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珈让我规划出十天左右的时间,说将有一次重要的旅行。细节不便多问,这在我们之间已成习惯。我为马上到来的节日而激越,绝不想错失这个机会。然而在我们这样的机关抽身十天有些难。我说出了休班的意思,女上司狐疑地看着。我吞吞吐吐说自己病了,想请几天假。“那要有病假条的。算了,你休息吧,回头补上。”她没再说什么,最后一瞥包含了一丝怜惜。这个女人真的不错。
原来洛珈要和我一起去一趟东部小城,那是她的老家。我对那里所知甚少,更不知道那儿有她的母亲和弟弟。母亲已经退休,如今和弟弟在一起。父亲早逝,弟弟与她同母异父。在多半天的行程后,我看到了一个留小胡子的、玩世不恭的大小伙子,手持一把宝剑站在一位慈祥的妇人身边。我第一眼就发现洛珈遗传了母亲,主要是那双眼睛。妇人清瘦的面庞,头发白了多半;一双闪烁着异族人神色的双眸,光洁的稍鼓一点的额头。我心头发热,真想叫一声“母亲”。那个男孩挑衅地看着姐姐,一点都不亲热。他对我好奇,很快与我热络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姐姐想跟他叮嘱几句什么,他不耐烦,回头对我说:“我们一直不和。”“为什么?”他不答,却压低声音说:“你找她做老婆,这辈子赔大了。”说完做个鬼脸,抽拉一下宝剑。
可能要处理一些烦琐的事情,洛珈除了和母亲单独待在一起,还多次离开。这个家还算宽敞,但我们没有宿在这里,因为她坚持要住外边。她早就订好了两个单间,却不在同一个宾馆,二者竟然相差两公里,这让我有些吃惊。我们每天相约一起回到老人那里去,再一起离开。开始几天洛珈话不多,话题也没有固定于小城和家事。我觉得她走神的双眼美极了,有一种深邃的美,还有些忧郁。我想她遇到了不太顺心的事。我感激她在这种时刻把男人带在身边,自己就像一位资深秘书,又像家里的一个主心骨。她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宣示自己是已婚之人,向家人引荐一个从外表看不算寒酸的丈夫,还是着手处理一些家中难题?可能主要是后者。
她和母亲低声细语商量什么,我和那个半大男孩在一边玩。有一天他对我诡秘地眨眨眼,小声问想不想去一个地方玩?我问远吗?他摇头。他在母亲身边哼唧几声,就将那支宝剑往背上一甩,领我往门外走去了。我觉得洛珈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后面,但没有阻止。下楼后我们一直往前,拐出陈旧的院门,又走进一个散乱的菜市场。肉摊,各种时新菜蔬,还有炒板栗。“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他说着,并未停步。来到一个青砖门洞时,他指了指上方的拱形,让我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门已经年代久远。他兴奋起来,耸了耸肩唱道:“那时节怒恼将军,跨下了战马,身背宝剑,出了东门。”我听出是一段京剧。有趣的大男孩。
我们又乘了一段公交车,来到一片树木蓊郁的地方。绿色掩映着一道高墙,近了,看到墙内大大小小的楼房。有连体别墅,有独幢的,是很结实的旧时建筑。看门人是士兵,显然对他很熟,看一眼就放行了。我问这是哪里?他甩头:“我们家。咱回家去。”我忍住了惊讶。院内有一幢很大的红砖别墅,两层,外加地下室和阁楼。他快走几步开门,站在黑乎乎的廊上招呼着,打开灿亮的灯。我被引进一个大厅。一股皮革味儿。好像有人刚刚离去,碎花地毯上有微凹的脚印。墙上有两幅颜色浓暗的油画。头上是很大的枝形灯,四周的皮沙发很大也很旧。厚厚的窗帘拉开,第一眼看到的是雕花茶几上的一大束干花。
“这是我们原来的家。现在也属于我们。我爸去世第二年我们搬出来,回妈妈原来的小房子了。一楼和原来一样,二楼就是我的了。”他尽管忍住兴奋,还是让我看到了一双骄傲的眼睛。他不愿多说,径直往二楼走去。脚下的楼梯踏上去有声音,红漆脱了一半。老式护墙板很厚。让人瞩目的是二楼的走廊,多长啊,廊毯很厚。圆顶,壁灯,一股肃穆气。他站在长廊中间,随手拉开一道门:“请吧,哥们儿。”他好像一下沮丧起来。我觉得他好像故意做出这样的表情。
果然,他的第一次炫耀就镇住了我。这是一间六七十平方米的大厅,中间是一个大沙盘,上面插满了小旗和其他标志。墙上是一道拉合的深绿色布帘,哗一下拉开,一面作战地图。我正在疑惑,他就开口了:“全是我装备起来的。怎么样?”我点头。他两腿弹了一下,快步走出大厅,引我看另一些房间。鼻孔里全是铁锈味儿。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光线不够好,好像主人故意要营造某种气氛。我看到了各种逼真的武器模型,还有老式枪械、废弃的地雷手榴弹、染了棕色的粗麻布子弹袋和军帽。我吸了一口凉气。这起码算一座小型军事博物馆。
从一间间陈列室出来,有些压抑。停留时间较长的是那个刀具室:各式各样,从小小的匕首到日本军刀,应有尽有。那些古剑大概是出土文物了。我的鼻子有些塞,使劲吸着。我问这些都是真品?他显然被激怒了,鼻翼颤动:“假的一件别想混进来。”我发出轻轻一声“好”,他马上高兴了。我有点口渴,他领我去一间小屋,这才是他休息的地方:一张小行军床,一个小书架,架上放的全是中外军事书籍。他从床下拖出一捆饮料。我想喝白水,他说只喝饮料。他看着我喝,笑眯眯的。接下来该透露一点什么了,关于这些,洛珈什么都没有讲过。
这座小城曾是很重要的一个驻地,大院里住过一些大人物,他们闷声不响地在深深的庭院里生活,其中就有他的父亲。“他打的仗不少,腿上,这儿,”他指了指大腿内侧,“有伤。”他说父亲看起来十分严厉,其实在家里完全不是那样:“他很爱扯淡,把猫搂得哇哇叫。还私下造酒哩。他逼妈妈一块儿喝酒,结果差点进医院。”他拍着腿,很享受这种回忆。我知道,那人并不是洛珈的亲生父亲。他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很快说:“我爸对我姐更好。她从小臭美,他就打扮她。结果出事了,城里有个男孩看上了她,死缠,我姐都没法上学了。我爸在十字路口遇到了那小子,拍拍腰上的枪。这是真的。”我笑了,我认为这种纠缠是自然而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有多美。正这样想,他就说了:“那是一个冷美人。”
我笑出声来。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太有意思了。我不知道这种鉴定出自他自己,还是听来的。我十分赞同。也就是这种冷,才让火热的脸庞显出了强大的力量。冷是内心,是性格,而她的面容始终火热动人。如果有谁见了这张脸庞就想接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热情的外表里面有多么冰冷。我读过一本幽默的小说,那上面对这样的女人有过一句妙比:冷蜜不粘。可是我们最初的接触却并非如此,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看来真的是缘分天定。我的幸运难描难画,我的将来不可预测。我如履薄冰,也就是她内心里的“冰”,这使我倍感幸福。趁着年轻,好好享受这幸福吧。
我推算了一下,他的父亲与母亲结婚时至少五十多。他的母亲当年也不过三十多一点,不,快四十了。我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妇人手牵一个女孩,走在这座城市街道上,吸引了一道道异样的目光。母女俩美名远扬,是全城最诱人的风景。一个女教师,一个清苦简朴的知识女子,像下午的阳光一样明亮温煦。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多么幸运,他丧偶不久,本来应该再坚持一段,可是小城街道上的那束光太亮了。他无法按捺自己,使用了许多办法。他这样的人办法很多。最终,她牵着自己的女儿走进了这座幽深的大宅。
“我说过她是冷美人嘛!我爸对她多好,可她一点都不领情!她对我妈也一般,很少来看她,也很少打电话。我爸给了她一切,她走到今天多亏我爸。”他觉得自己说多了,瞥我一眼,咬住了牙关。他好像下决心不再说了。我被深深地吸引。强烈的好奇心由于长期压制而近乎泯灭,这会儿却再次泛起。不要询问他人,这属于一种美德。这个观念的形成与洛珈有关。那是比外在的独立性更强也更重要的一种日常恪守。她认为有些人的最大恶习就是不停地打听他人,却从不深究自己的内心。她是对的。但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好奇心也是多余、是陋习吗?我克制着自己,看着内弟留起的小胡子,开始喜欢他了。这小伙子两腿长长的,相貌堂堂,两只眼角上挑,属于“吊睛”,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没有多少母亲的特征,可能主要遗传了父亲。我好像听人说过,那些更强大的人遗传基因也强,显而易见,他的军人父亲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从现实到心理特征都是如此。从他的简述中可以窥见,那个地位显赫的人生活松弛而任性,逗猫,酿酒,强迫家人饮酒。其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我的妻子与这位军人继父情感疏离。
在我沉默时,他不安地看了看。我还是沉默。他问:“你们能待几天?”我心里一动,说:“一共十天,怎么?”他扳着手指:“没什么。如果待得久,我会领你去一些有趣的地方。来不及就下次吧。”说完站起。我以为他要离开,却并未移步,看着窗外的合欢树小声咕哝:“我妈不会答应的。”我脱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的双眼愤愤地转向我:“我们不会跟她走的。我们哪里也不去。妈妈有我,她也不会卖掉城里的房子。”我低低头,不愿迎接生硬逼人的目光。至少这会儿,他天真地以为我与姐姐是一伙的。他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回到家里时,洛珈与母亲的谈话已经结束,两人的神色好像刚刚安定下来。她们不像争吵过,但肯定有过激烈的交谈。母亲微笑着对我说:“棋棋很不懂事。他太贪玩了。”“棋棋”是男孩的名字。我坐到老人身边。一种慈祥的过来人才有的温情暖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她那双粗糙而瘦削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抚摸我一下。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把另一只手也搭过来,说:“今天一起吃饭吧,我们早些开始。”她的话刚落洛珈就说:“不了,我们已经在外面订餐,明天吧。”母亲面色有些僵,但很快就表示了谅解。
我们返回宾馆。她没有问弟弟与我去了哪里,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她的住处到了,没有邀我一起进去。我只能回自己的地方,正要转身,她说:“我们一起用餐嘛,先待一会儿。那是全城最好的餐厅了。”她上楼,我跟在后面。我刚刚有些疲倦,这会儿好一些。我在她身后小声咕哝一句:“可惜没带一束花。”她回头一笑,欣赏我的幽默。其实我真的这样想过,这已经是一种习惯。进门后我被轻轻拥住。“尽管没有花。”她的面颊烫烫的。我在她耳旁悄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我这会儿提出了一些建议,只见她轻轻摇头。我要求今夜就宿在这儿,她指指那张单人床,我指指地板。她笑,摇头。
这是小城唯一一家西餐厅。每人一份牛排,配套的色拉和浓汤。很大的水晶杯,很小的一点红酒。我们都不善饮。碰杯的声音真好。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洁白的餐巾。我喜欢这样的环境。这里安静,适合内心热烈的、成熟的人。最好男女一起,就像我们这样。我想因为这里作为驻地等原因,消费标准不低,像这样的场所在那座大城市也不多见。洛珈好像经历了这一天,整个人松弛下来。她饮尽杯子里的酒,又要了一瓶苏打水。“对不起,提前没有和你商量。我想接母亲和弟弟到家里一起住。她年纪大了。”“是啊,”我有不可遏制的兴奋,“我们住在一起多好啊。”她摇头:“不,我不会把他们接到那个四居室,那是我们两人的家。我要另选一个住处,离我宿舍近一点最好,比如在同一个院,照顾他们也方便。”
我有些失望。我倒希望这母子俩的到来能彻底改变眼下的局面。我想听到最终的结果。她叹息:“母亲很倔,不肯离开。她说不愿给我们添负担。我提议把她的小房子卖掉,再加一点钱另买一套,我那个宿舍院里就有。她拒绝了。”“如果保留这里的小房子呢?”“那不行,她会更多地守在这儿,和儿子一起。”她很失望。我从她的神色中,从她停顿的间隙里,感到了少有的沉重和难过。她爱母亲,一直牵挂,却从不对我提起。
我们今夜在一条有大树的路上长时间散步。天空星星很密。我想问一下她童年的经历,这里当年是怎样的,还没等开口她就说:“我们脚下过去还是郊区,我出生的地方离这儿还远。我出生在山上,信不信?我出生在一座破庙里。”我装出毫不吃惊的样子,说“是吗”。她不再开口,两手抄在裤兜里。破庙,它能孕育出不折不扣的绝色,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奇迹。我在重重树影下想象那个荒凉之所,有些讶异。“这是真的,以后再说吧。是今天勾起了我的回忆。亦衔,请原谅我。”她站住了。她又开始了书面语,说到我的名字,庄敬而冰冷。
我与之道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小城公交车稀疏,天已不早。我步行五站路,正好用来想一些事情。那面神秘的幕布今天裂开了一道缝隙,首先是快言快语的内弟扯开的。小伙子已经把我当成“哥们儿”,这样的关系可以无所不谈,可惜见面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太多。显而易见,洛珈向家人隐瞒了我们的婚姻方式,这在预料之内。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世事本来就烦琐到可怕的地步,也就不必乱上加乱了。但这毕竟是对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她还会隐瞒多久?如果他们搬到同一座城市,她又将如何?
这一夜我失眠了。后来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了一座阴森森的宫殿,里面坐了一个人,是沉沉的背影。还有孤零零的山巅庙宇,活动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和尚。起床后满脸倦容,洗把脸下楼吃早餐,本来就简陋的餐厅里食物已所剩无几。回到房间想躺一会儿,电话响了。她说昨天分手匆促,忘记告诉我今天就要返程,现在咱们去家里告别吧。我立刻振作起来,放下电话开始整理东西。一辆深蓝色的轿车已经停在楼下,她对司机,一位长络腮胡子的小伙子介绍我:“这是我的老同学。”
一对老同学登上一栋陈旧的楼房,四楼。年迈的人住在这儿的确有些高了。老母亲已提前知道我们今天就要离开,长时间扯着女儿的手,又拉住我。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小声叫着:“妈妈。”她说:“孩子多来家里,你们就多跑些路吧。”棋棋在一旁抱着双臂,仿佛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过了一小会儿,他凑到跟前,原来要塞给我一件礼物:丝织面的小宝盒,里面装了一枚黑乎乎的奖章。我谢过了。就在我端详礼物的时候,洛珈拥抱了母亲。我看见花白和漆黑的头发紧紧贴在一起。我低下了头。
小城之行结束了。我和洛珈回到各自的住处,默默消化这突兀而复杂的行程。就像做梦一样,突然多出了两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亲人,还有几个稍远一点的、淡化在背景中的人物,比如那个身居高位的军人,那个不被提起却显著存在的亲生父亲。这些人的故事只有在未来的一天讲述。她守口如瓶的日子也许很长,也许很短。至于我自己,似乎有更多的故事等待倾吐,而且早已不可按捺。我不能永远对心爱者隐去自己的家世、自己的昨天,因为正是这一切合成了我的血肉。你既爱一个血肉之躯,就该拥有全部,不是吗?你为什么要以各种方式拒绝?这种相互尊重隐私的习惯似乎已经演变成某种特别的规则。我多次试图从已有的例证中找出几个相似者,比如提到著名的存在主义创始人,法国的萨特和波伏娃这一对活宝,她立刻反驳说:“不,他们强调的是独立和自由,而我们还不仅是、不只是这样。”我们还有其他更重大的一些考虑,比如突破人性中的“其兴也勃焉”。我们要保持某种不可思议的生命的神奇。“兴也勃焉”,确实如此。可怕的令人恐惧的激颤,《诗经》中的《硕人》写到的美人脖颈,被天才的古人形容为天牛幼虫般的白嫩,曾让我泪水潸潸。我们都是文学学士,都会背诵古代名篇,我的唇齿当年轻轻地、触电般地碰到了那只天牛的蠕动。洁白的异性不仅照彻黑夜,还有白昼。她是黎明、黄昏以及午夜,所有时段的光源。“兴也勃焉”,我们将为此多出一些破费,比如每次约会都要备下的鲜花。
从小城回来的第三天,我正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辆奔驰嚓一下停在身边。车窗落下,一个人伸出手,原来是余之锷。他让我上车,说正好同路。我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子。这是他新买的,可见真的发达了。我问起苏步慧,他说都好,还特别加一句:“她想你了,总是念叨。”下车后我开始想念她,后悔刚才没有让他捎个口信。真的想她了,一阵一阵。我想坐在他们家的小桌旁,吃她做的口味很重的烧茄子。进了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女上司笑盈盈的,她的情绪很好。她夸我的气色,说看看头发多么黑亮,年轻人肾气就是旺啊。“运动健将,打球了吗?”我注意到她涂得过重的口红,想到了“血盆大口”四个字。我说没有,很久没有了。她拍拍打打,又看我的头顶:“两个旋儿。这种人最倔。”她的这句玩笑和抱怨让我想起了其他,有点沮丧。
这天上午呆坐了一会儿,想着小城之行,又想起了童年和少年。我因为过早地离开双亲而变得沉默寡言,还因为一头乌黑的毛发和漆亮的大眼、一副特异的神气而招人注目。我在流浪之路上,在一些长时间滞留的地方,有许多艰难困苦甚至是不堪回首的经历。那种日子直到考入大学才算勉强结束。我渐渐更主动地爱和被爱,也不再像一只兔子那样窜逃和奔波。我在凄苦的人生之路上备受冷落,一度是最孤单的人。我对所有的爱护都心怀感激,并用加倍的爱去回报他们。单说异性,我如果见了突如其来的爱,特别是异性的爱,就会慌张不已,脸红到脖子,难以自持。我并不爱她们,一般不爱,可是我会因为感激而难以自持。她们当中的一些泼辣者,急于想看看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更让我害怕。
我至今记得一位小学老师。那时我正流落到一个小山村的作坊里打工,每天从学校走过,就从窗户往里看。女教师对我做个威吓的手势,我跑开了。大约过了三四天,作坊里的人说:学校叫你去一趟,有事啊。我那时谁的话都听。星期天校内没有其他人。女教师指指墙上停摆的钟说:“坏了,给我修好。”这命令的口气让我难以服从,因为从没干过这活儿。我说了理由,她马上撇嘴,说这么小的胆子,还大男人哩。我受不了这样的鼓励,不就是一个钟表嘛。她把螺丝刀之类递给我,我把钟表小心地抱到桌上。拆开罩子,复杂的内脏一下裸露出来。天哪,这是生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密挤的大小齿轮,还有颤颤的发条,令人眼花。我这儿动动那儿戳戳,拧几下发条,大小齿轮立刻转动起来,报时的小锤子当当敲起。“你看你看,还说不行!”她鼓掌,拧了一下我的耳朵。
作为酬谢,她给我一枚紫色的桃子。又甜又香。她坐在一旁看我吃桃子,说早就发现作坊里来了一个新小伙儿,“一看就是老实人,光知道吭哧吭哧干活儿。是吧?”我咂着光光的桃核。她说自己的亲叔叔管好几个小村,“你信不信?”“我信。”她眉开眼笑:“我这儿有书,好几本呢。”她笑的时候嘴巴歪了,我想到一只小狗獾的脸。我站起来看书。我期待的目光扬起,她就用高高的胸部挡住我,左右晃动,像做游戏。我听到有谁在窗外喊,就应一声跑出去,一口气跑回了作坊。
刚过去两天,又有人粗声粗气地对我说:“学校的钟表又坏了!”没有办法,这种事儿不敢耽搁。还是那只钟表,它提前放在了桌上。我像上次那样拆解,摆弄了一会儿,好好欣赏了一下它的精密齿轮,不再那么紧张了。我在心里惊叹,认为一个人只要见过钟表的内脏,再复杂的东西也不会害怕了。我拧发条,拨针,再拧,所有齿轮咔咔嚓嚓转动起来。无数裸露的小轮子一齐转着,那把小小的榔头好像在敲我的心弦。我激动得搓手,又搓裤子。女教师跳起来抱住了我,松软的胸部让我汗水横流。她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睫毛都要烧焦了。我像个溺水者一样挣扎,只几下就挣脱了。回到作坊时人都离去了,我独自坐在石凳上喘息。我担心女教师会哭。我不愿让她哭。
一个星期之后学校的钟表“又坏了”。我无动于衷。几天之后,我离开作坊去了远处,一直到更深的山地,到东边岛城。几年之后我走进了大学校园,又来到今天的城市,遇到了第一个女上司,一个微胖的善良的人。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多高兴啊,有一种久违的感激:这么好的人来领导我。我有一种本能的敏感,知道她身上的温良和慈爱是天生的,会让身边每一个人受益。对一个初踏工作岗位的人来说,宽松的环境太重要了。我的判断没有错,她真是一个大好人,从不求全责备,特别对我这样一个“单身汉”,在生活上常常给予很多关照。记得她从家里带来一小盒红烧排骨,那是一只四方铝盒,还有保温棉套。“这是我们家阿姨做的,南方人,甜一些。”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同类佳肴,甜,还有一层薄薄的淀粉包裹。我真想留两块给洛珈。
女上司侍弄的花卉越来越多,身材也更胖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她的往事听了不少,有些并不让人愉快。人言可畏。谈到她年轻的时候,一个口无遮拦的老科长说:“那可是个大美人儿,个子又高,穿白皮鞋,在舞厅里最扎眼。不过没人敢惹,都知道她是首长的人。不久他们真的结婚了。两人年纪差了不少。”老科长资历不浅,难以进步,毛病就出在嘴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首长娶了她不到半年就害上寒咳,咳啊咳啊,老要喝水。找了多少医生都治不好,后来幸亏民间偏方。”他低头咬牙:“那是獾油蜂蜜丸。知道为什么呀?”他的食指戳着桌面:“獾这种动物是在墓穴里打洞的,阴气重;首长被阴所伤,就需要补阴,所以得救。”可我总觉得这道理是反着的。多么深奥的医学知识,多么凶险的人生。就在听到那个故事不久,我见到了首长。那一次是顺便路过,女上司领我去了那间办公室。一个大套间,有卫生间,老旧而洁净的地毯,案上有一盆茂盛的君子兰。首长握了握我的手,让我坐:“哦哦,啊啊,随便些。”他和蔼极了,稀疏的头发向后梳去,整个人一尘不染。
女上司带我出差到外地,有时间谈工作谈生活,偶尔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令人感慨。她也遇到一些坎坷、一些不愿善罢甘休的人。说到往事,只是一过性地冲动或兴起,说过也就说过了。她劝我还是早些结婚:长期独身既不利己也不利人。我百思不解的是后者:怎么就不利人了?她不再解释,转而议论机关人事,这让我知道了哪些人是伪君子,哪些人是怕老婆的人;有人一贯正确,却是淫棍;有人没一句正经话,却十分老实;有人将不久于人世,有人有严重的狐臭。“适合独身的人是有的,但不是你。”她最后这样结论。
我电话告诉洛珈:遇到余之锷了,他更发达了,开上了奔驰。那边“嗯嗯”着:“前几天见到我们老同学德雷令了,他也开了奔驰,还有一辆宾利。这人公司做得很大。”我第一次听到这家伙的消息,一下想起了那张大脸、大眼和浓重的胡茬。这人粗鲁生猛,在校时就气势夺人,让人害怕。毕业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是同学会的召集人,跟我有联系。他找我是金融方面的事,实在高估了我。”“是啊,你哪懂什么金融。”“那倒不是,他是想让我找找人。”洛珈笑着,“总缠着我。”我听着,想象那个开着名车大摇大摆的家伙,很不舒服。也许他求援只是借口,接近她才是目的。人有一点钱就想三想四,开始打一些坏主意了。她未必察觉。我约她尽早见一面,认为经历了东部的那场颠簸,她需要好好安抚。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顽皮的弟弟让她放心不下,她其实很不容易。
我们常去不远的一家餐馆。这里十分安静。一个角落的小包间是我们喜欢的。我把一枝康乃馨插在杯子里。她去洗手间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她盯着花,垂下眼睛,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想起了那个手持宝剑的小伙子:他赠我的礼物还在身上呢,我要将它放回我们家里。这是一枚发绿的铜质奖章。她接过去看看,嘴角有了笑意。“他是家里的一个麻烦。没有办法,妈妈把他宠坏了。”她端起苏打水,“童年的影响是致命的,他热衷于打打杀杀,战争,武器,凡是著名的战役都很熟悉。也许是遗传,他太像那个人了。”她在说继父。我喜欢那个双腿颀长的小伙子,这会儿又想起那幢摆满了旧物的大房子,问得有些突兀:“你在那儿住的时间长吗?”她摇摇头。
晚餐有一道奶油蒲菜汤,是用香蒲嫩叶做成的。她由此谈起一段往事,说因为在这里第一次吃到它,回到东部小城,有一天在溪旁看到一丛蒲苇,就动手采了许多嫩叶,想给母亲露一手。“谁知那里长的不是香蒲,失败了。”她笑着,起身从包里取了什么,在脸上蹭几下,“我们回家吧,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这个夜晚,一种稍稍陌生的静穆笼罩了所有的空间。我该把那枝花带回家里。这儿只有干花,她舍不得扔掉。我们许久没在一起了,那次小城之行一直分住不同的宾馆。还记得她的母亲慈爱地看着我们俩,目光里全是老一辈的祝福和期待。我们早就该从头打算一番了。可是我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不容争执的意思:那不成,那可不成。我今夜胸窝那儿灼热而又焦躁,从门厅里一直跟着她,先是走进卧室,然后又回到外间。她把我按在一张沙发上。“我们该好好说说话了,因为你都看到了,我想请你出出主意。”
这是一次特别的交谈。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或许我真的“都看到了”,或者什么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如果正对着强烈的光线,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事实上我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站在炫目的强光对面。她的眼睛就是强光之源,其次是整个人。我不得不一再说到这双不可正视的眸子:深邃而迷离,令所有接近者精神恍惚。我一度觉得这神色和气质有些熟悉:曾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有一天深夜我醒后再也睡不着,站在凉台上,在习习凉风中一阵战栗。我突然想起来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幅油画,叫《看管得很好的奶牛》,是的,上面的女子就长了这样的一双眼睛。我那会儿咝咝吸气。那属于不同的族群,而我着迷的女子在东方,是在半岛地区土生土长的,这更要命。今夜她说起了遥远的事情,那是不得已的一次回述,因为不从那里说起,一切都无从谈起。
她说了很长时间,才让我想起那个小城之夜:她曾经提到自己的出生地,山巅的一座破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要从很早以前的那场战乱说起。那时还没有我们这一代人。一位绅士从东部海滨城市回山地探亲。他很少来到故土,因为这里已经没有近亲。可能因为上了年纪,他越来越想念儿时生活的地方。战事还没有平息,不同的武装在山地和平原展开拉锯战,一些城市和村庄白天属于正规军,夜晚就落入一些小股队伍手中。绅士就像被一只险恶的手牵引着,竟然在这样的险境中离开城里的居所,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回故乡来了。也许一切都是命数,是上苍的决定。他当时有六十多岁,身体健壮,面色红润,穿了山里人没有见过的白色洋装。妻子美丽端庄,以前只跟丈夫来过老家一次。两人极受山村尊敬和感激,这里的人都受过他们的恩赐。山里人叫绅士一家大善人。再看这一对儿女,简直是传说中的天使。女儿不足十岁,儿子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他们像父母一样谈吐文雅,体面洁净,长得太漂亮太可爱了。
他们在村里有族宅,有不多的一点田产,都由远亲照看。这次本来只准备待两天,可是好客的山里人总是挽留。灾难在告别的前一天突然降临:一支流匪来到村子,他们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家四口关进了村边碾屋。村里有人站出来保护绅士,匪兵就把那人的手砍掉了。绅士与头领谈判,对方提出:族宅全部没收,其他资产也要折合成银两交出。绅士完全同意,他一直想放弃这些族产,此行也是一次最后道别。队伍的头目见事情办得顺利,贪欲更大,让绅士交出随身所有钱物,连同那辆豪华的四轮马车。绅士为难,因为这辆车是从一位朋友那借的。头领根本不听分辩,当即命令车夫载上自己和几个护兵在村路上狂颠。他们玩到半夜,猜拳行令,直到喝得大醉。车上的呕吐物弄脏了花毯,车夫心疼不已,开口劝说却遭到一顿痛殴。他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凌晨三点趁几个醉鬼酣睡,就把他们掀下了车子。厮打中他杀死一个护兵,然后驱车狂奔。
天黑时分那辆车子被押回村子。车夫被五花大绑,拴在碾屋旁的一根柱子上,绅士一家四口也被捆起来。全村的人都赶到这里,火把照得四周一片通明。匪兵头领坐在太师椅上,装模作样吸着水烟,手中的两只核桃磨得嚓嚓响,往桌上重重地拍打:“来也!”几个赤膊的人蹿过来,都是本村和附近的流氓地痞。他们手握藤条和皮带,不停地抽打浑身是伤的车夫,阵阵哭号咒骂惨不忍闻。绅士怒喝那些人,对头领说天大的事情自己一人承担,只求释放这个无辜的车夫。头领说:“不急,今夜就成全你们。”他做个手势,几个匪兵把车夫从柱子上解开,提拉到最高处,然后猛地松手。人跌得七窍流血,很快气绝。匪兵用枪刺吓唬涌动的人群,绅士一家喊叫,头领就让人把他们的嘴巴堵上。兵痞指着一家人骂出所有脏话。满场鸦雀无声,吓蒙了。有人跪下给绅士求情。头领挥手,赤膊的人和匪兵噼噼啪啪打起绅士。哭叫声淹没一切。
这就是那个血腥之夜。凌晨三点,有人向头领报告,说正有一支大队伍闻讯赶来。头领命令撤退,走前杀死了绅士夫妇。“留下这一对孩儿吧,求求长官了。”村里人跪着呼号。头领红了眼,盯着捆绑的兄妹俩。赤膊的人凑到头领跟前说:“那女娃留着吧;那男娃日后会报仇啊!”头领咬牙点头。匪兵把女孩拉走,把血迹斑斑的小伙子交给地痞。
黎明时分大队伍终于赶到。小山村一片狼藉,碾屋旁全是血迹。散兵流匪已经逃进了山里,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女孩也被拉走,头领有话:不许碰她。他们往山岭深处窜去,那里有大小洞穴,藏了粮食和弹药。两年后这些散匪才放弃洞穴。几年中那个女孩随着辗转,终于在一个大雨之夜逃出匪兵之手。她身上的污痕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跑进一片矮山,变成一只皮毛干净的山兔。她跳跃奔窜,喝山溪吃青草,直到最后被一个猎人发现。
女孩住到了村子里。她穿上了村里人给的衣服,那是抿裆裤大襟衣,用一根布条束腰。所有队伍都撤走了,新来的是穿制服的一些男男女女,村里人叫他们“制服”。有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是所有人的头儿,人们叫他“区长”,不知是多大的官儿。“区长”很严肃,男女都听他的。他把村里人一一编成小组,上年纪的去田里做活,年轻一些的除了干活还要进“识字班”,如果是女的就缝补衣服鞋袜。“制服”其实也识不了太多的字,他们喜欢识字。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发现那个猎人救回的女孩识很多字。“区长”惊喜地找到她,交谈后大为震惊,因为他知道了女孩不仅识很多字,还会说几句洋文、认得乐谱。“这才是真正的宝物啊!”“区长”激动起来,让她当教员,然后又送到区里。女孩就这样从山村消失了。所有村里人回忆起她都啧啧称赞,说那个孩子啊,多么俊,多么聪明,可惜了的,被公家人给掳走了。
女孩进城了。她由“区长”介绍,也穿上了制服,扎了一对毛刷辫,走在街上,四周静悄悄。她走到哪里,哪里都静悄悄。“区长”和她交谈工作,有时也沉默一会儿,屋里静悄悄。这样过了半年多,准确点说是八个月之后的一个秋天,来了一位面色苍黑的中年人,他要找这个有名的女孩谈话。半天过去,天都黑了,女孩却不再放还,关在了窗户上有铁条的小房子里。“区长”大惊,问怎么回事?黑脸人说:“问题严重了。”“区长”气愤无比,说他了解这个女孩,那个山村更了解她。黑脸人说:“你当然了解,你了解得太多了。说说看。”“区长”就从那个血腥之夜说起。黑脸人说:“那支匪兵后来有人归顺了。被杀的一家是城里要员,不能叫‘绅士’。”“可是,”“区长”一只手按紧桌子上的一个皮夹,说,“‘土匪’烧杀抢掠十多年,桩桩件件都记下了,归顺的只是其中几个;另外,绅士曾得到首长表扬,这是事实。那位首长你也知道的。”黑脸把桌上的皮夹从对方手下抽走,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是吗?哪个首长?”“区长”说出了首长大名,又加一句:“四川人,口音很重。”黑脸哼一声:“再重也空口无凭。我们要以文书为准。”
“区长”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从这一天开始,他就为女孩写一份长长的申诉书。他为此再次返回了那个山村,将那个夜晚及绅士全家的情形一一写出。他特别清楚的是那支土匪在半岛上的种种恶行:打家劫舍、欺辱百姓、奸淫掳掠。这份申诉太长了,总之一句话:必须释放清白无辜的女子,她身负沉冤,她身遭不幸,她有功且有大用。申诉书发出后石沉大海;再写,仍悄无声息。刚过三十的“区长”白了双鬓,可总不甘心。不知是申诉的作用还是其他,女子终于结束了长长的隔离,从囚禁中走出。可是她从此不再被信任和重用,被勒令脱下制服,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区长”十分痛心,只好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
几年过去,女子奇怪的名声传遍了全城。她的美色和难以说清的家世纠缠一起。“区长”的职级已经不低,他工作尽管忙到无以复加,还是坚持为女子申诉,为长长的文字添加更多的材料:半岛都市的陈年往事,那个四川口音的首长关于绅士的具体评价、地点以及口吻,特别是用以佐证的一些内容。申诉不止,其他也未停止,这期间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女子被禁止参与一切公家活动,并打发到一个营地去干粗活。“区长”愤怒了,上下奔走为之呼告,结果被降职:从重要的岗位上退下来,成为一名科长。这时候他已经三十多岁,马上就要进入中年。他对那个女子委婉地表达了婚姻的愿望,这让对方大为惊恐。她不信有人敢娶自己。其实她早就爱上了这个男子。她同意后,“区长”即向上级报告。一位严厉的领导告诉他:“你一旦与这位女子结合,将是一生前途的终结。”他说:“早就终结了。”“那就不仅是终结,而是背叛。”领导沉沉扔下一句。“区长”咬了咬牙关:“我没有背叛。但是我要结婚。”
他们走到了一起。事后那位领导将这次婚姻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四处宣讲,沉痛地说:“美人计,美色,害了我们多少同志。”是的,他们婚后无比幸福也无比悲凉,“区长”很快被逐出城区,到郊区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然而这世上最幸福的结合抵消了最大的悲伤,他像维护一只小雏一样,无微不至地守护她。他除了全力爱她、呵护她,再就是尽职尽责地教育那些孩子,他们都是山地和平原的劳苦子弟。除了这些,他一直没有放弃且干得愈加起劲的,就是继续写那份申诉材料。这些文字不断延长、丰实,已达一百多万字。他写啊写啊,深夜备课之余都在充实它们。他把能够想到的所有理由都写上了,无数细节都填充进去。他所要证明的只有一点:绅士一家是无辜的、有功的、善良的,而被那支土匪队伍残害的一家人、任何人,不仅无罪而且应该得到保护。这份新的申诉书在一个情节上做了有力的辩护,那就是关于绅士参加的一场宴会。事情的前后是这样:当时的最高政府首脑去岛城视察,中间有一场接待城内各界人士的晚宴,绅士是应邀者之一。这些都在报端详载,所以并不难查,于是就成为绅士的恶证之一。申诉书将当年所有参加晚宴的名单一一开列对比,指出这除了说明绅士在岛城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之外,丝毫说明不了其他。
申诉仍在进行,但依旧无声无息。这位在城郊,乃至更大范围内声名远扬的中年教师,还有他至美的妻子,都像一部半岛传奇。一位地位不低的官员巡视当地文化工作,特意接见了教师,并请他带上妻子。官员在与夫妇二人的会面中,两眼一直像回避强光一样躲闪教师身旁的女子,不敢直视,期期艾艾,频频端起杯子喝水,说:“这真是、这尤其是、这特别是,一言以蔽之。”教师听不明白,请他具体指示。官员摸着滚烫的额头:“我恐怕是中暑了。”这已经是秋凉天气,怎么会?一会儿工作人员和几个秘书赶来,把官员扶出门去。官员一条腿迈入轿车,对走近的教师说:“你有任何事情,都不妨提出。”就是受这句话的影响,第二天教师把一份申诉书封好,转交给官员。
照例没有回音。半年之后风声紧起来。中年教师被停课,多次受到隔离讯问,总是围绕那些不断寄出的申诉书:“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审查者隔着桌子,将头探过来,眼镜上方射出冷冷的目光。教师说:“这是辩护的性质。”“为谁辩护?”“为我妻子和她一家。”“啪!”对方拍响了桌子,“祸到临头还不清醒!”几次审讯后,他被押到离城郊更远的一个农场,每天随一队人出工,工余时间要做书面反省。他在这些日子里想起更多的事情,细细地记下来。这仍然是申诉的内容,是它的延伸。这段隔离时间大约两个月,他却在沉重的劳动之余完成了十多万字的申诉材料。“多么可怕,多么顽固,多么狂妄!”审查者看了这些文字愤愤然,力主开除公职交由地方管制。公布了处理决定,又问起那个女人的情况,回答是:和这个男人一样,她这一段也不停地为丈夫写申诉材料,奔走不停。“我倒要看看她长了怎样的三头六臂!”审查者让人将她送来,亲自过堂。就这样,一位穿了反复缝补过的陈旧而洁净的衣装,神气娴静的女子坐在了办公室,看了对面的长官一眼,目光转向一旁。窗外有一只猫咪。
长官翻弄一沓案卷,眼睛不时地瞥一眼女子。“问题严重了。”他说,像在自语。汗水顺着额头和印堂流下。“问题非常、非常严重。”他坐了半个多小时,像驱赶一只动物那样挥挥手:“走吧,等候处理,走吧。”女子站起,两手按在胸前问:“我?”“你。”女子迷惑不解地离开了。长官踱到窗前,那只猫咪还蹲在那儿。他认真地看着它胸前的花纹,丰厚的隆起,说了一句:“这分明是一只老虎啊!”
从秋天到冬天,雨天雪天,城郊的人都能看到教师和他的妻子在扫街或搬运垃圾。常有背枪的人呵斥他们。两人一直默默无声。人们说:这一对儿就像吞了哑药。夜间,男人还要在灯下写字,写那份永远不可能完成的申诉书。妻子哀求他:“停下吧,这事到头了。”男人摇摇头:“不,这事还没有完。”“什么时候才能完?”“我们不在人世的那一天。”冬天好不容易过去,杨柳飞絮的日子,街道的头儿突然找到男人说:“人手不够,你到学校代课吧。”男子眼睛一亮,疑惑地盯着那个人。头儿骂骂咧咧:“妈的,上级发飙了,盯上了那些打溜溜的孩子,要拿我是问。他们都在山上,我有什么办法?”事情总算弄明白了,原来城郊东南部新开了一座小煤矿,山上矿工的孩子没法上学,他们一共二十多个。男子马上答应下来,说这就去那儿的小学报到。头儿笑了:“哪有什么学校,你去山上转转,自己想办法吧,也许能对付下来。”
男子带着干粮背着挎包去了几十里外的山上。原来那是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煤窑,开窑的都是郊区农民。一些破烂的小窝棚就是他们的家,孩子漫山乱跑。他在窝棚间穿梭半天,找不到可以办学的地方。孩子们喊着:“去庙里了!”他跟上他们跑了一会儿,在山顶发现了一处塌掉的破庙,原有的围墙坍毁了,几间庙宇没有顶盖,只有半截屋壁和部分窗户。他站在断椽瓦砾间,心中生起一个念头:这里修整一下不是一座小学吗?他抬头仔细察看,这才发现有多么难:毁得太厉害了,即便添上屋盖垒上断墙,也是一项很大的工程。
他下山了。下山的路上他狠狠下了一个决心:掏出仅有的一点积蓄,再让那些心焦的矿工搭一把手,一定要把破庙修起来。他兴奋极了,回家跟妻子说了,两人眼里闪着泪花。不管如何,如果能给孩子们上课,那就不要犹豫,那就是往天堂里走啊。他们一天都没有耽搁,一起上山找矿工,一家一家说明计划,最后谈妥:一起修复那个破庙,加屋顶垒墙壁,除了需要砍一点山上的树木,这里有用不完的石头。课桌也用石头垒,其余的零碎他们负责掏钱买。说干就干,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间破庙就有了顶盖和窗户,围起小院,安了门窗,屋内有了两排石头课桌和凳子,墙上有了黑板。院门那儿有个长长的木牌,上面是男子亲手写下的大美术字:山顶小学。
幸福的日子开始了。歌声和琅琅书声在山顶回荡,童稚之声美极了。矿工们穿着破袄从小学门前走过,笑眯眯地看。那个男教师从这间屋到那间屋,女的成为帮手,也是教师。矿工们望着她的背影说:“咱不敢看。这不是天仙是什么?”他们认为由天仙教出的孩子,远不是山下那些学校能比的。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矿工们常常从家里拿来一些薯面窝窝送给这对夫妇。一个没有成家的老光棍也拿了窝窝去学校,嚷着要亲手交给教师俩,遭到了矿工头儿的呵斥:“你把吃物撂在门口就中,你的狗眼能沾?”光棍汉硬是不听,直到女教师出来接下窝窝,这才“哎哎呀呀”退去。结果一如头儿所言,这个光棍自从见过女教师就病了,茶饭不思。
教师夫妇住在破庙一角,有人去看过,说那窝棚窄小而洁净,一床一桌一架,架上真的有好几本书。入夜后他们要备课和读书,一个读给另一个听。许多时间里男人都要在灯下奋笔疾书,仍旧写那份永远不可能完结的申诉书。妻子不再阻拦,因为她明白这件事真的要陪伴丈夫一生。山顶破庙的几年可能是他们二人最值得珍惜的时光。这些年里他们拥有一所小学、一些矿工朋友、二十多个破衣烂衫的娃娃。一年后他们自己也有了一个娃娃,当然,她是一个女孩,一个注定要惊世骇俗的女孩。如果这种山顶生活再持续几年就好了,可惜人世间一切不可多得的幸福都是短暂的。这是上苍奇妙而浑蛋的设计。
在小女孩出生后的第三年春天,她的父亲就被人叫下山去。母亲独自支撑学校,总以为丈夫不久就会回来。她等了十几天,终于不再等待,背着孩子下山了。丈夫关在一座带铁网的房子里,围墙很高。她每天候在门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那个身影。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个人出来问了她的姓名,说进来一下吧。她背着孩子,孩子从背上挣下来,因为孩子一眼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天哪,爸爸变成了这样,头发白了三分之二,脸凹下去,整个人像麻秆一样,抬起的手在颤抖。她扑过去,用尽力气撑住他随时倾倒的身体。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这个大口喘息的男人。妈妈说:“你爸爸。”孩子叫着:“我爸爸。”
一家三口想尽快返回山顶,可男人走不动了。他们不得不在山下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等有了力气再上山。后来她觉得拖下去不是办法,就让女孩留下陪伴爸爸,她上山喊那些矿工下来帮忙。她固执地认为只要返回山顶的窝棚,一切就会好起来。几个矿工随她下山,还没等走近就听到了哭声:女孩伏在爸爸身上,爸爸没了呼吸。矿工问怎么办,她眼里没有泪,说了一句:“上山。”
她的丈夫埋在了山上,在小学旁边,那儿有一棵小小的黑松。她每天照例打开小学院门,给一群孩子上课,让自己的女儿坐在石头桌旁。从那一天起,她没有笑过。山上岁月本来会延续下去,可出乎预料的是山下来了几个人,他们在院内看了看,又在外面转了几圈,然后与她谈话。一个脸庞很大的人对她说:“你是有功的人。不过这所小学要正式收编,会有两个人,不,三个人来接替你。”她怯怯地问:“我怎么办?”“你有功,所以不能薄了你,你去山下做教工吧,那里条件更好。”她哀求:“让我在这里做教工吧。我的丈夫也在这里。”听的人愣住了,后来才明白这是指不远处的那个坟头。大脸庞说这个不行,“你三天内就得下山,收拾一下吧”。
她下山了。矿工们帮她们母女搬运东西:一个书架、一小捆书、一些杂物。她住在了城郊的一所小学旁边,这里有一间黑苍苍的小平房,工作是烧水和打扫卫生。女儿该上学了,她可以进这所小学。这是母亲最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