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恩与他的老板的关系原先和别人没多少差别。一边是主子,一边是仆从,尊卑分明。
凡业务上的事,主子军令如山倒,仆从唯命是从,没什么民主、平等可言。但在一般关系上,由于索恩身份比别的几个老外要高些,刚来之时,他在老板那儿就有那么点优越感。老板对他也不比别人那么说训就训,有点象对管家似的,多少客气那么几分。
起先索恩也是很为自己这点儿优越感自豪的,所以下班后不象别人那样躲着老板求自己的自由。他常常抽时间陪成天叫喊孤独的老板喝上一杯,散散步什么的。所以那段时候索恩与娅之间的约会也比现在少得多。
可是这种光景没维持一个月就急转直下了。老板大约看出娅和索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开始变着法子来间离他们。明明娅是索恩的秘书,老板却老将她叫去为他干这干那。索恩去上海时,他不让他带娅,这还有些理由,因为那儿有他们的办事处。可后来又有一次,外省举办一个大型商品博览会,索恩作为业务方面的骨干要去参加。
而参加这种活动就必须和人洽谈、介绍等等,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的索恩当然就需要娅这秘书、翻译同行了。可是老板仍然不允许娅去。理由只有一个:我有要事需要娅!
那我干脆别去了。索恩忍无可忍,终于咆哮了一句:去了也不过是聋子瞎子。
可是老板立刻说:你必须去。如果仅仅是因为需要个翻译,你可以在当地雇。
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任意决定是否做某项工作,那么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请你回国去彻底自由吧。在中国,你就得听我的。
索恩立刻闭了嘴。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他见了娅便问:请告诉我,最恶毒的中国骂人话怎么说?
娅明白他的意思。他曾告诉过娅,他会用阿拉伯语、意大利语和法语骂那些国度最狠毒的国骂。过去在那些地方工作时学的。只要恨他的老板或与当地人吵架,他就操这些语言来回敬。当地人一般都会被他弄得目瞪口呆。而老板们一般都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他的目和就是借此来撒撒气。
这还不好办?娅想了想,教了他这么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
撬……撬你……索恩捏着两个拳头直使劲,可就是发不出这么一长串音来:有没有简短一些,好发音的?
娅斟酌了一下,又教了他一句:王八蛋!
黄瓜蛋!索恩立刻学会了:黄……瓜蛋!黄瓜蛋……
这句话从此成了索恩的口头禅,只要一对老板不满,他就会面含微笑。表情谦恭地从齿缝中挤出成串的“黄瓜蛋”。其实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老板只有一次注意到他在嘟囔什么,问他,他却又慌忙回答说是在学中国话。
学中国话?这很好呀,抓紧学吧,看来你很快就不再需要娅作翻译了。
这些明显令索恩不快。他渐渐产生一种固执的怀疑,他坚持相信老板的目的不仅在于分离他们,而是别有企图。他不止一次私下对娅说:如果那老家伙打你的主意,你必须立即让我知道。
知道又怎样?娅故意逗他:你不见得要和他决斗,或者把我藏起来或带到别处去吧?
黄瓜蛋……索恩又闷闷地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事。老板身边的女孩子很多,但也许是身份的限制,不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对娅,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纯粹是因为看不得索恩的风流。虽然娅很乐意索恩为她吃点儿醋,但她却不希望他和老板搞得太僵。万一有一天他们的关系被老板弄清楚了,索恩可能不会有大问题,娅则难保会被他炒鱿鱼的。
老板这人是不能容忍手下人之间有那种关系的。他要惩罚谁比掐死个苍蝇更方便。这也是娅和索恩关系中另一重不小的阴影,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熬到哪天是个头?当然,如果索恩真心娶娅,娅也就什么也不怕了。了不得两人一起上别处去。为了索恩,娅是什么也不会在乎的。问题是索恩能为她作出牺牲吗?不仅对老板,索恩的疑虑不久又泛化到别的男同事身上。他特别不喜欢看到娅和别的男同事亲近。他认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凡与女人交往密切必有不轨之心。他们公司有个叫特德的小伙子,人很热情的,也没什么心机。他很好学。成天在口袋里揣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不少用英语注了音的中国话,一有空就念念叨叨。在单位里一见到几个中国雇员,也不论对象时间,便操起生硬的中国话大叫:你好!
亲爱的,吃过了吗?时间长了别人很少理他的茬。但是娅不大忍心扫别人的兴,他就常到娅这儿来问这问那,有空娅便教他几句。
这可把索恩给惹恼了:学习,学习,他再化两辈子也学不好这种世界上最拗口的语言。即使学好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哪一个有脑袋的中国姑娘会乐意听他这么一个无聊的小子用中国话调情?哼,我看他根本目的就是“学习”某一个人!
说归说,他却不便当面指斥特德。恨得一听见特德的声音出现在单位里就会蛇一样扭起身子,用夸张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嘀咕:你好!你好!——黄瓜蛋。
有时娅溜出去办什么事,没和他打抬呼,他就会满公司各个房间乱转,唯恐娅是在谁那儿怎么了似的。有回娅刚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国同事先后都来问她:见到索恩的香烟了吗?娅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必她不在的时候,他又到处转了一圈,怕人疑虑,便说是找香烟。说实话,他这样娅倒也挺高兴。至少说明她还是在他心上的。所以有时候娅不高兴起来,也就故意抓住他这个弱点来刺激他。假意当他面与别的老外说说笑笑的。可后来就不太敢这么着了。他都当了真,而且心里藏不住。有时反弄得娅吃不消。
娅先前那个恋人现在也常从美国来电话。有回他就在娅身边。娅故意在电话里和那边热热火火地扯个没完没了。索恩起先一声不吭地听着,沉着脸,一个劲地对着她敲自己的手表。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耸耸肩,表示那边没有停止的意思。不料索恩突然抢过她的电话,恶狠狠地说:嗨,小子,听着,我是索恩。我说你是否可以晚一会再打来?我和娅的事儿还没完呢!
瞧你这人!娅又气又好笑。只得告诉他,其实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今后也不会和任何人有任何过份的事情,请他不必多虑。可是他却一连几天孩子子似地阴着个脸,也不说有什么不高兴。只是不冷不热地给她难堪。
娅受不了,忍不住劝他相信她,别把中国女人看得象西方女人一样随便。
索恩却坚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东西方之别。
娅真生气了,便刺他说:即使一样,我也不是你的专利,你并没有要求我专情于你的权利。
你这样认为?索恩似乎很伤心地盯了娅好久,说:这种话可不象你说的。
什么话才象我说的?
索恩,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个家伙!可是索恩你自己怎样呢?娅趁机说:好,我承认这是我说过的心里话。可是你呢?什么话才象是你说的呢?
娅!哈哈,你知道我并没有少说过这一类话,可是娅。
于是又没有下文了!
碰到这种情况娅最窝火了。实在闹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这么犹柔寡断的。好几次她都差一点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可是一看见他那付似狡猾又有点憨乎乎的神情,她就发不出火来了。于是她又想,什么时候他再叫我上他那儿过夜,我决不再去,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下贱的女人,更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可是,一旦看见那支鲜艳可爱的郁金香(他总是在下班前在娅桌上放上一支花,作为约会的信号),娅就又受宠若惊地赶紧编织理由给父母打电话扯谎了。
我真是个下贱的女人呵!娅常这样无奈地感叹着。她真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抗拒那种拉上窗帘,两个人静静地对着烛光,静静地碰杯,静静地听着淙淙山泉一般环绕身心的音乐,和他那低沉而厚重的笑谈所形成的令人销魂的气氛。
有一天夜里娅又在他那儿过了夜。事毕之后,索恩又象往常一样,头枕着娅的肚子沉沉地酣睡了。他总是这样,每当他尽兴之后,便会变成一个娇弱的大孩子,喃喃地叫着:哄哄我,哄哄我,我的小妈妈……然后就慢慢地睡去。
可是娅久久没有睡意。
每当这种时候,娅常常会悲从中来。她痴痴地看着怀中的他,独自流了好一会眼泪。她突然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想诉说什么的冲动。终于悄悄爬起来,躲到卫生间去,给那个这些天一直在纠缠她的意大利小伙子莱尼挂了个电话。
电话嘟嘟振铃的时候娅的喉头哽得发痛。她突然极想对莱尼说:我弄错了。她想要他原谅自己的过失,想把自己满腹的苦水都倒给他,然后对他说,如果你不因此而嫌弃我,就娶了我吧。我受够了,我要彻底改变我自己。我愿意嫁给任何一个可能让我尽快离开这儿的人。我不想再看见任何能勾起我这段记忆的人。我要远远地离开索恩,永远不再见到他。
可是听到莱尼声音的一霎那,娅的手突然抖得快握不住话筒了。她泣不成声。莱尼在那边一个劲地催问娅发生什么事了,还问娅是不是那个叫索恩的家伙搞的什么鬼?
你叫他听电话,告诉他,如果是他再不善待你,我将杀了他,杀了他全家。
去你的!娅蓦然回过神来,发疯似地对着话筒吼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敢动他一个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可是你,小伙子吓慌了,急忙说:那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这么伤心?
谁伤心了?娅尖叫起来:我这就告诉你,永远死了你那份心吧!我永远不会嫁给你的——因为我就要和索恩结婚了,懂吗?结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结婚?上帝!和谁,和那个老得生不了孩子的老混蛋结婚?别逗了你,娅,我告诉你吧,别做梦了。你第一次告诉我他的情况我就不相信他会娶你。象他那样一个老混蛋,这辈子还能玩得到几个女人?还会乐意再给自己套上个枷锁?
你胡说!再胡说我就。
娅,你不懂,你太痴情了!象你这样的女人世界上多得是,正是你们纵容了索恩这样的男人,等事实让你醒悟过来就完了!相信我吧,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只有我才会真正。
娅猛地摔上电话,气得差点就晕过去。莱尼的话非但没能触动她,反而使她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邪劲。她忘乎所以地扑到索恩身边,狠狠地摇搡他。她想对他说:你现在就表态,是还是不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或者一句含糊话,她立刻就离开他,再也不睬他,也不再和任何男人打交道!从此浪迹天涯,永绝尘缘。
可是索恩睡得那样死。好一阵才稀里糊涂地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了?又作什么恶梦了?哦我的淘气的小可怜,来,让我好好亲亲你……说着说着又打起鼾来!
望着他那刀刻斧镂般富有感染力、此时却又格外苍老而困乏的面容,娅的心忽然一酸,霎时又失去了一切勇气。
这样的时候多了,娅就有了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牢狱里,不说杀你,也不说放你,让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唯谷地耗着。你说,这是什么滋味?
娅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人不患贫,不患难,怕就怕毫无希望、毫无出路、行尸走肉般捱日子,我这是何苦呢?
而且没有人要你这么过,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时娅自己也对自己生闷气,恨自己不争气,在情感上怎么这么软弱这么混帐。
可是我为什么非得这么混下去,难道就毫无办法改变现状了吗?有一天娅突然这么对自己说。这念头好象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被她紧紧抓住不放。每天,每夜,不论上班时与大家假意嘻嘻哈哈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思维总在这个念头上打转转。可是,她设想了许多理由,许多精采的言词,一到面对索恩的时候就觉得软弱无力,未等开口就先放弃了。何况,一旦和索恩在一起,她几乎百分之百地就被他身上释放出来的那股神秘的力量所左右,可以说她简直是整个儿被他溶化了,他的呵呵笑声令她想大笑不已,他的些微不悦令她感到特殊的痛楚与怜爱。她几乎象个驯猴人手中牵着的猴儿,情感一点也由不得自己,老有一种讨好主子的欲望,稍得主子一点小赏赐,就感动得受宠若惊。这种时候娅常常又自我麻醉,自己哄自己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吧。
既然这样,干脆就顺其自然,维持一阵再作主意吧。
岑越听越觉得娅这事实在太复杂,令她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感觉。
其实岑一直想为娅出个什么强有力的主意,能立即助她起死回生,马到成功。可是办法倒是想了不少,但一琢磨无一经得起自己检验,无不俗不可耐。只好叹一口气表示她的同情。
她顺着娅的话头说:其实,别说你的恋爱对象情况如此特殊,即便一般人,哪个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不是喜忧参半的?好事多磨呀。何况,人生本来就是籍着痛苦与幸福这两翼飞翔的,谁也不会老是拍打着一扇翅膀过日子的。如果你把这一点参透了,得过且过,得乐且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慢慢地寻找机会以求一逞,也就减少了痛苦,不失为一种明智的人生哲学呀。
不行,哪知这一天娅却一反常态,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岑的空头哲学。她情绪激烈地说:你的哲学还不都是中国人奉行滥了的中庸、无为那一套。可那都是中国人对自己命运无可奈何只好自我麻醉的陈腐俗套。我可再也不想对自己命运听之任之了。
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要竭尽全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而且,实际上我也早就想过你那套玩艺经,可它顶什么用?因为我面临的问题非常实际。索恩可不哲学,他是聪明老到、奉行着与我们全然不同的一套逻辑的活生生的人。总要有一些特殊而实际的办法才可能抓得住他。
可是。
实际上我今天来……岑姐,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了。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怎么行才好,我怕万一行不好的话,会弄巧成拙。
什么办法?岑一改先前的哲学口吻,力劝她不要踌躇迟疑,贻误良机。
就是……娅欲言又止,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云:岑姐,你知道我的性格,这种事虽然。
可是都这种地步了,我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我说出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可千万不许传出去!
什么话呀,我们俩谁跟谁呀?再说,爱情嘛,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个斗智斗心的战争哪,目的是合理的,手段尽可以尽其所能。
就是。又不是害他。所以我……我也是偶尔看电视时受到的启发——你说,如果我能使自己怀孕,索恩会不会因此而定下决心?
这……岑咯咯大笑,狠狠地截了娅脑门一下:果然被我猜到了!唉,可怜的女人哪,穷思竭虑,所能想得出的,仍不过是一哭二跑三上吊之类的妙计!
别逗我了。你说到底行不行嘛?
真要这么办,有什么不行,这还不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们现在采取的是什么措施?
他用工具。
叫他别用就是了。就说你不习惯那玩艺,不喜欢。
要是他非用不可呢?以前有过两次工具用完的时候,他可沉得住气,一到时候就出来了。
试试看嘛,他坚持要用你就拒绝与他同房——哎,对了,明天我帮你买点药来,让他看清说明书,让他相信服药更适合你。至于是否真服,还不就在你手里了?你甚至可以当他面吞下药去,一转身悄悄吐出来不就成了?
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娅顿时如遇着个救星似地得意地狠捶了岑一下:到底是过来之人呀,就是有办法。说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要说,索恩也够倒霉的,遇上两个中国女人合谋对付他,万一哪天让他知道了,还不气疯过去呀?
什么要说?一旦你们真结了婚,枕头边什么会不向他坦白?要恨他也只会恨我这个出馊主意的。
什么呀,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对他说的。本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嘛。
可是,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岑皱起了眉头:我想我也要把话说在前头,这么做的后果你应该充份估计足,万一事未成却让他察觉了,他可能会反感甚至痛恨你的。而且,万一你真怀上了,是否就一定能使他。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娅突然烦燥地捂起了耳朵:所有这些我都反复考虑到了,我也知道这样会有一定风险,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觉得这是唯一最有效的办法了,拼死我也要试一试的,你就别泼我冷水了,反正事情无论成功不成功,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情。
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下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