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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 15

酷暑是这座城市的可怕记忆,秋凉的来袭又使人悲伤。一页就此翻过。该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了。那个幸福的破费已然终止:不再兴冲冲地买回一枝或一束鲜花了。每每走近鲜花摊店,我都会闭一下眼睛,然后尽快将目光转开。今秋对花严重过敏,眼泪喷嚏不止,最后不得不按时服用脱敏药。我在女上司屋里看到了一大束鲜花,一会儿泪水涌流,还伴着几声长嚏。

余之锷面临更为痛苦的抉择。我们电话上讨论的话题渐渐集中于一点:是否去女儿那里定居。孩子和小亨利不断发来催促,最终让他犹豫起来。何典对我说:“一个这么有主意的人也会变成这样。”我说这关系到他的后半生:怎样度过晚年,还有子女的问题。何典语气非常低沉:“河湾是他的全部啊!他会交出河湾?”那是一个憧憬之地、希望之地、阳光之地,而今却变成伤心之地、叹息之地、悲恸之地。我体味着挚友的心境,一边替他做出多种规划和设计:老鲁夫妇、何典或别的什么人,有没有临时接手的可能?当我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些的时候,余之锷马上予以否定。他认为老鲁夫妇只适合打理日常事务,不会接手河湾;何典专心于自己的研究,志趣特异,还有许多事情,不可能在这里经营。

我们两人通话不久,大约是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回到了城里。我去那个公寓探望,第一印象是整个人的苍老:两鬓花白,额上有了深皱。他说要在这儿冷静一段时间,远距离打量一下河湾。我发现随着秋天的深入,他实际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没有说出而已:决定与孩子待在一起。“就像当年的那位朋友一样,我如果离开,也得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才行。”他望着窗外。我明白了,他真的在考虑跨洋迁徙的事。“我如果走了,还会回河湾看一看。不过要找到一个接手的人太难了。”他连连叹气。我想起了别的:午夜和凌晨,河湾的石屋里还有轻微的脚步声吗?只是想,没有问。

很长时间了,不知为什么,我的思绪常常萦绕于一片无边无际的丛林,恍若听到时强时弱的海浪声。那是亲人长眠之地。我想着自己离开的时间,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故地。几十年了,自己一直忙碌: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出差之路,然后就是伏案书写,直弄得头发焦枯,两眼发涩,胸肌萎缩,心气衰颓。我在梦中才能见到百灵和云雀,望一眼那片少年的天空。而今一觉醒来,才知道心中的急切与渴念如此剧烈。天亮了,拖沓的双腿没有走向机关大楼,而是径直往前,走向了交通车站点。上车后才知道,我原来是去余之锷的公寓。到楼下拨通了他的电话,对方略有惊愕。我们一起用早餐,嚼着简单的黑面包和火腿肠,端起一杯老茶。我们今天要好好讨论那个方案:究竟由谁接管河湾。

“谁更好呢?我直到半夜还在想,实在想不出。”余之锷咽下一口苦茶。

我说这个人其实就坐在你的对面。余之锷愣愣的,哼一声:“谈正事啊。”“是的,我也想了太久,早该下个决心。差不多从毕业一直耽搁到现在。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该信任我一次。”他睁大眼睛看看我,又垂下头。窗外云霞散开,天色明朗,一对燕子从窗台上窥探室内。他像是自语:“你比我当年要利索一些,一个人嘛。不过真要去那儿也不容易。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讨论吧?”“什么讨论?”“就是当初放弃旅游公司的时候。我说害怕‘田园’‘生态’‘回归’这些词儿,一辈子都不想跟这些陈词滥调沾边。后来你也看到了,我是实打实的,接手那里以后补种了四十多亩林子,栽了五千多株侧柏,又开始啃硬骨头,为它花掉了大部分积蓄。”

我明白。我想过怎样接续这份事业:即便没有他那么强的经济实力,每年至少也会栽活一棵树,而且要一直栽下去。我想说,我不相信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回到机关,第一件事就是与女上司谈话。我知道对方得知自己的决定后会多么失望以至于愤懑。我仍然深深地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提携和器重,从生活到事业。她果然大感意外,站起走几步又坐下,情绪一度低沉到极点,咕哝:组织上培养一个人多么不易,不久就要升职考察,人不能前功尽弃。她见我长时间不语,就语重心长地说:“千万别头脑发热做庄园梦,山峦啊河湾啊,那不过是一纸合约的事,政策方面要改变也就一夜之间。工薪失去,医疗保险没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想想,好好想想。”

我全都想过了。我对某些地方不践约的无耻和无赖早已习惯。我是从流浪之路上走来的一个少年和青年,一无所有,唯靠荒野。河湾失去的那一天我仍然会活下去。这不是虚拟的悲壮,而是切实的计划。我再次感谢她,并邀她在适当的时候去河湾度假。她站起来,可能又要寻找我头顶上预示着倔强的那两个毛旋儿了。我主动低下头来。

奔赴河湾前有一系列事情要做。与这座城市的交割刚刚开始。少一些令人厌恶的伤感吧,无告别无喟叹,就像出一趟长差。我掮起那个大背囊,第一站是灼烫的故地:那片沙滩丛林和沙岗、大海,还有大沙河。秋风越来越凉,我选择的日子是从寂冷走向酷寒,然后走向暖春,接着就会是繁花和暖夏了。半岛啊,我的往复跋涉之地,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命中滞留的福地和险地。直接奔向北方,向北再向北,直到抵达那片大海之滨,大口吸进清凉的咸风。更近了,那片丛林还在吗?我双眼瞪裂,搜寻游走,直到确认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的坐标已然失去,如今是千篇一律的楼群,是水泥丛林:几乎没人居住,变成所谓的“鬼城”。有人固执地认为无边的橡树、杨树、金合欢和钻天杨,还有充斥其间的繁花、蘑菇、野兔和草獾、狐狸,它们相加一起都不如一座阴森森的“鬼城”。

我在海边走了一天。记忆中的一切荡然无存。再去港城,在浊浓的空气中摸索那个诊所的方位,最后看到的是火柴盒式的一幢幢老楼,浑身披挂污脏的水渍。没有树木,没有绿色,近海漂起五颜六色的塑料泡沫板,仅有的几只海鸥在风中瑟瑟抖动。原计划的故地之行由三天缩成了一天,再从这里往南,去呼家店和大沙河。进入山地,当年情景依稀可见,坡路弯弯,不过大沙河中间的水流全没了,岸上的学校也没了。我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想着琅琅书声、篮球和“五号”。我踏着焦干的沙子过河。那座小到不能再小的石屋杳无踪迹,只有伏卧的山村还在,它在午后的慵懒中沉睡不醒。我掮着背囊走啊走啊,丈量了每一条窄巷。

河湾迎来了新的主人。无论是老鲁夫妇还是身边的一群朋友,都是一次重逢。满山绿植、河上香蒲、林间飞鸟,一切都让人心头灼热。老鲁眉开眼笑:“老余一直在电话上说你要来、要来,可就是等不到!”他们两口子高兴到无以复加。动物们全跑来了,老鲁家里故意把饲养棚打开,牛马、大鹅、羊和小灰都来了,还有欢跳的金毛和细犬、小膘虎和小耍耍。我弯腰抚摸它们,紧紧搂住了小广理。小灰跟在身后,好像要咬一下我的衣襟。小灰今后就做我的秘书吧。

老鲁做的第一件事是通知何典,说他今晚就来。我住进几年来一直住的那间客房,从此它将成为自己的日夜厮守之所。我和老鲁一起看了其余几间:几乎没有动过,陈设如昨。令我吃惊的是苏步慧的东西还在,那顶草帽和两只棉手套、镜前堆的化妆品都在。我去了阁楼,这里依旧是六个座位。我想请老鲁夫妇住到这幢石屋里,老鲁说:“这个嘛。”他没有马上答应。

不过天黑前老鲁夫妇还是扛着铺盖过来了。老鲁说:“先这样住着,等有了新帮手我们再搬回去。”我心里一阵感动。

何典来了。他背上的包似乎比以前要大,这预示要多住一些日子。他的脸色随着天气转凉变得愈发肃穆,见面时伸手紧紧一握,话语极少。他仍住过去的房间,那里有他的几本书。他在书房见到大量从城里运来的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伸手在架子上纵横扫弄一遍,说:“嗯。”简单吃了晚饭,大家一起喝茶。原来何典背囊里有三块上好的茶砖,坚硬如铁,送老鲁一块、我一块,另一块放在自己屋里。“这个秋冬的书和茶都备好了,估计就不难过了。”他一边说一边摆弄茶炉,像个主人。他从旮旯里寻觅各种东西时,比我熟稔得多。

我看得出,何典和老鲁夫妇今夜有多么高兴。“好了,这就妥当了。”何典一边添茶一边说。在他看来今天既是继续,也是开始。我对这里的感激无以言表,对他们的信任和友谊、对所有的动物植物,更有离去的人,感念无尽。老鲁老伴在黑影里抹了一下眼睛,喊老鲁去下面取东西了。

阁楼里只剩下我和何典。他叹道:“你真的超出了我的预计。”我说:“你,老鲁夫妇,余之锷和苏步慧,大家看护了一座山。我们继续吧。”“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河,到时候就得拐弯。”他看着外面。今夜没有月亮,窗外星星很大。秋夜让人变得心思澄明。听,蛐蛐,各种秋虫都叫起来。我这会儿有个想法要说,终于不再忍住。我说:

“我知道你事情很多,可还是想请你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一起打理该多好啊!”

“为什么?”

“实话说,我害怕寂寞。我需要你啊。”

何典嫌冷一样双手捧住热杯,只不饮用。他看着灯光洇不透的角落,吟道:“‘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但孤独得还不够。’”他转脸看我:“这是一位德语诗人写的。你以后会读到的。”

分开后,我把那句话记在了纸上。夜色渐深,仍无睡意。这时我在想自己的匆匆别离,城里还有哪些人需要告别。圆圆,生生,偶有联系的体工队员,机关的几个,不多。我写了一段话分别发走,最后还是那句老话:“后会有期。”

太阳升到树梢,开始第一天的劳作。那件长长的蓝色制服原来真的属于我,穿上它,金毛和细犬寸步不离。我们穿过栗子林和菜地,直奔养蜂场。我把一捧大丽花、墨菊和绣球花用草梗束好,放在那个黑色大理石前。我看过柿树、核桃、散在侧柏间的冬桃,再去西边坡地。老鲁正摘所剩无几的豆角。“咱这儿最忙的就是秋天,不过冬天有冬天的事情。”他说。“大雪封山时就窝在屋里?”老鲁点头:“到时候看老獾过河,它们跌跤的模样真好。我老伴要按时去山上扬几把玉米高粱,喂喂挨饿的鸟儿。秋天咱们要留一点板栗核桃,那是松鼠的口粮。”

想想大忙将至的深秋、雪封山河的严冬,一切将是何等不同。既翻开新的一页,就要有相应的深沉、持守和应对。冬天的炉火旁会有吞噬般的阅读,再就是从头做一件不可荒疏的大事:写出家族纪事。这是必要落实的人生责任。

我在石屋各处查看多遍。以前余之锷夫妇接手朋友的石屋时做过一些更易,我会保留全部痕迹。只想增加一些新的图片,但不知悬挂在哪里才好。我想到的是一年前德雷令发来的那些式样别致的建筑、繁花与绿树、醉人的园林。多美啊。美是一种力量,尽管有时候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深夜时分,那个小魔器喧嚣如故。这世上,我曾经深深注目、望眼欲穿的某个角落,现在已经彻底陷入沉默,不再有一丝声响。那里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何典就住隔壁,他每天读至午夜。老鲁夫妇的灯光熄得更早。我想到了山上那座孤单的草寮:有榻有书,还有一把古琴。太可惜了。我的朋友画了许多“访高图”,“高士”们无一例外地睡在那样的地方。

我对何典和老鲁夫妇说:“真想睡一下草寮,去那儿过一夜。”老鲁说:“要去快去,再冷就不行了。”他们真的和我一起去那里打扫,搬去一些卧具、一壶水和一盏桅灯。入夜后,三个人陪我在寮中聊了许久,终要分手了,何典说:“我们可真要走了。”剩下了自己。那盏桅灯的光亮太弱了,四周的浓暗围拢过来。草寮的大半向外敞开,最里一间才是卧榻。它四壁薄薄的,不过是苇秆糊泥做成的。有个冬瓜状的小窗,撩开布幔可以望见半座山影和一天繁星。这里比山下冷多了。

我把灯苗捻大,开始读书。静极了。侧耳倾听,远处响起呼呼的喘息:好像有什么四蹄动物在急急追逐。“嘎!嘎!”一只大鸟从草寮上方飞过。今夜如果有一只猫陪伴也要好得多。更深的夜色从山隙漫来,将草寮淹没。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游走,那时的野宿远没有现在这样孤单。我从布幔后面遥望星空,正好有一只鸟或其他野物,不知是巨翅还是长尾,从窗前一掠而过。我迅疾放下窗幔,心跳怦怦。

已是凌晨。极困时打了个盹,再也睡不着。多少声音簇拥着四周。一些小小的蹄爪在轻抚泥壁,有的可能在蹭自己的脊背,发出嗤嗤啦啦声。若有若无的喷嚏,咳嗽,哈欠,询问和议论。“这里面住了个什么物件,会喘气的高个子。”“猜猜吧,躺下长,站起高,是什么?”“没有尾巴也没有翅膀,光溜溜的。”“飞不如鹰,跑不如兔,是什么?”“咱们把草寮拥开吧?一二三!”草寮似乎真的被它们摇撼了。屏气,喘息,啄和掏,四蹄齐踹。微小的脚步沿四周唰唰跑动,然后又是双翅扑动,一只大鸟嚓一声落在了寮顶。泥壁响起“嗞嗞”的刮擦声,大概是一只刺猬在伸懒腰。“天快亮了,咱们走吧,萱草芯里的清酒酿好了。”一只拐腿狐狸咕哝着走过,一大群野物呼啦啦跟上。出奇地宁静,只片刻,遥远的山后就传来了老野鸡的呼喊:“渴呀!渴呀!”有什么碰掉了滚石,一块稍大的石头沿着陡坡滑落,咔啦啦的声音响了许久。“咕咕,咕咕”,野鸽子叫起来,接着是大灰鹳放肆的大笑:“哈哈哈哈!”“嗬尔咳哟,哎哈哎哎,呼啊哈啊”。各种声音吵嚷不息,天大亮了。

第一道霞光从山后射出时,老鲁踏着石阶上来,离草寮还有很远就嚷着:“我来看看你被野物吃了没?”我一边披衣服一边大声应答:“还没呢!”老鲁高兴得像个孩子,露出从未见过的笑容:“下山吧,老伴一大早就熬好了胡辣汤,驱寒暖身哩!”这时身后传来“呋儿呋儿”的喘息,原来金毛正在追来,这会儿前爪踏着石阶回望落后的细犬。

早餐让人热汗涔涔。电话在响,是余之锷从大洋那边打来的。“早安!我算着时间呢!啊啊,是的都好。想你们呢。”我把电话交给何典和老鲁夫妇。大家讲话时,小灰一动不动地站立,表情专注。

我和何典一起走向河湾。河水半边橘红半边铁青,那片香蒲刚刚苏醒,肥硕的蒲棒微微摇动。大苇莺站在柽柳梢头遥望对岸。一只鹭鸟被我们惊飞。何典说:“昨天晚上想起一件事,你这儿人手太少,有个人想过吗?”“谁?”“那个保洁员,就是耿杨,一个知义之人。”啊,明白。我深深点头:“我会尽快找到他的,赶在收板栗前。”我也想起一件事,于是拨通了一个电话。

“燕冲老兄吗?是我。想请您今秋来一趟河湾,来这里画‘访高图’。”

“那里有山吗?”

“有山有河,还有真正的‘异人’哩。”

“那好,那太好了!”他答应得非常爽快。

2021年10月5日初稿

2021年11月30日二稿

2021年12月30日三稿

2022年2月23日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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