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对她的童年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娅是在8岁以后才回到父母身边的。就是说,她从小由奶奶独自抚养大,她没有见过早逝的爷爷。
回到父母身边后,好些年里娅和他们缺乏认同感。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麻烦。
她只是一向认为她的当工厂科研人员的父母很平庸,没什么让她可以向人夸耀的东西。放学回来娅就埋头于作业、看书、听音乐。娅的成绩一向很好,她让她的父母为她骄傲了好些年,但她和他们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好象没什么共呜点。
娅意识到她对父母尤其是母亲缺乏感情是在青春期的事了。娅仿佛一夜之间喜欢上了父亲(或许应该说是她格外地讨厌起母亲来),她一反常态地和他说长道短,有什么事情也不是象一般的女孩子一样从母亲那儿获得帮助。记得最清楚的是,娅的第一块月经纸是父亲教她用的。因为她根本不想告诉母亲她的任何心事。
对于每天在耳边絮絮叨叨的母亲,娅的回答总是极不耐烦的“唔”或者“知道了”。娅至今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恨母情结”,可能是由于母亲常年与奶奶的紧张关系吧?这种仇恨这几年是大大缓解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消失了。
可是在娅17、8岁的时候它简直达到了变态的地步。为了保证娅能考上大学,母亲费了多少多余的心思呵;其结果是娅简直成了个必须不折不扣地按她的钟点吃喝拉撒睡、复习复习再复习的奴隶。她们的摩擦因此达到白热化地步。那时同楼邻居经常可以听到娅(有时是深更半夜)突然爆发出来的尖锐刺耳的怪叫、跺脚、摔东西的喧闹。那都是冲着母亲来的。
最典型的事例是: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母亲失却了管制娅的理由,而娅则以过份的放纵来讨回她自认为失落的一切。她大声唱歌、朗诵,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视机前;每天她冲完澡后,总是长时间地穿着窄小的三角裤,哼着歌子在父母面前晃来晃去。母亲的咒骂只会令娅第二天变本加厉地重演故伎。当然这并非乱伦心理,娅这样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气气母亲——她讨厌娅有意讨好父亲,和这“不成体统”的样子。娅偏偏就以此来报复她,潜意识里还企图离间父母感情。娅那时莫名其妙地喜欢看到他们之间不和与吵闹;她还特别喜欢听到父亲在她面前诉说他对娅的同情和对母亲的不满。
上了大学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变得特别多愁善感。假期里除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小说,就是望着窗外的闲云想心思,作白日梦。
娅作过多少稀奇古怪而又美妙无比的白日梦呵!
她身在天地之间。她好象飘浮的气球一般在云彩间浮荡。云彩不断将她带入辉煌壮丽的气氛,又带回肮脏的地球。但总是看不见人类,看不见儿童。大写的“我”展现在她脑海,在她手上,在她心头。有时她坐在古老王国的宝座上,成为国王宠爱的美丽公主。有时她走在满是尘土的荒路上,悠哉,游哉,无忧无惧。她为自己唱歌,用美名呼唤自己。她走上舞台,无数人在台下为她鼓掌、欢呼,掌声滚滚,如同雷从天降。她穿上宽松的长袍,它轻如飞絮,将她带向更加壮丽的场景。平展开阔的草坪,装点着花儿,她在上面起舞蹦跳。四肢感到一种轻松,一种优雅。娅真快乐呵!音乐从她的脚底和运动中飞出,在她眼前出现了人。男女老少,引颈望天,称羡赞美她那优雅美丽的气质;人更多了,越来越多了!但是娅的幻觉也结束了。
幸福之巅达到了,紧接着就是坠落。唉,就是在梦里,幸福也有完结的时候,象气泡一样破碎了。娅又回到了地球的尘土和噪音之中,心情也因此比作梦前更加消沉、沮丧,迷茫。
娅总觉得自己的婚恋观可能与一般人一样,也更可能大不一样。总之娅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无师自通的地方。比如她较早就确信不疑:至少绝大多数妇女身上都有一种野性的成份。她们希望被俘获,被占有。这实质上是女性固有的一种自卑感的结果。因为它是对理想的崇拜;她们想爱那些战士、胜利者、成熟者,一切能“征服”或“驾驭”她们的人。而不是浅薄的、不懂事的、装腔作势的或毛头小子。
当然,悟到这点也是有一个很长的过程的。
娅的“恋爱”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时期。娅在7、8岁的时候就“选定”了自己的“丈夫”。他是奶奶家邻居的孩子。娅回到父母身边后仍然与他朝夕相处。因为他们在一个小学念书。并且一直是同班同学,直到五年级他患白血病死去。
他叫何平。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在奶奶家时他们成天在一起,并上同一所幼儿园。回来后仍在一起吃晚饭,做游戏。他有一头细软而泛黄的卷发,很灵巧也很聪明。他的智力明显高于娅。很小就会背诵上百首唐诗,也没谁特别训练他,却画得一手特别富有想象力的儿童画,经常在学校展览。
如果他俩的关系不能称之为爱的话,至少很早他们就互相倾慕了。他们在一起做过无数次过家家的游戏。他们偷偷地拥抱(因为被大人禁止过),模仿接吻,甚至还曾砰砰心跳地互相袒露性器官,猜测其不同的原因。当然,这都是很幼小的时候发生过的事。小学二三年级后就再也没有类似行为了。但是他们的感情却与日俱增。有一回在放学的路上,他们甚至还探讨过有一天他们结婚后,是要个男孩还是要个女孩的问题。他的想法是要有一个象娅一模一样的女孩,娅经过仔细思考后同意了。虽然她其实也是希望有个象他一样的男孩的。
他们从不在同学和教师面前掩饰两人之间的依恋。当然他们在人前从来没有什么让人惊骇的过份举止。他们似乎早已很成熟了。似乎一般人也都理解他们这种青梅竹马式的情谊。一有什么事,比如何平与别人打架了,人们必定会来告诉娅。而娅也必定奋不顾身地替他打架。小时候娅较胖,力气好象也不小。而男孩发育迟的缘故吧,何平比娅高却比娅瘦弱得多。娅常常因为帮助他而被打得鼻青面肿。娅在所不惜。因为她觉得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成了他的母亲。何平是个极为不幸的孩子。他的母亲在他两年级时因为工伤死去了。娅无意中想要代替她的位置。
回想起来,他们的爱真是纯真而圣洁,一点也不低级、愚蠢。假如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娅仍然会选择与何平的爱情。即使会重新蒙受一次过早失去心爱者的痛苦也不在乎。
可是他死了。这么早就死了!
娅还记得她听到这一噩耗时的绝望感情。何平早就在上海住院了。娅有半年没见到他。
但她心底里从来不认为他会一去不复返。她没有哭。没放学她就跑了。她没有回父母处,而是直奔奶奶家。
娅一头扑在奶奶怀里,“小手掐得我的膀子哟,血印子好几天没消掉呀。”
事后奶奶是这样描述娅的反应的。
好一会后,娅仰起脸,盯着奶奶,说出了让她当即哭出声来的那句话:我不想活了。
一直到现在,娅房中仍挂着一张儿童画。那是何平在上海医院里时,他父亲捎回来给她的。画面上只有两棵细瘦而绿叶纷披的小树遥遥相望,中间一大片空旷的天空上,飞着一只噙着绿叶的和平鸽。
大学以后,娅的心态才慢慢恢复正常。事实上到了这份年纪、这个环境,继续冷漠于人生也是不可能的了。但起先的好长时期里,娅对异性仍缺乏兴趣。一年级下学期时,同舍一个文静的女同学慧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随着谈心的深入,她从这个早熟的女同学那儿获得了她所需要的几乎一切人生的知识。慧非常喜爱娅,她很快知悉了娅的一切,并且指出她貌似参透人生,实质上还是多么无知,多么天真。同时,娅的性教育开始了。慧看过那么多娅在她的家庭环境中不可能看到的书。她对娅谈婚姻,谈性,谈情妇,谈同性恋。她一下子扔过来这么多东西,令娅一度感到讨厌她了。这时又有人向她们介绍惠特曼的诗歌,这使娅的不快又平添了一层。娅得到的观念是性对女人意味着痛苦、绝望,头脑中仍残存着过去的影响。娅决定永不结婚。
但是第二年起,娅对性之类问题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她对这类知识习惯了。她和周围那些聪明而充满幻想的姑娘们开始适应了。这时娅有了一个迷恋的对象。但她是一个女人,即是慧。
娅的心仿佛突然被她搅散了。她向娅讲她的雄心大志,希望与野心。娅也向她坦言自己对末来的梦想。这是娅第一次对另一个除何平外的人表现得象个恋人。尽管她是个女人。
她们成了忠诚可爱的一对。尽管她们没有过份的猥亵行为。但她们时常同出同进,偶尔甚至互相热烈地拥抱一气。有一次她们拥抱的时候,娅忽然觉到一种新奇而独特的东西。她心底沉睡着的什么猛省了。
以后,她们同读莫泊桑的《俊友》,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她们这才发现其实俩人都还一样单纯无知。后来有一天,慧描述了她和外系一个男生在树丛中偷吻的新奇经历,于是一切都彻底改变了。爱成了一种追求,一种渴望体验的娱乐。
娅非常想尝试一下慧所描述的那种不一般的感受。而这在现在的校园中实际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很快娅就接受了几个大四的纨绔子弟的邀请,与他们一起跳舞、上大排档喝啤酒、看通宵电影,有时还装模作样地吸几口烟。娅装得什么都经历过,让他们吻她,拥抱她。甚至还和几对同学一起逃学,到郊县狠玩了几天。但娅心底里仍有什么东西在顶撞着她。所以当他们中的某些人企图诱她同居时,她总是找出理由来回绝了。
但娅并不因此远离他们。与他们在一起她仍然感到是一种有趣的娱乐。她变得十分“潇洒”,有时说话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她和他们纵情谈论性、节育、性病、情人。回到宿舍和慧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交流自己的种种感触,于是感到分外有趣,也为自己的经验日趋丰富而满足。
现在想来,娅仍然不觉得那段生活有什么跌份或不好,她从来没感到过后悔。
她觉得当社会并不能充分满足一个青年对人生种种相关问题的好奇、渴望时,某种“下流”方式、言谈就成了一种可以理解的补偿甚至情爱知识的唯一来源。至少娅并没有因此怎么堕落。她和几个男生一直保持那样一种关系很久。如果不是涉及社会上的污名和她自己的某种观念的障碍,她也许还会走得更远些。那样对她是否便是一件坏事,娅没有仔细想过。但她想,无论我或别人怎样,那都是生活。生活必定是多姿多彩的。娅看不出要使它固定为一种模式的必要和可能。
索恩不是娅的第一个性对象。有意味的是娅至今与之发生过性关系的只有外国人。为什么一定要与外国人而不是与中国人才比较容易地走到这一步?娅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宿命。固然因为自己工作后自以为成熟了,而这时遇到的主要是些外国人,但更深的原因恐怕与何平有关。似乎和一个外国人这么样,娅的心理要放松些。娅也暗自分析过与前一个恋人淡漠的原因。其实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回国或者别的外在原因。他一开始就是认认真真与娅相恋,娅也的确是想与他正儿八经谈下去的。可是不行,她总是有一种不舒畅的感觉。她与他在一起做那种事时,总会有一种负罪式的内在压力。娅很少感到满意的时候。她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他的确很年轻,仅比娅大三岁,而且基本是一个文质彬彬而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娅对他总是难以产生信赖感。
只有索恩!只有他让娅一见面就生出一种带有几分辛酸的委屈感。在深圳那回,娅后来伏在他身上又哭又笑地、几乎倾诉了一夜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委屈!她把她的几乎整个人生经历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他。而他根本无须安慰她,他的认真倾听,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轻轻的嗔责,都成了娅心灵的最美妙的净化剂!
天哪,遇见索恩,莫非也是我的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