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瞧,那个戴眼镜的老师,上楼取榜了!”
“呵……”
骚动不安的人群霎时发出一阵低低的,近乎呻吟的叹息,无数颗脑袋象牵线木偶似的,刷地扭转过去,无数双充满焦灼、惶恐、期冀的目光贪婪地盯住了那个戴眼镜的老师——他腋下夹着个黑包,神色庄重而又矜持地打开了文科楼的大门,然后,步履从容地拾级而上……
今天是a学院中文系夜大学招生发榜的日子,除发出录取通知外,同时在校内公布录取名单。绝大多数考生都抱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到学院看榜来了。说是八点发榜,七点多钟,四千多考生就汇集到文科楼前。
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肖侃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苍白,双手痉挛着摸出支烟,火柴盒里唯一的三根火柴都划完了,却没能点燃香烟,恼得他狠揉一把,把空火柴盒和香烟一起扔进草丛里……
“多俗气!又不是没有工作的小青年,把前途寄托在升学之上,我一个堂堂省旅游局日语翻译,考得上考不上个夜大学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至多没一张文凭吧,又不会失去什么,还可以多一点精力搞我的译著呢!”他这样想。
尽管肖侃拚命地拿那些早已安慰过自己几百遍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心却依然动荡不已,额头的汗水象一条条雨丝一样,滑进脖颈。“唉!这也许是人的一种不甘落后的天性吧?也许,正因为自己不同于一般小青年,才……更容易患得患失吧?”
“这回考不上,下一届就要三年后才办呢!万一考不上,不是比不参加考试还要糟吗?堂堂的……居然考不上……何颜见江东父老?”
一想到“江东父老”,肖侃的心头顿时沉重起来,考前含辛茹苦的奋斗,考后万般焦灼的期待,一幕幕哭笑不得的情景象秋风扫落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过他的脑海……
“你一定要去报考!”父亲的态度是威严的,“我就是吃了没文凭的亏!要不然,我厂长当了几十年,还赶不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工程师有能耐,人家一下子提局长了,不就是有张文凭吗?还是个煤炭方面的!”
“我又不想当官!”
“你也不是当官的料!别以为你发表了几篇译文,社会就会承认你,社会认的是小本本!就象户口簿一样,不,比户口簿要紧一百倍。”
“去吧!你能翻译日文,还怕考不上一个大专?”妻子的态度是温存的,但充分显示了宣传干事的雄辩口才,“人生能有几次搏嘛!牺牲一些眼前利益,换得……”
“搏?十多年来,我哪一天不在搏?我看的书,写的文章比哪一个大学生少?再说,也要看为什么而搏嘛!需要才是最好的学校,如果仅仅为一张文凭,或者学而不用,用非所学,哼!文凭只能是废纸一张!”
他在妻子面前总是这么慷慨激昂、口若悬河的,可是这回,妻子却没有被他驳倒。
“对,你说得对,可是实际生活中自有一套理论及原则,你图不图职称?图不图工资?图不图知识分子的称号、待遇?这一切,哪一样离得了文凭?嗯?”
“考吧,错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别优柔寡断啦!”同事的忠告也是真挚的,实际的。
“可是,考试复习要时间;考上了,更要时间,而我的专业……原计划……译著……还有工作……这究竟……”
文凭!啊,早知道文凭如此重要,当初……
当初,他在煤矿当工人时,曾有过两次上大学的机会,一次,上面分给矿上两名中文专业名额,矿里搞了个“择优推荐”,考试结果,他名列前茅,然而,组织上动员他发扬风格,让矿长的儿子和一名年纪比他大的人去了。次年,矿里又分到两名矿机专业和一名地质专业的名额,这回,是他自动放弃了。他觉得这些专业与自己的自学方向不对路。
当时,不仅他,就是父母、亲友也都没有怎么惋惜。想不到时过境迁,时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尔今又去……
他这辈子真够有趣的了。在该上学的年代里没捞到学上,在该工作的年代里却非得上学不可了。不上也可以,请你补考初、高中语文、数学。一视同仁,三十五岁以下,谁也逃不了。他倒没想逃,就是发了愁。初高中语文不在话下,可这数学……他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实际刚上了一学期课就停课“闹革命”去了。现在,进行补课、考试完全必要。可是,方法上……比如,非考数学不可吗?对于那些实际工作中用不上数学的人,如政工、文化等部门的工作人员,改考语文、政治、或加试一门外语都可以。数学要从头学起,学了又仅仅为应付考试,考过就忘。他满怀希望,打了个报告,还附上了自己发表译文的篇目及一张省日语培训班的结业文凭,交给了局教育科。
“不行啊。”教育科长爱莫能助,摊摊手说:“经请示有关部门,‘双补’对象一律考语文、数学两门,不能例外。你的日语培训期是十个月,根据有关精神,要一年以上的,才可免试初中课目,但仍要考高中语文、数学的。”
“这……”他生起气来,小白脸憋得通红,“我不考了!等我考上职称,自然就……”
“不行啊!”
“什么?职称考试相当于大学本科毕业程度呢,难道还抵不上……”
“不行啊,根据有关精神,没有通过初高中考试者,不得参加职称考试……”
他差点气昏过去,“那我……去考夜大学!”
至此,他总算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a学院夜大学开设中文、外语两个专业,全市只有这两个专业免试数学。可外语专业只有英语、俄语两门,又对不上他的号,于是只好报了中文。
原以为报个名很简单,岂知排队就花了三个多小时!数百米长一条人龙,乱哄哄的嘈言杂语,差点把他给闹晕了——这些人是否都和自己一样,皆为文凭而来呢?他不得而知,也不应以己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不过,他却着实碰见了或听人介绍了好些个“社会名流”——报刊社编辑、记者、画家、作家、诗人、部队营团级干部,省级机关科处级官员——他们风华正茂,在不同部门充任重要角色,未必都是草囊饭袋者流吧?而今,却一个个苦着脸,和肖侃站在一起,或拿块手绢烦躁地扇着风,或捧着本讲义,一个劲地啃。
排队也有排队的好处,肖侃听到了一条重要经验:可以向领导要复习假。工作再忙,头头不敢不支持,为四化勤奋学习嘛。
肖侃回去向胖处长一说,胖处长猛地打了个沉:“呃……当然罗……这很好嘛,不过……老王长病休,小李探亲去了,小陈才从大学毕业,实际经验……最近,任务又特别多……”
肖侃急了:“可是孙处长,离考试只有一个月零十九天了,我可从来没复习过呀!人家省司法局十八个人参加考试,一律给四个月假呐。”
“呃……可是……组织上对你还是了解的嘛,你的实际能力……何必……”
“你了解我有什么用哟!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去出风头,赶潮流吗?我现在连考职称的资格都没有,你能解决这个矛盾吗?”
胖处长又长长地“呃”了一声,足足睐了三分钟眼皮,终于点了头。
觅资料,寻窍门,朝诵暮读,强记硬背……“要我学”的滋味毕竟与“我要学”不同呐!一个月下来,肖侃整减了七斤“肥”。亏得老天给了他一位名副其实的贤内助,家务琐事一应免除自不须言,妻子还东奔西走,挑灯夜战,工工整整抄了一大本各类科目的考试题解,作为参考。同时,妻子每天精心设计食谱,并不惜压缩其它开支,增加膳食投资,亲自采购,亲自烹调,为他快速补脑。诸如鱼、虾、蛋之类富含脑磷质的食物,几乎每餐必有。而且一日三顿,按时逼着他服下维生素b_1、b_2、b_6、谷维素、鱼肝油等大脑及神经系统营养剂……
在外开会的父亲特地写来一封长达五页的手示,对他进行必要的勉励、督促、指导;同时还附来一份他在外地搞到的时事问答材料及最新出版的《红旗》杂志……”
“嘀铃铃……”考试之日,闹钟准五点响了。他和妻子同时蹦下床来,匆匆梳洗一番后,各司其职。他关起门来,摇头晃脑地背他的标准答案:“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意识又有能动作用;正确的意识……错误的意识……因此……所以……然而……”
妻子先泡好一杯酽茶,然后,煮了两个水蒲蛋:少油,略淡,多加味精;外加一块蛋糕——这是她参考有关资料,从多种方案中筛选出来的,据说,这既保证了必要的卡路里,又不至于腻胃……
六点钟,进餐——提前进餐,让食物在考前进入肠道,以免到时被胃部占用大脑必需的血液。六点二十分,服药——加倍了的各类“素”……六点三十分,服茶——茶乃提神醒脑之物也……
可是,肖侃拒绝服茶:“要小便怎么办?”
妻子莞尔一笑:“放心,我早都了解过了,考试时允许上厕所,不过有人跟着罢了。”
“有人盯着,我出不来……”
“那就少喝点,这是考试,别这么娇气!”
六点五十分,“妻子送郎上战场。”
“草稿纸带了吗?笔?墨水吸足了吗?□,这是风油精,这是人丹,这是薄荷锭,吸着提神……这个小纸袋里有两片安定,紧张时咽一片……”
“嗐,要这干啥,我才不会紧张呢!”
“拿着吧,万一……我都有点……”
七点二十分,到达考场——哟!这么多人哪?!这……黑乎乎的人头连成片,亮晃晃的自行车列成排,还有人不断地涌进来,涌进来……
有的人分秒必争,埋头看书,有的人,你问我,我问你,临阵预演;有的人不要命地吞云吐雾——考试时不得吸烟;还有的莫名其妙地一趟趟地往厕所里钻……奇形怪状,无所不有,就是很少有人笑,即便笑了,也是一种特异的,一般难以欣赏得到的怪笑。
这气氛作用在肖侃心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动荡;“这么多人呵,那么几个名额,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注定了是个陪考的角色哪!我……能挤进那百分之五里去吗?”他的心率陡然增加了;“十几年没见过这种阵势了!而且,据说考试所能测定的,主要是考生的死记能力,而我……糟了,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物质……物质与意识,意识……”
汗水唰地一下冒了出来,他慌忙摸出粒安定,悄悄地塞进嘴里……
没上过考场的人,也许会以为考前是最紧张的时刻,其实,从考后到发榜这段日子,才是最令人不安的时候。偏偏肖侃又有个怪脾气,一件事不作也罢,沾上手便魂不守舍地缠在上面了。反反复复地与人对答案,三番五次地自估分数,跑东颠西地刺探情报,坐立不安地伫候佳音;手头拖了好久的几篇译文无心去翻,接受任务时也蔫不搭搭地;一会儿为一个最新消息所鼓舞,一会儿又为另一个最最新消息而沮丧——“别人都知道我参加考试啦,而且还请了一个月假呢,要是考不上……”
分数寄来了:语文、政治、史地三门,肖侃共考得一百七十二分!“呜”地一声,肖侃双耳齐鸣,如遭五雷轰顶!三门平均还不到六十分啊,完了!
还是妻子有办法,她托熟人,熟人再找熟人,七转八托,终于从内部获悉:这次由于考题较难,成绩普遍不佳,一百七十二分已是不错的了,而且,虽然不公布分数线,但据可靠消息称,分数线定为一百六,啊哈!肖侃乐得抱起妻子就打了个转转。紧接着,夫妻双双一起突击,赶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开了两瓶啤酒,拖来了比儿子更得意的老子,美美地庆贺了一番。酒酣耳热之际,肖侃免不了又吹嘘了一通……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庆功宴刚过,忽然又传来个可怕的最新消息:分数线实为一百八矣。
“一,一百八!这,这……”
幸好,最新消息又来了:不会超过一百七。
“啊!一百七,这还有希望啊。”
然而,没几天,又有更惊人的消息传来:分数线只有一百五十!但是,之所以定得低,乃是为顾及强有力者矣!因此,凡有背景者,只要满一百五即可录取;反之,两百五也未可乐观……
“背景?”肖侃能有什么背景呢?“找老头子?老头子区区一个厂长,在这堂堂省会,高干麇集之处,他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啊!”
这回,妻子和肖侃一起傻了眼——不过,心头总算还存在着一线希望:消息太多了,谁知道究竟孰真孰假呢?听天由命吧……
希望——在今天!
录取榜文终于贴出来,可是,肖侃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挤到了十八层人墙后面去了。他踮起脚尖,把红榜上面一段扫视了好几遍,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一急,也顾不得保持儒雅风度了,低着头就往里挤。其实,也用不着他花力气,后面的人早在推他了,而这时,里面也不断有人往外挤,一时间闹得不亦乐乎。如果这时有个旁观者,来欣赏一下看榜者的表情,倒也算得上是一种妙趣横生的艺术享受了——谁中,谁不中,不须动问,你看看他那副尊容便一目了然了。那些头昂得高高的,对拥挤的人群毫不介意,反而和气地微笑着的;那些捏起手指,在头顶上打一个响亮的“榧子”的;那些扯起嗓门,大声地向外围的亲友打个招呼的,必是幸运儿无疑!而那些一声不吭,垂头猛往外拱的;那些对挤着他的人厉声抱怨的;那些眼皮拚命睐着,企图忍住那一汪泪水的——不说也罢!
肖侃是怎样挤到前排,怎样看完榜,又怎样挤出来的,他后来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盘据在他头脑里的只有一句话:“完了!果然完了!”至于什么原因“完”的,他根本顾不上去想,实在也没有必要去想了……
他曾在榜上发现一个叫肖侃侃的名字,正当他又惊又喜地想冲上楼去,查问是否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的时候,身边一个姑娘带着笑脸向她的女友尖叫起来:“啊,有我的!有我的!”
肖侃一看,她那根细长的手指,正牢牢地按在“肖侃侃”那三个字上,大有生怕它不翼而飞之恐……
人群渐渐散了,喧声也渐渐寂寥了。肖侃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向校门口踱去。结局既定,他的心倒也不那么慌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有点麻木的感觉。现在,他在考虑的倒不是怎样去见单位里的人了,而是怎样去见妻子和父亲,怎样才能以最委婉、最妥当的方法把这消息转达给他们……
——“走□!到c大学报函授去!”
“对,东天不亮西天亮,不达目的誓不休!”
肖侃回头一看,两个人甩着大步,踢踢跶跶地从后面走来。
“报函授?报什么函授?”肖侃忍不住问他们。
“政法、经济管理,还有财会专业。”
“哦……”肖侃顿时又泄了气,“和我的专业不对号呀!”
“嗐!文凭可不用对号哟!”
“嗯,这话有理呀!”肖侃的心头豁然开朗:“怪不得有人同时参加三个地方的考试呢,怎么我早没想到这层呢?”
“事不宜迟,快去!”
他一偏腿,飞身上车,超过那两个人,直奔c大学而去——至于这一来会经受怎样一番折腾,而且有没有把握考上,考上了又有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学好,学了是打算改行还是派什么用场等等、等等,一概无暇顾及了……
有一点他是任何时候都有绝对把握的:慈父,贤妻将会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坚强后盾”!
责任编辑:冉占彩
封面设计:郜科
不幸的幸运儿
姜琍敏
著
*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北京东单新开路胡同77号)
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编辑
江苏省新华书店发行
南京七二一四工厂印刷
787×1092毫米
32开本
8.5印张
4插页
180千字
1988年7月第1版
1988年7月江苏第1次印刷
印数:1——7470册
*
isbn7-5059-0292-x
i·172
定价:1.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