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招风,这个朴实的生存至理,是我进入机关的第四年开始感受到的。我绝对不是什么“大树”,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我的直接领导是女上司,我来自著名学府,还有我不俗的谈吐以及干净利落的处事风格,特别是我的公文能力,都是得到认可并引起某些人忧虑的深层原因。我在学校曾有过文学梦,还收藏过一些国内外文豪的照片。第二学年有人组织了文学社并办了一份油印刊物,我即颇不自重地积极要求入社,还在刊物上发表了三篇散文。我写的是少年游走的一些片段,主要是山地风光,博得了主编的青睐。他列举的两三个苏俄自然描写圣手都让我入迷,我找来了他们的全部作品。任何事情皆有利有弊,也就是这段经历,让我入职后的公文生涯遇到了挫折:语调不对,常常是无法遏止的抒发,成为公文写作的天敌。好在经过机关资深人士指点,一切很快有了转机,我不仅能够在相应的套路里应付自如,而且还将学生时期的文学训练适当移植和改造,使简洁直接的论述、照本宣科的文字有所发挥,显出了灵活而又规范的智性、一点创造的品质。女上司最早发现了我的这个优长,进而对我的形貌和举止也赞赏有加。“一个多好的苗子,”她直言不讳,“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干起来的,努力吧,严格要求自己。”
那是我严于律己的时期,每天至少早到半个小时以上,擦桌子搞卫生,一遍遍抹瓷砖地板,险些把进门的领导给滑倒。我进步很快。一些必要的程序也随之而来:发外调函是起码的,其中有一封要发到原籍。因为我出生在一片林子里,那里不属于任何村庄,而且稍大一点就投靠了族亲,然后开始四处游荡,所以由谁为我出具证明一时很难确定。但程序必须完整,于是那封信函就交由离一片林子最近的某个村庄签回,错字连篇,一张两寸宽的纸条上写道:生父反动伪区长。就是这样一张小小的纸条,差点要了我的命。按当时的情势我必被逐出机关,后来却有惊无险。事后才知道这是女上司大开恩典,她说那根本不必较真,认为机关里离不开我,外调函入档妥存,当下使用可以不受影响。
尽管一切都是私下进行的,我在一年后还是逐步清晰起来。起因是一封广泛散发的匿名信,信中用语下作恶毒,全是辱骂威胁,如“伪区长孝子贤孙滚出去”之类。我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想到了一个叫“绿林镇”的人。这人以出生地作笔名,偶尔在报刊上发一则时令小文,野心膨胀且极为粗鄙。我来机关工作的第二年此人就被精简,我们间接共事的时间不到一年半。就是这样一个人,固执地认为我的到来妨碍了他的前程。他得知那个小纸条后如获至宝,一口气将匿名信散发到机关内外,甚至是多家媒体。
当我将那封嫉恨满满的信件交给女上司时,她一点都不吃惊。原来她早就收到不止一封,语气淡淡地说:“不必在意。”我却难以轻松,从此知道何为人渣。后来一年年过去,我的预计一点没错:随着那个人的沦落和绝望,他发出的诬告和辱骂文字越来越多。我越发感激自己遇到了一个明晰而正直的上司。我不得不向她简述身世:我出生于一个不幸的、蒙受冤屈的、为民族进步付出了生命和鲜血的家族;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外祖父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有的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为寻一条生路,我不得不在少年时代背井离乡,浪迹整个半岛。她听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抚摸我的头顶,笑吟吟的。我吃惊的是这样一部苦难史压根没有打动她。她说:“没事,没事的。”
我深深地感谢她,不会忘记她的援助。怎么报答?她需要什么?我只有努力工作,尽职尽责,心无旁骛。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因为工作无穷无尽地烦琐,有些事情应付起来十分困难。比如加班的问题。由于“单身汉”的便利,我可以将许多业余时间耗在办公室,这里比我的宿舍更好:宽敞明亮,书籍应有尽有。可是其他处室的一个女单身也有这样的癖好,她大部分时间也要待在办公室,而且喜欢找人聊天。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名字也叫“圆圆”。
有一天圆圆说:“我的宿舍里有一只大老鼠,吓死我了,你哪天晚上帮我逮住它吧。”我犹豫着,未置可否。“有它,我就不敢待在那里。”我随口说道:“是的,一山不容二虎。”她的嘴一下噘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没有过脑,赶忙道歉。她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茉莉花味儿,大概用了香水或浴液。她夸张地朝我举了举拳头。
女上司注意到圆圆,说:“这个孩子不省心,身边总跟着几个男友。”她一边说,一边服用三四种药丸。那是进口补充剂,大概只有她才搞得到这些东西。人们背后议论说她总吃一些古怪的滋补品,燕窝鱼翅之类早已不在话下,还有更奇怪的闻所未闻的什么东西。这使她看上去至少年轻二十岁。“我家那口子根本不信这些药丸,你看他。”她饮下一大口水。我马上想起首长火鸡一样的颈部和腮肉。不过谁知道呢,有人背后说那是因为他身居高位操心太多,还有一个最不利的因素: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夫人。我承认,以她这样的年龄,有这样一张紧致的面庞实属难得。不过身材稍稍胖了些,脊背很厚,也算美中不足。我们一起去南方出差,那儿有著名的温泉,洗浴后身上有一股硫黄味儿。那一次她沐浴时不小心拉伤了,很别扭地捏着一只小瓶往后背上喷涂。我喊服务员,她立刻阻止:“别,也就是三两下的事儿。”她抓起一条毛巾护住前胸,将小瓶递给我:“一边按一边上下移动。”多厚的脂肪层,皮肤上好像有一层蜡质,喷上的药剂很快凝成水珠滚落下来。
女上司交给几粒药丸,盯着我吃下去。“很贵呢,效果明显。”她说。过了几天,她又给了几粒。好像没什么异样的感觉。我把这事对洛珈说了,她一阵赞叹:“这样的领导多么难得,善良的人!”我琢磨她的话,再次想到在一个至为紧要的关头,女上司给予的理解和帮助。
不过有一件事情还是鲠在心头:洛珈对大面积散发的匿名信内容肯定知晓,尽管她不置一词。我认为关于自己的家世、那些屈辱与不幸,必须对她从头陈述才好。这多么重要。可是每次尝试着开始这个话题,她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她尊重我的隐私,可是对我来说,为亲人辩护和洗污则是一个神圣的权利。我努力忍住,但一想起那些侮辱和诅咒的污脏的言辞,就有愤起指证和反驳的冲动。世上所有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都迫切需要自洁自证。
就在那次东部小城之行不久,我们终于有了倾诉的机缘。但这次是她而不是我,最终坦露出一段惊人的身世。我被挚爱之人沉重的苦难、血缘至亲的苦难所压迫,几近窒息。那条曲折交织的血泪长线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这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人这儿,全都不会陌生,这正是悲剧之所在。这不是某一个群体和个体的悲剧,而是绝对的大面积的悲剧。我们后来者又能做些什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所能做的只是把悲凄留在心中,将幸存者拥住,揩去对方的眼泪。可是她没有眼泪,那双眼睛已经来不及哭泣。
我多么想在她停止之处开始讲述自己。那将是另一个故事,尽管它们颜色稍有不同。但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机会。我只是不断地安慰她。我对小城之行看到的一切能够深味,并逐一想着细节:老母亲慈爱的目光、颤颤的抚摸;母女俩长时间的依偎和无言对视;那个手持宝剑的大男孩;阴暗而沉闷的别墅楼。那几天洛珈常常独自活动,开始她的故地重游,现在想一想,她一定在那些日子里去过郊区的小山。
我以后有机会也要上山,去看那座破庙改建的小学,它旁边的坟头。这是爱人的出生地,是我生命的另一半在这里留下了痕迹。这些打算只是装在心里,可想不到的是机会说来就来:女上司带我们科室的几个人去半岛地区,回程要在那座小城待两天。她让我留下来陪伴。
我们在这里一共停留了两天,我则用半天时间去了市郊。那座山不高,可乘出租三轮。我一路上细细地看着四周,生怕遗漏任何一处景物。当年这条坡路艰难地走着几个人,他们在这里攀爬了无数次。而今它比较平整,铺了石灰石,车子经过时扬起一阵尘土,两旁是高高的蜀桧。很快到达山顶。游人稀疏,都是逛庙的人,没人知道小学和矿山,它们早就不在了。一座不大的庙:主建筑一溜四间,两边各有一厢,一看就知道是翻修过的。进了院门是呛人的香火,像所有庙宇一样。大殿上有一个瞌睡的老和尚,另一个稍年轻一点的在院里提水浇菜。泥塑威武,怒目吓人。看不出半点当年学堂的样子,只想象这里曾有一片石桌石凳,有老师和孩子。边厢可能搭过那个窝棚,她就在那里降生。我走出院子寻找坟头,发现了一个圈成椭圆的水泥矮墙内耸立了碑石。这是一处墓地,比我预料的要庄重肃穆许多。我走进去,默立鞠躬,献上一束花。
从墓地回来心情沉重,一时竟无法从那种气氛中摆脱出来。那不是一座山、一座庙宇和一座墓地,而是堆砌的一个悲凄故事。女上司用许多时间看自己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迷上了它,只偶尔低头说点什么,话题仍旧是它:“高科技真了不起。一机在手,什么都有。”她朝我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我用它毫无问题!刚开始有个朋友吓唬人,说这种手机可别乱用,按错一个键不得了。”她笑了:“他说自己不知按错了哪里,结果它就一直发热、发热,吓得他直接扔进了水盆里。”我看看她手里的物件。“还好,没有爆炸。其实发热是正常的,像人一样,剧烈思考时脑瓜就会发烫。”她把手按在我的脑门上,“不热吗?”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太靠前了。新科技总是吸引我这样的人。我的手机已经换了几茬,现在还是远远落在了后面。我把头缩回来。
从东部回来见到洛珈,惊讶地发现她也拥有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她晃一晃,很快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送你的礼物。”她抿着嘴。打开后才发现,这和她手中的一模一样。这么快就加入最新一族,我有些兴奋。她说真是神奇,这么小,却抵得上一台电脑。“我们以后联系起来更方便了。”她说过之后神色暗淡下来,好像想到了另一种后果:失去的距离、被侵袭的独立空间。她对此是敏感的,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好在她很快愉悦起来,沉浸到高科技带来的快乐之中,一遍遍抚摸它:掌中之宝。我的思绪却转到了那座山上。那个堂皇的墓碑好像压在了人的心上。它没有让我增加安慰。大概再朴素一点才符合墓主人命运的色调。这墓园整饬得太过了。
我们在附近餐馆里用餐,然后回家。这一次我没有带花。我不久之前将一大束花放在了一座墓前,至今心情还在压抑中。她发现了什么,进门后先是沉默,后来又将手搭在我的肩头,用力攥我的胳膊。以前的这个时刻我会在她胸前寻觅那种熟悉的气息。我捧起她的脸庞,在一双沉静的目光中寻找什么。双眸深处有无限遥远的声音,这让人想起漫无边际的草地和花,还有更远的蓝天、地平线。这种感觉时而闪过,它总是从那个黄昏的干草垛旁边开始,未能中断。奇怪的是,当我得知她几十年的历程特别是她曲折艰困的童年,却发现这种梦幻般的感受正在消逝。我看到一丝丝阴郁正在汇集和围拢。
夜深了,我们皆无睡意。我睁大眼睛看着上方,她的手在我额头那儿按了一下,拥了被子坐起:“我知道你去了小城,去了山上。”我对她的消息灵通并无吃惊。她很容易就能得知我与女上司的行踪。我也坐起。这个夜晚很难入睡。我说到了那座山,声音艰涩。我说那个庙里的泥塑太蹩脚了,那个矿山也没了,那座学校真该保留下来。
她一直没有回应。这个夜晚有些冷。我们坐了很久,她的手伸过来。“我决定为母亲买下那幢房子,就是我宿舍院里的一套三居室。旧了些,但位置好,与我相隔不到五十米。那里很安静,她一定喜欢这个环境。”“可是她坚持住在小城里,也许不会来的。”我说。她摇头,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一定让她搬到这里。我不能让她那样过下去,她这一辈子啊!世上没有哪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苦。我放心不下她。”“好在棋棋和她一起。”“他玩心太重了,在他父亲的房子里胡闹,有一帮臭味相投的纨绔子弟。他们这一伙成天谈论打仗的事,还制订了一套很大的作战计划,煞有介事地报上去。多么可笑。他是不能指望的。”“他知道母亲以前的事情吗?”“不太知道。他心里只有母亲再婚以后这段历史。对于我,后边的这一段倒也可有可无,也许没有更好。”她的声音沉下来。
她的继父太显赫了,以至于彻底改变了她们母女的命运。她对他没有多少感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有一多半日子是恨他的。后来他年纪大了,我也上学了。母亲总是在我们之间为难,这让我不忍。后来我和继父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他给我的好像太多了,我能够上学、进机关,多少都与他有关。他去世时我回去过,主要为了母亲。这些事不该告诉你。母亲和继父、我和弟弟,这四个人组成的家庭太复杂了。我不知该憎恨还是感谢,这辈子都想不明白”。
事情的分水岭似乎不是母亲和继父的结识,而是更早。当时母亲在学校开水房做工,母女俩住在校外的一个板棚里。有一天校长不知怎么知道了烧水女工当过教师,就请她到学校代课。当时正闹教师荒。母亲再高兴不过。她很快成为全校最受欢迎的老师。学校内外都在传说,说她站在讲台上就是一幅画。上边领导来听课了。校长自认为有功,到板棚来探望,说这个住处该换换了。她说谢谢您,我们住这儿就好。校长说不可以。
她们搬到了校内宿舍区的一座平房里,虽然只有一间,但外面有一个油毡纸搭起的小厨房。这是洛珈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一切簇新,充满希望。唯一让母亲忐忑的是校长的额外关照。她每次看到这个人耷下的长发、一脸的甜笑、手中提的一点东西,都感到难过和尴尬。校长说:“吃豆腐吧。”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走。那时豆腐要凭票,是不薄的礼物。她和女儿吃了豆腐,也吃下了惧怕。这样的日子实在煎熬。大约半年之后,一场人生的大转折就来了。起因是小洛珈在校外不远的一条街上玩耍,不小心被一辆吉普碰倒。不过是一点擦伤,但为了保险起见,车内的人还是把小姑娘送到了诊所,上了一点碘酒。母亲及时赶去了,车上的人也就看到了她。那人正在吸烟斗,是个军人。
第二天有个年轻的士兵提着慰问品前来探望。她推辞,士兵就鞠躬,说是首长特意关照的。又过去几天,一个披了军大衣的五十多岁的人大步走来,身边是那个士兵。她有些慌。“这是首长,首长不放心孩子。”士兵说。首长嚯嚯笑,手里攥着一个很大的黑红色烟斗。她慌慌地看着烟斗,说:“没有伤啊。”首长板着面孔:“怎么没伤?我亲眼见了。她去哪儿了?”“上学去了,首长。”她抑制着全身的战栗,往后退着。首长看看四周,“很好嘛,很好嘛。”他这样感叹,握了握她的手,告辞了。
她想不到这人有多高的职位,更想不到以后发生的事。不久教育部门的一位领导亲自接见她,客气到无以复加,询问了许多事情,主要是以前的情况。她以为是关于工作变动的事,担心失去这个职位。她说:“我会好好干的。”“这不是问题,哦,你在家里听消息吧。”一场接见就这样结束。三天后那位领导亲自登门,满脸笑容,坐下不久就说出了一个天大的事情:一位首长两年前失去了妻子,现在是一个人,所以迫切需要有人帮他料理。“首长是一个人,我是说他没有子女。他需要一个助手。”她瞪大了一双眼睛。“这个首长你是认识的,他来过,所以就有了印象。”她想起来,连连摆手:“我不适合当助手,我只会当教师。”领导收起笑容:“你误解了,助手就是妻子。明白了吧?”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慌得说不出话。她退到了角落,不再说任何话。
后来就是那个首长亲自出面了。这一次他让车子停在远处,那个士兵也站在十几米外,只有他一个人过来敲门,弓弓腰进屋。她很长时间没敢抬头,为他倒了一杯开水。他直来直去,说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决定,当然绝无强迫之意。“本来我已经不想解决家庭问题了,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不过也是天意,因为你的孩子,我们就认识了。请你考虑一下吧。”她听着,奇怪的是慌慌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抬头看着他说:“首长,我们是冤枉的。”对方一下愣住了,这样停了十几秒,他大声回道:“那算什么!那什么都不算!”
她的泪水哗一下涌出。她哭弯了腰,站不住了。他不得不搀扶她,她几乎偎进了他的怀里。她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这个场景让她终生难忘。也就在那一刻,她盯着对面的人仔细看了两眼,牢牢记住了他又大又粗的鼻孔和宽阔的脑门、虎气生生的眼睛。她从没见过这样决断和自信的人。她小声吐出一句:“我想一想。”
一个月之后,他们走到了一起。与此同时她有了一份正式教职,到邻近一所中学去工作了。原来的小宿舍放弃了,她和孩子一起来到了离小城有点距离的大院里,住到了一幢大得吓人的独栋楼房中。在她看来这个大院里的小屋、棚子、鸡舍鸟舍之类就足以安顿好几家人了。首长喜欢动物,养了一条大狗、几只鸡、两只猫、一些鸟。在一个围了铁网的镀锌铁皮屋顶的小房子里,鸟类多极了。楼房后面有一个大游泳池,如今被主人改做养鱼池,里面有多种鱼,他闲下来就在那儿钓鱼,钓上来直接交给厨子。勤务兵不止一个,他们无声无息地进出,只在那些附属小屋里活动。她直到几个月后才敢扯着孩子的手从头探究这个院子,很快与那条大狗熟悉了。那两只猫和鸟用了更长一点的时间接纳她们,而她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动物。与她几乎同时来到这里的还有一头驴,原来主人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它了。这头驴刚刚长成,温顺,有一双大眼睛。她和孩子长时间站在驴子跟前,捏弄它柔软之极的嘴巴,抚动它的脊背。
洛珈害怕这栋楼的夜晚。这里大部分时间又黑又静。无数的房间让人迷路,所以她一到天黑就不敢踏上走廊,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那是二楼尽头一间向阳的屋子,有书桌图书和带布幔的小床,床前有一块小花地毯。这间房子好像用丝绵做成的,给人一种又软又暖的感觉,好极了,好得不像是自己的。十点之后楼内大部分房间就熄灯了,一切声息随之消失。可是洛珈的耳朵在这时候是最灵敏的,她会听到楼下小猫的走动。大厅里的什么东西在啵啵响,那是金鱼在吐泡。一本书倒下了,一只小壁虎在窗下逃窜,一条百腿蜈蚣在走廊边角游动。十时多一点的静谧时刻,二楼最西端的南边,就是最大的那间卧室会响起粗重的喘息。这是那个人的声音。那儿好像没有母亲,因为从来没有她的一丝声音。喘息粗重如牛,如大象和野猪,一会儿就有了“啊啊”的嚎叫。那是不加掩饰的大叫,整座楼都会震颤。洛珈捂上耳朵,可这声音又化为低沉的共振,让震颤的楼房一点点安定下来。她觉得母亲势单力薄,正被一个粗壮的人欺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她哭着,在黑影里摸索,摸到了桌上的一把水果刀。
早餐时三口人在一起。洛珈不看那个人,只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母亲更瘦了,走路时像一条游动的鱼,尽管倾尽全力要把路走好,步履还是有些飘摇。母亲额部和颈部有些异样,但不是伤痕。那个人哈着气对母亲说话,一只大手揽住她,又往洛珈盘子里夹好吃的东西。母亲小声对她说:“你自己来。”洛珈把椅子挪开一点,母亲马上说:“孩子对烟味敏感。”他立刻把烟斗拿到一边。其实他并没有吸。早餐后整个大楼上只有她们母女俩,这时洛珈才敢到处走动。她对整幢楼熟悉起来,比母亲更熟。她告诉母亲阁楼上有什么,地下室有什么,她发现了一个堆满大小玻璃瓶的屋子,原来全是酒。
洛珈从来不叫那人“爸爸”。母亲有些生气:“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不能这样。”她不愿让母亲不高兴,因为她发现母亲自从进入这个院子,额头变得有些异样,光洁的皮肤更薄了,大眼睛依旧明亮,只是偶尔有些尖利。那尖利的目光会刺伤许多东西,不经意间刺伤了自己的女儿。她拥住母亲,只想哭,谁也无法安慰她。她想告诉母亲:如果十点之后再有野兽的嚎叫,说不定会有人挥动刀子的。她忍住了没说。母亲拍打她:“军人的鼾声总是大的。他是打过仗的,火暴人、直性子。”“他把你当成敌人吗?”她擦擦眼泪。母亲搂住她:“傻孩子,相信妈妈,他是个好人。你要和他亲起来。”
洛珈和那头小驴亲起来了。她把大量时间花在它的旁边。她与它说话,亲它的脑门和嘴巴。她迷上了它的气味,这是阳光留下的,是它渗出的油脂被阳光照拂之后生成的。在她这儿什么都是气味在先,是标志和记忆,是最终的辨识。小猫有青草和小虾混淆的味道,鸟儿有树脂和泥土味儿。狗是朽木和臭虫相加,然后再添上旧衣服的味道。那只大鹦鹉有一股辣椒味,它生气骂人时又多了一种臭胶皮的气味。她最熟悉的还是人的气息:继父是臭袜子加酒加烧煳的锅底味儿,母亲是半干的木槿花的味儿。她最着迷和喜爱的就是亲生父亲的气味:那是在北风里摇动的竹子的青生气。这座阴森森的大楼里总是有多多少少的焦煳味和皮革味,因为从根本上讲就是主人散发出来的。那个人离开,窗帘打开,阳光洒进,那种令人讨厌的味道开始一点点淡薄。这样直到迎来又一个夜晚,十点临近,她把门窗关紧,用被子埋住脸庞。嚎叫和巨兽的喘息又响起来。整幢楼在撼动,然后吱吱地、一丝一丝地归于呻吟,只剩下金鱼的吐泡声了。黎明来得十分艰难。
那个人为她买来一些画书、一支笔,还亲手为她编了一个蝈蝈笼。她收下,接过蝈蝈笼,把蝈蝈放掉了。那个人坐在鱼池旁,见她从旁走过,就放下钓竿去牵她的手。她挣不脱,被紧紧搂住。他试图将她扳上膝头。她还在挣脱,一歪头看到了他眼中有一层泪水,就不再挣扎。“孩子,我们和解吧。”她安静地在他膝上坐了十几秒钟。她记住了他眼中那层浅浅的泪水。这一次有一条红色的大鱼上钩了,午餐成为一道主菜。餐桌旁的三口人似乎比过去吃得多一些。男主人依旧要喝酒,母亲对孩子说:“给爸爸添酒。”她犹豫了一下,为他加了一点酒。他一饮而尽。
母亲成为那所中学的副校长,而且分得了三居室。这让母亲无法拒绝,但一直觉得受之有愧。她始终都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教师,并没有因为职位的提升而减少一点课程。这套居室使她有了午休的地方,她爱上了这里,尽一切机会打扮这个居所,把最喜欢的一些跟随了很久的小玩意儿都搬了过来。她发现最高兴的其实是女儿,女儿有了固定的住处,更愿意住在这儿。她把以前带到那个大宅后未曾打开的杂物包提来,里面都是看上去应该扔掉的东西:残破的课本、笔记残页、几张纸片、坏掉的自来水笔、断了半截的皮带。这都是从那个山顶窝棚里取来的。它们分别放进了新居抽屉,放在写字桌上。如果是加班,她和女儿就在这里过夜,这时女儿高兴极了。但是连续住上两晚的机会是没有的,因为那个脾气急躁的丈夫会让人开车把她们拉回去。女儿想自己留下过夜,母亲阻止了她。
洛珈的十岁生日,被继父弄成了一个大日子。厨子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还请来十多位客人,有大院的人,有母亲所在学校的校长。母亲特别说了继父的意思,让女儿请来几位要好的同学。洛珈没有同意。宴会厅在一楼,那一晚枝形灯好亮,长条桌上还有一大束鲜花。这是她们母女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晚宴,全部理由就是孩子在十年前的这一天出生了。所有来宾都惊叹这个少女的美丽,把最好的言辞抛向这个肃穆的孩子。男主人眼窝湿润,一手搂紧妻子,一手拉住洛珈说:“这是我们的公主。”他喝醉了,妻子不得不搀扶他离席。整个晚宴的后半场都是母亲一个人应付,后来洛珈也活泼起来。宾客高兴,再无拘谨,他们也喝多了。有的喊着“首长”,直直地盯着女主人,泪水流下来。校长即席唱了一首古怪的歌,原来是老家迎亲时才唱的老歌。一个上年纪的军人哭着,抹着泪水讲到一场战争,对洛珈说:“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大英雄,身上有十几处伤。你妈会看到的。”说着转向母亲:“你该不会被他的伤吓着吧?”母亲没有作答。
洛珈在夏天时见过继父背上的刀伤。他说这是打游击时落下的,“那时不过是几十人的小队伍,边打边跑。武器差极了,只好晚上活动,混在百姓中间”。他又大又黑的烟斗握在手中,像一把手枪。“我们白天在山上,天黑才敢下山。半岛那一带分成白天晚上两块地盘,各管各的。胜利来之不易啊!形势的扭转是后来,后来。”他说着,一个勤务兵跑过来打敬礼,递过一个文件夹。
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此生活全变。男人对来访的朋友说起这个孩子幸福极了。他说以前没有孩子,“那不是自己的问题。妈的,我也有了儿子。再加上女儿,也算儿女双全了”。洛珈发现母亲除了把大量时间花在弟弟身上,就是对这个与自己生下男孩的男人亲近了许多。母亲的目光看他时,与以往完全不同。而这个继父对儿子疼爱到极点,在母子面前常常做出一些顽皮的动作,嚷着:“儿子快长吧,我们要一起喝酒。”他对洛珈似乎比儿子降生前更好了,总是说“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说:“你看怎么样?你看是不是这样?”他和她商量事情,把她当一个大人看。有时他会跟她讲战争年代,她听得出神。她想到的是母亲和亲生父亲,他们也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她不得不正视的一个问题是:继父和亲生父亲以及母亲经历的是同一个半岛上的战争,结局却正好相反。她把一切疑问装在心里,既没有问继父,也没有问母亲。
在等待弟弟长大的日子里,洛珈课余时间主要和院里的动物玩。那条大狗衰老了,缓慢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去找那两只猫、许多鸟和那头驴。继父总让她骑驴,牵着它满院走。她后来不愿这样,因为这头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与它单独讲述童年,那是山上的故事。她说到了破庙和小学,窝棚里的油灯,灯下的爸爸不停地写啊写啊。爸爸写了一沓沓字,它们寄走就没了下落。它们只有很少一沓被母亲保留下来,藏在了一个地方。她抚摸着驴子的嘴巴说:“你的爸爸在哪儿?我的爸爸在山上。”
洛珈上高中后是住校的。她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最想看的是母亲,其次是那头驴,再就是狗猫和其他动物。上中学第二年秋天狗死了,正好是一个星期天,她看着家里人和勤务兵一起,把它埋在后院一棵大橡树下,还立了一块小碑。她因为失去了一位童年伙伴而哭个不休。母亲也哭了。继父没有哭。后来有几个星期天她没有回这个院里,而是住在那所中学的三居室里。她越来越觉得这儿才是真正的家,总有一天母亲也要搬回这里。深夜她到母亲的房间待了很久,拉开抽屉看那些陈旧物件。她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把脸贴上使劲嗅着。它们的气息与那幢大屋里的一切全然不同。就在抽屉最底层的一个纸袋里,她看到只写了几页的一沓灰纸,这是父亲生前刚刚开头的一份申诉书,还没来得及寄走。她哭了,一夜无眠。
一个星期天,因为母亲等不来她,就直接找到了校园宿舍。洛珈和母亲仰躺在一张大床上,突然问了一句继父的事:“他亲口说的,他以前也在一支小部队,在半岛山地打游击。”母亲在夜色里说:“是这样。”“我的舅舅,外公外婆,他们都是被这样的小部队杀害的。”母亲坐起来,手按在她的胸部:“孩子,那可不一样。你说的是土匪。”“那他们呢?”“他们是游击队。”“杀人的那些小部队也说自己是‘游击队’。”“那不一样!那可不一样!”母亲的声音生硬起来。后来没有一点声音了。这样待了很久,洛珈有些害怕,坐起来看母亲。原来母亲一直大睁眼睛看着屋顶,眼里是汪汪泪水。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院里的动物朋友,洛珈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她最可怜的人就是母亲,觉得她为了女儿和亲生父亲,也许还有死去的其他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爱那个人吗?那个人爱她吗?洛珈不信,长得越大越是不信。她知道继父虽然位高权重,但绝不会替他们申诉的。他只会没完没了地欺辱母亲。洛珈随时留意观察母亲的变化:一大早起来整个人就变得苍白和单薄,走路时就像一个影子在飘动;早餐后喝一点红茶吃些零碎糕点才有一些力气;到了傍晚时分就会六神无主,看着窗外的晚霞,听到门外响的嚯嚯皮靴声,两个肩膀开始发抖。继父踏得楼梯嗵嗵响,有时还没上楼就大声喊叫,有一次见到楼梯口的母亲,当着洛珈的面就恶狠狠地把她拥紧在墙上,说“啊呀啊呀”。他仰着脸翻着白眼,大口喘气。母亲挣出一只手指着女儿:“拿脸盆来,再拿条湿毛巾。”他醉了,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吐出来。
就因为嗜酒,这个男人住过两次院。他的肝部不舒服,脸色苍白,眉头中间有深深的皱褶。这时候他克制着不发火,尽可能声气柔和地与身边人说话。母亲小声对女儿说:“去爸爸那儿待会儿吧,他想和你说说话。”洛珈走到他身边,在他沉沉的大手下一动不动。他夸她的作文,说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写这么长的文章了,“我读了好几篇。你问的事情都太久远,我得好好想一想。我保证,我不会跟你妈说的”。他眨着眼,眼角瞟着一边忙着的妻子。洛珈点头。
继父说的“作文”其实是关于战争、半岛往事的一些询问。她在住校期间花了大量时间翻阅这一类文字,那是资料室里的几本回忆录。剿匪,起义,收编,一场场战斗,村庄里发生的屠杀,回忆录中都写到了。她最想读到的是外公外婆和舅舅惨死的那个村子,可惜一个字都没有。她想这也许是有意回避。类似的记录是有的,但它们的内容常常给人南辕北辙之感,让人看得头晕。她想得更多的是母亲口中的故事,还有继父讲的一场场大小战斗。她惊讶地发现它们常常像距离不远的同一场大战或小战,如果连接起来就是半岛的昨天了。她把一些疑问装在心里,想问这个近在眼前的父亲,问他的小部队,问那些属于他的夜晚和山地,一切都是怎样的?她把这些提问装入信封寄出,并在其中叮嘱:这种通信是属于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大概半年之后,继父回信了。她发现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他的手捏不紧那支小小的笔,字迹又僵又丑,不过总算看得懂。这些磕磕绊绊的句子,所用词汇大多是另一个时代的,有些概念十分费解。什么“支队”“关防”“县大队”“五司令”之类,不时出现。她持续提问的事项包括山下小村的一次屠杀,一支小股土匪应和异族军队的袭扰,还有一场可怕的劫掠的实施者,他们甚至比大股敌人残忍十倍。悍匪从山里蹿出,夜间活动,没有正规番号,一年之后才归属另一支大部队。继父说那支匪兵是有的,他们先从一支敌伪武装中分离出来,不久合而为一,再不久又一次分离。总之那是一笔糊涂账,“战争年代,风头一变番号也变,有枪就是老大,有武器就能拉杆子,一年里出了十五个草头王。但总归邪不压正,他们几年后全都完了”。他在一段叙述后用重重的墨迹写道:“相信爸爸,我是极痛恨、极痛恨他们。爸爸跟他们对着干,决不认输。爸爸身上的伤就是明证。爸爸有十一处伤,其中重伤三处。”
洛珈一遍遍看继父的回信。她为他百忙中抱病写这么多而有些感动。但她不认同“伤就是明证”这样的辩词,只是问下去。继父有一封信具体谈到战时的给养问题:“这不能说全部来自支援和捐献。用书呆子的角度看特殊年代、看残酷环境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无法理解。我的大宝贝孩子,爸爸绝不是打家劫舍之徒,看不得那么多眼泪。有人抢了寡妇的东西、孤老汉的口粮,那是不能让人心安的。当年的区公所两面支应,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被我们干掉是应该的。大户人家都跑了,随官军跑得没踪没影,有些事也就不好办。为了见一点荤腥,有时得冒生命危险。说这些琐细的事有些离题了,爸爸想告诉你的是:战争年代纪律严明只是相对的。如果存活都成问题,还死死护着老百姓的一只鸡,说出来也没人信。”
洛珈为继父的坦诚感到欣慰。可是她的提问才刚刚开始。她想弄懂半岛地区极盛时期的十五个土匪司令,他们从刚刚成形到土崩瓦解的许多年里,分散聚拢了多少次,以及散成小股匪徒的最后归属。她以前听母亲说过一些强人的名字,那些骇人的片段无法镶嵌拼接,越理越乱。她现在相信机会来了,继父就可以帮助自己,因为他极有可能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分子,幸运的是最终走向了“光明”。继父的信中也直言不讳:“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弃暗投明,既往不咎。”她紧接着问:“既往如果血债累累,也不咎?”这封信发出了太久继父都没有回,原来他又住院了。出院后一个多月回信来了,嚯,好厚的一沓,简直是超额完成解答。可惜看下来,她需要的主要内容不多,倒是充满了思念和牵挂。人老了,重情谊了。他写了那头小驴和鹦鹉,说小驴显然因为看不到她而不愿吃饭;而那只鹦鹉开始骂她了,因为它只要想念谁就会破口大骂,“没修养的东西,说话还带唐山味儿”。她能感觉到写这些时他的心情会好一些。她的眼睛湿润了,因为后面写到了母亲:“你妈的心思全在你弟弟身上。这小子不是东西,吃奶咬人。喊叫,总之很坏。长得像我,将来是武人哪。”啰唆了几页才接触正题,说到了那些顽匪惯犯:“他们一般没有好下场,投诚也没用,晚了。凶狠的人上了战场立了功,也要看功大功小,能否抵过。有的投了又反,反了又投,那就干脆彻底解决。我们对待投诚者的政策一直没变,机会主义者和两面派历来没有好果子吃。”
洛珈对继父的提问一直持续到对方去世。她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为了不刺伤母亲,一直瞒着她,只在两人之间悄悄进行。这一大堆信件在继父去世后,母亲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母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管儿子的哭闹,一连看了好多天,开门时眼睛都红了。洛珈上大学时这些信件正写到最严厉的部分:直逼问题核心,直戳事件关节。可能因为继父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他的回信越来越短,有时神思模糊,顾左右而言他。但当时洛珈并没有想那么多,质问越发尖锐起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毕业。她的这个行为深深地震撼了母亲,也在后来让迟迟了解详情的我感到吃惊。
在深深的夜色里,她的倾诉时断时续,却未能终止。我这个久违的听者一声不响,唯恐打断她的述说。那个血腥的山村之夜让她失去了外公外婆舅舅三位亲人,她与他们从未谋面,却是他们的血缘后人。但母亲是亲历者目击者,是唯一的幸存者。“我一直认为,直到现在也认为,母亲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被迫嫁给他的。她想得还是简单了,以为这样不仅可以救我们母女俩,还可以完成父亲的遗愿,会替她转呈那些申诉。她根本不知道,她嫁给的人如果就是被申诉的一伙呢?”洛珈的目光转向我,我感到了烧灼。我有些慌:“这,这倒不至于。但是,我想,你的继父其实也是无能为力的。”她长时间不再吭声,好像在判断和权衡我的结论。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说:“不管怎么说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死了那么多人!亦衔,你知道半岛的历史,那些土匪杀了多少人哪,可是很快人们就忘掉了。我也会忘的。可是我起码不会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亲人吧!那样你不会原谅我,死去的父亲也不会原谅我。”我的手抚在她的额部,在柔滑的长发上轻轻滑动。
“他被严重的肝病折磨,最后几年很痛苦。我不在他身边,不过我该知道啊。我很少,不,我几乎没有请假去看过他一次,只是不停地发出那些信。我越来越严厉地质问他,最后只想逼他交代:在归属大队伍之前,他和那些人直接就是杀人魔王。我做得有点过,也许继父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他对母亲那么好,对我也视同己出;主要是他对动物那么好!他死后那些动物也先后死去了,好像它们来这儿只为了陪他。我知道自己做得有点过了,母亲几次捎信甚至打电话,说爸爸想你、想你。我就是不回家。我还在写那些信。因为我牢牢记住,亲生父亲的申诉文字写了足有一百多万字,全都石沉大海;而他,继父,才为自己的申诉写了多少?大概顶多有三五万字吧,还要往多里说。”她的身子翻了一下,把脸埋在了我的手里。
我在她的脑廓那儿亲吻着。我心疼她,却无法安慰。她的眼睛没有泪水,我的手掌没有打湿。这样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再有半个月就是他的忌日了,咱们一起去一次吧。妈妈和弟弟当然会去,她希望能见到我们。”我点头。她说:“他得到了母亲,也救了她和我。妈妈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护佑,我们后来也许活不下去。比我们条件还好许多的人,也死得很惨,这是真的。”我咬咬牙关,忍住了。我当然明白。“我们过着人人羡慕的日子。我后来上学、毕业分配,包括结识城里一些头面人物,全靠他。他的名字就是通行证,有一些人家我可以随便进出。母亲啊,我们为母亲买下那套房子吧。”
“这是完全应该的。”我眼前又闪过白发下那张秀美的白皙的面容。我说:“我还有十几万的积蓄,加上足够了。”她摇头:“不,钱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也不会再劝妈妈卖掉那套小城里的房子,那是她的根,她的立足点。那幢大房子早晚要被收回。她要离父亲近一些,随时去山顶扫墓。”“可是她搬到这里就离得远了,大概也是她不来的原因。”她点头:“当然,这是主要的。不过她最后还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会陪她。”我明白了,她说“我”而没有说“我们”。这又一次提醒我们两人曾经的约定,它将终生有效,属于二人之间的立法。我担心自己某一天坚持不住,让她深深地失望。我心里想着这个严肃的问题,却开口问了一句别的话,那同样是至关重要的:
“母亲爱你的继父吗?”
她马上坐直了身子,问:“你认为呢?”我无法回答。她的声音低下来,像说给夜色:“这也是我问母亲的一句话。我让她如实说。她不会瞒我,因为她用不着。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当时自己慌了,就那么糊糊涂涂地跟上走了。进了那栋大楼才想过来,这段姻缘是彻头彻尾错了。不过纠正已经来不及,也只好过下去。好在他不是坏人,心肠粗粗拉拉。我说,他如果爱你,就该接上父亲的申诉完成你的一个最大心愿。母亲说他比我们更懂也更明白,所以连试都没有试:没有用。‘他说世上有个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一般的冤屈和是非可以申诉,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是无法申诉的。’我惊呆了:‘这是你想出来的?’她摇头:‘是他说的。’我父亲在世时,吃亏就在于不懂这个。”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在想那个大宅主人的话。我突然想到那个人耐住性子写给洛珈的信,那同样是一次次申诉。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仍然要写个不停,写下一生中最长的文字,那完全是因为太爱自己这个非亲生女儿了。他真的把她当成大宅里的“公主”,觉得愧对她们母女。他本来可以不做回答,因为那种质询压根就是一场冒犯:晚辈对长辈、失败者对胜利者。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这样一位身居高位且身带十一处伤疤的人,竟然在晚年,在肝病危厄、朝不保夕的煎熬之期,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偷偷给外地的养女写信。这批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年的信件,应当好好保存和研读。我真想向她索要,将它们带回自己的宿舍,在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好好从头阅读和研究。
沉默的时候,我在想自己的身世。时下她已经敞开了自己,而我对她至今还是一个谜。她多次委婉地拒绝了我的讲述,却不是我的错。我现在多少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一切不可言喻的沉重压迫,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倾吐的。就让它们堆积在那里吧,触碰是轻浮的。它们在沉睡,任何打扰都是莽撞的。可是目前我们之间却有了某种失衡感。她现在必须了解我,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从头开始,从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不幸的亲人讲起。我爱她的全部,就像她爱我的全部一样。所以我才听从她的安排,这样度过一生。今夜我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写一份自己家世的详细文字,即家族传记。尽我所知写出一切,这是我的责任。我也许会有后代,也许没有。但我起码不能任“绿林镇”之流的侮辱、让不明不白的谣言泼来一身脏污。我会对后人说:这才是真实,是那段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果“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无法申诉”,那么是否可以保存一份完整的记录?这应该是谁都无法剥夺的权利。“无法申诉”不等于“不作申诉”,申诉是生命的自由。
因为一夜未眠,出门时觉得阳光刺眼,脚步都有些摇晃。我和洛珈草草用了早餐,想起这是星期一,就赶紧分手上路。我沿着人行道往前,手搭眼罩找一个站牌,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喊:“傅亦衔!是你在那儿吗?”循着声音看去,发现一辆车里探出了一张脸,是个女的,她正朝我挥手。车子在等红灯。我觉得声音很熟,但脑子木木的。她大声说:“果然是!你散步可真早!”我这才认出是苏步慧,高兴得紧跑几步,开门上车。瞧她永远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咧着一张可爱的大嘴:“我必须赶在一上班去堵那个处长,为公司的事。咱们正好一路。你怎么回事?”她盯住我。我说:“随便走走。”
苏步慧咕咕哝哝:“单身汉起得就是早。我和之锷如果没事就睡懒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三竿是多少?”得不到回答又说:“没办公司那会儿可不行,那得提前起床去机关擦地,他老干这个,跟同科室的一个人抢拖把。后来他去得再早也抢不到了,你猜为什么?那家伙把拖把藏到了女厕所里。这种恶性竞争难受死了。现在好了,自己挣钱,当然也不容易。”她突然停住,看着我:“你怎么了?眼圈发暗,身上有股胶皮味儿。”我苦笑。其实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一大早被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妇吵了一通,心情很快转好了。我说:“没什么,就是,就是想念你和余之锷。”“想得憔悴了?哎呀真是难得!那就快些去我们家,我们也想你这个老疙瘩!童男子!”
她永远那样多话,口不择言。可我不愿听最后这三个字。我好几次差点喊出来:“我早就不是童男子了!”我总有一天会告诉她:自己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是一个并不单纯的人,所以说,我连挚友夫妇都给骗了!这正是我的亏欠之处。分手时我让步慧问她先生好,下车时又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公司运营怎样?”“还好!赚得不少累得也不轻!早些去家里!”“好,一定一定。”
女上司早就等在办公室了,她今天兴致不高,两手抱在胸前乜斜着。我问她好,她反唇相讥:“你这个周末大概更好吧?”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她已经大声发出了抱怨:“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就是不接,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摸出手机,她一把抓去。我说没有接到啊,也没有听到提示音。她拨弄着,嚷叫:“你不知按错了哪个键,哦哦,要重启了。”她盯着闪烁的屏幕,等了一会儿,开始熟练地按键。“这样才行,就像解九连环一样唰唰打开。看多少未接电话多少信息。”我真佩服她对这些时髦玩意儿的精通,没有办法,一部智能手机常常制造麻烦。明白了缘故,她脸上很快缓解了许多,说:“昨天想让你看一个人,首长秘书的表妹,在体工队,很快就退役了。个子很高,你们都是搞体育的。”我的脸一下红了。她的热心肠难以抵御。我想说“谢谢,我暂时还不想考虑个人的事情”,可是说不出口。“无论男女都有心理障碍,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格外谨慎,就像手机一样被锁住了,打不开了,这时就需要一个懂行的人帮你摆弄一下。”她可能为自己的一段妙比而得意,拍拍我的胸口笑起来。
她喜欢看我对待这类问题的窘迫情状,这是一种乐趣。我相信她对那个女体工队员并无兴趣,只是愿意张罗一下而已。我早就发现她的两大癖好:一是摆弄花草,二是为他人的情事操心。工作马马虎虎又紧紧张张,一个任务来了就吵吵嚷嚷布置下去,在极短的时间内脱手,热情迅速消退,然后就松弛下来。她聊天的能力很强,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最后总是归结到婚姻方面:“你拖延到现在,老大不小的。世上事没有比这个再大的了,处理不好一辈子也就麻烦了。两人要一起生活,世界观和性格,当然也不必隐瞒夫妻生活的重要。”她专注的目光刺在我的脸上:“有人动不动就打老婆,老婆还是死跟着、爱着;有人呵着气对女人说话,女人还是厌恶着、躲着,这不是太怪了吗?”我说:“的确很怪。”她拍一下手:“你想想就会明白,女人这架机器有多么复杂!”我同意,我一下想到了钟表内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齿轮。我欲言又止,因为不想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机关上那个多嘴多舌的老科长曾经吓唬我:“像你这样的小鸡,她一口就把你连毛吞了。”有我这样一米八三的小鸡?他也太夸张了。后来听人说,这位科长年轻时也是一位受害者,这让他整个人变得嫉妒和神经质。在一些老人眼里,我们女上司自从与首长结合以后就可称之为道德楷模了,除了时而流露出一些往昔的情趣和热忱,真材实料的东西是没有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年轻时的风姿许多人记忆犹新,那真叫摧枯拉朽啊,在大礼堂里开会时有多少人啊,她那个座位总是成为强大热源的中心,以此为半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热力,最后烘烤得满场骚动不安。她美丽,高大,看上去爽朗无私,又见过大世面。她的父亲是一位早逝的高阶民主人士,所以她从小就见过不少大人物,所以能够放松适意,比通常的落落大方还要高出一级,那是一种巧妙遮掩过的居高临下的潇洒。在人们的记忆中,她的优势是多方面的:个子最高,打扮最时髦,声音最脆生,乳房最大,出身最高贵,一双大眼睛紫嘟嘟的。有人认为她在大机关里工作是不相宜的,应该调换一下,比如去档案馆图书馆之类,让大山一样垒叠的有形的知识镇压一下更好。但任何有人事决定权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她走,都会把她当成镇山之宝。这里能人太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太多,人员流动也太频繁,有她在此,也就可以保持某种隐隐的张力,让一些好高骛远的人保持谦虚,不至于太过放肆,知道天外有天。我的有幸与不幸恰恰在于,自己在她早已过了鼎盛之年才来到身边。开始像她的一个助手,后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副手或秘书。她对我的指导和关切值得铭记在心,她无私的体贴和婆婆妈妈也让人感动。我对洛珈说起这些,她总是在听得足够多时叮嘱一句:“还是不要背后议论人吧。”我就此闭上嘴巴。
我发现有不少人真的嫉羡我,说什么“在她身边工作当然进步快了”“近水楼台啊”。那个老科长除了转弯抹角败坏她,就是与臭名昭著的“绿林镇”搅在一起。嫉恨是男人身上最可怕的恶力,那种锲而不舍的韧性与能量,往往高出女人十倍。我在这方面的体会非常深刻。想起来有些后怕,也暗自庆幸:如果早十年来到她的身边,说不定早就被什么人施计毒死,懵懵懂懂中已经身首异处了。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吸引他人,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我能够看清的大多是男性,比如余之锷的清晰干练精明正直,比如其他为数不多的男子的一些特征;而对于苏步慧和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女性,我就说不太清了。
余之锷可能因为妻子的提醒,百忙中终于想到了我,一天里连连来电来信。他说需要尽快见到我,说自己很久都没有听到我的奇谈怪论了。“步慧说你有些蔫,怎么回事?来我这里吃鲍鱼吧。”他的口气和过去不一样,这就是发达的后果,即便对故友至交也很难隐住那份得意。我说我还想吃海参和红鲷、燕窝和鱼翅之类。对方笑了:“完全没有问题。你该来我们的新居住个一两天了,找个周末吧。我常常想你,就像犯了烟瘾一样。”这是个糟糕的比喻。不过我真是喜欢他们夫妻俩。
我夜晚不愿待在小宿舍里。按照约定,也不能频繁地与洛珈通话。智能手机的便捷反而更折磨人,它让我和周边的人耗去更多时间,却离最想接近的人更加遥远。这会儿我正在办公室,沉迷在小小荧屏中,门敲响了,进来的竟是圆圆。“我又看见你窗户的灯亮了,多么爱学习的人哪,总是加班。我不打扰你吧?”她脸上闪着荧光,而且施了蓝色眼影。这使我想起了一部电视片上的女妖。她走近写字台,像过去那样腆起胸部噘着嘴巴:“如果有时间,你帮我去捉住那只大老鼠吧。它每到半夜就折腾,吓死人了。是很大的老鼠。”我也想起了这回事,问:“你没有试试下个毒饵?”“那可不好!”“那就买个鼠夹吧。”她摇头:“太残忍了。还是帮我捉住它吧,可不可以?”我住得离她不远,当然可以。但我今晚不想去。我说换个时间吧。她有些遗憾地咂咂嘴:“那就再忍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