡来的。她接到手里横看竖看,笑了。
天到了最热的时候,中午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只倒毙的麻雀。傍晚时分响起了余之锷的电话:“亦衔吗?对不起,几个电话都没回。现在可以了,她住院了。是的,已经来了两天。”
我立即赶往医院。可怕的拥挤和呼叫,到处都是匆促焦灼的人。苏步慧住在二十一楼。电梯前围满了人,直等了四拨才挤上去。我有些紧张。长廊都坐满了,连椅和地面全是人。我看到一个人手捧鲜花,这才觉得少了什么。我只习惯于在另一种时刻买花。找到病房,从半敞的门上一眼看到了她:陷在床上,小得像一只鸟。我轻轻走到床前。她的脸转向我,无任何异样的表情,平静到令人惊讶,像一个耗尽了力气的产妇。她的手从薄被中伸出,我握住了,马上觉得灼烫。余之锷说就因为无法控制阵发性高温,这才说服她离开那里。“让她住院可真难。老何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小声说。
苏步慧一直看着我。我挨近病床说:“你听着就好。”她笑着。我说了,说什么都显得言不由衷。我说你看上去比上次好;瘦了,也更美了。全是假话。我说前些天在河边,有一只碧绿的小鸟在蒲丛里歪头看人,大概是翠鸟;我说何典这家伙又发表了一篇艰辛的论文,真是“异人”。她微笑。我找到主治医师询问,不相信一个女人因为哀伤和心慌就能走入绝境。
医师年纪不大,微胖,鼓鼓的额头让人信任。他忙着看手机,飞快滑屏,对我的问题兼听而已,最后回答:“病情严重,复杂。心脏相当衰弱。烧了多天。为什么拖这么久才送来?”“因为有一个当地中医照料她。”医师哼一声:“那该交给他。”
余之锷连夜陪床,眼看快撑不住了。我看着他消瘦的模样,建议雇个医护。“她需要我。”他擦着眼镜,告诉我苏步慧前不久说过的话:“一天深夜,她服下药感觉好了一些,就想说一会儿话。她说:‘之锷,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遇到你太晚。’”我不懂。他解释:“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我常在夜里这样想。如果更早地遇到她,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不知道。那天深夜她说出了一个答案,我完全不能同意。”“她说什么?”“她说,有你从头管住,我就不会长成现在这样的野孩子了。”
我在想她的话。“野”吗?似乎有点儿。可她多么随和啊,常常让人觉得是余之锷的影子。余之锷抬起头:“我不会管住她的,只会给她更多自由。”他的眼中有一丝泪水:“她会康复的,不过在这里住久了也不行。明天有一系列检查。治疗一段时间就回河湾。”我有相同的期待。
一连检查三天,项目繁杂之极。苏步慧的病很多,但好像无任何一项有致命之危。我轻松了一些,认为今后除了对症治疗,主要就是静养了。余之锷没说什么,只把各种指标发给何典。我拨通了何典的电话,发现他对检查结果并不乐观。他认为苏步慧有个心魔,它在慢慢吞噬生命。“怎么杀死它?”何典说那就得寻一味大药了。“什么大药?”何典语焉不详,咕哝着:“她以为在小木澜那儿找到了它,其实那不过是一味毒药。”
我回到床边。她脸苍白,因为未施脂粉,显出微微的青色。是的,真像一副急性中毒的颜色。那味大药在这座城市、这个世界上都难以寻觅。没有比一个明知得救之方却要眼巴巴地等待,最后不得不放弃再痛苦的事了。余之锷束手无策。她在身体尚好的日子里每天都要和他相拥,久久不愿放开。可惜一切努力最后也还是失败了。爱,这是最不好对付的东西,超低温保存也不行。爱不是冻虾,零下四十度也无济于事。这个至难之物,像何典面对几十年的籀字那样苦苦研究,也未必有解。
因为频频去医院,我不得不在那个重要会议开始前从材料组退出。女上司急得拍手:“你选的时机可真好!”我说不是我,是挚友的妻子。“那毕竟不是直系亲属嘛,”然后扔下一句:“你自己思量去。”我仿佛又遇到了嘭嘭的擂门声,这会儿需要的不过是横下心来。我把一大沓材料直接交给生生,她腆起腹部抱住,喊着:“哟,哟。”我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余之锷实在挺不住,不得不雇来一个女医护。我坐在床边,看着苏步慧接受静脉滴注。这个过程差不多要占去整整一个白天,每天如此。她已经把这当成了基本功课,渐渐不再理会。她仰脸看着天花板,偶尔看我,不再有那么多微笑。“我昨夜睡着了,听到了大鹅在叫,高兴得醒了。”她断断续续像讲一个故事,“河风吹过来,有些冷,一睁眼才明白在城里。”她垂下眼睫。我想着该谈点什么,她闭着眼睛说:“亦衔,能为我讲个故事吗?什么都行,只要是亲身经历的就行,不要编造。”“啊,好的,这有很多的。”
我知道她旷日持久地躺卧,不能看书也不能看电视,特别是不能滑动那个小小屏幕,太寂寞了。她想听真实的见闻、亲历的故事,厌恶虚构。我想着,开口讲道:“记得第一次看海。偷偷穿过一片林子,踏着一条小路往前。外祖母总是吓唬我,说一旦迷路就有大麻烦,因为林子太大了,什么妖怪都有。可是我一定要看大海。走啊走啊,终于听到了拉网号子。我看到沙滩上排成一溜的人,他们全都光着身子,两脚和小腿陷进了沙子,一齐喊着往上拉大网。白色的网浮在海里划出一个很大的半圆,它越缩越小的时候,海水就滚动了。那里面有大鱼和各种东西。岸上的人都喊着往前跑,想亲眼看到网里是怎样的。我使劲往前挤。我看到鱼鳞一闪一闪,大鱼像一把大刀一样举起来,狠狠往下一砍。火红的大乌贼吸住一堆小鱼小虾摇晃着,抱得紧紧的,又呼啦一下扔掉。有什么吱吱叫,射出很高的水柱。海上老大把拳头伸到头顶吓唬大家,让我们退开,再退开。”
苏步慧听着,问:“后来呢?”“后来我又去了多次。见到了大海龟、黑亮亮的海豚:它漂亮极了,大脑壳大眼睛。它在水里发出哀求,还哭呢。我亲眼看见那个海上老大心软了,冲着它说:‘小孩子家家的,大人也不看住你,钻进网里了!’他让人把海豚放进海里。我觉得满脸横肉的海上老大其实一点都不坏。”苏步慧闭上眼睛,嘴角漾出笑容。“再后来呢?”“再后来我看到了一条‘人鱼’。”
她一下睁开了眼睛。“我真的看到她了,离她有十几米远,后来又被挤上去的人挡住了。我从一条条腿隙里穿过,爬到离她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看得真真切切。她有鼓鼓的额头、眉毛和头发、长长的眼睫毛和大眼睛、不太大的精致的圆脸儿。她的泪水一串串流下来,抬起有蹼的小手搓眼呢。她扭着身子,这才让人看到鱼一样的长尾巴。她身上的鳞片很密,等于穿了衣服。我还记得她高高的胸脯。大伙儿都喊、咂嘴,因为她的一条胳膊被网丝勒出了血。海老大怜惜了,咕哝说:‘这是作甚、作甚!’他亲手蹲下小心地摘掉网丝,用一把大捞斗兜起她,再一点点放进海里。她扎个猛子逃了,在远处露出头往回看着。”
“原来真有‘人鱼’!”她咀嚼着这个故事。我不敢夸张,回忆说:“大概是哺乳动物,眼和脸让我想到了人。”我补充说:“其实有些大型鸟类如大草枭,从后背看像猫,转过来是大圆脸和大眼睛,脸上是细细的绒毛,活生生就像一个大姑娘啊!真的,我在林子里就见过!”苏步慧又高兴又惋惜,说:“我真羡慕你的童年。还有这样的故事吗?”我说你该睡一会儿了,新故事留待明天。“我等不及了,我让你现在就讲。”我只好说:“讲最后一个,其余明天,怎样?”她点头。
我想起类似的一个经历。这件事我在大学期间告诉过同学,结果被他写出来登在了一份刊物上。我开始讲真实的情形:“林子里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一些捕鸟的人,他们来自附近的村子和煤矿,还有码头工人。春天主要捕黄鹂,秋天捕野鸡,为了听歌和吃肉。有一年秋天我看见两个扛了鸟网的人,他们不是来捕一般的鸟儿,而是一只很怪的鸟。他们发现了它,好几天都没有捕到。做这活儿要极耐心。两人晚上伏在林子里,一连许多天,后来真的逮到了。”
苏步慧转脸看我,因为我停下来。护士把药瓶换过,我继续讲下去:“网中的鸟像一只大猫头鹰,个头比鹅还要大。圆脸,头顶的羽毛齐齐的像刘海儿。不夸张地说,那像一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不同的是鼻子和嘴巴。它的双翅像胳膊一样垂着,等候发落。再看它的腿,上半部有厚厚的羽毛,下面是光的,肉色。脚不大,有蹼。捕鸟的人叫着:‘这是什么怪鸟?’他们商量着卖给动物园。一个月后两个捕鸟人又来了,我急着问怎样了?他们说这只鸟被什么人发现了,都说太怪了,必须一级一级往上送。幸好看管鸟儿的老人特别心软,见它不吃不喝泪眼蒙眬的,就偷偷放了。外祖母说,那个放鸟的人一定会得到福报。”
苏步慧满脸欣悦。她闭着眼,累了。余之锷来了,人比前几天更倦更瘦,把我拉到外面商量:她病成这样,该不该告诉国外的孩子?“短时间出院是不可能的,昨天夜里医生说了治疗情况,他们很悲观。”我没了主意。“何典的意见呢?”“老何认为迟早孩子都要知晓,不如早些告诉。”余之锷点头:“孩子正恋爱呢,一个叫‘亨利’的西方男孩。这是我最不乐见的。唉,也只能由她。”
我两天没去医院,还是因为会议的事情。余之锷电话告诉:已经通知了女儿。他吞吞吐吐:“如果有时间你还是来吧。她要听故事。”我不再犹豫。
女医护见了我一脸欣喜:“这两天她吃东西了。你快陪陪她吧。”我高兴了。仔细看床上的人,发现她眼里有了些许光彩。我说:“讲故事的人来了。”她伸过手让我握住,很快提出新的要求:“亦衔,能说说离你更近的事吗?”我不太懂。“我是说‘爱情’,你尽管是个童男子,却是大家公认的帅男。讲讲吧。”我的脸发烫。她马上说:“脸红了。”是的,很羞愧。因为不能如实讲述而内疚。我对挚友设定了禁区,认为那是私密领域。今天,今天让我说什么呢?任何的编造对她都是欺骗,而欺骗一个因爱而伤绝的人,那简直就是罪过。
我在想长长的流浪之路,从少年到青年。首先想到大沙河,想到林木蓊郁中产生的一次强烈而朦胧的爱情。我说的是一眼看到便不再忘却的女篮队员,那个“五号”。她长了美丽的小羊一样的长脸,弯弯的大眼睛,是一个跃动的美神。我几乎为她荒疏了紧张的高考复习,甚至不能安睡。我知道人生有些问题实在不好解决,既脱不开又离不了。每次见到她我的下颏就木木的,那是因为强烈的爱慕所致。可是找不到任何像样的理由去接近她。我要怎样并不清晰,只知道强烈地需要靠近她。我想拦在路口,送一本好书,再不就直接说出心中的渴望。犹豫啊急切啊,就这样拖到最后人突然不见了: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她去了哪里?”步慧问。我如实回答:“她考入了很远的一所南方大学。几年后我也考走了。第一个学期想去找她,后来就不可能了。”“为什么?”“就因为全新的日子开始了,直到现在。”我说谎很难,但她好像没有察觉什么。“真好的故事。再后来呢?”“再后来,”我说,“见到她之前,也有大大小小的一些事情。”
她期待着。我说:“在一个山区作坊打工,那儿小学校的钟表坏了。我被女教师喊去修钟,不小心打开了表壳,一下就慌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精密的小齿轮。因为钟表不停地坏,我就逃走了。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女人是密密麻麻的小齿轮,一辈子都不敢动手拆卸。”她笑出了声音:“这就是做童男子的原因?”我连连摆手:“老天,千万别这样说!”我的心跳加快,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在另一个地方,我还爱上了一个女司机。那时容易喜欢一个人,觉得她的帽子、套袖,什么都好。她闭着眼,不知怎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看她,伸手按住她的胸口,按了五分钟,她突然醒了,推开我的手说:‘大眼生生的男孩,怎么敢这么坏?这也是你摸的地方?’我哭着上路了。”
苏步慧咂着嘴,一阵惋惜。她笑出了眼泪。“还有吗?讲下去。”我不再说话。她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吭吭哧哧:“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偷吃了食品仓库的糖果,被一个霸道的女会计发现了。她吓唬我,夺走了我的童贞。那一年我十六岁。”
苏步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吭一声。她拍了一下我的手。余之锷过来,俯身对她呵气一样说:“孩子想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拍个视频。”她摇头。我问:“她准备启程了吗?”余之锷说:“正准备。”又说:“老鲁和另一个朋友都要赶来,还有老何。我让老鲁守在那儿。老何来吧。”
何典第二天真的来了,先是去了医院,而后径直赶到我的宿舍。他走得太急,浑身大汗,看看又窄又黑的两间小屋,喊:“嗬咦。”打开茶炉和空调。何典看到了架子上他的著作,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喝了很多茶。我问他对时下治疗的看法,他表情肃穆。我说:“一连几天她都让我讲故事,情绪可以。”“那是假象。整个人又轻又薄。只有‘发散’的人才给人这种感觉。”“‘发散’是什么意思?”“啊,是南方乡下一种说法,指人的灵魂吧。”我听得身上发冷:“那该怎么办啊?”“没有办法。这不是医疗的范畴。”何典连连叹息,难过极了:“她一见就握住我的手,说‘典啊,你终于来了’。一个好人,应该得到更多更好的爱,可惜这年头,爱是最稀缺的一种贵金属。”
我很沮丧。在长达数年内我都是他们一家的常客,每周至少去那儿两次。我敢负责任地说:他们的爱是足够多的。我说出了类似的意思,何典郑重地解释:“不,不是这样。苏步慧是个特殊的女人,一般的爱对她根本不够用。打个比喻说,你是熟悉失眠症的,有人吃半片安眠药就呼呼大睡,有人吃数十倍才管事。爱也一样,‘爱’的接受程度完全不同。”
我无法反驳。我在想另一个女子。是的,有的女子恰恰相反,她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爱。爱对她来说许多时候都是多余的:肉欲才是必要的,爱则无关紧要。我额上渗出了大颗汗粒。
何典看着墙上的“高士图”,站起说:“如果可能的话,为我讨一幅?”我答应了。“旨趣好,有才情,笔可再简。”我不懂。我想到的是上次在河湾提到的事:请他将小灰踢过小木澜后的两句打油诗书下。那是一个故事的浓缩。何典慨然应允:“有纸墨没?”我赶紧从屋角找出来。
何典挽挽袖子,一挥而就。有金石气。我喜欢。
继续喝茶。他说:“其实任何生命自身感受最准最敏。苏步慧不愿离开河湾,是想永远留下。她在大家的规劝下只好依从,心里是一万个不舍。她或许知道这是很长的分离,用了几天告别。她让人扶着背着去阁楼和老鲁家,又去山顶和草寮,在三棵树下坐了许久。她去了养蜂场、果蔬地,最后是饲养棚。她把羊、牛、马、鹅全搂在怀里,低头和它们说了很久。她和小灰厮磨的时间最长,和金毛、细犬、小耍耍小膘虎都待了许久。她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叮嘱它们。那时它们不再顽皮和淘气了,很乖,和她脸贴脸。”
我背过身去看什么,伏在窗前。外面是酷暑。一切生灵都躲在阴处。无一丝风。
接下来的几天,何典和我轮流陪伴苏步慧。她的话越来越少。三天之后,医师下达病危通知。医护哭了。余之锷让孩子“速回”。苏步慧闭着眼睛,何典为她号脉。我阻止医护的嘤嘤泣哭。
两天之后苏步慧离开了。她整个身体不再凹向软榻,而是像一件失重的物品那样浮起。何典泪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泣哭。我安慰余之锷,他用极小的声音告诉:“亦衔,我从未责备过她一个字。”我相信。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尽管那个远在西半球的孩子日夜兼程,也还是来晚了一步。她由热恋中的亨利陪同,哭成了泪人。亨利一直哭,让人难过。这是个很好的西方男孩,额头丰满,下巴过于瘦削,但实在是个好孩子。亨利不停地安慰哭得直不起腰的女友。女儿变化很大:艺人的身材与五官,偏瘦,面色冷凝。
为苏步慧送别的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原旅游公司董事长、余之锷那个经营山峦的朋友、老鲁等。按照苏步慧的遗愿,她的骨灰将留在养蜂场的鲜花坡地上。
我没有赶到正在进行的会议上。女上司频频留言:“你该早些过来,不能再拖了。”“那边还没有结束吗?”我把手机关闭,倒在床上。自己像一棵无根之木,不再重生。我困倦无力,却无一丝睡意。头在剧痛,随时都能胀裂。找不到止痛药,只好吃了倍量安眠药,想强迫自己入睡。不知睡了多久,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在梦中回应:“来不及了,别敲。”敲声轻微,但十分持久。我重复的仍旧是那句呓语。
我第四天返回机关大楼,那个重要的会议已经结束。大家疲惫无比,都需要放松一下,没有一个聚精会神上班的人。女上司懒洋洋的,对我不理不睬。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想起什么,问:“你们的事怎样了?”“什么事?”“医院的事。”我不再回应,轻轻关门,将她关在门外。“笃笃,笃笃”,她敲门。我干脆把门反锁了。
唯有此时才多少感谢手中的小魔器,它让我随时与远方保持联系:河湾的一切都紧紧牵扯我的神经,每一丝扯动都让人有切肤之感。何典与我及时通话,说:“都过去了。就这样了。我在这里陪陪老余。”
夜晚我在宿舍待不下。夏日公园人多,想找个空寂之地很难。我在大街人行道上一个人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看到高耸的莲瓣灯,这么眼熟。啊,是那个高档小区。它今夜陌生而又遥远。我绕开它继续往前。一直走了几个小时,有可能一直走到黎明。如果不是一阵眩晕,我还会不停地走下去。我想到了那些饥饿的流浪之路,那种眼前一黑的眩晕。回到宿舍的一路,总觉得有个跟踪者。四下看看,没有。回到屋里躺下,还是觉得有双盯视的眼睛。我坐起开灯,什么都没有。
这是周一,整个机关的人经过了三天休整,又像往常一样了。他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男的双脚夯地,女的高跟鞋咔咔响。生生笑着看我,玉坠垂挂胸前,双脚不停地翘动,以补矮小之憾:“大家都想你了。”“哦。”“他们见不着你,觉得是个事儿。”“不是事儿。”生生扭捏着走了。女上司打开自己的门,向我做个手势,脸上是愉快的表情。她轻轻将门关上,打量我。我说:“结束了。人走了。”“都是这样,嗯。休息过来了吧?”我点点头。她仰在靠背上,有一种大功告成的神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事情马上就有结果了。”“什么事情?”“你任职的事。有关方面正走程序,顶多两个月,就会与你谈话了。”有些突兀,但也在情理之中。我说:“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她两手叉起来:“都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这些年来,光文字材料就写了有几百万字吧?如果写别的,也成著作家了。”
这个假设让人心动。想起大学时代的激越和冲动:参与文学社和那部话剧时,真的小有得意。那次演出勾起了心里的馋虫。不过人生路径就那么简单而偶然,分在她的手下,就由她拨弄差遣了,从此就不停地起草、修改,再起草再修改,无限循环周而复始。“谢谢。”我又一次重复。她更加高兴,“只是走个程序罢了。反正你又没有其他问题。圆圆的事过去了。”我马上说:“我与圆圆没有任何问题。”“啊,传言归传言,不足为凭。你和另一个大龄女子,就是那个网红的事,要注意了。”
我被她说得措手不及,喉结有些胀涩。“网络时代一切都是透明的。所以检点非常重要。”我愤愤的:“透明才好。我没有愧疚,经得起考察。”她的身子探过来,这让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白有点黄。她故意压低声音:“那她送你的礼物是怎么回事?”我跳起来:“这是她的事!我怎么知道是这种礼物?”“什么礼物?”我牙关发胀,扔下一句:“我全无预料,也从未打算接收这样的礼物。”“那为什么不马上退回?”“我的朋友正在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这种事?您有同理心吗?”
我气呼呼地走开。我在考虑两件事:一是以最快速度退还那两件不祥之物;二是放下手头的一切,尽快去看余之锷。那个不幸的人正度过自己的漫漫长夜。还有多少需要立即办理的事情?我细细翻看那些无暇顾及的来电与其他讯息,惊讶地发现,在密织的未接电话和一条条留言中,只有她是一个空白。她沉寂了,隐匿了。是的,真的如此。更加怪异的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能感受一双直盯过来的眼睛:不再迷离温情,而是高冷和严厉。“女王”的高高发髻之下是威严的注视。我双手抱胸,好像在抵御不可承受的北风。我强抑内心泛起的呻吟,倾听来自躯体内部的另一种声音:噼噼啪啪的碎裂声。
那两件怪异的礼物退掉了。剩下的就是快些赶到河湾。女上司平静了许多,但对我前一天的顶撞仍不宽恕:“你会理解我的一片用心。我希望你在正式考察结束前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这对你的一生非常重要。”我尽可能和缓地说:“是的。一定按您的指示去做。不过,我还是想去看望那个不幸的朋友。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说到这儿,我的眼睛发涩。她叹气,既理解又充满遗憾:“知道的。大家都待你像亲人一样,不是吗?”我看着她,想说“是”。我低下了头,这就将头顶的两个毛旋儿暴露在她的面前。她特有的温柔和怜惜再次让我感动:食指按在毛旋上,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拧动,只轻触一下即拿开。她说:“好吧。不过你刚刚耽搁了那么重要的会议,拖几天再走吧。”我只好同意。
从机关大楼往回走的路上,又看到了三只死去的小鸟。我把它们装入一个纸盒,埋在雪松下。这座城市的酷夏是有名的,我们都因为这座城市而自豪,因为从夏季挣扎出来,都有一种“险处不须看”的骄傲。圆圆来电了:“亦衔你知道吗,你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怎么回事呀?”我说对不起,“有大事,很重要的事。”“什么事?”她舒了一口,“过去了就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在这边开始被重用了。再有,就是明天要降温了,我们一起庆祝一下怎样?”我想了想说:“好吧。”
影影绰绰的路灯下,总觉得有人盯视。这感觉是切实的。我往楼上攀爬,觉得黑乎乎的楼道里也有一双眼睛,像小鼹鼠躲在幽处。我大力跺脚,将小精灵吓跑并震响声控开关。微弱的廊灯亮了,又灭了。我跺脚,灯又亮了。我们的声控技术还不成熟,弄巧成拙,只引出满楼的跺脚声。
一个单身汉的食欲一旦萎靡下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我对食堂的稀汤寡水开始厌倦,大师傅们都在设法纳凉,凑在一起喝冰镇啤酒。曾几何时我有上好的去处:一个隐秘的窝,一个悄悄说套话和书面语的地方。在那里,我可能是这座城市最能享受套话、与另一个人心照不宣地将其运用到炉火纯青的人。我们懂得如何妙用,怎样激活语言宝库中罕见的、隐而不察的奇异功能,以四两拨千斤的微妙之力,将生命中最难以释放的部分给予复活。然后,一切,所有,都变得平坦了。那是一种安然自处的充实和欣慰,从容感受星空下的暖流缓缓而去。是的,生活就这样翻开新的一页,迎接又一个黎明。除了那个怦怦心跳的地方,还有挚友夫妇热乎乎的小窝。啊,一去不再复返的烟火气,别了,是永别。
黑影里我不愿启动制冷器,因为它常常引起跳闸,还让这个夏天变得不那么真实。我在汗水里泡了几十年,那就熬吧。我想让这个超级夏天榨干所有的水分,变成真正的干货。我记得一位退休的老领导,他是女上司最不以为然的人,每次看到新撰的公文就叹一声:“没有干货。”
第二天傍晚走在甬道上,突然感到了一阵凉风。我立刻记起了圆圆的电话约定。我道歉,同时提议:“干吗去那些千篇一律的餐馆?难道公园旁的路边烧烤和啤酒摊不是最好的地方吗?”她高兴了:“这么平易近人,真好!”
我们坐在路边小摊旁。圆圆老大不小,打扮还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头顶扎了彩色蝴蝶结,一眼看去就像舞台上的风流兔。她自顾自地吃啊喝啊,仰脸大笑:“新单位是重视我的,他们说大机关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联欢还让我主持呢。领导是个爽快人儿。”她把滚烫的羊肉串哧哧撸到嘴里,翘着红唇一边吸气一边大嚼,灌一口啤酒。我的右侧摊位站了一位黑衫平头男子,他不时瞥来一眼。这目光似曾相识。我看他时,他立刻用打火机点烟。想起来了,连日来感受的那种注视近在咫尺。我低头取东西,用眼睛的余晖捕捉那双目光。我对圆圆说:“有吃有喝有便衣,今晚真是不错。”她并不在意我说什么,挥舞着撸光的铁钎条,我不得不躲开一点。
我们往公园走去。那个平头还在不远处。圆圆说:“亦衔啊,我真的喝多了,你扶我一下该不要紧吧?”“一点问题都没有。”她抱住我的一条胳膊,翻着白眼。为了让身后那个小平头不虚此行,我像一根坚强的柱子一样顶住她,往前移动。
一个星期过去,一早一晚凉爽了许多。女上司度过了艰难的酷暑时段,终于对我开恩放行了。乘上半岛快车,心里踏实了许多。车厢靠门的一个座位上有个勤于阅读的好青年,他一直捧着书。我喜欢这样的小伙子。可是有两次他的目光滑出了书页。我又想起若有若无的那双眼睛。我看窗外,从玻璃反照中可以观察这个人。不错,是那个平头青年。
我要下车了。剩下的一程需要坐公交。我在公交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小伙子来了。我们同乘一趟车,摇晃了两个半小时才出了镇子。再往前就该下车了,余下的路只须步行。下车时,我向留在车中的小伙子举手告别。
河湾是沉默的。迎接我的是老鲁,他帮我提着背囊,说:“老余的两个孩子刚走。他太难过了。你总算来了,他一天站在窗前好几次。”“老何在吗?”“他和两个孩子一起离开了。还会返回。”我们没有惊动余之锷,在老鲁那里简单吃点东西,就去了养蜂场。一片斑驳的野花在风中摇动,香气播散开来。花草浓密处露出一块黑色大理石,斜卧丛中。我们一起默祷。老鲁擦着眼睛。一只红绿两色的大鸟蹲在栗子树上,说一声“夏夏”,飞走了。
余之锷精神比想象的要好,瘦削,骨感,眼窝发黑。他说:“再有二十天就该收栗子了。”我扳住他的肩膀,说:“老鲁会把一切搞定。”我们和老鲁去了阁楼,这里不再有炉滚茶沸。我动手打开茶炉,注水掰碎茶砖,这才发现余之锷有些气喘,额上渗出豆粒似的汗珠。“我找老何。”他掏出手机。电话通了。他说:“何典明天就会来的。”我们从窗上看着河湾,一只只起落的鸟儿。从这里看去多么美啊。
“亦衔,其他都会过去。我知道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余之锷看看窗外,不说了。我见他欲言又止,鼓励他。“是这样,这屋子不能待了。自从孩子离开,每到半夜,不,每到凌晨一两点就有人走动。我太熟悉她的脚步了,不会错的。”我有些紧张。不过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宽慰他:“这是常有的幻觉,怎样摆脱,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什么办法?”“你和金毛小耍耍它们在一起试试,就会好些。”他不作声,看着一个角落:“我知道她就在这里,她哪儿都不会去。我盯着黑影问:‘是你吗?’她就不再活动。我躺下,她又开始走动。”
第二天何典来了。他举了举手中的包裹:“我是回去取这些的。”说着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瓷盒、一个长长的布套。“这是朱砂,这是桃木剑。”“干什么用?”“它们放在床边,就不会有那些事了。”何典竟然如此迷信。我表达了反对。他说:“试试看吧。”
一夜过去。余之锷一大早起来,神情好多了。我问他昨夜怎样?他说:“感谢老何,真的不再听到那种声音了。”我惊呆了。这天晚上我们在阁楼燃起茶炉,直待了许久。老鲁夫妇回他们的石屋去了,我仍然住以前的那间客房。很难入睡。凌晨时分我猛地坐起:真真切切,门口那儿响着轻微的脚步声。“老何?是你?”我打开手电,什么都没有。回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直至天亮。我至少听到两次轻淡的脚步声。
我悄悄告诉老何:“她离开了余之锷的房间,可是在我门口走动。”何典皱眉:“你也相信朱砂和剑?”我摇头。“那就对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天何典和老鲁陪我去了山顶。在那个耗去无数汗水的“秃斑”地带,我亲眼看到了三棵,不,四棵油绿健硕的树木。最小的一棵是苦楝子,它是苏步慧病重那段时间植下的,可见这对夫妇多么顽强。“如果不出她的事情,余之锷会以每年三棵的计划往前推进。这是他下定的决心。”何典的目光充满了钦敬。我抚摸它们若有脉动的枝干,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餐在老鲁这儿。余之锷吃得很多。老鲁夫妇很高兴。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感到疲乏,就睡去了。醒来一片曙色。这一夜安静极了。
余之锷告诉我:“孩子们每天都有电话过来。他们不放心。那个小亨利模样是西洋人,其实礼道和我们差不多。他没有和苏步慧相处一天、见过一面。他的同理心、他对我们的爱,真是让人感动。我在步慧墓前说,孩子的选择看来是正确的。‘这是你必须知道的一件大事,你该放心了’。”我深深赞同:“如果未来这两个孩子能够回来帮你,那该多好啊。”“这肯定不会的。他们和我们完全不同。”余之锷口气凿定,望着山顶说,“我这里不是夸大其词,也不想妄自菲薄,到现在为止,自己实打实的成就,可能就是栽下的这几棵树了。”
夜里仍去阁楼。余之锷因为太倦,总是先一步走开。沸滚的炉边只有我和何典两人。他说:“我们看到最多、经历最多的事情,就是‘死亡’。”我看着他。“到现在为止,我们谁都不能确定生命的终点在哪里。死亡意味着全部结束?我不相信,你相信吗?”我想了想说:“我不相信。”我说的是苏步慧:多么活泼可爱的人!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她在这个阁楼上端茶倒水的样子就像昨天,就像昨晚,怎么突然间一个睡眠般的“死亡”,就可以悉数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上苍跟我们开的玩笑也太大,太轻浮,太草率了。我再次说:“我绝不相信。”
“是的,比‘死亡’更可信的,是她留在这里的脚步声。”何典说。
孤独的夜鸟又叫了。宛如那个不曾流转的夏夜。那个月夜我们刚从香蒲下畅游而归,一口气游到对岸,在那排密挤的青杨下回望河湾,那种心身俱迷的情景如在眼前。这只鸟儿是哪一世哪一年徘徊在这里的精灵?我悄然谛听,不吭一声。
“你知道那个小木澜的事情吗?”何典说,“你该了解一下他的出身。他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清贫,在他十几岁时母亲的纸箱厂倒闭了,父亲的油泵油嘴厂也关门了。父亲为养活全家就和几个下岗工友去山野网鸟,在崖上摔断了腿。他母亲靠一点救济金、靠大街上捡垃圾才让三口活下来。小木澜饥一顿饱一顿长大,后来考上了一所大专学声乐。毕业后分配到县剧团,没多久就到处游荡起来,先是在城市街头和夜店唱,后来加入了一支演出队。我就是这段时间见到他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把他领到了这里。”
“他眼泪汪汪地说起过去,我就生出同情。其实我知道一个人受苦再多,也不能保证其他。卑微使人高贵?我从来不会迷信苦难。”何典低着头。在茶炉的阵阵沸滚中,我们都沉默了。饱受苦难者一旦制造苦难,可能也是行家里手。我在想一个人,一直想,双手抱住头颅,深深低垂。我不知在心底喊过多少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今夜,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心底的大声呼喊。喊过之后又是呻吟:一个人哪,也许不需要那么多宏图大志,只要让这一生对得起自己的经历就可以了。这其实并不容易。
怀念苏步慧。今夕她正在倾听那只孤鸟的鸣叫?何典仍在说那个恶少:“看来只是食色之事,其实是要命的。凡能产生生命的行为,肯定也有生死之险。”他伸出一只大手抚摸胸口,像在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只孤鸟还在鸣叫。
“这是什么鸟?”
“哦,单声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