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湾之前,我一直想和余之锷说点什么。可是对方越来越忙碌,正准备着手治愈上苍留下的一块“秃斑”。有时我想:既然这种不完美是天生的,那么万般辛苦是不是多余和自不量力?不,只要亲眼看看那个光秃贫瘠的山坡,可能就会心有不甘。朋友找到了下半生的苦役。行前我想对余之锷说出一腔心事,而这一切在过去总是隐藏起来的。我好像突然发觉自己有了一把年纪,许多事情开始变得急切,担心不加紧脚步痛下决心,就要来不及了。从少年到青年,逃出林野,走过呼家店,越过大沙河,继续往前,直至今日,已经真的老大不小了,却仍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归宿:至今还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
何时讲出心中的隐痛?余之锷一定会问:是谁、是什么,最终妨碍了你的选择?不知该怎样回答。是虚荣,是胆怯,是按部就班和一意追随的软弱?是无能为力与慵懒迁就?好像都不是,真的不是。我要如实回答,只能说:因为爱。
是的,我让生命中的一切都服从于它,将其视为最神圣最不可侵犯之物。我为此付出了所有。我在它发生之初就是清醒的,甚至预计自己将在某些时刻为了它而放弃宝贵的权利。为爱而忍受而屈辱,这好像是真正值得的。但是今天,现在,此刻,我已陷入深深的苦恼,好像正被什么日夜噬咬,最终难以按捺。可是我知道行前如果不能说出“洛珈”二字,也就无法与朋友讨论这件人生大事。我迟疑着,以至于最后推迟了半天行程,和他单独待了两个小时。
我们俩从河湾那儿走开,消失在苏步慧的视线之外。我们去了即将开凿的那个山南坡地,坐在高处的一片裸石上。从这儿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影。我的开场白说得直截了当:“之锷,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目前的生活是否值得,因为在我这样的年纪,真该做出一个决断了。”“啊?你也不想在机关待下去了?”“怎么说呢,我很矛盾。”余之锷看着我的眼睛:“详细说说看。”他讨厌我黏黏糊糊的说话方式。我移开目光。没有办法,这会儿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滚烫烫的名字。我沉默了。余之锷捡起一块石子,投向裸石,发出尖厉的碰撞声。
我想起他以前讲过的那个真实故事:一位男子不停地追赶自己的深爱,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路相随南北穿梭,为此放弃了事业放弃了居所。他一生都在这样的奔波之中,直到五十多岁疲惫不堪,一头栽倒在南下的火车上。爱的力量真大,也真伤人。这里说的是一种具体的爱,它会把人活活困住、困死。爱使人出卖原则,跨越底线,因为是爱。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讨论真的无法进行下去。我说:“那就再考虑一下吧。”
下山前我和余之锷绕到了东边那个小蜂场,看到了苏步慧和老鲁正在那儿忙着。她迎上来,笑眯眯地站在一块巨石旁。我这才注意到它像床板一样平整,四周全是花草。我们坐在巨石上。从这里看疏疏的林子和草地、星星点点的花,真是美极了。一些鸟儿并不怕人,它们跳荡在老鲁身边,又飞到我们脚下。余之锷告诉妻子:“亦衔想离开机关了。”“真的?”步慧大眼如猫。“没有。只那么想。”“不是说快当副局长了?”步慧的话让我喉头发胀,嗓子有些哑:“那倒不会影响什么,那不过是个小问题。”苏步慧刨根问底:“大问题是什么?”我反问:“你说呢?”苏步慧眨着眼:“那就只有爱情了。”
找何典道别。他一个人在阁楼喝茶,翻一本古书,那双有些凹的水汪汪的眼睛用力地看过来。他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我也没什么送你,这是一种刀创药,如果不小心伤了哪里,撒上一点很快就好的。”我接过来,谢了他。
终于上路了。随车摇晃,一边翻看没有回复的留言和信息,从中找出必须处理的部分。一阵倦意袭来,颠簸无碍,竟然一口气睡了两个多小时。昨夜几乎没有合眼。睡梦中一直躺在一座小石屋中,是叔叔家。夜晚有些冷,山里的夜晚就是这样。我睡的大炕很热。睡前叔叔添了许多柴火,说:“孩子好好睡一觉,这一路啊。”叔叔和许多年前险些不是一个人:又黑又窄的脸上满是皱纹和斑点,身上没有多少肉,只留下强韧的筋骨。这无比单薄的身躯仍然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搬起大石坨,轰的一声扔在一个地方;将一大捆远超自己体量的柴捆扛起,从山坡一直扛进院里;担起两个盛得满满的大筐,一口气攀上梯田。婶婶胖胖矮矮,两手合在胸前微笑,不停地叫着“孩子啊孩子啊”,一会儿伸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呵气一样说:“孩子啊不怕,咱这里没有‘血煞’。”她指了指屋角的一杆土枪:黑苍苍的木头枪杆,长长的筒子。这是看山人防狼用的。我好奇地看它,抚摸它。叔叔说已经多年没有狼了。我说“血煞”不怕枪,那是像雾气一样的无形妖怪。叔叔像听一个神话,仰着头,小孩那样半张着嘴巴。
我们的石屋这样小,后面却有一个大园子,里面长满果子,还有兔窝鸡窝,有大鹅和鸭子。我钻进园子半天不愿出来。所有的兔子和其他动物都在短短的时间里认识了我,提防的眼神很快变得和气,试着用头和爪子触碰我。大鹅昂起脖子比我还高,亲我的头发,在下巴那儿蹭着。鸡啄我的衣服和手。鸭子看着我喊:“呱呱、呱呱。”兔子跳到膝上,那柔细温暖的皮毛好生可爱:它们夜里很少睡觉,所以一双眼睛熬得彤红。婶婶指着这片园子说:“这里是祖上老宅,一点一点塌掉,剩下的一把火烧了。小石头屋只是当年的一个边厢,只它留下来了。”我吃惊了。婶婶又说:“你爷爷一天到晚下棋,奶奶一个人管不了老宅,就眼瞅着荒塌了。”
我没见过爷爷,不过我想自己也许和他玩得来,没准还能学来高超的棋技。闲下来我打开包里的书,先是默读,然后高声朗读。婶婶和叔叔笑眯眯的。叔叔说:“孩子,你得上学去了,不能荒废这件大事。”他们一遍遍合计,叔叔出门一天,回来说:“孩子去学校吧,那里有个远房亲戚,会对你好。”我真想哭一场。我想念母亲和外祖母,紧紧咬着牙关。
学校就在大沙河边。那是一片黑乌乌的树林,林子里有许多房子,用石头和砖垒成,屋顶长了许多瓦松。这在过去是一座河神庙,里面住了大沙河的神灵。这使我惊讶:一条河是有神灵的,它的住处被人占了,会不会发怒?远房亲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长络腮胡子的人,他接过我的东西,领到有一排有地铺的屋子。这儿的人全是山里腔调。“你怎么不说话?”老师问。我说:“嗯嗯。”我出了林子就不爱说话了,在林子里跟无数的树和野物说话,离开它们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要多说话。”老师说。我点头。老师故意在上课时提问我,为了听我说话。我的声音是来自海边林子的,所以一开口大家就瞪起眼睛。我口吃,闭上眼睛,等待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消退。老师说:“你的嗓子像一种鸟。”
回到叔叔家可以睡长长的觉。这时恍惚回到海边林子,风声和海涛声混在一起从枕边掠过。第二天又要去学校,每次从颤颤的小桥踏过,都提心吊胆。我发现学校教给我的字,还没有随身带的书上多。不过这里教算术。我不喜欢算术,只喜欢故事,而书上有许多故事。我真想离开这座黑乌乌的学校。
冬天来了。大雪纷飞的日子,突然又听到了“血煞”两个字。这消息传到了山里。叔叔和婶婶都慌了。一连三天大风刮得昏天黑地,风停了,重新回到学校,跨进大门才发现到处没有一点声音。我进了空空的屋子,天哪,桌子和窗子全都破了,满地纸屑碎片。所有屋门上方的雕花和彩绘都砸烂了,那是以前河神庙留下的。所有人都不知跑到了哪里。我蹑手蹑脚去了地铺,胡乱装好书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出门时遇到几个慌慌张张的人,他们顾不得理我。我一直往大沙河跑去。雪停了,风大了,大沙河中间的水流冻住了。
整个冬天我都藏在小石屋里。外面的风大极了,北风。北风多吓人哪,我一想到那个在风中移动的妖怪就周身发抖。叔叔往炕洞里塞了更多的柴火。我还是颤抖。春天来得十分缓慢,就像那个海边的春天一样,花儿开了又败,寒风阵阵割脸。天空雾蒙蒙的,落叶和杂屑飞到半空。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掠过,向更远的山里飞去。傍黑,叔叔脸色煞白地回家了,一进门就和婶婶关在了里屋。
第二天凌晨,叔叔不再隐瞒。我估计得不错,这回“血煞”真的要来了,它抵达山地北部,那里已经死了很多人。我知道动身的时候到了,天亮前就要出门。婶婶像外祖母和母亲一样,早在几天前就为我准备了上路的东西。“只要风声过去,赶紧家来!”婶婶说。叔叔叮嘱那句最重要的话:“记住,咱是‘呼家店南边大沙河方家店人’。”我用力点头。天快亮了。鸡在打鸣,园子里的动物发出嘈杂声。
出门后两脚生风,一直盯住天上的星星。向南,要一口气钻到北风吹不透的地方。我摸了摸身上的水葫芦,它紧贴腰侧。太阳升起来了,山雾被呼呼点燃,东边的山影映出一道金边。林梢在跳动,从那里传来大鸟的叫声:“嘎啦啊呀,沙啦啊啦!”我一直未敢放慢脚步,脚上很快起泡了。哪里才是尽头?我往山坡攀去,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去水利工地寻找父亲!
新的想法让心跳加快。我朝着西南方向走去,一路打听。路上的人指点重重大山:“工地嘛,就在大山后面,那里有隆隆炮声。”我侧耳倾听,听不到。天黑下来就寻住处,草垛,空屋,看山人小窝,只要能过夜就行。走了七天,不知到了哪里。我问路上的人,他们就说:“是‘老鸦川’吧?山那边进来一帮开山的人,接着黑老鸦一群群飞来,就叫‘老鸦川’了。”我继续往前。随着山坡变陡,乌鸦真的出现了,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树丫上。我听到了炮声,沉沉的。“爸爸!”我叫了一声,眼泪涌出来。
循着炮声往前,终于看到了帐篷和泥屋,看到了升起的炊烟。一些破衣烂衫的人端着碗筷从泥屋进出,一边喝汤一边走。我不再害怕,鼓起勇气走进那些人中间。一些戴了柳条帽的人围在一起,我问这儿有没有父亲?他们说光报出名儿也白搭,“哪个连哪个排?几营几班?”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指着前边:“从这儿出去全是工地,你怎么找得到?”
我饿坏了。开山的人勉强填饱肚子,谁都没有多余的东西。好不容易分到一碗稀溜溜的玉米糊、几块黑硬的瓜干。晚上,我爬到一个空铺子上睡觉,那是前天刚刚空下的。不断有人死在炸药掀起的石头下,塌方的事经常发生。我在工地上蹿来蹿去,最后引起了一个黑脸人的注意,他把我交给一个矮矮的汉子。这个人外号叫“半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翻遍了我背囊里的每一件物品,最后把两三本书捏在手里。这手真脏。他说一句“跟上走”,把我关进一间小屋里。这里除了一团麦草什么都没有,夜里冻得跺脚。天亮后有人砰砰砸门,扔进一个拳头大的窝窝。门外有一队老人站了一溜,我给推进中间。背囊和书还在“半个人”手里。这队人给领到一堆石头跟前,每人发一只锤子。砸一天石头,晚上再次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我趴在小窗上喊:“我是呼家店南边大沙河方家店人。”没人理睬。
半夜门开了,进来的是“半个人”,拎着背囊。我再次喊出那句话时,他蹲下,突然揪住了我的耳朵。“从哪儿蹿来?从哪儿?”他的手指抠在颌下,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大叫。“看我怎么治你这只小貔子!”他狠踹几脚,走开了。一夜又疼又冻,几乎没有合眼。我想起母亲和外祖母的叮嘱,明白犯下大错:我只该一路往南。一遍遍想着怎样脱身,将背囊藏进麦草里。天阴得乌黑,收工时,我藏在了一丛灌木中。一直等到满山灯火熄了,我才小心地接近那座小屋。啊,麦草中的背囊还在。
整整一夜都在狂奔,浑身创痕被风一吹,发出阵阵痒痛。我现在对一切都不再留恋,只一路向南向南。
生来第一次见到大江。想去江的另一面,又害怕从此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一连十多天徘徊于江边水汊,在苇丛中钻来钻去,直到结识了一位“鱼蛮子”。他用柴草搭了一座地窖,周边蒲荻中全是这样的窝棚,里面住了逃荒的人。他们平时吃小鱼小虾,挖植物块根。我帮老人干活,住在窖子里,一颗慌跳的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一天天住下去,想不到成为一路上最长的耽搁:冬天过去,又是春天。春天开始让人张望。我日夜想念半岛,想听到海边的消息。没有,没有任何人说到“血煞”两个字。“鱼蛮子”就像哑巴,一天只说一两句话。我的心一横,想离开水汊。分手时老人长长叹息,向我说出了一个镇子的名字,说那里有自己的亲戚。他从年轻时就逃出镇子,已经在外乡过了多半辈子:“你路过时去看看他们吧,说我哪儿都好,身板硬朗。”
随着越走越远,我有些后悔: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窝再也没有了。老人的镇子在沼泽野地东北方,要翻过一座大山。走啊走啊,我对喧嚷的人声无比胆怯,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巷子,最后打听到那户人家。宽大的木头大门后边有一处大院,隔成几个小院。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婶迎出来,听我说过野蒲水汊里的老人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因为我从老人身边来,她让我住进厢房:“歇歇脚吧孩子。”我犹豫了一会儿,放下了背囊。她的一双儿女都在镇上做事:儿子在农机站开拖拉机,女儿在供销社管仓库。
我帮大婶打理小院,将多年堆积的杂物清理干净,把大块树墩劈成烧柴。她的女儿回来了,年纪比我大一点,脸色红红的,一双大眼不太友好地看着我。大婶让我叫“莱莱姐”。她冷着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没有应声。吃饭时,她从兜里掏出两块包了花纸的糖果,给了母亲一块,给了我一块。我不舍得吃。
夜晚我在厢房读书。窗户被弹响了,莱莱探头问:“你干什么?”她推门进来,问起水乡的伯父,发出叹息。我发现她脸上板板的,心肠软软的。她看着窗外,两根又长又粗的辫子搭到腰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辫子。她走了,屋里有一股糖果的甜味儿。我取出口袋里的糖果看了一会儿,继续读书。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海边林子,身后总跟着一个人,回头一看是莱莱。
我把小院里的所有活儿都干完了。我想离开,大婶就让我帮儿子的拖拉机卸货。他比莱莱大两岁,同样沉默寡言,穿了沾油污的蓝色工作服,对我十分冷淡。拖拉机拉砖、拉煤,到了一些站点就要卸货。他站着抽烟,让我和一些人干活。我的手碰得哗哗流血,他看都不看一眼。他从来不和我闲谈,更不问一句伯父。回到家里,莱莱说:“去供销社打杂吧?”我没吭声。第二天莱莱说:“我们那儿是会计说了算,你去吧。”
她领我去了仓库。好大的房子,里面堆满了各种货物,到处黑乎乎的,要在货架中走一会儿才能看清东西。一个角落亮着一盏马灯,有人披了衣服伏在那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就是会计。会计提起马灯看我,我也看清了她:个子不高,眼窝发紫,眼睛溜圆,胸脯那儿像塞了什么,高过了下巴。她活动时很笨拙,看着我笑:“嘴上都长出小黑绒了。有劲儿?”我害羞了,点点头。莱莱高兴了,拉拉我的手走开。刚离开一会儿会计就喊,我又转回。“把这些肥皂码那边。”我搬起一箱箱肥皂,她又问:“识字?”我点头。她把一个漆皮夹本递过来:“慢慢念。”说着抓起一个算盘。全是货物名称和数字。她噼噼啪啪拨着算盘。
莱莱身上总有一股糖果味儿。她偷吃糖果时也塞给我一颗。有一次我们正吃糖果,发觉有双眼睛,原来会计不声不响地站在黑影里。我慌了,往货架后面跨了一步。会计回她的角落去了。莱莱小声告诉我:“会计她爹是老股长,这里人人都怕她。”莱莱识字没有我多,她从供销社找来一些收购的旧书,我读她听,直到深夜。有一天半夜,她哥哥闯进厢房瞪了我一眼。我闭了嘴巴。她说:“读。”我念不成句子了。在仓库里,最好的日子就是会计出门报账,这时只有我和莱莱两个人。我们偷吃糖果,读书。我发现她稍稍有些胖,真壮啊,大概是吃了太多的糖果。她剥开一个橘子瓣形的糖果填到嘴里,又咬下一半给我。
会计越来越多地指派莱莱出去做这做那。会计说仓库真闷真热,却不开门窗,只穿一件小背心。她的胸脯太大而且有一股奶羊的气味。我钻在货架深处干活,她总能找到。我觉得她身上散出的热气抵得上一只火炉。她在黑影里看我干活,紫色的大眼让人害怕。她把算盘咔咔甩了两下,用手背将珠子拨开,用食指扣下一颗又一颗,问:“我来问你,一共偷吃了多少糖果?”我慌了:“不,不知道。”她把货架上的一包点心啪地摔到地上:“这个也偷吃过吗?”我不敢说谎:“不,这是大货物,我不敢。”她仰脖大笑,逼近,胸脯差点按到我的脸上,又热又酸的气息像雾一样笼罩。她指着自己的胸部:“这才是大货物哩,敢吗?”
我扭开头,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她突然大喝一声:“立正!”我在全无预料的口令中猛地立定,险些撞到她的胸部。我退开一步,她上前一步。“我真的没吃‘大货物’!”我挣脱,恳求,紧闭双眼。她的身体沉极了,揪扯,喷气,一只货架被碰倒了。“你不会承认,你不会从实招来!”我头蒙了,不知在发生什么,整个人就像溺水一样,浑身湿淋淋的。我奋力把缠上周身的水草抚开,探出水面大口呼吸。我感到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绝望中呛了一口水。我用双脚蹬住货架,身子往上弓起、弓起,猛力挣脱。我把她掀翻,腾地跳起来。她尖叫,跪在地上揩着什么:“你等于杀了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提上衣服,回身去抓地上的算盘。
重重货架就像野地丛林。我一次次绊倒又一次次爬起。身后有屏气声,有算盘的哗哗甩动声。我从货架缝隙里挣出,一抬头看到半裸的身体堵在那儿。她扑过来,可怎么也揪不住我汗湿的头发。“哎呀你气死我了,你敢偷吃支援亚非拉的东西!”我看清她的一只脚鞋子掉了,只穿了袜子。我不顾一切地推倒三个货架,听到她被砸到的哀号,只不停步,一头撞开大门,跳到了白花花的阳光里。我一口气跑进巷子,跑向那个小院。
我身体的一部分被弄脏了。我一边哭泣一边洗涤,一直洗到天黑。我关在厢房里,任人敲门也不出来。莱莱要我把门打开。我说:“那个‘大货物’,她要告发我们。”我粗略说过了发生的事情,莱莱揽住我安慰着。这时又有了溺水般的绝望。我听到了她嗵嗵的心跳声。“不用害怕,她偷吃更多。她欺负了你。”莱莱气得咬牙切齿。我说:“我叔叔有一杆火铳,什么野物都不怕。”莱莱说:“她是最坏的野物。”
外面有一个男声在吆喝。我们分开了。这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夜深了还难以入睡,只觉得饿极了。我趴在窗上看了一会儿月亮。不敢想白天发生的事情,懊丧到了极点。门被轻轻敲响,是莱莱。我刚要说什么,她进门就捂住了我的嘴。我们用呵气似的声音说话。我晃动她,她开始抚摸我。我只想伸手摸一下她的胸部,那个很软很高的地方。她说:“那不行。”她附在我耳边说:“你就像一匹锃亮的小马。”她说供销社就有这样的小马。“现在,小马拉车去了,长大了。”我后来执拗地要摸她那儿一下,她说就一下吧。
我和莱莱夜夜都要待一会儿。我再也不去仓库了。莱莱说那个“大货物”让我回去结账:工钱四块多呢。我说不要工钱了。一天夜里莱莱刚离去,门就被嗵嗵撞响。门外的人并不进来,站在那儿说:“你给我出来。”是莱莱哥。我跟上他出了院门,一直走到巷口。天空有一轮弯月,风很凉,一大丛菊花在摇晃。他声音沉沉的:“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牙关胀疼。“她也是你碰的?”刚说完就亮出一把小刀,像拇指那么大。我的惧怕突然消失了,喊:“我们一起骂‘大货物’!”他根本不听,做出戳我的样子,我跳开了。他在后边追赶,大声喊着,喊声和狗吠混在一起。
“小叫花子!从今天起,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他不再追赶了。我跑开一段路,又慢慢返回菊花旁边。我的心情糟透了。这是从海边丛林跑出后最难过的一天。我知道要离开镇子了。可是怎么与莱莱和大婶告别?怎么办?我看着天上的弯月,不知该往哪里走。我并不怕他,我是伤心。我为什么伤心?我虽然知道自己早晚不会待在这个镇子上,可真要离去了还是伤心。
一夜都在巷口徘徊。东边一点点改变颜色,天亮了。我回到小院。早饭时一家三口都在,莱莱哥哥冷着脸,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饭后他们都走开了,只有我和婶婶在。我说自己要去东边办一些要紧的事。“什么事?供销社让你去?”我说是的。“这次要去好多天,要随身带些东西,这个,”我把一本书举起来,“这是交给莱莱的。”婶婶说:“一路小心,世道乱哩。”
走出镇子,背囊更沉了。我几乎没法不想莱莱。她回到空空的厢房会生气的。她只要打开那本书就会看到里面的纸条,上面写了告别的话,写了我必定回来。我没有写离去的原因,也没有提到她的哥哥。我厌恶那个下巴尖尖的人,特别不喜欢他的尖鼻子。但我一点都不恨他。
我在镇外岔路口盘算着往哪儿走。这里是半岛西南部的外乡,我想回到半岛。关于“血煞”的消息还有零零星星,可我日夜想念外祖母和母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大沙河在正北方,叔叔一家不知怎样了。我在路口耽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往东。我想东行一百里而后折向北方,就能回到半岛。那里的风有海的咸味儿,我一抬头就能嗅出故乡。强烈的思念让我不再顾虑任何危难,心中只有一个方向。我在干燥的山地辗转太久,只想念平原,想念林子里四散翩飞的大鸟。这一路如果有外祖父的大红马就好了。我想象自己骑上大马,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一样翻滚,眨眼就能跃过山梁。我后悔没有取走自己的工钱,那样就能买票乘车了。我最怕回到阴暗的库房,怕听到噼啪作响的算盘。一辆马车从旁驶来,我央求搭车,赶车的中年人是个斜眼,一路上掏出兜里的炒豆子咯嘣咯嘣嚼着。多香的豆子。
马车走了一程,我下车了。站在风里张望。天快黑了。我跟上一条干瘦的狗走了一会儿,看到了场院和大草垛子。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这时钻到垛子里,枕着背囊就睡着了。梦见了莱莱赶过来:“跑这么慌急是找妈妈?”“我饿坏了我要回家。”“我带了糕饼。”莱莱解开衣怀,逼人的香气让人泪水奔涌。我大口吞食,紧紧拥住了她。外面的狗吵成一团,天亮了。
我向小村走去,差一点倒在一间草屋跟前。我扶住门框望着,看到了一个拄拐的老爷爷,身边是一个扎朝天锥的娃娃。他们走过来,老爷爷看看我,回屋里端来一碗高粱糊糊。我坐在门槛上一口气吃光,深鞠一躬,然后向着田野走去。穿过结满穗子的玉米地,踏上厚厚的地瓜秧,这才发现满地都是吃物。剩下的里程只和那些不依不饶的护秋人周旋,他们手持大棍和镰刀,还佩了弹弓。
我打听那条“大沙河”,最后找到了不止一条。弯弯曲曲走过一个月,有时昼伏夜行。眼见得秋天过半,山上的柿子红了,馋得人流口水,攀上去摘一个,涩得拉不动舌头。终于见到了那条眼熟的大河,它几乎全部干涸。从这里过河不难,可是不知离叔叔家还有多远。我想了想,索性直奔海边丛林。外祖母和母亲啊,茅屋啊,恨不能一头扑到你们怀中。越是往北风势越大,来来往往的人越多。风里传来呼叫声,骇人的声音直到凌晨都未能消停。一天半夜听到了枪声,枪声停了,夜空一片死寂。
踏着一地霜尘进入荒野。双脚灼热,冰霜融化,身上的背囊轻了许多。林子里的小动物探头看我,喜鹊大声呼喊。我害怕它们的吵声引来背枪的人,弓下腰,沿着细细的兔子路往前,钻入高高的柳丛和紫穗槐棵。多少野物啼叫,叽叽咕咕,嘎儿嘎儿,都是我打小的朋友。大沙岗越来越近,啊,我望到了那些大树。我摘下背囊,在一丛柽柳中趴下。我从树隙不眨眼地看着那个方向,等待一个小窗亮起灯火。
等啊等啊,鸟儿安静下来,到处一片混沌。前边没有光亮。我焦躁万分,一次次站起。就在这时树梢摇动几下,啊,看到了灯光,红红的。泪水一下涌出,我掮起背囊,不顾一切地蹿出柳丛。
外祖母和母亲被敲门声惊得慌里慌张。我低声叫啊叫啊,门开了。我僵住了:她们满头白发,站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清脸。我先是被外祖母抱住了,然后是母亲的手按在背囊上。她们快步走动,蹑手蹑脚,呼叫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一句话说不出。
“孩子啊,好大的孩子啊,真是你啊!你从头说,你慢慢吃。你从天上掉下来啊!”妈妈高兴得说不成话。我咕咕喝汤,大口吞咽窝窝。粗窝里掺了野枣和地瓜,甘甜逼人。“猫来了,它听到你了。”外祖母话音刚落,那只大猫就出来了,可它并不靠前,盯住我看了一会儿,才开始蹭我的膝盖。我紧紧抱住了它。一夜不能安睡,讲这一路,讲大沙河和那个骇人的水利工地。我说:“再也不走了!”静了半晌,妈妈叫了一声:“孩子!”外祖母起身看看窗户,转过脸说:“这是风声最紧的日子,到处都有‘血煞’。你明天就走吧,还是凌晨起身。”我喊道:“我不!”妈妈说:“你爸千叮万嘱。男子汉要大胆上路。”
她盯住我的眼睛。我把脸转向一天繁星。
还是那个时分,还是黎明,还是那个背囊,还是那条小路,还是那些伫立树梢的鸟儿。不再打听那条大沙河了,我直接迎着南部山地走去,一路听着自己嗵嗵踏地的脚步声。天亮时分离开港城北部原野,进入萧索的秋末田垄,在影影绰绰的村落穿行。向南,出半岛,过胶莱,入泰西,进邹鲁。外乡人的口音吱吱哇哇引我向前,陌生的街巷小屋擦肩而过。我穿过几十里平原又攀坡地,在胶济线南北徘徊,走入半岛西部。就这样过了冬天和春天,又来到夏天。我宿过草寮和乡亲老屋,躺过马车店的通铺。我为孤老汉担过柴火,收过大田里的芝麻,还进过赤身干活的油坊。我垒过砖坯,扛过木头,偷过村头的杏子,摘过田头的辣椒。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三年。有一天我站在镜前,看着脸上的粉刺和上唇发黑的胡须,吓了一跳。我突然揪心地想念几个人:蒲苇水汊的老人、供销社的莱莱。我放下手中的一切奔向他们,花了三天两夜才找到灼热的镇子。终于见到了小院和大婶,她送来的消息让人沮丧万分:老人过世了,莱莱嫁人了。
就是这一年秋天,我听到了一个突兀而怪异的消息:许多人奔向了同一个地方,他们藏在那儿苦读,准备迎接一场考试。我想起了大沙河,想起了叔叔。这个消息最终得到了证实。我一边探究,一边往北移动。一天深夜,我终于再次踏过那条南北走向的枯河,登上填满卵石的河阶,站在了一座黑乎乎的山村街头。这儿连一声狗吠都没有,静极了。许多年后,我会深深地感激这个夜晚。这里的小石屋住着一个男人,他曾经用双手解救出淤陷在沙中的茅屋,耳聋人瘦,无比纯良,是我的叔叔。他辛苦一天,今夜正在安睡,却被一阵阵敲门声惊醒。
我回到了那座河神庙改成的学校,而今此地已是另一番景象:无数的大龄青年伏在桌上,他们都是高考补习生,正准备拼力一搏。这些人相互陌生,来自四面八方,我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与他们不同的是,我需要从头做起,从初中甚至更早的课程开始补习。我在大沙河待了三年多,几乎不曾离开黑乌乌的校园。就这样补习了全部课程,还在课余爱上了篮球。一位双腿颀长的女生穿五号球衣,技高人俏,两眼宛如星辰。我爱篮球,一度不思茶饭。可是“五号”除了玩球,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我在心里为她喝彩。她比莱莱高,长脸庞,一双眼角很长。
又是一个秋天,“五号”不见了。她考入了一所遥远的大学,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我还留在校园里。那个秋天我拼命打球,整个人瘦得像麻秆。夜里一遍遍想着“五号”,会发出呻吟。这些日子太难过了。我在想,可能终生都要追悔莫及:怯懦使我失去了机会,就像三步扣篮,仅仅耽搁了几分之一秒,一切全都翻篇。我琢磨补救的方法,怎样才能追上那只飞鸟。后来觉得实在荒谬:对方全然无察,我不过是暗自将一颗心磨得灼热。努力冷静自己,终于从煎熬中明白过来:现在最迫切的事情,就是像她那样变成一只鸟儿飞走。我还有时间,我也许会突然出现在那个篮球场上,激动万分地呼喊她的名字。
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我必会成功,我别无选择。我长得又高又壮,比大多数同龄男子高出一截,双腿和两臂强健无比。这是我在大沙河的最后岁月,离开时正值落叶飘飘。我背着行囊,提着网兜里的一只篮球出了大门。大沙河有水了,我沿着河岸寻找那座小桥,心头划过无限往事。抬头看着对岸高天,一朵朵白云,一条青杨大路,心头突然闪过一句书上的话:怎样做一个清洁而进步的青年,这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