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知道,对于她和索恩的关系,没一个局外人会相信是正常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索恩会真正爱上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对这一点,娅自己到现在也仍然捉摸不定。正是这种捉摸不定引起她的惶惑不安,也正是这点反而更促进了她对索恩的依恋。尽管一开始她实质上是在将索恩当作一块可能助她到彼岸的跳板,但与索恩进入那种地步不久后,娅就滋生出一种顽韧的信念:他是一个我所能爱上的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他爱我,而我更可以一无所求地爱他!
的确,在今天这种时尚下,恐怕是极少再会有人象娅这样狂热而不计实利地爱上索恩这样一个外国人了:按一般人的想象,娅与索恩相处会得到许多经济上的好处,至少不用她掏腰包。事实却恰恰相反。索恩与娅比当然是大富翁。可是她们相好以来,娅的工资月月亏空,还动用了许多过去的积攒。钱主要花在两人约会时的食品上了。起先她们总是外出吃饭,可是索恩吃不惯外面的伙食,也担心不卫生。他在房中备了餐具与微波炉等炊具,自己上街买些生熟食回来加工。索恩喜欢自己烹调。他的烹饪手艺不错。可是娅很快发现他上街买菜十有八九会被宰。而且总是宰得很凶。有一回他买回两只仔鸡。付的竟是50元一公斤的价。而且两只顶多一点五公斤的鸡竟被人说成是三公斤。一下子让人宰了至少100块!娅气不过,就叫他不要自己去买菜。以后由她来办这些事。可是这一来,娅的开支就急剧增加了。起先索恩总要付钱给她。可是她觉得自己出点钱没什么,有时就没要。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可是娅并不觉得有什么吃亏。这也是很奇怪的现象。娅也暗自思忖过这个问题。
她心中承认自己不是个很大方的人。况且一般和男士们在一起消费时,她已经习惯了由别人开销一切。即便和她前一个男朋友相处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她从来想不到该为他买些什么,或哪怕是下馆子吃饭时她请回客。好象从不觉得有此必要和愿望。在索恩这儿就不同了,钱大把地花。索恩在这方面又有些粗疏(当然他也时常送娅一些衣饰等很值钱的礼物),并不能想到娅可能会承受不起。以至娅常常感到手头极为拮据,有时甚至悄悄向别的同事借点钱才能应付开些开支。但她却不感到什么不安。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索恩爱我并最终娶我,那么他的钱就是我的钱。如果索恩最终不要我了,那么钱再多,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娅依然毫不在乎地挥洒她的工资。幸好她的月薪至少是普通中国职员的4倍,否则真会令她失去取悦索恩的一大满足呢。看到索恩喜欢吃娅买的东西在她真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有时甚至有一种母亲讨好自己爱子似的欲望,硬要看着索恩把食物吃个精光她才会心满意足。两人下馆子时,只要娅手头有钱,仍然也会抢着埋单。有一次还为此引出一场风波来。
那次也是娅付的钱。可当两人起身离开餐馆时,邻桌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竟乱哄哄地吹起口哨来。娅和索恩不解地停住了脚步。一个满脸不屑的高个儿冲娅打了个响指:喂,傻妞,应该是引进外资呀?
娅白了他们一眼,扯起索恩就走。身后传来更加放肆的哄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索恩察觉了异样,拔出了悠然地插在裤袋里的双手,问娅:是否他们在向我们挑衅?
不关我们事。
不,我觉出来了。索恩瞪起血红的眼睛,捋起袖子要和他们干架。
娅虽然也感到十分屈辱。却忍住了不快。谎称他们中有自己一个旧时熟人,在与她开玩笑,硬把他哄走了。
类似的麻烦在他们的关系中经常发生。两人一中一外、一大一小,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正常”,奇异的目光、不怀好意的挑衅等就是难免的事了。娅倒并不在意这些。无论是在餐馆里或马路上,只要没有单位的同事在的场合,她总是亲亲热热地倚偎着索恩,或者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她的情感完全陷在一种特异的亢奋中了,根本无暇顾虑那些“次要”问题。她心中有个朦胧而清晰的希望或曰目标在支撑着她。她和索恩的爱情本来就是非同寻常的产物,自然会有非同寻常的感受、形式或遭遇,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最终是否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美满夫妻!
可是,接触一段时间以后,娅对这一点却越益感到迷惑而信心不足。她越益觉得索恩的性格深处有很多令人难以把握的成份。每感及此,她便感到六神无主,少有地不知所措起来。索恩是这样一种人:一般而言,他的真实情感和思想隐藏得极深。
如果他恨一个人或一件事,他会鲜明地体现在脸上(除了对老板)和嘴上。如果他爱谁,那么,至少在他完全形成定见以前,他是决计不会轻易让人把握到的。哪怕对娅,虽然他也常常会说他如何如何喜欢她,离不开她,但不出三个小时,他又会说他决不会爱上任何女人及诸如此类的话,让娅沮丧而无奈。
但是,索恩在娅心目中的形象却决不因这些而稍稍暗淡分毫。相反,他的形象在她心灵的屏幕上简直象逐渐推近的特写镜头一样,一天比一天清晰、高大而美好逼真!娅最欣赏索恩的是,她觉得他这个人很特殊,很好;感觉他干净,成熟,看上去根本不受生活或情感、性之类问题困扰。娅不仅爱他,更打心眼里尊重他,赞赏他的艺术气魄和敏锐头脑。
娅反复对岑强调,索恩有很高的文化素养。非常热衷中国民乐。尽管他不懂中国话,对音乐和艺术的敏感性却使他丝毫不受语言的障碍。有一回来了个外地剧团上演歌剧《白毛女》,他们偶然看见海报,索恩居然也想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大体能从娅的讲解和音乐的旋律中理解剧情。中国,中国,这就是中国。整个演出中索恩不断地感叹着,认为他从那极富民族特质的音乐中才真正感觉到了中国的精神。索恩也不象一般欧洲老外那样对中国画或书法缺乏兴趣,他很着迷这些。
来中国不久,房中就挂满他搜罗来的字画、刺绣之类艺术品。他说文化总是相通的,他能从艺术中窥探到中国的实质性的精神。但他极其反感一切粗劣的东西,比如那荒诞不经的武打影视。一见到电视中出现这种画面他就会跳台,有时连换几个台都是这类东西他几乎要破口大骂,激烈地张扬着双臂大叫:破坏!破坏!那意思是说,中国的某些电视台是在破坏中国的国粹、传统和他所谓的精神。娅向他解释这不完全是电视台的责任,因为普通中国老百姓喜欢这些。他惊讶地高耸双肩,对此非常困惑。无论娅如何解释,他仍然表示难以理解,固执地认为那只能是电视太媚俗,过多播放这些东西破坏了人们审美力的缘故。难道牛不犁地是牛的责任吗?或者,牛想犁哪块地就犁哪块地吗?呃?那气势,那副过于认真的模样,总令娅又好气又深受感染。
与此相反的是,如果哪位在街头卖唱的,哪一天碰上了索恩,那真是他一大幸运。索恩对那种吱哩嗄啦的二胡和尖锐激越的锁呐演奏十分着迷。常常双手抱胸,托着腮帮子听上老半天,未了至少要热烈地鼓上回掌,再扔上个十块二十块钱。而由于他那么一个牛高马大的老外戳在那儿听演奏,自然又招来一大伙喜欢看热闹的中国老百姓,纷纷跟着拍巴掌,还有不少跟着掏腰包的。
与索恩相处使娅感到除了精神的愉悦,每每也能收获许多别的东西。也许他并不十分爱娅,但是他通常懂得体贴娅,也能够尊重她。有一次他们原已约好下班后上“迪斯科”去。可是临下班前他被老板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他丧失了兴趣,就对娅说:娅,恐怕我今天难以让你满意了。我不想让我的坏心情破坏你的心情,今天我们就算了吧。
虽然这令娅失望,却也使她感动。便说:也许我不是个懂事的女孩,但我还是通情达理的。既然你觉得我在你身边也无助于改变你的心情。我当然可以理解。
而娅这么一说,又轮到索恩感动开来,他突然紧紧地抱了娅一下:不,我想我们还是一切照常吧。我相信你宁肯陪着我一起生气也不愿失去一次相聚的机会,那就让什么鬼老板滚他妈的蛋去吧!我发誓今天决不再生气!
娅和索恩在一起真可说是无话不可谈。音乐、世界观、哲学,还有性的问题。
他很敏感,也很严谨。他很少说不顾后果的话,也很少失策。他不用多接触便能领悟一个情境、一个女人的心理。比如对娅。娅感到她在许多方面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地被他一步一步快速而不可抗拒地牵引着的。
索恩在性的问题上懂得那么多,又非常坦率。这常常反而令娅感动,感动到至少是一时忘了某种不快。本来,作为一个成熟的外国男人,娅也能想象索恩曾有过多少女人。而索恩更毫不掩饰地告诉她,是的。但他说他从来只把女人看作是一般的人。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他说这也许是他的妻子造成的。他的妻子是一个极端女权主义者:我在家里,在她面前根本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得由她发号施令。妇女,妇女,你知道什么是妇女吗?不,你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妇女的命运有多么悲惨,多么不公!
这类话象她的圣经,每天如瀑布一般成套成套喷出她那永远也闭不上的嘴巴!也许正是对她的憎厌使我对一般女人都只有性的欲求而没有情感的渴望了。
娅说:那么我呢?
也许你是个例外,中国女人据说都是比较地奉行贤妻良母的古训,如果你是一个这种女人,也许我会感到由衷的幸福的。索恩微笑地看着娅,认认真真地说。
他的这种话给娅以安慰,同时也给她很大压力。这分明是在暗示她应该以怎样一种面目与索恩相处。好在娅自信自己性格的基调还是温顺而善解人意的。
但是每说到妻、母什么的,娅就抑止不住地产生一阵阵由衷的冲动。这简直象一条悬在猫头顶上的鱼,令它垂涎而焦灼。娅现在可说是迫不急待地希望能嫁给索恩,至少也希望能得到一种明确的承诺。
成为索恩妻子这个念头在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她就提出来了,但此时和彼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那时的娅怀着的几乎是一种纯功利的愿望。现在可大不同了,现在的娅几乎只是为了能用这种形式将自己和索恩永远联系起来。她害怕失去他,害怕到神经质的程度。为了取悦他娅的个性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呵。
只要索恩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忍不住想笑。他的只言片语在她都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意味。只要他一离开办公室,娅就感动心头空虚,时间一长便会坐立不安,以至于不得不借着各种理由去打听他的踪迹。虽然索恩不止一次叫她不必过于精心扮饰自己,可是一天不换两回衣服,她在他面前就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索恩来后,娅每天上班至少提前半小时,为的是精心美化自己。如何使自己看起来既有魅力又不显得过于人为,可真让娅伤透了脑筋。谁能知道娅在衣着和化妆上下了多少功夫呵!可是结果却常常并非尽如人意。有一回她在镜前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十分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出现在索恩面前。她穿上了一条看起来更年轻而性感的白色超短裙。可是这一努力的结果悲惨极了,尽管老板和同事都对娅说: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但她还是在十分钟后换下了那条裙子,因为她一眼就捕捉到了索恩第一眼看到她时额头掠过的那一丝皱纹。女为悦己者容,娅如不为索恩容,真想象不出扮饰还有什么意趣了。
在强烈的不可捉摸的内在需要的促使下,娅的情感疯狂地要把她和索恩死死地系在一起。娅也常常想解开这个谜,但这个谜非但解不开,心中那个顽强的声音还总是固执地日甚一日地对催促着她:结婚吧,想方设法让他结婚吧!
而索恩呢?娅的感觉是他肯定已将自己视为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很讨他喜欢的情人,甚至还是一个母亲,但他至少现在决没有与她结婚的明确愿望。这对娅真是一个万分沉痛的折磨!
独处的时候,娅的唯一乐趣似乎就是反反复复地、从头到尾地暗自回味她和维纳相处中的细枝末节,分析索恩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但她得不出令她满意和足以宽心的结论。虽然时间不长,他们相处中也时时面临着很多艰难的调整。索恩虽然结过婚,但实质上等于长期独居。为了逃避妻子他乐于长年派驻国外。平时娅在家里也好,社会上也好,习惯于我行我素,她的个性实际上也有很多缺点,虽然在他面前娅完全可以收起自己的一切小性子。但索恩很敏感,也有些和她差不多的神经质。最突出一点是他常会很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某种看法。他们断断续续地有一些不愉快。幸好彼此都很克制,所以并不发生厉害的冲突。
娅发现他们在性方面都有一种极力取悦对方的愿望。索恩比他想象得还要在行。简直不知是否外国人都这么强悍。年纪不算小了吧,可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欲望,有时候甚至接二连三地进行。说起来,娅对性的知识并不少,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以前从来没认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幸福。然而在索恩那里,娅觉得她完全成了一个被启蒙者。一方面她乐于听任索恩的需要,竭力满足他。另一方面她竟变得如此渴欲,这实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料的。娅想起弗洛伊德所举的一种例子:他说有一种女性,她的婚姻在世俗的眼光下一无是处,她的丈夫汹酒、粗暴、在社会上无能,甚至挣不来养活妻子的钱。他靠妻子活着却仍然象个暴君一样,动不动就对老婆饱以老拳。但他的妻子仍然死心塌地跟着他,拼死拼活地挣钱来养活他和孩子们。原因在弗氐看来,只有一个,她的丈夫能在性方面满足她。有时候娅暗暗想,是不是我也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日益失去一贯的自我而沦为索恩的心甘情愿的奴隶的呢?娅把不准,但她相信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这种想法有时会令娅莫名地冲动,却又使她的心情因此而自卑。娅总是希望自己象个非常现代的女孩,完全不顾任何禁忌或道德束缚,这样一定可能生活得轻松些。可事实上她并不能完全如此。她仍然避免不了时时偷偷袭上心来的羞耻、不安。所以她日益生长出一种迫切将这一切合理、合法化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