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山谷,溶化在黑色的梦中。四野静谧得似乎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息。是谁,撩开了夜的重帷?看那幽邃的路头,忽然亮出一盏风灯,闪烁着,摇曳着,飘移而来。
两个朦胧的身影,一前一后,渐渐地近了。雪花象一群白蛾,扑打着他们的风灯,积雪似不堪重压,发出了细微的呻吟。两团呼出的白雾,默默地拖在他们脑后,两人的头脸被棉帽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灯光里,只露出两双凝着细密的雾珠的睫毛,和两对闪着思虑之光的瞳仁——这是两对多么相似的眼睛呵!
这是一位父亲和他的儿子的眼睛。
父子的眼睛总是很相似的。然而,他们的心思是不是也很相似呢?
儿子的心思——
好冷的天呵!老天爷发疯了,还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呢?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现在下起这么大的雪来,那雪花好象都落在了我的心里……父亲呀,你也象在和我过不去呢,为啥你如此固执地要赶回城里去呢?你才回来一天呀,别说是在我结婚的时候,就是以往,你也从没有这样匆忙过——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还是在生我什么气呢?问你,你却一口否认,还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可你的笑容里分明含着几分惶惑,几分凄楚。从昨夜到现在,你几乎没有说满十句话……连我那从前只见过你一面的媳妇,也为你形容的变化而吃惊,从前你虽然年纪大些,神气却很硬朗,脸上也很有光彩。可现在,你竟瘦了许多,脸上又皱又干,眉头象失去了控制,难得才舒展片刻……今晨我看见你时,你为啥呆望着窗外的远山?我分明瞥见你眼角的纹沟里露出了两点亮光,你却佯装被风吹花了眼,赶紧揉了揉眼睛,可那时哪有什么风呢?
父亲呵,你是老了,但不该老得这么快呀!究竟是什么在折磨着你,而你又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即使我不能帮助你,但我总可以为你分担一些忧愁啊,你以为隐瞒真情就可以使我免受苦恼;但我是你的儿子呀,我能不为你而忧虑吗?不明真相的担心,反而是更深的痛苦呀……
你知道吗?当我结婚前收到你寄来的钱和信时,我和月芬是多么高兴哟,我们欢喜的不是钱,而是你答应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而且保证要多住几天!我们特地把让你住的老屋粉刷一遍,布置得象我们的新房一样舒适。我们知道你的腰受过枪伤,受不得寒,特地请一位北方人盘起一架火炕。我们还请人带来了你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学做了母亲生前做的,你最爱吃的腊肠……我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你的一片挚爱之情。因为我们名为父子,但实际上,我从小和母亲在乡下过,你和哥哥在城里过,几十年来,我们有过几天亲亲热热在一起的时光呢?而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又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我多想乘此欢乐的时机,请你和哥哥回到家乡来,好好地住上一阵,好好地享受一番父子骨肉的温情;我想,你完全能够体谅得到我这种并不过分的心情吧?可是你,竟使我大大地失望了!从昨天一大早起,我就和月芬轮流不息地到村口去候你,乡亲们笑我们太痴傻了:“你们不想想,你爹是个啥人物?他在城里当局长,碰上儿子娶媳妇,还能不使个小车送回来风光风光?坐在屋里等着听喇叭叫吧!”我不信他们的话,我知道你一向是不爱搞这一套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盼你盼到了月上山,临到酒席快散时,才见你一个人风尘仆仆赶到家……你说哥哥出差去了,不能来,那么你既然来了,为啥又只住一夜就急急忙忙往回走呢?……
父亲呵!你就不能改改主意吗?别走吧!回转吧!——至少,你就不能让我解开心头的疑团再走吗?……
父亲的心思——
……沉住气!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孩子他心里不踏实呢……哦,这腿,怎么这么僵硬啊,背上也好象压得慌……衣服穿多了,还是——老了?不中用了?……哦,是路,这条路好难走哟——好久没走过这样的路了……
几十年前,不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我从这条路上走出去,去投奔新四军的吗?哦!要不是今天又走了这一回,我简直忘了这回事了……唉,还是不想为好,此刻想起这段往事,真不是滋味啊……
当时,我好象还不到十七岁吧?那晚送我的是我爹,从那以后,我们爷俩就再没有相见过了,他送了我十里路,说了十里长的话……
末了,他说:“孩子,你已经不小了,往后爹是管不着你了,是好是歹,就靠你自己去闯了!”“爹,你放心,咱家的子孙决不会给祖宗丢脸的!”——那时,我嘴上答得多响亮,心里想得也多自信哟!可是现在……罢,罢,不想它吧……
光阴真快呵,一晃,变成儿子在送我了……可我这个做父亲的,能对儿子说些什么呢?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没法说——不,是没有资格说呀!我甚至希望早点到车站,早点躲开他,我简直不敢正视他那充满疑虑和哀怜的眼睛,仿佛那里会射出两束电波,一下子洞穿我心底的隐衷……可我又多么不愿意回去哟!孩子呀,请你原谅我吧,我之所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实在是苦于无奈;我之所以隐匿真情,是怕你的喜气被我的苦恼冲散呵,但愿你不要再忧心忡忡了,我这做父亲的,根本没有资格蒙受你的爱呵!你越是为我担心,我对你的负疚之感也就越加深重呵!你从小就很少得到我的爱抚,可你为什么却毫无计较的表示呢?世上的事情真怪呀——你希望他别为你操心的,他却时时在体贴你,关心你,而你希望得到他哪怕一星半点友爱或谅解的,他却悭吝得一毛不拔——我这两个儿子,不就是这样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吗?
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两个儿子呢?
两人的年龄只差两岁,秉性、脾气和心眼却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呵!按理,二龙生活在农村,更需要我的照顾,可是他小时候没有、现在更没有向我提过什么要求——我每回带点吃的东西回去,他总是说:“爸爸,你往后再别背东西回来了,乡下啥也不缺,您年纪大了,还是留着自己补养身子吧……”而我回城时,他母子又总要把我的提包塞得满满的(这孩子的心地多象他那善良而又倔强的母亲呵!)这虽是普普通通的小事,可换了大龙,会这样做,这样想吗?从小到现在,我为大龙都快把心操碎了,可是现在他非但没有感激的意思,反而愈来愈不满意了!按理,他工作了,成家了,我肩头的负荷也该轻一些了,可是恰恰相反,他的欲望不断地膨胀,我肩头的压力也成倍地增长,我几乎到了无法承担的地步了!(不,我早已承担不了啦!)“你是我的父亲,我不找你找谁?”“你这个当局长的,这点事还不好办吗?”——这就是大龙的混帐逻辑!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如果我从小就带的是二龙呢?
“两个孩子任你挑,你喜欢带哪个过就带哪个过吧——不过,咱俩可要比试比试,看看将来谁带的娃儿有出息!”
——当年,孩子他妈就是这样说的。我呢,我毫不犹豫地挑了大龙!我喜欢他,不,简直是偏爱他!小时候的大龙确实比二龙惹人喜爱呀。他一点大就会笑,就会牙牙学唱,刚会说话就会“阿——爸,阿——爸”地叫我,就会用肉乎乎的小手搂我的脖子,揪我的胡子,欢喜得咯咯地笑……二龙呢?他总是默默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瞅,不哼一声,也不笑一笑,仿佛他不认识也不打算承认我这个父亲似的……我对大龙几乎倾注了我的全部父爱,我当然相信大龙一定会比二龙有出息的……
唉,二龙!我有愧于你呀!可你明知你的生活,你的现状,比起你哥哥来差得多;你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我要求你应得的爱与公平的待遇;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也许,他也恨过我?也许他早就希望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积怨痛痛快快地倾吐一下……为什么不乘此机会好好地听听他的意见呢?与其满怀内疚闷闷地离去,不如让孩子狠狠地责备我一顿来得痛快呵!……
雪片儿有点稀疏了,天边悄悄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黛色……
走在头前的父亲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喑哑地招呼了声:“二龙。”
“嗯?”儿子慌忙跑到父亲面前:“爹,你累了?”
父亲摇摇头,摸掉围巾,痛痛快快地喘了口长气:“你也把围巾松了吧,不热吗?”
儿子摇摇头,但顺从地解掉了围巾。
两双眯缝的眼睛一齐睁亮了,默默地对视着。儿子抵挡不住父亲那异样的、火辣辣的关注,垂下了眼皮,双手痉挛地扯着大衣的下摆。
父亲依然执着地盯着他,好久,好久……
他们的对话——
“二龙,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
“……你成家了,我真高兴……真高兴。可我,对你的帮助太少了,一向太少了……我想,你一定很失望。所以我想……我应该听到你的批评,不光这一回,以前,再以前,你有什么意见,要求,尽管说吧。”
“爹!你怎么说这些呀?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呢?你……太不理解我了。虽然我从小不在你身边,可从小到大,你为我操的心还少吗?你要抚养哥哥,还每月寄钱给我们,又时常托人捎这捎那回来,使我从小就过着大大优于别人的生活。可你自己的收入并不多呀,你的工作那样忙,年纪又大了……”
“孩子,别说这些。这些都是做父亲的应尽的责任。”
“不错。可我是你的儿子,儿子也有对父亲应尽的责任呀——可我长到这么大,又成家了,却至今还没能报答过你的养育之恩呢!
“小时候,我还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母亲去世以后,我望着她的遗像,忽然想起许多对不起她的地方来,忽然感到我在她生前,对她的孝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现在,我多想能够尽早地对你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呀!遗憾的是,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连和你畅畅快快地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呵……”
“这也是我的遗憾呀,本来,我可以想法把你母亲和你的户口也迁到城里去的,但那时,我不愿意做不合乎政策的事,你母亲也不愿意难为我,就……我很抱歉,孩子。”
“爹,你别这样想,我从来不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当然,这是现在的思想。小时候,我确实有过不满……记得是在我念初一的时候,有回我和妈从城里回来,我生着闷气不肯吃饭。妈问我,我委屈地问她:‘为啥我不能象哥哥那样在城里住?’妈搂着我,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她说:‘孩子,人不兴菲薄自己呀!别眼红城里的日子,乡下的好处也说不完哩。你没听人家夸你爹是党里头的好干部吗?他不能把咱们都拉扯到城里去,那会犯原则的。咱母子不能让他犯难,更不兴给他脸上抹黑——困难年那时节,他一下子给咱队里捐过六百块钱,我也是二话没说哩!只要他做的事光彩,腰杆子端正,咱母子在哪儿过日子,心里还不都是甜滋滋的……’”
“你母亲她……真不容易呀!我……有愧于她呵!”
“哪里,她生前常常念叨你的好处,说您……”
“别说这些了!”
“你,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你妈是个好人。你,也很象她……当初,我把你带在身边就好了。”
“爹,何必这么说呢?带哥哥还是带我,还不是一样吗?虽然看起来乡下生活要比城里差一些,可住惯了也都一样。而且乡下也确实有许多城里比不上的好处。尤其这两年,农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了。我的生活状况怎样,你这次不是都看到了吗?吃的、穿的、住的,大多是我和月芬在这几年里创出来的。往后,我们成了家,生活的信心更足了,你就别为我操这份心啦!”
“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把你哥哥带在身边!”
“为什么?!”
“……别提他了!反正他的事,我今后也管不了啦——能管也决不管了!”
“他出什么事啦?”
“哼!他现在还好好的呢!只怕将来……唉!我真不知道他将来怎么过日子哟!”
“那么现在……到底出什么事了?!”
父亲欲言又止,犹豫不决地沉默了。儿子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终于,父亲按捺不住,激动地吐露了真情。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细密的粉状,飘飘扬扬,象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儿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在这迷雾中小心地走去,而他心头的迷雾终于渐渐地消散了……
父亲的叙述——
二龙,我这么早地离开你,你一定很难受。但我实在是出于无奈呵!其中的原因,真是一言难尽。你一定早已看出了我的苦恼,可我的苦恼究竟有多深,你是很难设想的。
多少年以来,我就在烦恼中挣扎,岂知却愈陷愈深!如果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也许我的心早就要变成僵硬的冰块了!
这次能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呵!坐在你和月芬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翻建的新房里,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舒适。看着你们简朴实用的家具,和你们那自豪、满足的笑容,我的脸上也感到分外有光。而你们对我的关心、体贴,哪怕是一句轻轻的问候,也常使我禁不住鼻子发酸啊!因为你不知道,这种淳朴的、真挚的骨肉之情,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失去好久了……
本来,我不想对你说你哥哥的事,尤其是在你新婚的时候。可是既然你已经感到了异常,不如让你知道吧,也许这对你会有好处。因为你哥哥可以说是一面镜子,使你看到:什么是丑陋的灵魂!
在你心目中,你哥哥的形象大概还是象小时候那样天真,那样淳朴可爱吧?昨天在酒席上,你不是还感激地讲起你小时候到城里去时,他如何如何关心你,爱护你吗?可是,你知道他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吗?!在你结婚前,我寄给你三百块钱时,我不是在信上叫你不要把这事告诉你哥哥吗?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不光会和我闹得天翻地覆,而且肯定还会忌恨你!他的心灵已经畸形到除了无穷无尽的私欲和虚荣心外,再也装不下别的感情了!
你不信?那你比较一下吧。去年他结婚时,你不是特意挑去一百斤大米,还给了他五十块钱吗?可现在他给了你什么?我说他出差去了,那是怕你不愉快而骗你的,他压根儿就不想来!现在他正忙于为自己的前途忧伤呢……
你去参加他婚礼的时候,他住的还是我腾出来的二房一厅。你不是惊叹过他那套豪华的新房和陈设吗,那都是我给他置办的。而后来他又住进三间一厅的最新式公寓里去了!这也是他对我施展了种种卑劣手段后得到的结果。如果你现在再到他的新居去看看,你会怀疑你摸错门了——不仅冰箱和彩电已经置备齐了,其它时兴的机呵腿呵,他应有尽有了。搬家时整整装了两卡车……这一切从哪来呢?靠他们夫妇的工资吗?他俩的工资供他们吃喝玩乐还不够!靠我的资助吗?我的经济收入和负担情况你很清楚,文革前有过一些积蓄,但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捐给家乡的生产队了。(当时,我何曾想到你哥哥会有这么巨大的胃口呵!)为了满足他的欲望,我的手渐渐地伸长了,试看、试穿、试用的名堂有我的份了,通路子,写条子,为他们买便宜货、调换好房子和理想的工作等把戏,我也玩了起来……,起先,做着这些不光彩的勾当时,我的内心十分痛苦。时间长了,竟也渐渐地麻木了——“英雄难过儿女关”呵!我一面这样自我开慰着,一面总是又寄希望于你哥哥:这回,他总该满足了吧?唉,现在想来,我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呵!“种瓜得瓜”呀,我种下的是一颗苦瓜的种子!随着各种要求不断得到满足,你哥哥的贪欲也日益旺盛。其结果,不仅吞没了他的良心,理智,也把我愈来愈深地拖向泥潭——他把我当成了他的“摇钱树”、“推土机”、“遮阳伞”;我几乎象一头被他套上笼头的牲口了!我色厉内荏地暴跳过,苦口婆心地箴劝过。可是,他治我的办法更多!如果他撒泼、发狠,我还能抗住,但如果他一显出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气来,我就……唉!他那双充满怨艾、苦恼和乞求的眼睛呵,在别人看来,可能会引起嫌恶;可在我看来,却常常会勾起许多辛酸的回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往事呵!当年,我被关在牛棚时,是十四岁的他,每天拎着一只破旧的小篮来为我送饭。当我吃着他为我做的饭菜时(这些饭菜在当时是很不容易办的呵!)他总是站在我面前不肯离去。看守人伯他传话,不准我们交谈。他就紧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盯注着我,仿佛要把我看个够似的……呵,那萎黄的面色,那含泪的眼光,那又脏又破却无人拾掇的衣衫,那破得露出一只脚趾的解放鞋……这令人辛酸的记忆就这样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一经触发,顷刻间便会软化我的心……
也许,我对他的负疚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可是,他的变化又是从何开始的呢?也是象现今时髦的说法,是“看破红尘”,丧失信念了?还是有更深刻的原因呢?我至今还没想到满意的答案。最使我伤感的是:为什么一个父亲不论怎样,总不会失去深沉的怜子之心;(这种感情如不控制,很可能使父亲濒于毁灭!)而某些子女却常常会丧失起码的骨肉之情,以致为了私欲,可以毫不体谅父亲的困境?
你可想象得出,那次他为了逼我为他换房曾施展了什么手段吗?起先,我听到他的要求,简直气疯了!任他如何软磨硬缠,我死不松口,并且一连几天住在机关里不回去,谁知他竟突然闯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把门一开,拿出一包毒鼠药来,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肯办,还是不肯办?不肯,我就立刻死在你这里!”……
在敌人的枪林弹雨前,我曾出生入死,毫不畏惧;而如果我那天面临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我也决不会向他屈服!或者,如果我看到别人的孩子竟敢如此要挟他的父亲,我也必将愤怒地进行干预——可是,在你哥哥面前,我竟会一筹莫展,软弱无能……
二龙呵,在你没有成为父亲以前,也许还无法体会到,一个做父亲的,对自己儿子会寄予多么大的希望。尤其在他进入晚年以后,对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奢望呢?为了你哥哥,我堕落到丧失了自己的晚节,我的灵魂因此而不息地颤抖呵!而他却依然故我,毫无悔悟之意,这简直是又在我心头插进了一把刀子呀……
这时,一阵激烈的咳嗽打断了父亲的叙述。他那衰弱痛苦的神情,他那惊心动魄的控诉,使儿子惊异得不知所措。他慌忙地捶着父亲的背,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心目中可亲可敬的父亲,温良正直的哥哥呵,你们的形象真的变得如此厉害吗?……
他们的对话——
“二龙,你说,你哥哥还能有什么希望吗?”
“这……”
“现在,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我的教训……只要还有一线可能,我还想尽力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然而到底怎样才能使他醒悟呢?我对他什么好话没说,什么法子没用过呵,我讲我自己的经历,讲别人的教训,讲先进人物的事迹,回忆对比,灌输理想……我把我做了几十年政治工作所用过的法宝都搬出来了!可是……我不行啦,我拿他没有办法了!二龙,你现在在代课,也许你会做现代青年的思想工作?你来想想办法吧,你给他说说,你是怎样思想,怎样生活,怎样做人的?你和他究竟不同在哪里?”
“……我只是象一般本分人那样生活而已,我能说些什么呢?”
“为什么你懂得知足,知耻,你哥哥却贪得无厌,全无羞愧之心?”
“爹,你想错了!我也贪得呢,我也想过富足的生活呢。只不过,我喜欢自食其力,不想靠发横财,坐享其成。父辈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你们自力更生得来的。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做?父辈能给子女帮助,子女可以享受,但岂能依赖,岂能强求?我以为那样是不光彩的,危险的。一旦失去依托(这是必然的),自己便会寸步难行,甚至还会加倍感到生活的困难……这就是我的逻辑,母亲从小就这样教我的,如果这值得赞赏,那应该归功于母亲。”
“是呵,我只知爱孩子,却不知该怎样爱,后悔莫及呀!”
“爹,不是说‘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吗?依我看,你不能再违心地姑息哥哥的行为了!你不应该让自己的爱迷惑自己的心灵,你怎能相信一个拿着老鼠药索取私利的人,真会愿意去死呢?如果你能顶住他一个细微的奢求,那就等于打开了他的一个缺口。你不怕他,他才怕你,一方面苦苦规劝,一方面又次次让步怎么行呢?你应该恢复你父亲的权威;你应该让他明白:他的父亲和所有的父亲一样,是父亲!而不是为他服务的推土机,更不是可以由他任意拨转的魔方!”
“——他已经明白这些了,不,是被迫意识到这些了……”
“这……?!”
“他已经好久没到我身边来了。他很快会被迫搬出那套新公寓了。据说,他有时一连在家睡上一天一宿,有时在酒馆里泡到半夜;还常和老婆斗嘴;怨天尤地,哭哭啼啼……”
“这是怎么啦?”
“绝望了,恐怕也是害怕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真不希望你明白这个呵!尤其在你……”
“不,不,你不能把事情瞒着我!”
“我……之所以急着回去,是因为……我正在停职检查,所以……”
“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因为我为你哥哥弄了那套房子。有人告了状,上级下来调查,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就一起牵了出来……”
“啊……!”
“别难受。二龙,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呵!物极必反,咎由自取。我对组织上的处理是心服的。使我痛心的是在反省中,我回忆起了我的一生……几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告别父亲,走上革命道路的呵!如今人活着,路依旧,父亲的殷殷嘱咐又在心中回响——可是,我到哪里去寻回我当年的满腔豪情,一身清白啊?!”
“爹!”
“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呀,在你面前,我更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卑。我渴望你的爱,却无颜蒙受你的情呀!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我给你的都是那样的少,你为什么不恨我呢?仅仅为了我的偏心,你也有权痛责我一顿呀,为什么你不骂呢?你骂吧!现在我唯一能够补偿你的,就是你的这个权利了……”
“爹,别说这些增加我痛苦的话吧!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了,还是想想补救的办法吧。你需要我什么帮助?要退赔吗?你上次给我的三百元钱我还没动,我原想用它给你买几件衣服的;现在我立刻把它寄给你。此外,我还有点钱,还有家具,房子……必要时,统统可以用上去——只要能对你现在有益,我什么都愿意做,也应该做!你千万别悲观了,一待事情了结,你就赶快退休回故乡来吧!我早就有这个心愿了,我和月芬一定要好好地尽到我们一直未能尽到的责任……”
“二龙!你真是太……可我不能要你的钱。要退还的主要是一些以借用名义弄来的东西,这些都在你哥哥那里……”
“他肯退吗?”
“这就由不得他了。”
“那……恐怕这会使他……”
“唉,这也由不得我呀。”
“不过,也许……这反会促使他醒悟:人一旦失去了依赖思想,有时也会激发出自立勇气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是的。因为他的缺点主要是有了依赖你的习惯。”
“但愿如此呵!说真的,我现在既恨他,又……唉,怎么说呢?”
“爹,这正是你的弱点呵!”
“毕竟,他总是我的儿子呀。”
“儿——子!真该让天下的儿子都听到你的心声呵!不论儿子对自己如何,做父亲的总是对儿子一往情深!为什么有的儿子就常常不能想到自己的父亲呵!”
“孩——子!”……
——父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一把抓过儿子的手,紧紧握住,颤抖地抚摩着;儿子也不禁用另一只手握住父亲的手……
这时,细密的雪雾又凝成了一片片柔软的雪花,翩翩曼舞着,扬扬洒洒;大千世界漫天皆白!
父子俩的脸各自侧向一边,久久地缄默无言。但在他们心头,却倏然产生一种共同的、奇异的感觉:仿佛那绵密的、晶莹纯洁的、美丽而神圣的小精灵呵,正在他们心头飘落——顷刻间便融化了,化作了周身沸腾的血!
雪啊,心中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