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湾待了难忘的一周,直到最后也没有见到何典。余之锷夫妇几次联系他,好不容易才接通电话,原来他因事去了南方:为考察一段碑文。这使我想到此人是古文字研究者。回城后慢慢消化一周的河湾,奇怪的是一闭眼就是那些或沉思或欢跃的动物,还有苏步慧嚯嚯的笑声。她作为女主人好到不能再好,任何客人都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男人有这样的女人辅佐事业,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她随性,宽容,满足,宛如晴朗的天空。有时在她的氛围中会不由得思忖:生活之幸福无所谓富足贫穷,至为谐配的异性才是根本的依据和基础,舍此其他都是妄谈。可见余之锷一辈子有福了,他不会陷入虚妄,而是一个实打实地抱住了贤惠大闺女的人。我得再次说,嫉妒老余了。
我一遍遍想着洛珈,有些焦灼。算了,用力遏制自己。我是一个历尽艰辛的人,就像那个有名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在自传中所言:“我坦言,我历尽沧桑。”我在大学期间仔细地把这本传记读下来,在心里说一句:历尽沧桑?我比你苦多了。像我这样自少年时代就一言不发绷紧心弦的人,这会儿正与举世无双的美人对垒。我终于忍住了,没有拾起电话。我省下了买花钱。应付热情洋溢的女上司,献上清香扑鼻的蒲米糕,然后就闷在昏暗的宿舍里。这儿真的有一股公羊味儿,也因此更加让人惬意。我回来后做的一件事,即找来何典的著述学习。一个居于穷乡僻壤的人取下笔名“何俚嫣”,令人莞尔。他能写出什么?顺藤摸瓜从图书馆抱回一摞杂志,细细地读起来。
他的这些大作属于古文字研究领域,这对我有些深奥了。他发现“小”字是由化学物质芒硝而来,是古人对它结晶形状的描述。所有与“小”有关的文字皆与芒硝结缘。我想象他怎样蹲在地上琢磨这些白晶,“异人”二字跳入脑际。听余之锷讲过一件趣事:为了研究“风”字,他甚至亲手做了一个久已弃用的乡间器具,就是风箱。一架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小风箱摆在案头,时不时地抽拉几下。他最后认定那个字是古人对此器具的描绘:有手柄,有推拉。他进而发现所有与此字有关者概源于此,如“甬道”即为“风道”,“凡”字也是“风”的另一种写法。我们平常使用的“甲乙丙丁”,经他考证竟是一种射箭步骤:“甲”是将箭矢搭在弓上,“乙”是单腿后撤准备拉弓,“丙”是拉开弓弦,“丁”是射中靶子。
他先后还有两篇宏文,时隔两年,却经历了否定再否定的过程。那是考证古“齐”字的曲折。最初他认为这个奇特的字与麻雀有关:古齐国三面临海,遍布沼泽,栖息了大量鸟类,而这其中最多的就是麻雀。确实如此,我清晰地记得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整个半岛地区的麻雀还多得出奇,如他所述,它们成群飞翔时实在齐整壮观,成为一个庞大的极为灵敏的群体。所以,“齐”字宛如一群麻雀的标记和描摹。而传统考定的成说,“齐”字系“箭杆装入箭筒”之状。他后来又经过了多方考察和探究,最终对自己原有的认知产生了怀疑,进而重归传统。但他这期间仔细辨识了可以用来制作箭杆的竹子:并非一般种类,而是当今极为少见的品种,它粗细适中,坚硬且竹节收敛不凸,十分匀直。他在自己兼职的书院发现了这种竹子:跑遍半岛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俚嫣”这几个字有些顽皮,以至于让我很难将它与艰涩的籀字研究者联系在一起。我想象他的拙与慧、闷与灵,也正是这种奇怪的结合才有资格进入“访高图”吧。我把一摞杂志看完正是一个黄昏,合上书页时电话响起,心跳异样:是她,最终绷不住,打过来了。“你回了,有人见你去了图书馆。这次玩得好吧?给我带回什么礼物?”洛珈的声音有掩不住的疲惫,我马上心疼了。我说:“给女上司的蒲米糕应该留下一点,别的都不新奇。”“你这个老实人。早些见面,有事商量。”我忍住欣悦和激动,听她安排一切。这一次没有去离家很近的那个小店,而是直接回家。
我带了她喜欢的一束白色雏菊。她先一步回家,头顶的发髻让我吃惊。像一个明眸皓齿的贵夫人,一个告别往昔的陌生人。她的目光一下就灼到了我,我一动不动地僵着,脑海里浮出一个词,是德雷令为她取的外号:“女王。”她走过来,我触到她的耳郭时,轻轻咽回了那两个字。所有的亵渎都必须远离,永远的雏菊,清淡,有药香味,一瞬间把人领到月光如水的野地上。我们在干草的气息里踯躅,小心地躲闪彼此。后来还是挨近了,糟了,和所有的青春一样迷狂了,痴傻了,胡言乱语了。她呵气一样问:“累吗?愉快吗?他们夫妇还像过去一样?”我用力点头。我想把她精密如钟表齿轮的躯体小心地展开,然后伏在蓬蓬勃勃的胸脯上,一直眠去。
她携来一个不小的木制食盒,两层,里面有六份精致的菜肴,桂花莲藕糕、烤虾、蘑菇卷、笋片烩木耳、鱼冻,还有一个紫花汤钵。我们都添了一点白葡萄酒。我想起包里有一瓶河湾带回的蒲根酒,让她立刻品尝。“啊,多么辣啊。”她停住了。我一饮而下,告诉她:这是野地人喝的,北风一旦吼起来,就靠它的劲道了。她说:“咱这儿没有那样的风。”“会有的。”我把剩下的烈酒摆在架子上。从她的声音和眼角那儿,我再次感到了她的辛苦。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奔波,舍上一切去应付?也许这就是生存。余之锷夫妇也在劳碌,可大为不同的是,那两个人大抵服务于一座山一片河滩和一群动物。那些动物啊,大鹅大狗和猫儿,小驴和牛马,还有清水洗过一样的干干净净的花翅鸡。而你为之忙碌的只是一些人,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糊满了欲望的污垢。原谅我的嫉恨和尖刻,因为我十分警惕和厌弃那些人。一个无法掩饰高傲和美艳的绝色女子大可不必如此。我心里装有一个“大我”和“小我”,当“小我”泛起时会说:明年,顶多后年我大概就是副局长了,我有能力有条件让你生活得清闲而幸福;“大我”涌起时我会说:哪怕我清贫一生,哪怕我像父亲那样衣衫褴褛半生凿山,也会让你幸福,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是的,有谁敢欺辱你,我会拼死一搏。
“你信不信呢?”我看着她,竟然真的发问。
“我什么都信,尽管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亦衔,咱该好好规划一下了。”她的手抚摸我的胳膊,那儿有一棱一棱的肌肉。我再赞同不过了。两条人生的河流合而为一,一直流淌至此,也该自然而然地拐弯了。水流总要随地势而变易,那常常是不得不如此。我们转弯时形成的河湾会异常美丽。我们该拿出一点勇气了。我又想起朋友以前讲过的那个苦追丽人一生,最后下场凄惨的不幸之人。他有一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我,这会儿被我引述:“结了一辈子婚没有老婆。”想不到这句尖刻的话在洛珈这儿并无惊人的效果,反而惹得她大笑起来。她笑过之后说:“上次棋棋大概也跟你说了,他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还好,总算解决了。他是贪玩的孩子,只有遇到坎坷才会长大。他迷上的那一摊子有多难搞,现在可能明白了一点。”我知道这是指网络平台的事,问:“你帮他了?”“不,为他找了合伙人。棋棋当个小股东还差不多,当老板会出大事。他现在不那么傲气了。一头小狮子,正被驯过来。我在想,只要他不迷恋那一摊子和那伙狐朋狗友,就会和母亲住到这里。只有这样才能安定。母亲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理解她的心情,也支持她的想法。我甚至想到了更好的前景:一大家人在一起、在同一座城市,过着温煦而正常的生活。我们的人生就此将进入另一个轨道。我深深地点头。“他可能还要为这些事找你,他更信任你。你一定要鼓励他。”她叮嘱。我说:“一定。”
议完重要的事,她又说起一件小事,其实也不算小:“德雷令发出了请柬,让我们下个周末参加他的同学会。”我说没接到。“他故意把请柬给了我,抬头写‘亦衔洛珈伉俪’。”“啊,这个称谓不错。我们去不去?”“你说呢?”我想说“不去”,看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请她决定。她闪着那双浓长的睫毛,出乎预料地说:“不妨去一下,看看是什么名堂。”“好吧。这个家伙一辈子都在不择手段地搞钱,一个聪明的傻瓜。”“搞钱不一定傻。”她看我一眼。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意思,我说:“金钱至少到现在也没有过时;不过狂热地、不顾一切地追逐,肯定是过时了。”她笑了,像小羊那样把头顶在我的腰上,长时间没有吭气。她抬起头:“我的亦衔成了哲学家。”
接下来我较多地谈到了河湾。她说:“听上去怪好的,尤其对一个不熟悉乡村生活的人来说。不过你多少也能看出他们的寂寞吧?”“还真没有。”“那是他们掩饰得好。所有摆脱了喧闹的人,最后都会陷进另一个泥潭。”我想说余之锷他们可能不在“所有”之列。人的觉悟力和纠正力是差异很大的。他的初衷并非为了落入另一种概念化的生活,而是尽可能找到清新的、能够生长的地方。比如河湾,一片香蒲、柽柳、山上的树和花:他们养蜂场那儿开的一片紫的红的白的小花真是美到了极点。这样的生长,起码在这个拥挤的、覆盖水泥柏油的城市是没有的。这里人多,生长的思想就应该多。可是我们要问:多吗?回答是犹豫的。同样因为这种不信任,他们离开了。他们疲倦了。
我不希望我和你,亲爱的洛珈,在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岁月里,跟上一堆乱哄哄的人成天空转。我们天天鹦鹉学舌,实在耗不起。我想说:只要有你陪伴,随时说一声“走”,我就会立马离开这儿。但我没说。我今夜不想让她伤心。我知道她正忙得热火朝天。“我有个不大不小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够与你一起去河湾度假。”我说。她垂下眼睫:“这是个遗憾。我们的选择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凡事都是有得有失,忍一忍,舍弃华而不实的浪漫吧。”我咂着嘴,在“华而不实”四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比较起来,远的不说,只比较一下挚友余之锷吧,我的爱情和婚姻来得更实惠一些吗?老天,很少进入这样的权衡,这可得从头好好计算一下了。
回到宿舍时已经很晚,余之锷兴冲冲来了电话:“亦衔你说多巧,你刚走何典就从南方回来了,匆匆赶到河湾。他不光是为了见你,还要顺便采几味中药。”我说你告诉他,一回来就拜读了先生的大作,真是大开眼界。“一个了不起的人,见面后要好好向他请教。”余之锷说:“嗯。你该快活些。这次步慧偷偷观察过你,说‘亦衔一闲下来,就有一股落落寡合的样子’。女人眼尖。老兄恕我直言,别再拖下去了,如果没有大碍,再不能一个人过了。”我差一点笑出来,会有什么“大碍”?放下电话又接到一通短信,圆圆,生生;最后是德雷令,他在提醒下个周末的事,说正式邀约已交“贱内”。这个讨厌的家伙。圆圆说我们已经太久没见了,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如果我有兴趣,就请她吃一餐。我暂时不想破费。生生这个刚来不久的小女孩除了被公文折磨,就是女上司带来的烦恼:要她像小狗一样跟在身边。“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她抱怨。我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圆圆因为等不到我的回应就打来电话,上来就问:“你总是那么骄傲?你就从来没有求人的时候?别忘了,在我们女孩儿看来,你这把年纪已经是一个老头儿了。”
她说得对。其实我不但没有骄傲,许多时候还是自卑的。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她的提醒,尽管这个女孩本身也大有瑕疵。我曾经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少年,自然少不得乞求。这一路走来都要掩住心底的呻吟,只为自尊。可是你一定要亲耳听到我的呻吟才高兴吗?不,我会把它藏在心底。我不能满足你和他、他们。我在最为焦渴之时也努力保持一份自尊。还有,我想体面地老去。
棋棋邀我去东部小城,但有个条件:不告诉姐姐,这让我犯愁。我去那儿一定要拜望老母亲,她会告诉洛珈的。棋棋说:“这一次就免了吧,哥们儿别那么多礼道,我妈挺好的,用不着牵挂。你的住处我来安排,找个周末就成。”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他却一再坚持:“你如果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就算一场告别之旅吧!”说得有些吓人。我想追问,那边电话扣了。我不安起来,知道问一问洛珈就会清楚,但又不想冒得罪内弟的风险。我发出一条信息:遵守承诺,周末到。我知道下个周末要参加那个浑蛋的同学会,也只剩下这两天的空档了。
棋棋将我安排在城郊的一个宾馆里,这样离那个大宅就近多了。他笑嘻嘻地站在那儿迎接,说:“哥们儿来了。”时间已经不早,我建议明天再去他的老巢,他马上否决:“越早越好,今夜就去。”他陪我用餐,出手大方,大概以此提醒现在自己已经是大老板。出门后一路无话,他走在前边,比起前几年,那双腿明显沉稳多了。背剑少年不见了。来到那幢大宅,望去有些森严,所有窗帘都低低垂下。他用钥匙开门,院门和屋门都锁了,给人一种神秘感。进入楼内才发现廊灯灿灿,到处亮得炫目,有不少人在走动。我想拐进一个房间,他立刻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径直上了二楼。
我们在那个最大的房间门口停了几秒,让我抬头看了“战情室”三个字,这才开门。与以前见过的布置差不多:沙盘,闪烁的小灯,插满的小旗。不过走近沙盘才发现那些山头的标识已经改变。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旁边。过了五六分钟,外面响起一声“报告”,进来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平头小伙子,“啪”地打个敬礼,双手递上一个文件夹:“总裁阅示。”棋棋皱着眉头打开夹子,抽出一支笔唰唰签字,交还。小伙子再次敬礼,转身大步离去。我正看着,门外又响起“报告”,是女声。进来一个穿迷彩服的女子,双眼圆大,口红淋漓,头束高髻,同样毫不含糊地敬礼,重复前一个男孩的话语和动作。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棋棋前边引路,依旧不言不语。他打开一间屋门之前将食指竖在嘴上。啊,屋内是几个少男少女在忙碌,一色迷彩服。一排荧屏闪烁,噼噼啪啪的键盘声。我想就近看个仔细,棋棋却拉住了我。在走廊尽头一个稍大的房间里,他将屋门打开一道缝隙,让我看里面支起的几台摄像机、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少女。头上包花头巾的小伙子打着响指,动作迅速利落。棋棋轻轻带上门,又领我看了走廊两侧的几个房间,全都大同小异。最后我们来到了东北角的那间小屋,这里有一架行军床,墙上挂了军大衣和军用水壶。他让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自己歪在床上,一脸沮丧。
“你看到了,这是现在。”棋棋扭一下身子,行军床吱吱响。“马上就有人接手,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顿时明白了他前几天电话里“告别”的意思了,心情随之低沉起来,问:“彻底退出吗?”棋棋摇头:“还是股东。不过我只会待在这间小屋里,这才是我的地方。加上房租和分红,钱不会缺。可是我交出了作战指挥权。”最后一句让我觉得好笑,但笑不出来。我心里其实同意洛珈的判断: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这其中的风险一定很大。我不敢置评,怕他伤心,只好安慰:“还是玩你的军事吧,公司交给别人也好。”棋棋砰砰拍打床边:“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战争,这里就是我的前沿阵地!”我无言以对。他熟悉敌情并掌握现代战争的全部规律、洞悉其中的复杂性,特别是前所未有的高科技属性?
棋棋摘下军用水壶咚咚灌了两口,擦着嘴:“这事儿背后站着她,那个小娘们儿。我知道她会瞒你。什么小平头男人啊,‘阁下阁下’叫着,她抄着手站在一旁,不过是装装样子!我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我不敢苟同,说:“棋棋别这样想。她是不愿让你冒险,她图个什么?”棋棋呼一下站起:“我这么多朋友!我这么大一支队伍!我这里有一个总部!”他的胸脯快要碰到我了,冷笑:“你说她图什么?”我有些紧张。说真的,我仍然不想附和他。这个贪玩的、注重表演的、虚荣的指挥官,很容易把一切都搞砸的。我完全不懂网络平台之类,但我知道所有生意都不会是这样做的。我想让他坐下,可他还在大口喘息,气势汹汹。
“你以为我会轻易退出吗?”他挑衅地看着我。我这会儿才明白:这次邀约可没有炫耀和告别那么简单,这其中还另有企图,即利用我再次牵制对方,以便让他保留深度介入的权力。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拥有这个能力,不过要好好权衡一番才能有所行动。我首先要判断洛珈在这个过程中的真正角色,其次还要对这个小伙子做出进一步评估。今夜,我再次发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拥有清晰的理性是多么重要。我承认,我现在想尽一点姐夫的责任了。
“她以后会更加关心你的。其实她内心里一直是这样的,她对你和母亲有多好,你会感受到的。”我说得诚恳,细声细气的。棋棋看着我,那对冷漠的好看的眼睛像猫。他在审视我。我加重一句:“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你不该怀疑。”棋棋坐下,咕哝一句:“她对母亲和我是不一样的。”他说的是实情。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我仍然在心里认定:洛珈爱自己的弟弟。她在某些方面像我一样,喜欢有趣的、单纯的、有性格的孩子。也许面前这个小伙子真正成熟的一天,反而不那么让人牵挂和痛怜了。
返回的一路有些沉重。随着车子摇晃,脑海里交替出现一张不乏稚气的面庞,再就是炫目的灯光、穿迷彩服的男女。就像穿行在童话和噩梦之间。我真的迷惑了,不知这个疯狂的世界为什么要如此旋转,飓风已经接近我赖以生存的大陆边缘,开始摇动我的小屋了。那种没有理性也没有善意的力量,不过是借助于一种集体盲从和昏聩。要摧毁安宁的生活就直接动手好了,还用得着这般大张旗鼓?与其说内弟童心未泯热衷于表演,还不如说整个群体、整个世界都太爱表演了。这是一种奇怪的、令人厌恶的轻浮的欲望。
好好蜷在小窝里休养生息吧,下个周末还有一场极不情愿的派对:同学会。从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只参加了一次这样的聚会,觉得简直糟透了。同窗相会的亲热、那种近似于亲情的东西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蒸发一空,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现实的药渣。炫耀,不安,嫉羡,不平和巴结,都相继出现了。大多数人没有进步,他们停留在这个时代的最大公约数中,谴责众口之谴责,颂扬他人之颂扬,不同的只是扬着一张势利的脸、机智的脸。没有同情同理心,多的是对权势的依从。教育的背景,知识的价值,在这里几近于零。看来这些东西最不可靠。这同样是一个寻找机会的场合,就像狩猎一样。有什么机会吗?好像没有。可是仍旧要试试运气。这里起码可以交换各种消息。这里并不交换良知和忠诚,也没有多少友谊和信赖。这里只有少许江湖义气,但没有什么正义。
我脑海里徘徊不去的还是内弟。他热衷于当一个司令官,这使我惊异于血缘的力量。洛珈嘴里那个粗鲁而善良的军人形象又浮现眼前。不幸的老人,酗酒,最后才活出一点新意。他与妻女告别的时刻,会想到半岛纷乱的马蹄之下,践踏了多少贫民和稚弱吗?这个小伙子同样渴望战争,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向往祥和与安宁?这让人百思不解。
我希望洛珈在最后时刻取消同学会的邀约。没有。她多么忙碌啊,她的高傲不言自明,她突兀地出现在那个久违的场合,会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又是多么令人大喜过望。我则不同,一个体育爱好者而已,一般记忆中还有“相貌堂堂”之类。当年没人得知我和洛珈相恋的秘密,所以也没人嫉妒。在所有同学中除了那个浑蛋故意强调“伉俪”二字,大概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其他。我和洛珈分头抵达一家珠光宝气的宾馆,出现在辉煌庸俗的一间大宴会厅里。他们先到一步,正交头接耳。每个人都穿了最好的衣服,女的涂口红,男的结领带。所谓的同学会不过是一次招待会,大厅中几个大餐桌,前边有一个台子,可以去那儿致辞。我比洛珈先到,除了跟周边的三两位握手,只静静观望。召集人未到。有人伸长脖子四下看着,想看清到场的都是哪些人。这时候洛珈来了,她刚出现在门口就有人喊了一声:“啊!”人们回头看她,三五个站起,另外两三个迎上去。女同学离她很近地叽叽咕咕。洛珈有节制地笑着。她今天穿着并不显眼,甚至还不如平时讲究。不过她的头发是经过整饬的,我觉得她的发际线那儿有些紧,额头显得更鼓更光洁了。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迷离热情,温煦和舒放的气息在厅内播散开来。她就是有这样的特质或者魅力,这是一再验证且永远无可抵挡的。我这次发现,许多人在悄悄注视她的同时,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灰心丧气的样子。他们努力振作自己,以便找机会上前搭言。她远近看看,发现了我,招呼一声走过来。她握住了我的手,拽着:“啊,亦衔,你好!”我暗中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她立即抽回了,转去的目光在说:顽皮。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那个家伙出现了。宽大的黑西服晃动着,身边是两个瘦瘦的小平头,他们一进门就接过他的外套、手提皮包站立一旁。德雷令今天脸刮得铁青,头发浓黑,垂着领带四处握手,握到洛珈就说:“啊啊,啊啊。”似乎他有意忽略了我,直到最后才像突然发现一般伸出戴了大戒指的手,朝我远远一捅:“你来了!好!”他三两步跨过来,揽住我,最后夸张地行了洋礼:用那张脸贴了贴我的脸。
宴会开始前德雷令站到台上讲话,简短庄重,一双手合在小腹上,像个经过大阵仗的人。他说想念啊,忙啊,都一样啊,不聚一次不行啊。他让大家痛饮,并分别请人上去讲几句。有三两个饶舌的上去了,可是下边的人嗡嗡的,吃东西,并无听的兴趣。德雷令指着洛珈说:“哎呀,你,请了!”洛珈站起做个手势婉拒。宴会正式开始。送菜肴和酒水的男女服务生穿梭席间,一律黑背心白衬衣,动作幅度很小,相互之间多用手势示意。德雷令在座位上哈哈笑,仰着头,一会儿又拥住旁边的同学拍打。他端着杯子,那是白酒,四下找碰杯的目标,竟然走到我的跟前,瘪着嘴说:“老亦衔,今天不喝醉不行了。”我说德老板量大,我不喝白酒的。他把嘴对在我耳朵上,恶狠狠地说:“看见‘女王’了吧,演得不错,你们都是国家一级演员。”我警告他:“请好好喝酒。”他一仰脖子干杯,又让服务生添上。他往洛珈那一桌走去。
几个人上前给德雷令敬酒,爆发出一阵阵大笑。不少人喝多了。果然有人端着杯子上台了,说:“我们都是精英,精英;而德老板是骄子,骄子!”他带头饮下,拍着巴掌唱起来,把许多人逗笑了。又有人上台,仍旧是赞颂德雷令的话,然后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他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可笑,且与今天的主题毫不搭界。他醉得厉害。德雷令和几个人嚷嚷,大笑。不一会儿德雷令再次关注到洛珈,上前牵住她的手,对大家说:“拜托大家为我们鼓掌,祝福我们吧,我真的不行了。”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掌声响起来。洛珈脸色依旧,像是微笑,声音却足够冷淡:“德雷令,请你回到座位上去。”这句话太熟悉了,哦,是老师对小学生说的话。奇怪的是德雷令听了,条件反射似的“啊啊”两声,乖乖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了。我吸了一口凉气。厅内平静了一瞬,接着又是嘈杂的交谈。
时间已至下午三点多,主食上过了。几乎没人愿意离开。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自由结合,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发现三分之二的人喝得有点多,有人脸红话多,而有人正好相反:脸色苍白沉默寡言。有两三个人在抹眼睛,发出若有若无的抽泣。有人拍打他们的脊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在。德老板在呢!”最后一句提高了声音。大家转脸看那个人。他问:“他哭了!为什么?”正在抽泣的人朝大家摆手:“没事儿,是多年没见,高兴啊!”大家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那个人双手高举拍打一下说:“请德老板为我们说点什么吧,请啊!”
在掌声里,德雷令歪歪扭扭走上台子,一个小平头上去搀扶,被他恶狠狠地甩开。我看到这时候的德雷令两眼放出凶光,挨个儿搜索台下的客人,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个仇人。他一度盯住了我,牙齿扣紧下唇“嗯”了一声,又转开。他往洛珈的方向看去,放肆地笑起来。他把麦克风调整一下,鼓着嗓门讲道:“我们这把年纪,已经学会看、看人。不能被骗哪,不能被咋呼。别看有的人长得有模有样,扭捏啊,害羞啊,小鸟依人啊,高高在上的‘女王’啊,其实是,其实是,”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两手扭动着,做出女人的样子。大家都被他逗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到了得意处,突然一改嬉皮士的样子,把上唇瘪起来,猛地提高声音说:
“其实呢,你不过是个嘴大屄宽的玩意儿!”
全场愣住了。惊人的粗话像爆开的一枚毒气弹。大家抬头四下睃着,吸着气。我的血冲到头顶,一双手握出了响声。我去看洛珈,她神色如常,坐在那儿端杯自饮。不过我看到她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有人上去搀住了晃动厉害的德雷令,他嘴里还在重复“玩意儿”几个字。两个小平头拥上去,快速推开客人,接过德雷令沉重的双臂,往大门撤去。
我被几个同学缠住,留手机号码之类,但一颗心已经离开。洛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到处没有她的影子。我匆匆告别,出门,上车后才拨通她的电话。她已在回家的路上。我说自己马上赶过去。我晚一步上楼,发现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手持一杯冰水站在窗前:楼下有几个孩子在玩滑板,他们戴着防护头盔,非常帅气。她被迷住,转脸时一副欣喜的样子。我余怒未消,说:“这个恶棍!这个放肆的流氓!”“啊,他醉成那样子,别认真。”我觉得她平静松弛的语气是刻意的。我说:“这个人渣,他已经疯了。”她不谈那个人,望望窗外叹一声:“该回去看望母亲了,我昨晚又梦见了她。我觉得有点冷,伸手揪被子,触到一个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它紧贴我,一副长脸,是那头小驴。我们玩了一会儿,母亲房间的灯亮了。”我说要回也只有周末的时间了。“也许我一个人过去。去去就来,不然的话睡不好。”我知道她可以自己安排日程,她那儿忙碌得多也自由得多。我又想到了那个日夜窗帘低垂的大宅,那些穿迷彩服的少男少女。
这场同学会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去那儿了。几个小时的经历给我的触动将长久地留在心头。那些陌生感遮掩或压抑了熟悉的痕迹,声音和眼神都需要重新适应。那会儿少不了谈到近期的一些网络热点,谁都逃不开这张网。令我震惊的是有人根本不了解狸金事件,却开口就骂那个保洁员,用语尖刻低俗到令人吃惊。我不想与他们有任何讨论。我发现这些人当中至少有十几位在洛珈跟前是毕恭毕敬的。还有人目光长时间追逐德雷令,为他大声鼓掌喊叫。我对洛珈说:“我们真不该去那个地方。”洛珈拍我一下算是安慰:“在那里,昨天今天,几十年的时光连在了一起。”说得对。可是令我深感难过的,也正是这个。
我努力回忆那些缺席者。不曾露面的还有十几位,他们散布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似乎总是沉默。没有消息,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像一尾尾入海的鱼。其中的一部分长成了大鱼,另一部分消失在激流险滩中。据说编制本市同学名录时,有十几位始终无法取得联系。他们沉寂了,我宁可相信这是一些远离喧哗的人、厌烦的人。他们是对的。
聚会后遗症出现了:不止一位频频发来微信,他们热衷于闲聊,推送无穷无尽的消息和逸闻,特别是并无主见的“立场论述”。我不得不直接表达自己的心绪:冷淡和疲惫。友谊是好东西,可我真的倦怠了;还有,像我这样的“光棍汉”是相当容易灰心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对我目前的状况保持了好奇心,表达了不愿放弃的热情与责任,不断地提供个人掌握的一些美好资源:一位老姑娘出身名门且至今仍为处女,早年因过于清高而失去良机;还有一个寡居多年,实际上仍保持清纯少女一样的姿容和性格。最令我震悚的是这样一则信息:有个孤僻倔强的女子在某次聚会中见过我,从那时一直注意研究,现在决定亲自解决。我胆怯地问传话人:“怎么解决?”“哦,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自己出面吧。”我额上渗出一溜汗珠,担心或多或少的暴力倾向。我以前曾听说一件真事:一个毕业不久的书生被一个出身本城老户的女子看上了,当男方提出分手时,那个粗手大脚的姑娘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对掺杂了任何暴力的婚姻都是恐惧的。那个老同学为我宽心:“放心吧,那闺女也是忍了很久,你不要太多顾虑。”我不再多言,但由此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貌似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确有亟待解决的很多事情,其中最棘手的还是两性问题。平时的许多叹息、耿耿难眠或烦恼不安,或许都能从中找到一些源头。
那场聚会打开了许多窗口,同窗们汇集的听闻让人惊讶:有的成为了不起的谋士,隐在千亿富豪或类似人物身后;有的沉溺于同性恋之中,整个打扮都变了;有的正从事神秘的生意,经手的可不是什么针头线脑,而是国之重器;有的迷入异趣,已在国际蛐蛐大赛中跻身名宿。当然也有个把人沉沦,酗酒或隐居。我对最后一类颇感兴趣,因为想到了“异人”或“高士”。
在这极为脆弱又相当顽韧的生活流中,惴惴不安和谨小慎微是经常发生的。我每天走入高耸的机关大楼,出示通行卡,会忘掉其他一些琐屑。按部就班的机关生活给人一种确凿无疑的客观性,会让人忽略其他,比如闲寂时才会光顾的心灵角落。女上司,生生,其他人,大家在走廊往返穿梭,每天有那么多事项需要关注和落实。这一切让人充实和笃定。而一旦走出这里,从踏向食堂的小径开始,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端着散装啤酒、提着保温袋,为日常生活忙碌的人,就让人有某种生存秩序的偏离感。至于回到空荡荡的个人宿舍,那更要格外小心了。独自用餐,翻弄纸页,更不要说滑动屏幕和接收私人讯息了,那种具体和琐碎会让思维歪歪扭扭地赶路,一脚踏偏,无边的烦恼就会接踵而至。
周末没有正事可做,就需要格外警醒一些。洛珈是否回了小城?她这次肯定是一个人行动,此行必定与棋棋有关。他们姐弟俩也许要进行一次艰难的对话,这很重要。正想着他们,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女子,嗓门稍稍有些粗糙:“您答应过那个科研项目。”她说。我有些惘然,最后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位老同学说过类似的事,当时并不清楚是什么项目,只匆匆应付而已。想不到这位科研人士真的要在周末光顾了,马上紧张起来。我说找时间去单位谈吧,对方说:“那不太好,去您住处最佳。”“最佳”,我一边琢磨这两个字,一边想着怎么拒绝。电话响起忙音,糟了。我不再理睬,关机打开茶炉,准备消受这个周末。可出乎预料的是,水刚刚滚沸,敲门声就响了。
谁也想不到一个科研人士会如此珍惜时间,行动力又如此之强,让人觉得无礼。一个脸庞黑黑的高个女子站在门口,大约四十多岁,双眼溜圆,正努力微笑。她伸着手,胳膊长长的。我心里生气,也只好礼让。她进门后马上脱了外套,洗一下手,接过热气腾腾的杯子。她一边吮着茶一边四下端量,点点头:“您知道了,我正写一本书,其中一章是各类独身人士的现状,以及目前社会各阶层心理建构同质化问题。”我不得不打断:“我不知道也不愿被写进书里。”“那他没说清楚。是这样,会隐去实名及单位,尤其像您这样的高阶人士。”我为难以至于愤懑,说实话,当时没有立马回绝真是极大的错误。我说:“我是从来不参与也不热衷于这一类社会调查的。”她右手伸平:“不不,这不是调查,是科研项目,我个人承担的。我更注重友谊。”她露出白得惊人的稍大的牙齿:“您知道我是多么费力才找到您的吗?”她拍一下沙发:“我打听了一些立志独身的人,他们当中有人知道,可是电话询问所在单位,又查无此人。幸亏您的同学从中牵线。”我站起来。我非但不是一个那样的立志者,而且正为缺乏正常的婚姻生活而烦恼不已。我不得不再次提醒:“请不要把我列入您的科研项目中,谢天谢地。”
她看来还是不想离开,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她勉强收起笔记本,皱着眉头笑着:“啊啊,您就和我以前的那位男友一样,一般地说说倒也无妨,可是一旦将冲动啊、性想象啊、食物的影响啊、不应期啊,这一切具体量化,立刻就没精打采了。”我说:“对不起,我们还是避开这个话题吧。我们甚至还不认识呢。”她马上抿着嘴:“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不过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又一回事,很多人不习惯,这也在常理之中。我理解您。”我盯着她比一般女性稍大一些的手、宽而平的肩膀,有些悔惧了。我不想和她关门闭户地待在一起,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多好啊。我不再作声。她自语似的说:“到现在还没有接触过女性,该是多么纯洁的人啊!您知道现在的人都想过来了,一般都不再纯洁了。我一看您的眼睛就知道,真是一丝烟火气都没有。我最佩服和敬重您这样的人。”
我不愿被这样误解和赞扬,挺倒霉的。我稍稍提高声音说:“我经常,我早就接触过女性,并不是您认为的那种人。我想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我站起来。她脸上有了明显的不快,不过很快就爽朗了。她只好站起,嘴里却在强调:“您确实是新的类型。这反而让我受到了启发和触动。”她伸手握别,再次抬头打量:“瞧瞧,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而且,您那么谦逊。”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随着颀长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感觉自己刚刚有些粗鲁了。她直爽、干练,显然是个事业型的。也许她来得不是时候,我今天的心情有些低落。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出门后拐出大院,不远就是那个不大的公园。人不多,下棋的,溜旱冰的,还有卖孔雀毛的。一个腮上描了红点、头上插了鸡毛的小丑一样装束的人,正在变戏法,吸引了几个老太太和小孩。他使我想起了那位老科长,于是绕开。一个琉璃瓦凉亭,旁边是茂盛的蜀桧: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我和洛珈一起来到这儿,在树下亲热。现在我又不自觉地走进了这里。一对恋人依偎着,见了我马上分开。他们一高一矮相差悬殊:女的原来是那个体工队员。她见了我“啊啊”叫着,一脸绯红,指指那个又小又瘦、脸色异常的男子说:“这是小刚。”
小刚只到她肩膀那儿。不过小伙子有一张精致的脸庞,五官甚是完美。他腼腆地过来握手,大眼忽闪着,真是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他也是搞体育的,”她指着他介绍,“教孩子体操。”小刚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才亲热的结果。他们很幸福。我说:“认识你真好。我以前也搞体育,不过是业余的。”告别了他们,刚走了几步,体工队员又追上来塞一把糖果。原来他们刚刚订婚。
我坐在一只石凳上。太阳把四处照得暖暖的。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在我的印象中,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电话响了,是那个老同学:“她想继续,你呢?”我不知所云,好不容易才想起上午告别的科研女子,大惊失色:“继续什么?”“谈下去啊。”“谈什么?”他不高兴了:“正经些,印象如何?”我如实说:“很好。”“那太好了。实话说,她已经注意你好久了,现在想从科研的角度进入,然后把你拿下。”“拿下?”“对。亦衔,你就从了吧。”我一下站起:“这事到此为止。”他严厉了:“或许传言是真的?”“什么传言?”他哼哼着:“有人几次见你和一个高个男子勾肩搭背,谈也谈不完。”我马上想到了挚友余之锷,是的,他说得高兴就会拍打我的肩膀,这又怎么了?他哈哈大笑:“所以说人家从科研角度接近,真是个聪明办法!”“看在老同学的分上,快饶了我吧!”“我会饶你,可人家会把你写进书里。她网上有个专栏,流量大极了。喂,想不想看?”我一气之下挂掉了电话。
电话又响,一直响。是德雷令。“老亦衔,那天便宜了你,你基本没喝。我很久没有这样放开了。不过醉人不说醉话。那天你肯定听懂了,我重重地敲打了那个娘们儿。她听得明白,你倒不见得。”我的手指骨节又胀起来:“想不到卑劣下流到这种程度!而且,在同学会上!”“你算说对了,就在这个场合。你可能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我的朋友,也有她的铁杆。她算是好好利用了同学一把。我就是说给那些人听的。”我认为那些人对洛珈的尊重和喜爱是自然而然的,她从来都颇有人缘。他继续喊叫:“我那天不过是打个招呼,让她那一伙明白,不必相煎何太急就好。你像个老实人,你让那个不安分的娘们儿收敛一些,我会记你个大人情的!”他嘻哈着,放了电话。
我的脑子有些乱。节奏变化太快。从科研女到体工队员和小恋人,转眼又是打上门的恶棍。眼下什么都提速了,只有自己还在迈着原来的步伐,这会误事的。想到这里不再犹豫,立刻拨通了洛珈的电话。啊,她的行动比我迅速多了:已经从东部小城赶回。“见到母亲了?一切都好?”“都好。这次我们谈得不错,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疼棋棋,人之常情。”我想她说得对,不过老人在关键时刻还要依赖她。我想听她多说一下棋棋,没有。我把德雷令的话告诉了她,她仍平静如常:“这是个疯子。”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死死缠住你不放?肯定是误解了什么。”她冷笑:“那属于臆想,他想多了。这个人不值得多谈。”“可是,”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他会伤害到我们。”“他没那么大本事。阴险的人是不会这样咋呼的。”我同意她的话。身边有一个沉稳的女人真好。我轻松了一些,转而谈到这几天的怪事:关心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说:“独身的自由好像并不存在。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找到了依据,那也只是另一种歧视的开始。”她说:“自由需要争取,它不会放在那儿让人享用。”我琢磨她的话,说得真好。抱怨是没用的。每个人争取一点,就会多起来。自由,自由。我握了握拳头。
我又想到了“异人”。是的,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多了一点自由,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和趣味罢了。事实上有人就乐于支派和招呼他人干这干那,自己却待在一个角落里贪婪享用。我忘不了初到机关时,有个资深的头儿把我们大热天中午赶到一个招待所,说拔草拔草,把雪松下的小草全拔了。天太热了,我们差点儿中暑,他自己却躲在屋里抽进口香烟,喝威士忌。由此又想到那个上门考察我的女子,她应该首先解决自己的“冲动期”和“不应期”,以及倒霉的“食物的影响”。我讨厌成为任何人的科研对象。
想得最多的还是河湾。我比余之锷还大一点呢,可他事事都赶在了前边:一份看上去人人羡慕的差事放弃了,去做旅游;在租来的意大利邮轮上悠哉了几年,又拥有另一个令人垂涎的地方。他是主动的人生,而我是被动的人生。他老婆仰着脖儿听他说话,张着可爱的近似猫科动物的大嘴巴;而我事事要听洛珈的,凡事总要依她。我的大男子主义从半岛游荡时期就丢得干干净净了。人长得强壮高大胸肌发达有什么用?瞧瞧公园里看到的那个小刚,被一位高大的女体工队员宠成了什么,头顶都被亲湿了。我真想再去河湾住上几天:去东部半岛的调研任务每年都有,那该是不错的机会。我会好好讨教何典的那次失误:为什么就把古“齐”字当成了一群麻雀?说真的,我喜欢麻雀这种小东西,瞧它们后背的羽纹,还真像一点古“齐”字的笔画。如果他不推翻原来的判定多好啊。我宁可让“齐”字源于麻雀。
郁郁不快和浮躁的心情,只有在手持鲜花的约会中才能变得烟消云散。可惜我等来的可不是这样的好事。洛珈在黄昏时分打来一个电话,语气从未有过的急切:“棋棋已经来到几天了,可是人影都没见。他去了哪儿?”我一听就紧张了。她很快放下电话,大概又问别人去了。一个小时后她告诉我:母亲说人去了你们那儿,可一直没有音讯;问了网络方面的朋友,新近的合伙人,都说没见。“这就怪了,他来这儿没别的去处,也不是乱跑的人”。她真的急了。我赶到了棋棋应该待的房子里:空空的,没有来过的痕迹。洛珈叹气:“真不让人省心。电话关机,几天几夜了。我让母亲不要急。”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也许只有空等了。
第二天深夜电话响了,是棋棋。他一开口就说:“姐夫,是我。”我听出他的口气有什么不对劲,甚至有些气喘。我大声问:“你在哪里?怎么不来家里?”“啊啊,没事,没什么,我被朋友请来了,必须在这儿待几天,对,就几天。”我听到他吞吞吐吐,追问:“为什么?你到底在哪里?”那边停了一会儿,好像手机是被捂住的。他又说话了:“你们耐心等两天,不会有事的,我们见面再说。”电话挂了。这事蹊跷,一听就有些怪异。一个快言快语口无遮拦的小伙子变成这样。一个词儿蹦到了脑海:绑架。
洛珈同意我的判断,说这事发生在棋棋身上,完全有可能。“他太张扬,也太幼稚。”她说。我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有什么价值让对方冒险?不过先不管这些,要赶快想想办法。报警?我让她拿个主意,她总比我有办法。她渐渐沉着下来,又一次细细问了棋棋当时的话,从内容到口气。她说:“他们不会伤害他,因为对方没有发出威胁,也没有索要条件。等等看吧。”我搞不明白,如果真的绑架,意义又在哪里?换一个角度看,会不会是棋棋自己的恶作剧,用以发泄对姐姐的不满?说不定这小子正藏在某个宾馆里偷着乐呢。我忍不住说出了这个猜测。洛珈直接否定:“不会的。”
从棋棋失踪到再次出现,整整一周。这家伙果真出现了:背着那个双肩包,一如往常,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走近些看,他似乎瘦了,脸色有些暗紫,眼神里是失望和怨怒。“快说说棋棋,到底是怎么回事?”洛珈第一时间赶到,问着一言不发的棋棋。我是最先知道的,当时他往我手机上发了两个字:“回了”。棋棋呆坐着,搓搓头发,想笑,但笑不出。这样待了一会儿,他从包里摸出一点零食扔在茶几上,自己填到嘴里嚼起来。“你从头说说。”洛珈说。“嗯嗯,”棋棋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我一下车就有人过来,戴墨镜,小平头,问你是棋棋?我说是,大爷是。他们就说公司接你了。我以为是姐姐朋友派来的,心想够意思,就上了车。谁知车一下开得飞快,出了街道更快,旁边的人一个冷不防就把我的手扭住,头上罩了黑布。我喊也没用,知道出事了。”我们不打断他的话。
“我想找机会撞开车门,不过肯定是锁上的。好吧,会有别的机会。我一路都在想办法,黑影里憋得难受。车开得飞快,真颠。大概是出城了。不知往哪儿开,后来听到了路边有乌鸦叫,这才有些害怕。挨吧,妈的,我真想宰了他们。这些人干什么的?我想啊想啊,想不出有什么仇人。我不想了,只等着。车停下,有人在路边和开车的说了什么,听不清。车重新疯跑一段才停下,几个人拉我下车,架着往前,小路,转了几个弯。门响了,我穿过一条长廊,几道门。我快闷死了。一个粗嗓门说:‘就这么个物件?’随我来的人答:‘就他。’‘狗日物。’粗嗓门骂了一句,走开了。黑布罩从头上摘下,手还捆着。我一睁眼愣住了:这是一间石头房子,水泥地上铺了麦草,小窗有铁网。老天,对面是几只孔雀,它们在那儿慢腾腾地走。我让他们解开绳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搞错了?他们说不会错。‘那为什么?’‘因为你小子得罪人了。’‘我得罪谁了?’‘你得罪大人了。’然后他们不再开口,哐一声关上铁门,走了。只剩下我和孔雀。我不停地砸门,没人理。半夜我又砸门,进来一个脖子上戴金链子的光头,手里握一把刀,吓唬我说:‘再砸巴,割你两个蛋。’我不砸了。我气得要死。白天看孔雀,它们拉屎,还朝我开屏。这七天吃的全是猪食,又稀又脏。我一喊,他们就伸出一把剃刀吓唬我。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天亮了,又是捆手,罩上头套,沿着来的路线把我送回。他们除了吓唬我,让我吃最坏的食物,没有打我,也没问我什么。”
“就这些?”洛珈问。棋棋咬着牙,点点头。我说我们可急死了,差点儿报案:“总算平安回来了。这事肯定是出了岔子,可能对方发现绑错了人,就把你放了。”洛珈两手抄在胸前,踱了两步:“不可能。他们就是这样计划的,这等于发出警告。”“警告谁?”我问。棋棋说:“当然是冲我来的。”洛珈不再说下去,只让他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一块儿吃饭去。
整个用餐期间洛珈都故意不谈这个糟糕的事件,只说东说西,转移棋棋的注意力。我发现这个小伙子眼神变得沉甸甸的,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英雄气,其实受了很大惊吓,有时呆呆地看着我和洛珈。她轻松地说着笑话,问起了我们单位那个新来的女孩生生:“那小姑娘不错,让她和我们棋棋做个朋友怎样?”我说这事靠谱儿。棋棋的眼睛盯着墙壁说:“孔雀。”我说:“那也许就是一个动物园,他们搞恶作剧。来,咱们先忘了这事儿,余下的交给我们处理,那些人真的不是为了对付你,你该怎样还怎样。”洛珈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举着杯子看着,说:“生生和棋棋的事真的交给你了啊。”
我们把棋棋送回住处,出来时有些晚了。风有些凉。我和洛珈在楼下看了看棋棋的窗子,然后往她不远处的宿舍走去。我陪她上楼。很久没来了。多么温馨的屋子,这和我那个住处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静谧之极,透着女性的气息。她在这儿度过的时光多吗?我发现了床边和案上的书。是的,这里最适合阅读和静思。我想在这儿陪她一夜,看着她睡去。我知道她为棋棋的事受惊了,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她坐下来问:“亦衔,你刚才对棋棋说那些人不是以他为目标,而是另有其人。你这样说过是吗?”我点头:“那主要是为了安慰他。谁知道呢,也许他那一伙真的有了敌人。”她笑了:“棋棋?他有这样的本事?”她摇头:“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会好好折磨他一番,不会这么潇洒,像儿戏。这不是一般作案的套路。”我一点都想不出头绪,只是听。她说:“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孩子,目标是他的家长。”“那他们为什么不要赎金?”“因为这伙人不缺钱,他们最多的就是钱。他们想要别的,到底想要什么,孩子家长知道。所以他们不必跟棋棋废话,关几天放人,信号就算放出来了。这是威胁的一种方式。他们的办法还有许多。接下来他们会观察一段,看看有没有效果。”我多少明白了一点,这里的“家长”指的就是她自己。我马上沉重起来。我很快想到了德雷令,又觉得不像。“会是那个浑蛋?”我问。她未置可否。我有些沮丧,只想说:我们既跟不上,也没必要追逐这个加速旋转的世界,因为一切都没完没了。这是一个不断重复和累叠的欲望的世界,各种欲望。这是一架大功率的粉碎机,它借助人性的特征,就像遇到了一堆干柴,很容易就把它们打成了粉末。既然是一棵草,我们还是浸到水中,比如河湾那样的地方吧,这样就不太好粉碎了,因为变艮了。其实我们真的不需要那么多,我们躲在这样小小的空间就够了,吃简单的清淡的食物,搂住硬睡,太阳晒到屁股再起床。你这么美,我这么健壮,我们合在一起,再有余力就生一个水光溜滑的小男孩或小女孩,他们用一对小手来摩挲我们,这不是很好的人生吗?
我要说的无非是这些,其实她比我懂。可是她为什么还要那样追赶和辛苦?我痛惜地拥住她,伸手理她的发际那儿。灯光昏暗,她鼓鼓的光洁的额头就是永恒的光源。我亲吻它,这是一生的方法。她拱了一下我的胸口,强大的母性像涌动的浪潮,要等待它荡漾和退去,泛起哗哗的泡沫。我在淹到胸部的水面那儿伸颈长吸,一言不发。我该离去了,天不早了,我好像被叮嘱:这儿是她个人的小巢。
东部半岛调研活动开始了。女上司让我开列计划准备出发。这既让人高兴,又有点不放心。我不愿在棋棋的事情发生不久离开洛珈。我将调研选项扩大了一倍,这样能延宕一段时间,还可以将范围延展到半岛两端。女上司原则上同意这个计划,只担心机关事务太忙,人手紧张。她还是带上了生生。她说:“要拿出有分量的材料,还得傅亦衔。”她要找一个人当我的助手,我赶紧拒绝了。又是三个人成行。上路前与洛珈通话,她说:“去吧,如果有可能,再带回些蒲米糕。”我说可惜季节不对,也未必有机会去那儿。
但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去那儿最好,如果不成,就带她们俩一起。生生不用说,女上司是最爱玩的,她会借个题目去那儿。那对好客的主人会欢迎我们的。行前我在电话上对之锷说:这次或三个人一起,或者就我自己。“我想见到何典先生。”他说一定的,“他正在帮我设计一个大项目。”“什么大项目?”“你来了才知道。”
女上司高高兴兴上路了,生生伴在身边。我们去了半岛东部,一直走在清冽的海风里。接待者像以往一样热情和周到,他们的特征是聪明伶俐,说话动听,从内容到语调。地方差异总是明显的,东部饮食以海鲜为主,空气湿润,当地人说话有旋律感,像唱歌一样。我对这种语调非常熟悉,每一句都听得懂;女上司听懂三分之二,而生生只能听懂一半。这里在古代是齐国腹地,属于东夷族的地盘,这个强大的氏族最初在黄河入海口建国,后来在西周的强势压迫之下逐步东迁,先是于薄姑一带立足,而后东移归城,历史上俗称“东莱”。我们现在听到的就是东莱后裔在讲话,吃他们的饭食。海胆壳长满了毛刺,是顶级美味;碗口大的螃蟹,镰刀形的对虾,火红的鲷鱼,怪模怪样的海参。女上司告诉生生怎样用锥刀撬牡蛎,怎样用银勺挖海胆,怎样轻轻吮食指甲大的小螺,十足内行的样子。生生娇滴滴地叫着“呀呀,啊呀”,服务员笑着凑上来。他们喜欢这个袖珍美女,就近欣赏她精致的眉眼。女上司正吃着一只琵琶虾,一转脸看到生生袒露出一半的乳房,眉头立刻皱起来。她放弃剥了一半的虾,说:“扎人。”
我们接受了当地部门的建议,去海岛考察水产养殖。这是一个近年旅游得到开发的近海岛屿,风光秀丽,餐饮业发达,海鲜极为丰富且烹饪方式争奇斗妍。女上司对当地随员说:“注意接待标准。”对方说:“好来。”餐桌仍然重重叠叠堆满海物,大海螺每只像中型瓷碗那么大,吃一只即饱,女上司却一口气吃了两只。随员说:“喝酒,高度酒才好。”她没有喝,结果回到住处就感到不适。医生来看了,对我和生生说:“大概得住院了。”
我们一起出岛去市里医院。生生想哭的样子。女上司挂了吊瓶,脸色苍白,不爱说话。她后来睁眼问我们都没事吧?我们点头。“奇怪。什么海螺?”随员弓着腰说:“最新鲜的深海螺。”说过又小声补充:“很早以前用来做罐头,支援亚非拉的。”我想笑。生生握着她垂在床边的手,又拭她的额头。这一夜生生陪床,我回住处。洛珈有过两次电话,我告诉她女上司住院的情况:可能食物中毒,也可能过敏,反正有点严重。洛珈不关心这事儿,说的是棋棋:“他经历了这一场就想通了,不再为公司的事耿耿于怀了。”我问:“那伙人并不是针对他的吧?”“是的。不过棋棋认为是冲他来的。也算歪打正着吧。我劝他做些别的,那一摊子就交给别人打理吧,看看多麻烦,很不好玩的。他第一次不再顶撞我。”我有些欣慰,不过还是担心那伙无法无天的家伙会做出别的事。洛珈说:“你在路上安心玩吧,这边没什么大不了的。”
病人情况正在好转,但一时不能出院。调研活动不可能长时间耽搁下去,女上司让我们按计划进行,不要待在这里了。生生看看我,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高兴:“怎么办?”我说听领导安排,我们继续吧。女上司的目光落在生生小巧的后背上,说:“生生留下吧。”我发现生生的脸色沉下来,嘴里却说:“就是嘛!亦衔自己去就行。”我说也想多陪一下,女上司摆摆手:“走吧,听我电话。”一颗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