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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幸运儿 残月

“于书记回来啦?”

“哎。”

“于经理,下班好晚呵。”

“啊啊。”

在楼道里,于杉象往常一样,应答着邻居的问候。那些伴着恭敬、谦卑的笑容,甚至垂首侧立的问候,虽不过是应酬,却总使他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只有今天,他似乎心不在焉,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步履匆匆,而且一到家门口,那一丝浅浅的笑意也烟消云散了。

进了门,发现桌上并没有预期的佳肴在等着他,妻子也没象往常一样过来接他的提包,顿时眉峰一跳,冲着油烟腾腾的厨房吼了一声:

“怎么搞的,嗯?!”

“什么怎么搞的?”妻子系着围裙,手里捏把韭菜,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都几点了,饭还没做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做饭也是门学问,要讲点优选法,几件活统筹安排,交叉进行——总这么粘乎乎的!”

“谁粘乎啦?”妻子的眼睛也瞪圆了,“才当几天官,就连钟点也闹不清啦?”

他一看表,闷了:今天心绪不佳,比平时早回来半小时。悻悻地溜到阳台上。这幢住宅楼座落在公园边上。凭栏眺望,颇有一番雅趣。正黄昏,公园清寂无人。他久久凝视着暮色的变幻。畅饮着饱含天地精华的清凉空气,心里清宁多了。“乱弹琴!”他暗自咒骂自己:“怎么又把情绪带回来了?”

半年前出任公司党委书记兼经理后,他给自己定下几条戒律。其中之一是要力防官气,注意影响,搞好干群关系。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搞业务的工程师,仅仅当过一年多技术科长。由于在机关泡久了,耳濡目染,深知人缘和涵养实在是当头头的两大支柱。一个作风粗疏,工作方法简单,易得罪人的干部,再有本事,也难以支撑局面。且不说事关工作大局和自己的雄心大志,仅从个人得失而言,虽然公司头头是任命制,但从形势发展来看,很可能会改成选举制;人缘好坏直接关系选票,即便任命制,得罪人多了,哪怕你没错,可三天两头被人告状,写“参本”,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象那位前任经理,连头带尾在这儿干了一年零四个月,说能力,说原则性,无可挑剔,就因为得罪人太多,被搞走了。离任那天,前脚下楼,后脚有人敲饭盒“热烈欢送!”

前车之鉴,印象太深刻了!虽然他也常对妻子说自己不怕丢官,可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顶着,闹着;真要落到前任经理那样的结局,别说壮志未酬,自尊心也受不了啊!

半年下来,他觉得自己涵养还不错。对人随和,礼贤下士,处理问题豁达灵活。对群众要求,只要不出格,尽量满足,对各种事务,矛盾,只要不犯大原则,不影响大局,尽量姑息,调和……从上上下下的反映来看,前景乐观,这样稳扎稳打下去,何愁打不开局面?

只是他毕竟不是“和事佬”、“豆腐心”。偌大个国营公司,机关人员就有六七十,树欲静而风不止,断不了总有许多看不惯的事,叫人窝火的人。老这么“面带三分笑”可真不好受,到家里就不知不觉发泄起来。于是家庭气氛倒变得紧张了。类似今天这种无名火,也不知发过几回了,弄得妻子怨他有官气,儿子怪他摆臭架子。他也觉得太不象话,便又给自己加了一条戒律:内外无别,一视同仁。谁知人心是个气球,光充不泄,非炸不可。怪不得报上说国外有泄怒房,设置沙袋,沙盘,供人痛打一气,以泄心头积郁。还有什么心理咨询电话,让人对着不见面的小姐狂吼一气,以“减轻心理压力”。

吃饭时,他怀着几分歉疚,和妻子搭讪了几句,谁知都不理他。“你们也太不体谅人啦!”他悻悻地想,脸颊一阵阵烧起来。按着报上介绍的经验,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又按照“精神转移法”,把思路拉到别处去,倒真把怨气压了下去。

不料这一来,心头怦然一撞,更大的怨恼夹着一股说不清是惶恐还是悲哀的可怖心潮,呼一下涌上来……

这几天,他的涵养遇到了严重的挑战。

昨天下午开完党委会。讨论一个延宕已久的人事问题。人事问题从来就是个“刺猥球”,这件却更为棘手,而且从事件的结局来看,简直还“棘心”!

办公室主任退休几个月了。新主任人选迟迟没落实。于杉和多数委员倾向于让总支秘书小陈接任,却考虑到办公室副主任邵均的情绪,几次议而不决。

邵均是党员,年轻,聪明,又有张中专文凭。按理让他接主任没问题。偏偏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贪玩,散漫,缺乏责任心。说话尖刻孤傲是出了名的。仅在于杉上任半年多里,他就连出几件影响很坏的事情。几次值夜班,都溜回去睡觉。有一回忘了关电炉,烧着了字纸篓,幸亏旁人发现早,才没闹火灾。另一次是星期天私用公司小车去郊游,灌多了啤酒,回来和司机抢方向盘,硬要自己过过瘾,结果把车翻到水沟里,自己的命没丢,却让公司赔了两千块修理费。还有一件事更糟糕。他找人开了几天病假单,带了位“第三者”上外地去玩,被老婆跟踪截住,骂到公司来,闹得满城风雨……

这号人,不撤职已太宽容,谈何提升。连他的情绪也要“顾虑”,于杉未免太软弱了!换了旁人,于杉涵养再好,也早就硬了。偏偏对他硬不得。因为他是市委秘书长的侄子。因为市委秘书长曾是本公司一把手,曾是建委一把手;而于杉的技术科长是他在公司时提的,现在的公司一把手之职,是他在建委时提的——而这位现秘书长年方四八,种种迹象和小道消息的预示:他在现任上不过是“过个桥”,晋升市委副书记甚至书记的可能都是存在的。而他的步步高升,对于杉来说,可是一大福音——倘若他识时务,有灵性的话!

于杉无疑是识时务的。尽管他对邵均的不满与日俱增,但从未流露半分。每当邵均与人闹矛盾,他总是婉言劝别人“顾全大局”;每当邵均出了毛病,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别人的意见百般化解或装聋扮哑。邵均作过一次检查,但没受到任何处分。那回他忍无可忍,下决心找他狠剋一顿,及至见了面,却不知不觉地打起了哈哈:“小邵啊,你还年轻,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小节不可忽视呵……”

如果于杉骨子里是个满腹权术,极端自私之徒,那他这样做自然心安理得。偏偏他不是那种人。他常常自己也闹不清究竟为什么这样袒护邵均。碍于情面?怕他的邪乎劲?怕得罪邵秘书长而影响自己前途?想来想去,觉得前几个因素都有一点,唯独后者不太说得服自己。能在现在的位置上做出点名堂来,已是心满意足,还敢奢望什么呢?进而一想,既不“患得”,那就是“患失”呵!不也同样可耻吗?这使他内心十分不安,窘迫;久而久之,又深感羞恼,屈辱。内疚和失职感“轮番轰炸”;使他日益滋生一种抬不起头来的苦闷;并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威信正悄然离去。唉,怕得罪一个人,反而将得罪大多数人……说不定别人早已在背后笑我啦:软不拉叽的一条虫!趁早给我们滚蛋吧……

事实证明,他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天在澡堂洗澡,大池里雾气腾腾,别人没注意他,他因此听到了平时听不到的议论。

“咱们公司没治了。走了个金刚,来了个弥陀,一个破办公室主任,几个月定不下来。”

“都说是邵均碗里的菜,怎么没动静?”

“这才是领导艺术嘛,火候不到就能开锅了?”

“邵均这号人能当主任,我都能当经理了。”

“要是捧着点邵均,结果就天差地别啦!”

“又不是私人的摊子,又不用自己掏钱给人发薪,管他谁当主任干嘛呀……”

一番话,比蒸气还要闷人。于杉的汗水象雨珠一样淌下来;用毛巾捂着脸,做贼似地溜出去……

种种烦恼,内外夹攻,象千溪万河,汇向心底。浪花汹涌,猛击“闸门”,势头之凶,日甚一日,破门而出已是无可避免的了——

于杉索性敞开了闸门。党委会上,他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办公室主任的事,迟迟定不下来,主要是我的责任。”他神情庄严,言词坦率,众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瞻前顾后,尸位素餐,结果是顾了芝麻,丢了西瓜。早晚要让人骂死!”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听到的议论说了一下。谁知大家倒没什么大惊小怪。

“这种牢骚我听得多了,当头头的不挨骂,太阳要从西边出了。”

“都是些刻薄鬼,一点也不体谅领导。”

“这种事不容易体谅哪。”

“不过,拖着总不是个事。”

“唉,都怪小邵不争气。”

“恐怕还是要怪我们不争气。”于杉感慨地说,“和稀泥反而弄得一身泥。与其挨众人骂,不如挨一人骂。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一定要定下来。我建议任命小陈当主任。如果小邵有情绪,耐心做做工作吧,我想他不至于太不理解。”

“他可真会骂人的!”

“骂倒好了,只怕……”

“不谈这些了,大家表个态吧。”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个支委陆续表了态,事情就这么定了。前后用了十分钟。

于杉嘘了口气:“好,回头哪位通知一下小陈吧?”

“我去。”几个支委差不多同时接了腔。

于杉有些奇怪,很快明白了:现成的人情,谁不乐意做呵,又是这样的好事情!倘若捎带暗示一下,是自己提议的,人家还不感谢你一辈子呵!

他不露声色地笑笑:“好吧,随便哪位打个招呼吧。”心里窃笑:等着吧,保不准会有几个人去“打招呼”呢!

“至于小邵,要和他好好谈谈。”他故意用随便的口吻说:“也请哪位辛劳一下吧?”

此语一出,仿佛当头一棒,五个委员忽然都哑了。没人接口,甚至没人看于杉一眼。斟茶的,划火点烟的,拿出本子写什么的;空气蓦然沉闷起来。

虽然他有些预感,但前后几分钟里,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场面,对比未免太鲜明,太刺眼,也太令人寒心了!于杉真想发作一顿,又竭力克制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不禁重重地“嗯”了一声。

大家面面相觑,飞快地瞟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脸一个一个,一点一点红起来。

“其实,”副书记嗫嚅地说,“我可以和他谈,不过,恐怕还是于书记亲自谈更合适……”

“是呵,于书记威信高,说话比我们管用。”

笑话!于杉的心蹦了一下:谁说话不都是代表组织?组织决定还有什么管用不管用的?托词!拙劣的托词!他几乎想咆哮一顿了。突然,胸中嗡一声,划过一道闪电:可是这种笑话是怎么造成的?这种笑话,难道就没有我的份吗?多栽花,少栽刺,结出的竟是又酸又涩却又不能不硬着头皮下咽的酸果!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脸上。他身子发软,有一种患了感冒似的感觉:“好,我去谈。”

于杉靠在沙发上,一条腿架起,翻一份文件。其实一个字也没看,他有些慌乱,思绪不清。这才觉得,那班人退避三舍,也有些可以谅解之处,邵均的工作恐怕不那么好做呢。他斟酌着谈话的要点,预想了种种对策;可前想后忘,不得不把它简要地记在文件角上:

一、这是组织广泛听取群众意见的慎重决定,不是个人意志。

二、让小陈当主任,主要是考虑他在机关时间较长,做过团的工作,处理问题方便些。

三、邵均聪明干练,大有可为。希望先协助小陈多作些开拓性工作,将来……

正写着,门声一响,邵均直挺挺地竖在眼前了。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快把门框堵住了。牛仔裤,“摩托服”,两手搁在腰上,若不是面带几分笑意,于杉真当他打上门来了。

于杉情不自禁站起来:

“啊哈。你来了。坐坐,快坐。”他一个劲地让邵均坐到沙发上,自己拖过把椅子坐在他面前。

正踌躇,邵均先开了口。他微微一笑,很随便地说:“于书记找我谈话,是想做我的思想工作?”

于杉一愣:“哪里,随便聊聊嘛。”心头却窜出一股怒气:正儿八经谈话,谁也不肯,一散会就通风报信!而且毫无疑问,准说是我的意见!嗨!什么风气嘛!

他忍不住问:“谁告诉你的?按理……”

“反正就那么回事。其实我早就有数了。于书记放心,我多少还是个党员,组织怎么安排都行。”

“是吗?”于杉颇觉意外,心头却松了几分。但仔细审视一下,又有些不相信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该说的话说了一遍。

邵均洗耳恭听。起先显得很有耐心,后来却一连打了两个并非出自倦意的呵欠。

于杉扫兴地收住话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

“没意见。”邵均干脆地说,“我很理解组织的意思。我也知道你对我一向很关心。怪我过去太幼稚,太任性,给您惹了不少麻烦。我决心改掉坏毛病,把工作做好……”

“也别这么说,”于杉高兴地拍了他一下,“你还年轻得很呢,往后……”

“可是……”邵均又把话头接了过去,“我有个要求……在公司里,怕是除了您,我很难得到别人谅解,因此……”他吟哦片刻,突然凑近于杉,“让我到下面去锻炼锻炼吧。我在建材厂搞过行政,多少有些实际工作经验……”

“到下面去?”于杉吃了一惊,“到哪儿去?”

“如果让我挑,我想到物资经理部去,不行的话,回建材厂也行。”

于杉恍然大悟。物资经理部经理该退了,建材厂班子不团结,公司有过调整班子的考虑……邵均可真是消息灵通呵!这一要求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说不定还是哪位好心人出的主意呢——到下面当个正职,不是一样提了一下吗?可是,根据他目前情况,即便放下去,也不适宜担任正职……

他忽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感。不仅对这位精明的邵均,而且对自己的几位“同仁”,对周围的环境,甚至对自己都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厌恶感:七缠八绕的,都在搞些什么名堂哟!世上的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吗?人心非这么叵测不可吗?

他沉默着,迟迟没有开口,脸向着窗外,一动也不动。窗外一树桂花,开得正茂,但他根本没有看在眼里。他在忍耐,在克制,暗暗地做着“深呼吸”。

邵均不安了。屁股在沙发上不停地挪动,轮番揿着双手关节,咔咔声象刮饭盒的声音,深深刺痛于杉的神经。

他忽然转向邵均,坚决地说:“你的要求可以考虑,不过要经过组织研究。我个人的想法是:目前即使把你放下去,一下子担任正职……未必很合适。”

“我没那个意思!”邵均异样地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于经理,麻烦你们快点研究好吗?我并不稀罕当官。只要让我离开机关,到下面干什么都行,当工人也行!就让我当工人好啦!”

于杉没出声,异常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邵均一摆手:“就这个意思。你们看着办吧。”掉脸离开了办公室。

于杉想叫他,抬了抬手,又忍住了。邵均的弦外之音他太清楚了。怒气已冲垮他的涵养,把邵均叫住,只会引发一场舌战,他不想和人吵架,尤其和邵均。这点理智他是不会丧失的。

多么需要有一个沙袋呵!狠狠地,痛痛快快地揍它一顿!揍扁它!揍碎它!揍它个天昏地暗才舒心呢!不象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有恃无恐,我就是豆腐做的?想讹诈我?没门!

然而,怒气一泄,心里顿时空虚起来。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夜里反复思量,竟又懊悔不已:邵均有情绪,难免说些气话,我不能大度点吗?他决定再找邵均好好谈谈。

早晨,邵均冷冷地走进他办公室,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支“良友”烟,电子打火机咔嚓一响,吐出一团青烟,然后双手支膝,托着下巴,顾自抽烟,等于杉发话。

于杉只当没在意,笑了笑说:“小邵,还在和我赌气吗?”

“没有。”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年轻人,谁没有自尊心呢?眼光放远点,只要今后努力,还是大有前途的嘛。”

邵均一动不动,埋头抽烟。于杉坐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

“暂时不要走吧,啊?”

邵均猛一甩手:“不干!”

“为什么?”

“他是什么玩意?让我给他当龟孙子?”

于杉火了:“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就会这样说话!弯弯绕,哄小孩那一套,学不来!”邵均的脸色煞白,手头的香烟簌簌地抖着,那副凶悍劲,于杉第一次看到。在他印象中,邵均虽然有恃无恐,爱耍公子哥儿性子,对自己还是挺和顺的。看来这回是恨透了自己,“露峥嵘”了!

露就露吧,难道我就那么不经吓?什么都想讨价还价?岂有此理!他冷冷地沉下脸,说:

“这么说,你真的不愿在办公室干了?”

“我的意思你很清楚。”

“那好吧,我的意思你也很清楚。一旦成为组织决定,就没有反悔余地了!”

邵均一走,他立即召集党委委员,说了下情况,然后建议:“免去邵均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职务,回建材厂作为一般干部使用……有意见吗?”

几个人惶惑不已。期期艾艾,想说什么,一见于杉那罕见的神色,又缩住了。

“没意见就算通过。通知组织科,照章办理,有问题由我负责。”

于杉意识到妻子的目光——显然已察觉他的异常,怨艾转化成隐隐的忧虑,不安地审视着他。儿子偏着脸,盯注他好一会了。他发觉自己已放下筷子,还愣在桌前,便故作轻松地朝儿子挤挤眼睛。儿子一点没反应,依旧执拗地盯着他。他的心一颤,充满爱怜地伸出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刮,躲进了卧室。

他抓起枕头,狠狠地捶了两拳!

他在痛打自己的灵魂:懦弱!无能!毫无骨气!既然做了的事,既然没做错,为什么忐忑不安?为什么魂不守舍?为什么?

事情发展成那样,实在不是他所希望的。一旦冷静下来,可恨的忧虑又来啃噬他的神经,他一度不停地责怨自己缺乏涵养,缺乏韧性……然而,要他改变主意,屈从邵均的意志,他又绝对不情愿……

下午没见到邵均。却接到市煤气公司齐经理的电话:

“……算啦,年轻人火气大,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呢?又是老上级的亲属……我让他认个错,现职免就免了吧,在基层给他安排个差不多的职务算了……”

“那不行。”于杉坚决地说,又补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行。”

“那……如果你那儿不方便,就让他上我这儿来吧,他本人有这个要求……”

“他在你那里?”

“嗯……在我这儿,要叫他听电话吗?”

于杉愣住了。剧烈地思考着。几乎想顺水推舟,就此下台阶了。终于又被一种什么东西顽强地顶住了:

“我一个人作不了主,研究一下再说吧。”

放下电话不久,副书记又来和他谈这个事。

“依我看,他要走倒是好事,在这儿也是个活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我并不想留他。可现在不行。这只会助长他的不良心理。他现在是建材厂的人了,要走也要先去报到,通过厂领导报上来再说。”

“可年轻人最要面子……”

“面子,为什么就不要原则?不要纪律?再说,我们就不要面子了?我们今后还怎么做别人的工作?”

“那就……”副书记讪讪地走了,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哼哼,又得罪一个!他凄楚地自嘲着,好久没有动弹……

不想了,看电视去!他一转身,发现妻子站在门口。

“出什么事了?干嘛不告诉我?”

他想了想,示意她关上门。把事情说了一下。

妻子顿时紧张起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什么人不能得罪,偏偏去得罪邵秘书长的侄子!”

“凭什么不能得罪他?况且我秉公办事,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他好,谈不上得罪不得罪!”

“秉公办事才更会得罪人哪!至于他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也不为自己想想,也不想想邵秘书长待你多好,你这样做,从情分上也说不过去嘛!”

“情分?要不是为了情分,我早该处分他几回了!都是我把他宠的,才会有今天!”

“唉!”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就别给我犟了,还是慎重点好!”

他哼了一声,不睬她。她却拉了他一把:

“到邵秘书长家去一次,和他打个招呼……”

“我才不去呢!”他余怒未消,不假思索地嚷起来,“去向他磕头?告饶?那不等于向他侄子磕头、告饶!我再不中用,也不至于那么贱!”

“怎么是贱呢?连这点灵活性和涵养都没有,还当什么头头呀?”

“涵养,又是涵养!”于杉不由得苦笑起来:明明不对头的事,明明看不惯,却把眼睛闭上,把绿灯开亮,这就叫涵养?

“去他的破涵养吧!我让它折磨得都不是我了!”他粗鲁地吼起来,“撤我的职好了,我再也不要它了!我本来就不是个当官的料!这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给我少啰嗦!”

妻子被他慑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却突然生出种豪迈的感觉来,仿佛刚刚发现,自己居然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丈夫呢!他被这种奇异的冲动怂恿得坐不住了,双手叉腰,两眼放光,头发象狮子一样蓬开来,在屋里蹬蹬地踱起来。恰好此时,电话铃响了。

他刚抓起听筒,肩膀倏然缩了起来。

“谁?”妻子焦急地扯他的袖子。

他没睬她,一个劲地应答着。

“是啊,是啊,好久没见了……嗯,还算顺利,哈哈……啊呀,这怎么行呢?……不不,还是我去看您!我正和爱人说要到您那儿去呢……我去!我这就去……”

放下话筒,正碰上妻子的目光,脸一下子红了。

她悄声问:“邵秘书长?”

他点点头:“他说要来看我,那怎么行……”

“为邵均的事?”

“他没说。”

“唉,还会有什么事呢?”

他没吭声,盯着电话出神。

“要是他……”

“行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别把人都看扁了!”

妻子叹了口气,为他拿来外套,帮助他穿好,扯平衣角,轻轻地捋平他的翘发。

于杉觉出她的手有些抖,不禁拍了拍她。仿佛要找什么东西似的,转了一圈,默默地走了。

妻子忽然追到楼梯口:“我说,你要是……就硬到底!”

他蓦然回首,目光熠熠,充满了感激。微微一笑。

妻子跑到阳台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荫里。

夜色很好。残月在云中穿行。月光把公园小湖映得白花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