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电影,你将会看到如下一组镜头:
电报特写:
青春化学品厂:“青春”发乳暂勿发货。某某百货批发站。
青春化学品厂:遵有关部门令中止“青春”发乳进货合同,详情另告。某某市百货公司。
青春化学品厂:因故不能续销“青春”发乳为歉。某某商场……
信函特写:
……为保障消费者利益,决定停止销售“青春”发乳,并请允许退货。某某百货公司……
青春化学品厂仓库:
大批产品堆积如山。电瓶车仍不断拉进退货……
发乳车间:
夜,一片沉寂。限产后的流水线只在白天开一班,大批工人转到了别的车间……
——可惜,这不是电影,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天色暗得好快。刚才会议室的铁窗上还染着一层猩红的晚霞,不一会,便有人想去开灯,厂长路维明挥了挥手:“算了,该散会了。”大家呼啦呼啦跑出会议室,外面已是暮霭沉沉了。
路维明的办公室很普通。一间很大的房子,放着六张办公桌,两对沙发。另一半用屏风隔开,便是接待室。房间里平淡无华,日光灯,水泥地,四壁上没有一幅字画之类的装饰物,只有几个获奖的镜框和锦旗,熠熠生辉。
路维明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眼梢里却捕捉着别人的动静。屋里人没有一个说话的。
副厂长老陆缩着鹭鸶脖子走了出去;秘书拿出一叠材料对路维明发了一会愣,终于又收起材料走了;小秦和小钱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走了出去,却又停在窗外嘀咕了好一阵……终于,人都走完了,天也快黑透了。路维明忽然把纸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锁上抽屉,提起他那只拎了十几年的黑提包,踱下楼去。其实,他什么也没写,要写的东西早就写好了,放在包里。刚才不过是装装样子,好等人家都走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去实施自己的决心。
他想清静,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清静。
从就任厂长那一天起,他就不打算过清静日子了。抓改革、抓整顿、抓新产品开发;成天象上足油门的引擎,转得飞飞的。“青春”发乳研制出来后,更是热闹非凡了。上天南,下海北,广拓销售渠道,大搞“穿梭外交”。举办各种形式的产品展销会,主持大大小小的记者招待会;泼泼辣辣,风风火火,处事决策人称“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好不果断利落,好不精神抖擞!
能不抖擞嘛?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一个三百来人的亏损厂,“走火入魔”十几年,惨的时候连续七个月求爹爹告奶奶,四处借贷工资。而路维明上任一年后,奇迹般扭转了乾坤。尤其是创出荣获国家银质和部优奖、连续两年被评为省十大名牌产品的“青春”发乳后,青春厂一跃成为年税利五百万以上的现代化企业,路维明的大名也上了电台,报刊,成了省劳模和“勇于开拓,勇于改革的社会主义企业家”!
产品源源不断流向四面八方。参观的,学习的,采访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地流向路维明那小小的办公室。一天接待十几拨客人成了家常便饭。路维明毫不厌倦,只要有空,他反而十分乐意和行家摆摆“管理经”。仗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和前几年在a大学现代企管系进修得来的“满腹理论”,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大谈一气“帕金森定律”或者“苹果电脑”、王安公司什么的;兴起时又打手势,又作模拟,暖瓶,水杯,算盘,墨水瓶,甚至椅子,反正能抓到什么就抓来一用,甚而会翻箱倒柜折腾老半天,为的是找一段有助于论证的经典……
他毕竟还年轻,四十才出头,红扑扑的脸膛,清亮亮的嗓门,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工作又顺手。走起路来两手一甩一甩,劲头涨得象是不发泄一下就要爆炸似的。每天例行一次下车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非把每个角落都转遍不可。看到哪个小伙子干得上路,忍不住上去拍人家一记,逗几句趣。来劲时还会撩人家扳一扳腕子,也不知人家让他还是他力气真大,反正他赢了,于是拍拍对方:“去去去,吃几年萝卜干饭再来吧!”得了个奖牌似地眯眯笑着走了……
可现在他突然感到疲倦,想要清静了!
厂子里未免太清静了,除了后面牙膏和霜类车间传来隐隐的机器声,厂子的心脏部分发乳车间却是乌灯瞎火,凄凉得让人发闷、发寒、发恨!
他默默地走出厂门,忽又回过头来,眯起双眼,象个陌生人似地打量起工厂的大门来。厂门够气派的,高高的门楼,宽阔的厂区干道;刚过“五一”,彩旗仍在门楼上飘扬,彩灯色泽缤纷,把那个桌面大的铜厂徽映照得闪闪发亮。“青春化学品厂”六个字,笔锋潇洒飞扬,构成一个长发少女的剪影,多么富有诗意呵!
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那块铜招牌上,神情一下子变得那样温和,那样缠绵,象是在用心绪轻柔地拂拭着一面明亮的铜镜,又象是慈母在深情地爱怜着自己的娇子。
就任厂长后,他极为重视企业形象的塑造。他自己的办公室至今没有修缮过,却花了一千块钱,制作了这一块铜厂徽。仅此一举,就因为“大手大脚”而被人告到局里,但厂标最终还是挂了出来。路维明不仅制作了厂标,还把厂名、产品商标一体化、形象化,实践已经证明这是十分明智的。
此时此刻,面对这辉煌的景象,路维明心里却一阵阵翻腾:酸、涩、苦……
令他陷入困境的原因极其复杂,但其直接原因却由于一张小小的传单。
传单内容很简单,上半部分是一份产品化验的复制件——
化验单位:d县风华日用化工厂
化验品名:“青春”发乳
分析结果:含铅量0.5%
化验单位:某研究所现代化学分析中心
化验表下附有如下一段文字:
众所周知,铅是一种有毒物质。被人体吸收后,会产生严重危害。而t市青春化学品厂只顾牟利,不顾人民身体健康,大量生产含有铅毒的“青春”发乳,冒充为名牌产品,大肆宣传,大批投放市场,对人民身体造成了严重危害。我们吁请有关部门严肃处理这一事件。敦请全国各销售单位立即停止销售这一产品,并希望全国新闻单位不要再宣传这一产品。
抄送:全国各新闻单位,全国各商业部门。县风华日用化工厂
传单虽小,威力不啻于重磅炸弹,给了青春化学品厂致命的一击——声誉,在当今时代,对于一个产品,尤其是名牌产品,是脊柱,是灵魂,是生命线呵!
具有特殊意味的是:传单发布单位d县风华日化厂,生产一种与“青春”发乳同样功能的“风华”发乳,一问世即以咄咄逼人之势与“青春”发乳展开了剧烈竞争。但由于牌子不响,效能欠佳,因此尽管它在剂型、包装上仿冒“青春”发乳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尽管它在销售上采取了一系列明的暗的、体面的不体面的手段,尽管这些做法也曾不同程度地影响过“青春”发乳的声誉及销量,但终究无法与“青春”发乳匹敌。这,就导致了那张传单的诞生,这是一个杀手锏。而挥舞这把杀手锏的风华厂厂长赵宝升,三年前乃是青春化学品厂的销售科长。原销售科副科长路维明承包青春厂,当了厂长后,在组阁时,把原料仓库主任提为销售科长,发给赵宝升的,却是一份仓库主任的聘书。
赵宝升一“病”三月后,突然宣布,他已受聘为风华厂厂长。
无论路维明怎样劝说,赵宝升咬定一句话:
“放也要走,不放也要走。人才流动是符合改革政策的。”
赵宝升走了。带走了原销售科三名骨干,留下一句响当当的豪言:“此地不用人,自有用人处。走着瞧吧!”
三个月后,风华厂在省内外十几家报纸上同时刊出“风华”发乳的产品广告。同时,在事先毫无消息的情况下,路维明收到一张大红烫金聘请书:
兹聘请:
路维明同志担任我厂厂长。
风华日化董事会
下面还附有一行小字:
路厂长:如蒙屈尊应聘,不才保证让贤。
赵宝升。
这不是聘书,是一支利箭。其真实意义,路维明当然明白。他在全厂大会上宣读了这份聘书,然后平静地说:“同志们如果希望我离开青春厂,就请举手。”
台下异常肃静。没有一个人举手。
路维明淡淡一笑,把聘书往脚下一扔。霎时,全场爆发一阵狂热的掌声。
一场奇特的,意义远胜于一般竞争的竞争,就这样开了场。
路维明蹒跚地走在马路边上。路灯把他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短。他的心情也象这影子一样,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好几次,他突然停下来,对着一根电杆,或者一根树木,呆呆地出神,甚至喃喃低语。
这十来天里,他几乎没有一分钟轻松的时刻。白天又开了十几个小时的会议,吵吵闹闹,一无结果,他的神经已经疲乏紧张到了顶点。
秘书把传单送到路维明手里那天,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几个来参观的大学企业管理系师生,他们正谈得津津有味;忽见路维明两眼发直,牙关紧咬,“砰”地一声,跳将起来;玻璃碎了,路维明右手鲜血淋漓,秘书惊叫着扑去,被他狠狠地一推:
“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去!快去把赵宝升找来……”
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而这种愤怒,实在是任何人也难以抑止的。
同行竞争,本是正常现象。但风华厂的“竞争”,从一开始就带有浓重的不良色彩。由于他们的仿冒行为,“青春”发乳的信誉一度下跌。由于他们采用日用百货包装产品,以及用现金给回扣等推销手段,“青春”发乳又一度滞销。对此,路维明一忍再忍,靠狠抓质量,保持产品信誉,顶了过去。想不到风华厂“图穷匕首见”,又来了如此卑劣的一手!
“青春”发乳采用严格的科学配方,经过数百次试验才正式定型,并经部、省、市等二十多家科研监管部门联合鉴定合格,才正式投放市场。产品确实含铅,但却是不会经皮肤吸收的醋酸铅,且含量仅有美、日、英等国家标准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并由于十多种原料的配伍中和作用,实际使用安全可靠。路维明本人及全厂干部从产品试制阶段至今,一直亲身使用该发乳,迄今满头青丝,身心康泰。这一点,内行人尤其是赵宝升完全清楚。何况“风华”发乳本身也含铅!而风华厂为了压垮青春厂,居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单单从十几种原料中抽出一个含铅量来作文章,蛊惑人心、釜底抽薪,指名道姓地公然诋毁同行产品,这不仅是为人不耻的违法行为,也是罕见的侵权行为,路维明岂不惊诧,岂不愤慨?
风华厂近在市郊。路维明立即驱车去找赵宝升。结果却是“厂长不在”,被挡之于门外。可是回厂后一挂电话,立刻找到了赵宝升。
“老赵,你怎么能……”路维明双手颤抖,费了好大的劲才强抑住自己的感情:“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也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对我怎么做都行,对产品怎么竞争都欢迎;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不光彩的手段?这会造成什么后果?符合不符合经营道德?你考虑过吗?”
“我哪有你精明?我从来就是个低能儿!”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
“多谢夸奖!”
“老赵!我是在代表青春厂和你说话。对你们的侵权行为,我们提出严重抗议!”
“什么侵权行为?我们说的是事实!”
“事实是含铅量低于安全标准!”
“不管怎么说,铅总是有毒的吧?”
“可是氯化物也有毒!但自来水必须用它消毒!难道你就不喝自来水了吗?任何事情都有个安全系数,而我们从没有逾越界限,这一点你完全明白,何况醋酸铅不会经皮肤吸收,更何况‘风华’发乳也含铅!”
“那你们也可以发我们的传单嘛!”
“你……你走得太远了!如果你不采取措施挽回影响,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悉听尊便。”对方挂断了电话。
路维明久久地握着电话。在他眼前,浮现出一张瘦瘦的,长长的黑脸。那张脸精明得有几分狡黠,得意得充满了傲慢,忽儿象哭,忽儿象笑——如果这张脸真在眼前,他肯定会把话筒砸过去……
他一头闯进轻工局局长办公室。把传单往桌上一拍,抓起本杂志啪嗒啪嗒地扇,瞪着眼睛直喘气。局长也是新近提拔的,一向对路维明很器重,路维明花一千元做铜厂徽的事,就是在他上任后才拍板挂出来的。此刻他也不多说什么,拿起传单,拉了路维明一把:“沉住气!这事牵涉到d县,我们一起到市里反映!”
市纪委态度也很明朗,让他们立即打份报告,准备请市政府出面解决。
他又请来厂法律顾问。法律顾问肯定风华厂的行为属于违法的侵权行为。于是,申诉材料连同“青春”发乳的鉴定证书和风华厂的传单,还有他们的仿冒样品,一式三份,分别递交到市政府、市工商局和市法院经济庭——据理要求依法作出裁决,以维护企业和产品的权益,挽回不良影响并索赔……
路维明对此举充满信心。是非自有公论。他如期飞往g市,参加预定的产品展销会。当时,产品还没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青春”发乳在g市热到要用兑换券才能买到。
天气好闷,看样子会下雨。夜里黑云翻滚;小小的一弯月牙刚挤出大片云层,又被一圈晕光团团围住,亮得十分艰难,疲软……大街上却很繁华,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星罗棋布的店铺,吐出光怪陆离的灯彩和热气,唧哩哇啦的录音机,拚命诱惑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幅鲜艳夺目的霓虹灯,赫然亮在路维明眼前:“真正雅”——路维明看看表,七点十分,这才意识到有些饿了。
他要了一份小笼包,心不在焉地吃着。店堂里很宽敞,吃客倒不多。淡蓝色的四壁,乳黄色的吊灯,镀铬折椅,玻璃台面,看上去还有些雅气。可惜地上太脏,走上去又滑又腻。玻璃台面下的桌布大约放上去就没撤换过,活象一幅色泽斑斑的世界地图。“真正雅”,路维明想到这个可爱的店名,不禁哑然失笑。市中心有家著名的饭店,叫“真雅”,这儿倒冒出个“真正雅”!
“喔哟,汪师傅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不客气,今天家里有客,来斩点酱鸭。”
“这好办,一只够吗?”
“哎哟,太多……”
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顾客出现在店里,店主异常热情地迎上去,亲自拣了只肥笃笃的酱鸭,称也不称,切好,包好,送到那人手里。接着,一个要付钱,一个不肯要,拉扯了一番,店主收下了两元钱,点头哈腰地送走了那人。
这种现象司空见惯,路维明并未在意。对面一个酒客却看得津津有味,还大摇其头。路维明好奇地瞟了他一眼,他立即对路维明翘翘拇指:“你看看,到底是人家税务员,那么个大肥鸭,才花两块钱。”他用筷子戳戳自己盘里几块鸭骨头:“还不是吃在我们头上!”
“税务员?”
路维明闷闷地嗯了一声,望着剩下的两只包子嗝了口气,筷子一扔,跑路。这个小小的插曲,狠狠地揪住了他的神经。
g市展销会期间,不断有顾客来问:“‘青春’发乳到底有没有毒?”一了解,原来当地电台转播了一家晚报上的消息,声称“青春”发乳有毒,路维明大为紧张,连夜赶回厂里。一了解,始作俑者乃是d县县报。该报以读者来信方式,全文刊登了风华厂的那张传单。而在这封信的上方,赫然登着这样一条消息:
“风华日化厂厂小志气大,他们勇于开拓,敢于与名牌产品竞争……‘风华’发乳愈来愈受到消费者欢迎……”
d县报虽小,却也是堂堂党报。居然在不作任何核实调查的情况下,刊登这种公然诋毁同类产品的文章。而那种精心安排的版面,更透露出该报的明确倾向。如果不是白纸黑字,赫然在目,路维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使他愤怒和失望的是:他们的申诉结果却远非预计的那样顺利:市政府批示是:请有关部门调查处理。而有关方面呢?市工商局为难地说:虽然d县属市管,毕竟是两家,d县工商局接到市工商局转去的意见,迄今未作任何答复!市法院则告知青春厂,他们也收到了风华厂对“青春”发乳的控诉状,已决定受理此案。但将“依据法律程序进行调查取证”。毫无疑问,这需要时间,快则数月,慢则逾年,而青春厂的声誉危在旦夕,岂能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消磨吗?
血气方刚的路维明一下子呆若木鸡。那晚,他独自躲在办公室里,也不开灯,象一尊泥塑,蜷缩在藤椅里。一个劲地想呵,想呵,直想到脑袋发晕、发胀、发木,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悲哀、冤屈、绝望之感沉重地坠在心头,耳边则不停地喧嚣着电台里的声音:“据报道……有毒……有毒……有毒……”他猛地拉开电灯,一眼又看见那张报纸!恨得抓起报纸,拚命地撕,歇斯底里地撕,直撕得手发软,指甲刺痛,还不解气,又在满地碎屑上狠狠地踩两脚!
当他终于清醒过来,疲软地回到家时,劈面又碰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妻子正在和一个邻居吵架。那主妇挥着把火钳,嚷一声敲一下窗台:“谁不知你家老公名气大呀,又上广播又上报呀……杀千刀的才卖毒药呀……卖毒药才能当劳模呀……”
更令人寒心的是:有人反映,据风华厂知情者透露的内幕消息说:采写那篇文章的d县报记者,应邀参加了风华厂的厂庆活动。吃喝游乐了三天之后,又“借”回去一台盒式收录机!而d县工商局某人士,原先曾兼过风华厂的“政策顾问”……
“吉庆里”,一块淡蓝色的巷标出现在眼前。
“到了。”路维明嘟哝了一声,突然感到浑身一阵酥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心率也陡然加剧了。
默默地望着巷口那幢灰蒙蒙的楼房,双脚象生了根似的,拖不动了。
赵宝升就住在那座楼上。
一股深深的屈辱感,伴随着淡淡的哀怨,重又浮上路维明心头。我这算干什么?是不是没有出息啦?我现在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呢?……
他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拜访这位老兄的。而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一直在强烈地煽动着他,驱使着他,简直是身不由己地把他逼到了这里来。
虽然他和赵宝升在一个厂里泡过十几年,彼此是很熟悉的了。但自从三年前不欢而散以后,两人“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市场竞争,尤其是化妆品市场的竞争日趋激烈,牙膏大战,珍珠霜大战硝烟正浓,唇膏、染发剂等美容品之战烽火又起,这一严重的客观现实,又使两人的隔阂更趋深远。路维明清楚地感到这种既正常又极不正常的现象里,潜藏着巨大的隐患,以前也曾有过消除个人恩怨的想法,但毕竟处于优胜地位,矜持和怨气打消了这种念头。而现在,自己处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受害人”地位,却突然想起去拜访那个无理的“宿敌”来,这意味着什么哟!
起风了。一阵紧一阵的狂风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疾速地扑过来。沙尘迷住了路维明的眼睛,衣服象旗幡一样鼓胀起来,双脚也有些站不稳了。一层又一层暗紫色的云块,在大楼角上积聚翻滚,朦胧中大楼象一条浮动的巨轮,缓缓地飘移而去……
“当啷,当啷……”路维明倚着的电杆上发出一阵撞击声,一只锈坏了的路灯罩脱落了,仅靠一截电线牵扯着,在风中剧烈地晃动着。
最近,路维明召集厂管委会,就企业现状和今后对策,接连开了几天会。根据法律顾问的建议,路维明宣读了自己起草的申诉书和一份控告书,准备向省、中央、国务院、轻工部等单位同时提出申诉,并向法院控告d县报社的侵权毁誉行为。路维明下决心把这场官司打到底,哪怕丢官弃职,也在所不惜!
但是,无论最终胜败如何,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复杂斗争。因此,路维明就今后的对策,提出了两条意见:一是对“青春”发乳实行限产,同时针对风华厂的传单,用合法手段展开大规模宣传,包括继续举办多种形式的展销会,并在全国广泛刊发产品鉴定书。其次,不论最后结局如何,“青春”发乳的影响已很难挽回。因此,需立即调整力量,抓紧系列疗效化妆品的上马,以取代“青春”发乳……
路维明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决策竟会引起如此强烈的争议,以致会议一连开了几天,还是因意见尖锐对立而得不出结论。
反对者的意见并不统一,却各有各的道理。
“产品已经大量积压,尽管限产,仍然销不出,怎么办?”
“进行大规模宣传,收效也未可乐观。至于转产新产品,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何况风华厂仍然可以采取类似手法来破坏新产品声誉,那将如何是好?”
支持路维明的人则说:“在国家法令不完善,管理部门又执法不力的现状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我们太软弱了!风华厂欺人太甚,我们为什么不予还击?”
“怎么还击?”
“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不让我们吃饭,我们也不让他们喝粥!”
“不行!”路维明对此坚决反对:“同室操戈,同行业自相残杀,只会引起市场混乱,从根本上败坏整个行业的信誉,后患无穷!而且会使我们从有理的地位降到和他们同等的地位,格调太低!”
“对,应该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说得倒容易,你去做做看呀?何况大局应该靠双方来顾!而别人已经掐住了你的脖子……”
这句话如此尖锐,路维明也感到无言以对。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愿感情用事,何况社会有公理,国家有法律,有政策;在商品竞争的社会里,暂时的不合理甚至个别的牺牲是免不了的,但整个大局却不会也不应该受到损害……
“哎,说到底,赵宝升那小子人品太坏!”有人愤愤地骂了一声,却又低声说:“不过,要是当初忍耐点的话,恐怕也……”
霎时,全场一片肃静,十几副眼光同时射向路维明。路维明的心潮哗地沸滚起来。他霍地跳起来,手指着说话人,眼珠子激得老大,嘴里咝咝有声,分明想说什么,终于又忍住了。一甩手,走出了会议室。
那夜,他在马路上磨蹭了很久才回家,上了床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辛酸时,还洒下了几滴男子汉最最珍惜的东西……
他感到委屈,感到困惑,感到悲哀……
赵宝升在青春厂当销售科长时,私下里应聘为风华厂的“销售顾问”。如果他仅仅“顾问”一下,倒也无可厚非。事实上,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甚至“吃里扒外”了。外出活动,打的是青春厂的牌子,利用的是青春厂建立起来的销售网,积极推销的却是风华厂的产品!个人自然得到了好处,青春厂的利益却受到了影响。当时任销售科副科长的路维明,对此极为反感,却又不便过问。就任厂长后,他开诚布公地和赵宝升谈了一次,结果是赵宝升“拍案而起”。路维明毫不手软,立即决定将他撤换。这原是合情合理的事,谁料到却使路维明从此不得安宁。“排斥异己”的黑锅他背过,“作风粗暴”的帽子他戴过,直至青春厂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似乎也还是他路维明的不是!
这些且不管它,但倘若当初不得罪赵宝升,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吗?世界上就没有王宝升、张宝升了吗?路维明左思右想,结论是否定的。商品竞争是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没有赵宝升,没有风华厂,还会有竞争。也许这种竞争不会如此“缺德”,但这种缺德的根源并不在赵宝升身上,而在于我们的法令、经济秩序、种种社会现状还有着许多可乘之隙呵!
然而,委屈归委屈,忧虑归忧虑。大家的反对意见却提醒路维明想到了另一方面:除了打官司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呢?如果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哪怕是一线可能,我应该怎么办呢?
毫无疑问,风华厂的做法有个人恩怨的因素。但根本原因还在于风华厂也想生存,想发展;而他们搞仿冒也罢,搞毁誉也罢,终究原因是他们的产品技术、工艺、信誉都很差,市场是无情的,消费者不会出于个人恩怨或别的什么原因,掏钱买劣货。即使风华厂打倒了青春厂产品,也无助于改善他们的现状……有没有一种互利互惠、共同发展的路子呢?比方说,联营的可能存在不存在呢?
可是,赵宝升干吗?他会卑劣到不顾一切,纯粹为挤垮我路维明一个人而一意蛮干吗?
然而一想到处在今天这样的局势下,要青春厂采取主动来尝试此举,路维明又感到老大的不情愿。那将是何等的难堪哟!简直是在向赵宝升乞降嘛!何况厂里的人会怎样想?赵宝升又会怎样想?路维明忧心忡忡,变得优柔寡断了……
尽管举棋不定,他还是把那些申诉信暂时压在了包里……
路维明又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了。再不去就不宜去了。而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气,一旦作出某个决定,迟早总要去实行的。既然这样,那还迟疑什么呢?不就是去见个赵宝升么,有什么可怕的呢?嗤!还算个什么“勇于开拓”的改革家呢!……他拚命为自己打气。
楼道里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碰上。这使他稍稍宽了些心。然而脚步却依然是那样沉重,简直象爬山似的,每一步都那样艰难!怪事,真是怪事!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软弱啦?即使他赵宝升绝情到赶我出来的地步,我为了大局,忍受一次羞辱又何妨呢?
“401……”
他一咬牙,不容自己再有片刻迟疑,立刻敲响了门。
敲门声很轻。而在他听来,那“笃笃”两下,却似乎很响,很响,响得他的心都被震颤了!如果屋里没有反应,他也决不愿意再敲第二次了。
“当啷啷……”
街上传来一声响,路维明敏感地回了下头,虽然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是那只坏灯罩掉下来了。他不禁一愣,信心也几乎完全崩溃了。
“谁?”屋里发出了声音。
他的心“呼”地一下荡起来,荡得好高!荡得好急!……
他没有吭声。
门开了。一阵节奏很快的音乐,伴着一道乳白色的灯光扑面而来。开门的恰是赵宝升。
赵宝升背着光,路维明看不清他的脸色。却完全可以从他短暂的沉默里,感觉到他的惊讶和诧异;从他那异样而发颤的语音里,辨别出他的疑虑和不安。
“……路……路厂长?!”
路维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显出一丝微笑,还是没吭声。心里却突然平静多了。
“请问……?请,请进……”
路维明点点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