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如有名字,应是仓皇。
无论春暮秋夕,街头总是流动着一片仓皇的氤氲。灰朦朦的暮色里,密如过江之鲫的自行车穿行如梭,大车小车尖锐地嘶呜着烦燥;几乎所有的行人都绷着张淡漠的脸,匆匆步履写下纷乱的焦灼;小贩扯起嘶哑的嗓门,急欲将最后一把青菜变成纸币;包子铺冒出的腾腾香气,更多地勾起路人急迫的想象——炉灶在等着他们开锅,孩子在盼着他们踪影,自己的肠胃也不安地咕噜个不停。家,在此时成了最具体最直接最美好最安全的目标和归宿。
眨眼之间,天就乌透了。
行人大多象是被黑暗一口吞没般消失了,街头霎时空寂下来。索恩便又觉着了自己心的空虚。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索恩并不知道千百年前中国诗人的这番惆怅,但作为一个长期离乡背井,独在异乡为异客之人,乡愁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而每天随暮色降临一起降临的,总还有几分惆怅。如果没有约会,没有宴酬,晚餐前那一两个小时便象把无形的梭子一样,密密地编织起他的愁绪和孤独来。
每当这种时候,索恩总觉得百无聊赖而一筹莫展。房间里空落落的,大街上灰朦朦的,一切都在仓皇而匆促地快速波动,唯独他象被时间定格似的,什么都不想做什么地方也不想去。窗前便成了他唯一的去处。默默地伫立着,默默地下望着。
他能想象那一团白昼里最后的喧闹是一种什么氛围,也能体会出那一群群行色匆匆的路人揣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意绪。当一切都放松、静止下来后,他的想象仍然会追随那些消失在狭窄的小巷或挤迫的住宅楼里的各色人等,看见那陈陈相因透出昏黄灯光的房间里,变幻出一幕幕此时绝对大同小异的生之片断。
品味他们实质也是在品味自己的人生。平庸单调、枯燥机械地碌碌着的中国平头百姓,不知他们会不会想象得出,有一些住在豪华富丽的五星酒店的异国游子,常常在厚厚的帘幕后面,注视着、品味着、怜悯着又常常是羡慕着你们?
只因你们有一个温暖的家。
次第亮起的街灯点燃了索恩的意识。他离开窗前,关上乏味的电视,打开房灯和音响,拥坐着缠绻的《梁祝》和柔和的光线,他的心稍稍宁静了些。轻拍着微微有些站酸了的腿,他开始考虑晚餐如何打发。冰箱里有些干酪、挺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还有今天刚从餐厅弄来的新鲜草霉和些从美国来的同事刚送他的香肠。做点沙拉或者做个热狗是很简便的事。一般来说,索恩也乐于自己烹调。但今天却提不起兴致来。因为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很久以来,他动手作饭的时候都有娅的一份,他已不太习惯独自己一个人还动盘动刀的了。
国内公司来了批高层人士,娅被老板派去为他们翻译去了。据说他们要上海、深圳、海南地考察一大圈。估计至少需要10来天,而娅才离开他5天。起先索恩对此并不在意,倒有一种暂时解脱的轻松感。可是几天下来,他忽然感到了无聊,有些恍惚,有一种过去年代里长久未曾重温的复杂情感。
他和娅相处几个月下来,感觉一直很美好,可是心深处却也渐渐滋生出一种难言而复杂的情绪。这首先来自娅越来越明确流露出来的情感沉溺。虽然她至今仍然表示她并不是一定要索恩娶她不可,但索恩却越来越明白她实际上是日甚一日地渴望着这个目标。有时候他便有了种疲累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对娅那份恋情的厌烦。
索恩很能理解娅这种心思。如果他对娅毫无好感,他早就会设法甩开她了,决不会因为她自己软弱的表白而与她姑息苟合。
问题是索恩也不想伤害娅。他觉得娅挺不错,通情达理,含而不露,年纪不大却特别懂事,尤其特别能理解他这样男人的心理。她的英语水平又那么高,词汇丰富,口齿清楚,准确流畅,与她对话常常使索恩忘了是在和一个中国女子交流。她的观念也明显不同于一般东方女性,似乎没有什么过多的文化、思想、道德诸方面的障碍,落落大方而不拘谨,与她相处不需要有任何顾忌,你畅所欲言,决不会看到她大惊小怪的模样或者听到什么尖酸刻薄的诘难。这都是索恩对娅最欣赏的地方。这样的交流总是让人愉快。而更合乎索恩胃口的是,娅的长相都和西方人十分神似。尤其是现在她改做了一头蓬松的长波浪卷发以后,许多新从国内来的人都会误以为她也和他们一样是从美国来的雇员,或是打工的留学生。娅的模样、气质、观念都特别容易讨得外国人的欢心,这是一个公司里人所公认的事实。虽然也因此而成了索恩的一块小小的心病:他相信所有外国人都会因此而笔垂涎于娅。
如果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至少算不上是件失策的事情。
索恩也不是没有动心过。
但实际上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索恩决定还是上“欧风”去晚餐。
“欧风”是他和娅有时为了换换口胃而外出用餐时偶尔发现的。去过一次后,便成了他们外出用餐的唯一去处了。主要是那里的氯围和口味都极对索恩胃口。它的店主原是很有文化的大学青年讲师,所以颇有经营头脑;专门针对大学及附近高档宾馆区的外国人,饭菜是完全西式的,很干净而且还有做得挺不坏的牛排和意大利皮萨饼。所以吸引了不少外国老主顾,生意挺红火。
索恩换好衣服,悠然步出宾馆,向西慢慢地踱了十来分钟,便到了位于大学校门东侧一条小巷口的“欧风”餐厅。一进门索恩就感到一种熟悉而特别的愉快,空寂的心田仿佛被酒精滋润过的肠胃一样,流过一脉温馨。和店主陈打过抬呼后,他迳直进了里间,在自己常坐的那张小桌前落了座。
今天挺巧,人不多。索恩四处打量一下,没见到熟悉的人。他有些失望,再想想这也好,他很久没有这份宁静了。
有好一阵没来了,店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新做的却是老旧式样、看上去似乎摇摇欲倒、做工极其粗糙的木桌、木凳,梁上吊着几只旧时乡村人家才有的竹饭篮,墙上的灯具都是仿古的灯笼或烛台状的,正中还横饰着一把古老的也许是从真正的小木船上取来的船橹;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口中国宝剑、一张硬木雕弓……处处透出店主对西方人审美心理的准确参悟。
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店主陈不用索恩开口,已用锃亮的托盘端来了一小杯杜松子酒和一瓶他必用的“王朝”葡萄酒,笑眯眯地问他:索恩先生,除了牛排和皮萨,还来点什么吗?
来一份汤吧,多加奶油。再来份鱼吧,今天我可是饿坏了。
马上就到。只是,店主陈小心地揣摸着索恩的表情,加了一句:是否还需要添副刀叉?
嗯?哦,不用,娅离开我啦!索恩快活的和他逗乐:你知道对于她,我实在是太老啦。
哪能哪,店主陈根本不上他的当:是她有什么事情吧?要不,出差了?
也许是吧。索恩开心得大笑起来:好吧,就让我先为她旅途愉快干一杯吧。
可是当他静静地开始用餐的时候,心头却怦然一跳,明明身处一种几乎是纯粹的异国风情之中,先前在窗前闲看时忽隐忽现地闪现在他眼前的故乡情景,又一次掠过眼际。这会儿,他们该开始了吧?
今天是小女儿凯萝丽17周岁的生日,礼品一周前他已经快件寄出了,下午他又和她通过电话,她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尤其那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拉绒大熊猫简直要让她发疯。她说今天将有十多对同学来家,其中有五对也是生日,他们将度一个狂欢式的通宵派对晚会。
这当然令索恩高兴。但一想到随时随地可能震响起来的妻子海琳的抱怨,他的心境陡然又变得阴暗起来。
该死的,她准会大煞风景的!她永远改不了,永远不能理解别人,不能容忍别人的快乐,简直糟透了!
直到现在娅仍然以为索恩离过婚了。实际上那只是他一开始为了更容易地获得她而顺口说说的,没想到弄假成真了。但他目前还不想告诉她真情,说不定哪天他真的要离婚呢?虽然这实际上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走着瞧吧,好在公司里的人在国内也都分属各个分公司,彼此并不了解也无心了解各自的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