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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幸运儿 和子

和子进城来时,油菜花正兴。风好象喝醉了,懒洋洋的晃悠。蜜蜂和蝴蝶扇着沾满花粉的翅膀,吃力地哼哼着。

“叫……老板。”爹倚在床上,腿在窑厂砸伤了,吊着。说一句哼一声,“多亏你三叔……”

“恩人哪……”娘在一边抽抽嗒嗒。

“什么话唦!我又不是资本家!”三叔摸摸和子脑袋,“自己人帮帮手,算啥老板,还叫三叔嘛。再说肥水不流别人田,如今不兴剥削,五十块钱一个月,干嘛不让自己人赚!”

“还管饭哪……”娘说。

和子傻乎乎地点着头。进城做学徒?梦也没做过。

三叔捏捏他胳膊:“唔?满十八了吗?”

和子妈说:“十九啦。”

“这么瘦!到我那儿,顿顿肉包子,见风长!”

三叔说着,冲和子一笑,和子也冲他一笑,就这样,随三叔去了。

出村口,他又和露儿碰上了。还是在那条小河边,露儿还是牵着条牛。小河笔直笔直,象一把刀子,切开两个小村落。和子常在河西放牛,露儿常在河东放牛。两条牛头对头饮一河水,两个人眼对眼碰一下子,从没搭过话。

牛绳从露儿手中滑落,她的嘴张了一下,闭紧了。

和子忽然想唱句山歌,清了清嗓子,没出声。

三叔刚过三十五岁,很黑,很壮,蒲扇大的巴掌,指肚上布满茸毛。浓眉毛,粗嗓门,烟瘾大得吓人,象庙里的香炉,难得不冒烟;脾气也很旺,仿佛那只柏油桶炉子,老远就灼人。他两年前辞的职,开起这个小吃铺子。小店靠大街,生意很红火。三叔、三婶、三叔婆,忙不过来了,便雇了和子。

来店第一夜,三叔办了桌菜。给和子倒了杯大曲酒。

“按道理,学徒敬师傅,我们不算!今天我敬你一杯,表示个意思。往后你不许喝,也不许抽烟,别学我的坏。我给你报酬抵两个青工的。你要对得起我,多动脑筋多干活,少管闲事少罗嗦,懂吗?”

“是呀,你三叔他爸,解放前当学徒……”三叔婆插了句嘴。

“别胡说!这是两码事!”三叔给和子挟了块肉,“你们都听着,和子不是学徒,我不是老板。我们是自家人,懂吗?”

和子点着头,两眼盯着酒杯。他忽然想起在乡下的爹娘,和子要对得起他们。

和子不怕花力气,从小做惯了。十来岁出小学,成了家里的全劳力。承包地里的事,样样拿得起。比起来,店里的活儿还轻些,只是杂、乱、紧;天天象理乱纱,顺了这头,缠了那头。

小吃店两头忙。大清早刚睁眼,慌慌地爬下阁楼,一边打呵欠,一边捅炉子。碰上熄了火,呵欠也打不成。整好炉子燉上水,赶紧撒泡尿。茅厕太远,站在凳上朝外浇(后窗外是条小夹弄,没人)。转身擦把眼屎,便急着揉面。这活儿吃劲,不论春夏秋冬,沾上就是一身汗。一袋面揉得差不多,三婶和三叔婆也来了。她们做包子时,和子忙上粮站,用三轮蹬来两袋面。这边包子上了笼,那边吃客也进了店。三叔婆煮面,三婶收钱,和子里外穿梭跑。插空收碗抹桌带洗刷,还要看着炉上的火,常常是忙着忙着,酱没了,醋少了,于是又风风火火跑去买……

三叔一来,和子更忙,象一只飞转的陀螺,又吃了一鞭。

“和子,绞肉。”

“和子,拎桶洗菜水。”

“和子,有人买包子。”……

稍稍迟一步,不是面杖“嘭”一声,便是火钳“啪”一下——案板和煤炉倒霉,三叔没打过和子。

待夜晚街上冷清下来,三叔他们叮嘱着走了,和子便坐在门口凉棚下,看着剩下的包子慢慢卖。

这是最惬意的时候。和子趴在桌上,歪头端详夜空。月亮慌张地躲着云彩,大块闲云飘来荡去,有的象牛,有的象自家的小院落……灰色的银河多象家乡的小河……怪,没一朵云彩象自己,也没一朵象露儿……

天空看腻了,便来看地上的行人。行人中最有趣是“野鸡”;是城里最让人眼红的名堂。看那些狗男狗女,搂腰的,挽臂的,象没人似的。有时天下雨,雨水顺着棚顶往下淌,仿佛挂起了珠帘。街上看不到人了,会有人跑进“帘”里来。那么浓的香气,那么尖的笑声。女人靠在柱子上,吃男人买的包子,肥肥的“牛仔”屁股那么近,和子的头有些晕。雨下长了,两人就抱在一起,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一口口都啃在和子心上,却不疼,痒丝丝的……

和子踏着三轮,穿过农贸市场。

秋天是让人想笑的季节。天很高,很亮,阳光让人血液畅快,浑身是劲。和子蹬着三轮左一闪,右一晃,仿佛一片树叶,灵巧地飘过滚滚人流。他不爱用铃,“□呵,□呵”地叫,刹车柄敲得嗒嗒响。

可是他突然刹住车,从买蛋人里面,挤出个年轻姑娘。穿一件城里人很少穿的红色春秋衫,挎一只鼓鼓的草袋子。仿佛有一只兔子窜进和子胸膛,心猛烈抽搐起来。“露儿!”他脱口叫出来。

刹那间,露儿已面对面站在跟前。她比以前瘦了,脸有些苍白。两条小辫不见了,变成粗粗一股甩在脑后,中间箍个大红发卡。

她的惊讶一点不亚于和子。挎着的草袋软软地垂下来,眼瞅着地面,脸一点点红起来。

和子先镇静下来。趁她没抬头,解下腰里的围身,搭在车上的面袋上。

“你也来了?”这是他俩有生以来第一句对话。

“嗯。”露儿的声音象蚊子叫。

“走亲戚?”

“不。”

“做生意?”

“不。”

和子咽口唾沫,恨自己问得真傻。想了想,说:“你在哪儿……住?”

“人家家里。”

“喔,在做佣人……噢,保姆?”

露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和子为自己的判断力鼓舞,胆也大了。

“几时出来的?”

“快三个月了。”

露儿笑了笑,不那么拘束了。两人慢慢谈了会彼此的现状。这些话说完以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和子不停地捻手指,面粉、泥垢都快捻光了,实在没话说,便说:“那你……你常来这儿买菜?”

“嗯。”

“我也常从这儿过……”

露儿的脸又红了。她挽起草袋,什么也没说,走了。

和子有些怅然,呆望着她的背影。

露儿走得很快,但在巷口拐弯的时候,停了一下。当她回过头来时,和子看见她笑了。

和子心一颤,象是被一粒火星烫了一下。

大街忽然变得多么宽敞啊,和子昂着头,身子一晃一晃,车子象要飞起来,却没撞着人。“□呵,□呵”的吆喝,听起来更象“露儿,露儿……”

以后的几天里,和子每次出去,都要从那条巷子过,然而,再也没碰上露儿。

和子愈来愈厌怕三叔。

三叔性子不光躁,还变化无常。象一片枇杷叶子,一面光,一面毛;刚才是光的,忽然就毛了。

和子挨的训,就数不清了。

绞肉是和子的活。不是嫌太肥,就是怨太瘦。做包子也这样,不是嫌和子馅包多了,便是嫌没捏好……

豆沙锅的焦底子,从来都掺在馅里。有回碰上个舌头刁的,咬一口说有糊味。三叔接过咬过的包子,二话不说吃下去,咂咂舌头说:“怪不得说糊,糖太重,是有些苦。”拱手赔上笑脸,再送人两个肉包子。回过头时脸都青了:

“我看你越活越刁了!饭他妈越扒越多,活他妈愈干愈糟,连他妈豆沙都拌不匀了!真碰在资本家手里,早叫你卷铺盖滚蛋了!”

“滚蛋就滚蛋!”和子心里顶得凶,外头却俯首帖耳,的确有些“刁”了。

其实三叔也教他刁。

开店最怕三种人:工商员、税务员、还有卫生检疫员。前两员不须说,松一松,紧一紧,银钱大有出入。后一员也够呛,一说犯食品法,不限你停业整顿,也有权叫你出血。因而这三种人成了三叔太爷。不过三叔自有对策。相逢开口笑,敬烟又递茶,还关照大家学着点。

起先是请尝包子。纯瘦肉的馅,一个两把重,或者是菜心虾米麻油馅,或者是猪油白糖芝麻馅。起先都不肯吃,三叔便打哈哈:

“喔哟坏了,怕馅里有毒,还是怕收不着我的税?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一裤裆。吃个把包子还犯法啊?不吃又哪知够不够质量?”

于是便尝了一个,以后便吃两个,再以后就带几个。反正两不吃亏的事,何乐而不为?于是便愈来愈熟,和那个卫生检疫员一攀谈,原来在小学还同过学。

“其实我早就认出他了。”三叔后来说,“他妈的小学里我是班大王,这小子给我按在课堂上,扒了裤子揪过鸡巴……”

三婶和三叔婆咧开嘴,大声笑起来。和子咬着拇指窃窃地笑。三叔晃着二郎腿,眉眼里充满满足。

“他妈的做人嘛,就这么回事啦!”三叔叹了口气,牙又咬起来,“这帮猪!”

和子又有点同情三叔。

自上回碰着露儿,不知因为生活太乏味,还是因为他乡遇乡亲,有一种奇异的感情,象春天的笋尖尖,一天天往上蹿,搅乱了和子的心。后来好久没再见露儿,又象一块沉重的石板,压住了可怜的笋芽,痛苦使和子终日不宁。他不大明白,这是否便是爱情,却常恐惧地担心:如果再也见不着露儿,自己会不会死去?

一天,露儿忽然出现在店门口,仿佛一道闪电,强烈地耀花和子的眼睛。他不知道露儿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模模糊糊觉得,她来买包子。他抓起几个包子塞在篮里。她要付钱,他好象瞪了眼睛(也许还慌张地回顾了一下),她好象犹豫了一会,慢慢地走了。和子看着她拐过弯去,突然捂住肚子:“喔哟,我要上茅厕。”

露儿真聪明!仿佛算定和子会来追她。她站在巷口钟表摊前,迎着喘喘的和子吃吃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靥。只这一笑,便融化许多天的猜疑,和子一下子悟到了什么,胆量象焰火一样,砰然爆开:

“嗨!我当见不到你了呢!天天白跑一趟!”

怪,露儿也不象上回那样拘谨,虽然还有点羞涩,已经活泼多了。她仰起红扑扑的脸:“我换了一家……”

“哦,”和子有些紧张,“这么说,你不到那儿买菜了?那在哪儿买?”

“他们不要我买菜。”露儿低下头,“要我看小孩,还要烧饭,洗衣服,没工夫……玩。”

“礼拜天呢?他们不给礼拜天?”

露儿摇摇头,脸色黯淡了。和子忽然想到,自己也没有礼拜天呢,身子不由扭曲起来。

愣了会,露儿脸忽然红了:“他们喜欢看电视,有时候晚上有好电视……”

和子嗯了声,露儿又补一句:

“我不喜欢电视……”

“哦!”和子忽然明白了,“那么你晚上好出来?”

“不,”露儿脸红得象玫瑰花了,“有时候有空,有时候……”

“不要紧,我天天晚上去等你,就在买菜的地方。”

“不不不,不要,不要……天天……”

“不,天天!反正我有空,就是……”和子想了想,“八点钟光景,行吗?”

露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啊,好亮的眼睛!

吃午饭时,菜还是老样子:油渣烧萝卜。和子胃口大开,嚼得特别响。三叔没吃几口就扔下筷:“猪!愈看愈象个猪!”

和子根本没听清。不过,三叔的眉头很快就舒开。下午揉面的活,和子全包了。五十斤一袋面,右手一抓上了案。揉面动作格外轻巧,两袋面很快揉好,光、滑、起筋,一拎老长。

和子又擦桌子,收碗。桌子抹得照见人影。又去擦锅台,擦碗柜,擦蒙在冰箱上半寸厚的老油泥,甚至擦窗玻璃。他还想去擦门,被三叔喝住:“你疯啦?”和子冲他一笑,他不禁咧了下嘴,旋即闭紧了。“卖包子去!”想想又补一句,“疯出病来,让我掏腰包呀?”

这天下午,三叔再没骂过和子。

以后的日子里,每到下午,和子就惶惶的。老觉着日头不下去,老巴望三叔他们早些走,他好到菜场等露儿。有时去迟了,露儿并不怨他。有时候白等几夜,他也不怪露儿。常常是见面不到半小时,露儿便慌慌地回去了。别人怎样谈恋爱,他们不知道。他们从没谈过“爱”字。说得最多是那条小河,还有牛、自家的田、小树林,露儿家的小花猫,和子家的大黄狗……这些平淡无奇的事情,一经他们说出来,便象梦一样美妙无穷……

也有烦人的事情,女主人骂了露儿,因为小孩哭。和子要为她报仇,露儿不许,和子便骂几句。

还有可怕的事情。和子刚知道。

露儿哥订婚了,女家在西山坞。很穷。丈人提出换亲,让露儿给他们做媳妇。露儿死活不答应,便求城里帮佣的二姨,找了户人家……

“那么现在呢?”和子的脑袋嗡嗡地响。

“我哥不知我在哪家。不然会找了来,打断我的腿……”

“他敢!”和子猛抓住露儿,摇了一下,“看我打断他的腿!”

“不行不行!”露儿抱住他胳膊,好象真要打起来,“你打不过他,他比你……”

“呸!”和子感到莫大的耻辱,浑身的血都冲上脑门。“要是他再逼你,我非和他拚命不可!不信你……”

“你敢!”露儿突然推了他一把,推得好重,和子一下子倒在电线杆上。

“他是我哥呀!”

和子愣住了。露儿哭了。

分手前,他们象“野鸡”一样亲了嘴。

夜市悄悄地散了,门一扇一扇关上。时间至少过了九点半。和子匆匆往回赶,一边盘算着枕头下的存钱:每月寄回三十,剩下的攒起来,两百出头了。他愈来愈感到没表的不便,何况是谈恋爱的人了,该给自己买块表了。买什么表呢?买两块?也该给露儿买点啥了……

黄色的灯光从店里照出来,和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开着,灯也开着,难道忘了关?

三叔坐在桌前,脸色太怕人了。两道浓眉连成一道,满脸青紫气。几天没刮的胡子,根根挓挲着,象发怒的刺猬,眼神锐利得象把钻子,狠狠钻透和子胸膛。

“把门关起来。”

和子乖乖地关上门。他刚想坐,桌子“嘭”一响,随即一声强压的怒吼:“站好!”

和子腿发抖。他料到自己外出,三叔会生气,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火。

“说!到哪去的?”

和子的心一下子宽了许多。只要三叔不知真情,就没什么可怕了。

他答道:“外面。”

“哪个外面?干啥去了?嗯?轧流氓?还是找婊子?说!”

“没有。就一个人……玩了会。”

“撒谎!”三叔象足球一样蹦起来,“你个小狗日东西,愈来愈不象人!要不是我多个心眼,不知让你骗到哪天,你个混帐王八蛋!”

和子不接腔。

“还不老实坦白!”

坦白?!和子忍不住了:“我没做坏事!”

“还赖?还没做坏事?我都和钱盒对过了,你一下子偷六个包子,喂狗去啦?”

和子慌了手脚,不知怎样回答。包子是拿了六个,带给露儿的。以前也带过,自己垫的钱,今天偏忘了。

“说!偷去喂哪条狗了?干什么的?住哪儿?”

三叔跳到和子跟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头。和子退缩着,心头却陡起一股怒火:说自己什么都行,可他却污辱了露儿!

他突然喊起来:“你别骂人!”

“什么?你敢顶嘴?你……”他倏地一转,抓起面杖扑向和子。刚举起来,又顿住了。牛一样喘息着,突然说:“跪下!”

和子没动,不知怎么,反倒不慌了。

“跪下!”

和子不跪。三叔抓住他肩膀,狠狠往下按。和子拚命顶着,两人的喘息响成一团。

突然,和子挣开三叔,一转身打开大门。“扑通”一声,跪了!

三叔的嘴张得老大老大。门对着人家窗口,还亮着灯。

和子抓住了三叔的弱点,他怕人说他对和子不好。

但这要付出很大代价。怒火达到一定程度,会烧毁人的理智。

三叔象老鹰叼鸡,一把揪起和子,“啪啪”两下,面杖重重地落在和子大腿上。

“狗日的吃我的,挣我的,还要偷我的;居然又造反了……”

三叔推开和子,又把门关上。当他回过头来,发现和子直立在面前,逼得那样近,眼睛象疯子一样,射出骇人的凶光,脸颊剧烈抽搐,一串泪珠,象豆子一样爆落。

面杖从三叔手上掉下来……

整整两天,和子没说一句话。该干的事,一件没少干。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不吐一个字。他脸上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失眠的夜纠缠着他,屈辱和艾怨象蒸气沸腾。他后悔没和三叔拚命,几次想爬起来放把火,一想到露儿又失去勇气。想到露儿,又牵出更多苦恼。三叔的两棍子,似乎打开了心窍,许多不曾想过的问题涌出来:露儿能在城里呆长吗?自己也没户口,将来会怎样结局?

店里笼罩着沉闷的气氛。三叔婆和三婶不断交换眼色,似乎想劝劝和子,一见他脸色,又缩回去。三叔不睬和子,但也不骂他,只是手脚很重,“乒乒乓乓”,让人心惊肉跳。

这天晚上,和子照样去等露儿。刚要出门,三叔象一头粗壮的熊堵住了门框。脸色象一片不新鲜的猪肝,乌青铁紫。眼球红得滴血,直视着和子,鼻息声咝咝地,象破风箱在喘。一股浓重的酒气直灌过来。

和子的呼吸紧迫起来。三叔终于绕过和子,走到桌前,笨重地坐下来。

“泡茶。”闷声闷气的声音。

和子照办了。

三叔很响地吹着茶叶,很响地啜着滚茶。眼睛乜斜着和子。

“站着干啥?坐嘛。”三叔的口气竟温和了,和子反有些不敢坐,何况大腿的伤又痛了。但还是坐了下来。

三叔抬起头,一团浓烟包围了他;散开来,包围了和子。

“日你妈还记仇啊?”见和子没答腔,他用指头叩着桌子,“日你妈我也是为你好哎,城里头五花八门,什么样的名堂没有?日你妈泥土气还没脱呢,深更半夜往外跑,出了事我怎么交代?就算不出大纰漏,轧上流氓阿飞,有你一百个和子也不够人玩,五十块一个月给了你,够他妈骗几天的?成天关照你,做人要老实,要本分,你他妈才做几天,越来越刁滑!今天偷我包子,明天能偷我家!”

“我没偷!”和子实在憋不住了,“我想把钱垫上的,我从来不是那种人,我……”泪水溢满眼眶。

三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立即喝断和子:“好好,就算你没偷。那你老实说,那两天上哪去了?包子给谁吃了?”

和子决不愿谈这些,轻轻抽嗒着鼻子。

“你真不说?”三叔的嗓门又高了,“那你就好好给我听着:你生就不是城里命,别他妈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不老实,老子就扣工钱!这是符合政策的!别以为老子打了你两下,就以为自己得了个啥。老实话告诉你:自己人打自己人,打死不犯法!要是你……敢到外头去瞎说,老子一刀宰了你!”

“还有,不满二十五岁,别他妈动什么女人脑筋!要不然……滚你妈的蛋!”

三叔站起来,摇摇晃晃到门口。忽然又倚着门框,从袋里摸出个什么,一甩手扔在桌上,头也不回,走了。

是一袋麦乳精!

和子疯狂地跳起来,抓起它狠狠一掼,“啪”一下,袋子破了,麦乳精溅开来,象一颗破碎的心……

和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露儿爹来过了。村办厂招工,她哥答应不再逼她。她干活的人家也要辞退她。露儿拿不定主意,来找和子商量,和子愣住了。

“你也回吧。”露儿急切地盯着他,“城里再好,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听人使唤的味道,我也尝够了!”

和子象一段木头,不会说,也不会动。脚底心有股凉气往上冒,夜真凉啊。

三叔不会答应的。至少现在不会答应。他的生意象发酵面团,一天天膨大。他还想翻修门面,还想卖熟菜,他需要帮手。和子这样的,哪找去?爹也不会答应,他的腿坏了,妈有病,妹妹还太小,五十块在他们眼里,是一块大肥肉。

“我知道你不肯的。你跟我不一样,城里有亲戚,有地方住,还有五十块一个月……你不舍得的……可你叫我,叫我怎么办呀……”

“要不露儿……你先回去,我以后一定……”

露儿扭了下身子,脸色象纸一样苍白。低头不语,脚尖在地下蹭着。

“今年,顶多开春,我一定……”

露儿扭头就走,和子慌了,他拉住露儿:“你先别走,我也……我比你更……”

露儿突然扑在他怀里,象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和子蓦然生出骄傲的感觉,她害怕!她离不开我!她需要我保护!

不寻常的时刻就要到了。

今天打烊早,三叔的一帮老客人、老牌友,还有那个检疫员来喝酒。终于,他们喝干了酒,闹闹嚷嚷站起来。和子暗暗吁了口气。

自那次以后,三叔对和子和气多了。他今天很快活,临走时,居然对客人夸了和子:“我这侄儿,蛮能干,就他妈的……刁。”

客人们也快活地打趣。和子异常恭顺地笑着,还讨好地扶了三叔一把。三叔挥挥手,满意地走了。

我没有对不起你……和子望着他背影,在心里说,我没有白拿你钱……我只好这样……

是的,只好这样,偷偷地走掉。他不能没有露儿,露儿也不能没他。只有和她一起走,不然就永远得不到她了。他们会把她嫁给别人,她会埋怨他一辈子,他也会忧伤一辈子……没有比这更要紧了,没有比一起走更好的办法。虽然回去还不知会怎样。

票已经买好,明天一早的车。今夜……啊,和子一想到这个,不由打了个寒战——露儿今天离开那家。白天他们碰过头,现在她肯定来了。就在巷口等着。他们说好,只等店里太平了,和子把门外的灯关掉,露儿就可以来了……

和子又看了看,已不见三叔的影子。然后卷起衣袖,飞快地收拾起店堂来。他不能因为明天要走,就扔下不管。他要走得干净,走得道义。他抖抖索索,手脚不听使唤。“咣啷”一声,一只盘子掉在地上。啊哈,居然没碎!这倒是好兆头呢,和子庆幸地笑了。他发出信号。

露儿转过拐角了,和子忽然涌出种奇异的感觉:从下午到现在,不过几个钟头,却象隔了几十年。她走路的神态好象变了,人也好象小了。她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有个陷井。但她并没有停顿,也没有瞻前顾后,微微低着头,就这么慢慢地走来……

仿佛有把□头,在和子心头猛敲一下。天哪,这是真的吗?我怎么这么大胆啊?万一三叔又回来呢?万一这是……犯法的呢?

时间是不会倒退的,河水也不能倒流。哪怕天塌地陷,事情也只能如此了——五分钟以后,他们已关上门,紧紧抱作一团……

“我怕,我真怕……”露儿的身子抖得那样厉害,听得见牙齿的轻磕声。

“怕……什么,有我呢!”和子宽慰着她。可他的腿也在发抖。露儿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他感到她身体的重量,有些惊奇,又很幸福。他觉得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口干舌燥。

“……你说,以后会怎样?”

“怎样?不是说好了,我去和你爹说。要不,请个媒人好了……我有两百块钱,家里还有,都给他。我有的是力气,窑厂进不去,我就做买卖……”

“我怕他们在骗我……”

“那我就和他们拚命!要不,我们逃出去,逃到没人的地方去。”

露儿摇摇头,在身上摸索,摸出个塑料钱包,打开,取出个小纸包,送给和子:“这一百块钱,一起给我爹……”

“干吗?我不要!我有钱,我……还想给你买块表,来不及了……”

“咣啷!”门外一声闷响。

两人一齐跳起来。和子把露儿往案板下推:“蹲下!”

心快要爆炸了,手不听使唤。好容易打开门:哦,街对面倒下部自行车……

回过头来,露儿还在案板下发抖。“哈哈!”他突然怪叫一声。

“轻点呀!”露儿窘得满脸绯红。

和子忽然感到力大无穷。他一把抓住露儿,抱了起来。

“哎哟,挤死我了……”

和子一惊,放下露儿。她却不放他……

墙上的挂钟响了。“当当当……”不紧不慢地响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接着又从一开始,二下、三下、四下……世界就这么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走着。只有人生的步子,有时候走得飞快,有时候简直寸步难行。

无论如何,对于今夜的和子和露儿,时间实在太快了啊,只不过一刹那工夫,窗户发白了,送牛奶的车来了,有人在街上“咕噜咕噜”地漱口了——他们必须动身了。

一个星期以后,和子被爹送了回来。三叔看在爹面上,饶了和子一回。他那儿有张三年合同,爹在上面按过手印。三叔说,不然就告到法院,判和子三年徒刑。

露儿没回来。也没来信,虽然和子给她写过。后来,小店又添了帮手,和露儿一个村的,他告诉和子,露儿嫁到西山坞去了。亲上加亲。

和子不再看夜空,也不看街景,却常盯住晃眼的太阳。太阳落下又升起,日子一天天过去。世界和往常一样,每天开始许多事情,每天了结许多事情。一切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