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街对面那家商店,喇叭哇哇叫的那家,就是振兴实业公司。多红的生意,多大的排场!瞧那些女店员,多光鲜,多神气!”
“这就是你讲的那个典型吗?”
“对。”县委党校的老李领着游捷向商店走去。“经理是县电影公司跑片的,三年前辞的职。三个人,两千来块钱,一间巴掌大的铺面,滚出这么大个雪球——固定资产加流动资金超过五百万!”
“五百万?”
“当然!四层大楼,三十个店员,每人每月两百元以上。春夏秋冬四季店服,服务态度嘛,看那个女的,笑的那甜样。喂,她在招呼你呐!”老李突然拍了游捷一下。
游捷一愣,果然看见柜台另一头过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蓝西装店服,凤凰式头发,一副迷人的笑容。“您是来出差的吧?欢迎您光临本店。您想买什么样的服装?西装吗?您的身材挺适合穿西装。我们这儿有各种最新式样的男式西装,颜色也很多……您看这件怎样?这种浅灰色很适合你们知识分子穿着,而且价钱也比……”
“哦,不,哦,谢谢……”游捷受宠若惊地说,“我只是……哦,对不起。”
“没关系,欢迎您下次再来。”
游捷狼狈地挤出人群,不胜感慨地揩着汗,说:“佩服!佩服!一眼就能看出我的身份,他们的店员真行,怪不得他们发展得这么快!”
“除了服务质量外,他们还有国营商业无法比拟的优势。他们进货自由,经营自由。别家没有的服式,他们大量供应;别家有的,他们又平均比别人便宜百分之五。去年县公司和他们同时进一批猎装,县公司下决心压倒他们,秘密决定降价百分之八,可等到上面层层批复下来,这里已卖得差不多了。听说县公司要降价百分之八,他们经理当即决定下降百分之十,县公司只好叫苦不迭。”
游捷随着老李在外面转了一天,又听他吹了一天,回到招待所时,楼梯都爬不动了,可倒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纷繁的、奇异的、闻所未闻的新鲜信息在他的大脑里呼呼乱旋,闹得他惊讶,冲动,跃跃欲试,而又夹杂着一种担忧的感觉。
“要干就要雷厉风行!现在空子多,门路广,等各行各业一起改起来,钱可就没那么好捞啦!”老李真有意思,说起话来很坦率,却又挺有道理。看来,是该狠下决心了。
可是,干什么最合适呢?
他在床上翻腾了半夜,考虑了不下二十种方案,最后却一个个都消失在梦乡里。
他到这儿,是来参加全省党校工作经验交流会的。可是从第一天起,会议就呈现出“双线”结构:正式会议上,发言人在大谈发展党校工作的重要性;休会时,人们却又在大谈“改革”,交流各地的商品信息。而且,人们乐此不疲,有三四个人坐在一起,至少吹上半夜:某处搞了聘任制,某局换了个三十六岁的年轻局长,某单位发奖金改由科长“甩红包”了,等等。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实际问题:工资,物价,生财之道,例如科研机关搞经济协作,教师工程师搞兼职,刊物办函授,文联开舞厅,工青办音乐会。个人则花样更多:辞职开店,投资入股,留职停薪,当顾问,兼董事,搞皮包公司。总之,一切都与发财有关,一切又都归结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呢?我们的生财之道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老李高举着两只手,又“嘭嘭”地拍着胸脯说,“物资局能办商店,机械局能开茶座,卖烧鸡的能当万元户,跑单帮的能做董事长,我们怎么就不能?‘君子重义不重利’的陈词滥调可以休矣!知识分子自命清高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要敢上,要快上!没胆量,没气魄,没经济头脑,就只有眼红的份!政策开放了,局势明摆着,往后就是这么回事,等国家加工资是富不起来的。”
老李是本县党校新成立的经营管理科的科长。任命他担任此职的领导真称得上伯乐。老李上任才半年,却已充分显示了才华。他把学校的礼堂对外出租,六四分成;让学校的食堂与个体户搞联营,对外开放;浴室、理发室、医务室一律对外营业。他还办了个家属劳动服务公司,从经营烟酒到推销“大裤衩子”,从到车站去搬运行李到搞一些短途贩运,只要来钱的营生无一不干。经济效益如何?只消看老李的神态就一目了然。他那圆滚滚的大红脸油光发亮,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两条胳膊不停地扬过头顶,显然体内有过剩的精力。
老李成了会议的真正主席,场内场外都有人向他恭维,向他取经。他也是个热心人,不但热衷于介绍经验,吹风鼓气,还十分乐于身体力行,几乎所有的与会者都随他参观过他们的公司和县里的典型。今天游捷所看到的振兴实业公司,就是其中的一个。
最为老李的理论所打动的要数游捷了。也许因为他年轻,思想比较解放,也许是因为他工资偏低,穷则思变吧,老李的理论使他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是省党校党史教研室的助教,前年毕业于师大理论专修班,工资四十八元。爱人是市妇联打字员,工资四十二元五毛。两人刚结婚时,终日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中,对经济问题几乎不屑一顾。随着女儿问世,随着食堂菜价的“浮动”,小两口的双脚渐渐踏向了实地。他开始挎上菜篮,汇入那由主妇们占绝对优势的农贸市场,由红着脸问价到指手划脚地讨价还价,又发展到理直气壮地走向复秤处,然后气势汹汹地去索回被多算的三毛、两毛甚而三分、两分钱。他的经验日益丰富,头脑也日益现实。他渐渐悟到,在教研室啃书本、写论文是一门学问,在菜场上摸行情、讨价还价也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牵涉到心理、信息、气候等多种学问的大学问。一种菜今天买明天买,早上买晚上买,价钱不一样,买公家的还是买私人的,又有讲究。怪不得家庭主妇大多不太爱看书,恐怕和买菜消耗精力太大也有关呢。
游捷对“买菜学”日益精通,并且孜孜不倦地继续努力探索着。这虽然不能带来多大好处,却至少可以少吃些亏,使自己的每一个铜板发挥出最大的效益。至于“物价胖,油条瘦”这类牢骚他倒是不大发的。价值规律嘛,大家都承包了,先富的人多了,消费水平自然高了,物价自然会“发胖”。而某些物价,如油条,国家目前还有限制,那只好在“瘦”上作文章了。问题在于你有没有本事“瘦”。没有,你就得想法在收入上“开源”,或者是不吃或少吃“油条”,在支出上“节流”。发牢骚只能调节情绪,却不解决实际问题。
游捷也不是没动过“开源”的脑筋。他也曾想象老李他们那样,做时势的弄潮儿,而不是观潮者。只是在来此开会前,他始终没想出什么“开源”的办法来。兼职吗?自己一无名气,二无资历,谁会来请你?写文章赚稿费吗?难于上青天。技术承包就更别谈了。自己所长的毫无实用价值,党史是不可能用来赚钱的。
老李的经验倒真是大有参考价值呵!
游捷经过细细辨析,总结出老李的经验主要有两条:一是要放下臭架子,把目标投到整个社会上去;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大胆果断,立即行动。
开饭铃响了。游捷的心欢快地悠乎起来。这铃声对他特别亲切,因为又可以摆脱那种冗长乏味的长篇发言,可以去敞开肚皮大饱口福了。
如今到处有人呼吁消灭文山会海,在游捷看来,文山不妨努力搬,会海大可不必去填。对于平素油水欠缺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进补机会。每天交七毛钱,吃五块钱的伙食,大到整鸡整鸭,小到蘑菇开洋,精到海参对虾,美到甲鱼螃蟹。每当这些平时连价都不敢问的美味佳肴大盆大碗地堆在面前时,游捷总忍不住要在心里欢呼:感谢会议补贴!感谢可爱的东道主!尽管会议开得乏味,他也希望多开它几天。
又是一大盘清蒸甲鱼端上来了。
这种高蛋白、低脂肪、据说富含抗癌物质的珍品,在省城要八九块钱一斤呐!不是来开会,游捷岂敢打此君的主意,可在这里却一连三天天天有它。
“嗯,不错不错,你们的伙食搞得真够好的。”游捷指着甲鱼对老李说,“光凭这道菜,就堪称高档!”
“过奖了。甲鱼算啥,三块二一斤,多得很。”
“三块二?”游捷一惊,“怎么……”
“一地有一地的风习,这儿人不太信它,往年都是让小孩拴个绳子在地上拖,玩死了往河里一扔。这几年让外地人带起来,开始吃一点,终不及肉稀罕。”
“哎呀,要是贩到省城去,八九块一斤,打破头。”
“我们也动过脑筋,可要有人能包销才好,不然人生地不熟的,又要住又要卖的,谁去守那个摊子?”
游捷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省城小贩多的是,要是我来牵牵线,不是个轻松稳当的好交易吗?他脱口说了出来:“这怕啥?我来给你们找销路。”
“当真?”老李的劲头也大了,“要是你真能找到销路,我们就负责供货。”
“货源足吗?”游捷俨然是行家的派头。
“每年两千斤没问题。我们卖给你每斤不超过四块五,而且可以送货进城,随你多少钱脱手,只是要整买整卖,现款交易。”
游捷的脸涨红了,两眼射出光泽。他第一次首先退了席,拉住老李就往寝室跑……
会议结束后,游捷登上回家的轮船。在他的铺下,有条装了六只肥甲鱼的草袋,这是老李送他的。
“祝你一路顺风,买卖顺利。”
“没问题,我们的友好合作必将取得圆满成功。”
他们在码头上握手道别,简直就象一对亲密的盟友。
游捷确实踌躇满志。每斤四块五的甲鱼,送货上门,自己只消以每斤五块五的价格转一下手,一年就可获利两千多元,这样讨巧的生意何乐不为呢?真是不虚此行呵!如今生财之道如此广阔,倘若不来开这次会,又哪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呢。
游捷喜滋滋地在床上做了一夜美梦。思路一经打开,眼前豁然大亮:倘若这笔生意做得顺利,今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老李那儿不光甲鱼便宜,黄鳝、鸡鸭都是大有赚头的货色。我只消在城里找几个人,成立个皮包公司,忙不过来干脆申请停薪留职,狠狠干它几年,等银行里存上几万块钱,我就洗手不干,坐吃利息得啦。
然而,仿佛有谁在嫉妒游捷的好运气,给他暗暗泼了一瓢凉水。船到码头时,游捷从铺下取出草包,便“呀”地惊叫起来,原来六只甲鱼死了五只,还有一只耷拉着脖子,也有气无力的了。“哎呀,这么闷的舱室,怎么能把甲鱼放在里面呢!”一个旅客惋惜地说,“这次你可蚀老本啦,死甲鱼还不能吃。”
蚀老本!这一下提醒了游捷,他立即联想到自己的美梦。糟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要是送来的甲鱼也有死伤,这损失算在谁的头上?还有,长途运输,分量少不少?诸如此类意外情况一定还有不少,当初可都没有和老李说清呵。他的心陡地沉了下去。
刚刚萌芽的希望突然遭到了霜打,而紧接着出现的情况更把它彻底击垮了。
到家第二天,他就骑上车子到几个农贸市场去进行推销活动。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整整转了半天,不论哪里的水产摊贩,不是表示没兴趣,就是把进价压得极低,最高的也只肯出四块五一斤,还规定一定要新鲜,匀称,一斤左右的才行。
“你们也太黑心了!零售八块五一斤,你们收进价至少也该给五块五嘛。”
“老弟,看来你是还没摸过这行的门道。”一个老头大概看着他可怜,暗暗给他交了点底,“我也难呢!零打碎卖不容易,还要交税什么的,而且要是我们收价高了,他们晓得吃不消呐!”
那老头唠叨了半天,游捷才弄明白:原来他们这些摊贩是受另一批人支配的。如果不经过他们便擅自进货,或以高于别的摊贩的进价收进野路货,便会招来同行和那批人的刁难。
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就这样短促地毫无声息地流了产。
晚上,游捷对妻子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妻子始则象发现新大陆似地瞪着游捷,转而突然“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啊呀,我只当你是说着好玩呢,哪想你还真干上了。你呀,想钱想疯了!一天到晚就会啃几本马列经典,社会上的abc都不懂的人,还想干这种事啊!”
“干不成就干别的好了,有啥好笑的!”
“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就给我歇歇吧!”
游捷心绪不佳,不想和她辩论,但心里却因此升起一股无名怒气。什么三年不成,我就要造这个反!两个月,对,至多三个月,一定要闹出点名堂给她看看。
和妻子不同的是,游捷的教研室那些同事们倒对游捷的勇气大为欣赏。这些秀才平时不断耳闻目睹种种发家致富的新闻,早已心向往之,如今又听游捷大谈了一番开会经历,一个个跃跃欲试。于是,每天上班后的一小时内,便自然而然地成了热烈的畅想会。有主张办一份专登经济信息的小报的,有主张向校方承包礼堂对外开放的,还有主张搞业余夜校或理论函授的。而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壮派”则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这都是些老套子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干就干些气派大的事业。他们主张吸引外资,办一个大型游乐中心,或者合资买条轮船,然后承包给别人,发展成水运公司。也有人认为这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想,最好的办法是放下架子,先小打小闹地搞起来,例如组织几个待业青年搞些代办托运、制做家具之类的杂事。甚至还有人认为最便当的是从内蒙搞两头骆驼来,牵到风景区,派个小孩看着,出租供人照相,一天起码落个十来块。
群情激昂,气氛热烈,形势不可谓不好。但不幸的是,这些秀才几乎都被游捷的爱人所言中,都不过止于纸上谈兵而已。因此讨论会总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有时尽管争论得慷慨激昂,甚至还有摩拳擦掌发誓打赌的,但一转眼,唇干舌燥,便都一个个闭上嘴巴,看书的看书,办事的办事,霎时风消雨散,偃旗息鼓。
“晚上想了千条路,早起还是磨豆腐”,此话果真不假,到后来,连游捷也完全泄了气。幸好一个偶然的刺激,才又象火种一样重新燃起了他的激情。
那天,他上图书室查资料,打算完成一篇搁置了好久的论文,偶然读到了一篇新发表的经济论文。文章写道:“国家统计局材料显示,以一九七八年为基数的全国零售价指数,一九八二年为百分之一百一十二点八,同期职工生活费指数为百分之一百一十四点四,而同期职工工资并没有相应增加(仅有五元副食品补贴远远弥补不了涨价的损失),职工实际工资明显低于名义工资。特别是一些没有奖金或者奖金很少的单位的职工,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明显地下降了。”这段文字象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玩味再三,不禁击节长叹:我,不就是那种单位的职工吗?许多人正一天天富起来,而我的实际生活水平却在下降。不行!不能再稀里糊涂了,别人能开辟财源,我游捷为啥就不能?
他坐不住了,不等下班就溜回家去。一路上象中了邪魔似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哪个角落里埋藏着一个生财秘诀。在一个卖烧鸭的摊档前,他不知不觉地呆立了半个多小时。那卖烧鸭的红光满面,劲头十足地抡刀大斩,油渍肉渣溅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察觉。看着那“每斤三块八”的价码表,想到自己笃信“唯有读书高”,苦苦地啃了那么多年书本,结果收入还及不上他们一个零头,心里的酸水就和涎水一起泛了上来。
这天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夕阳早已下山,天边仍有一片红光。他无心吃饭,默默地仰卧在床上,只觉得百无聊赖,仿佛刚丢了一只钱包,心里十分怅惘。
不知什么时候,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人在喊他,定睛一看,竟是那个县党校的老李。老李笑而不语,很有气派地递过来一张大红烫金的聘书,委任他兼任驻省办事处经理,讲定月薪三百元,并拉他到康乐酒家共进“工作晚餐”。他望着满桌佳肴,不禁又想起在县里开会时的盛宴,又惊又喜又有点疑惑。但又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且撕块烧鸭啃了再说,谁知那鸭腿又老又韧,粘乎乎的,味同嚼蜡。他正想问问老李,忽见门外进来两个民警,二话没说,铐上老李就往门外拖,吓得他“哇”地一声怪叫。原来是南柯一梦!
梦归梦,现实归现实,现实是:梦到老李,老李就到。
个把月没见,老李的方脸盘突然瘦了两块,往日志得意满的气派也减了几分。“厉害,厉害,竞争厉害哪!”说这话时,他两手撑膝,身板前倾,嘴巴里的热气直冲游捷的脑门,“可我们垮不了,垮不了!我们船小调头快,不怕,不怕!”
游捷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估计老李遭到了挫折。
老李自说自话了一阵,突然一拍游捷的肩:“这不,向你求援来啦。不,应该说是重叙友情,重践前约。”
“前约?”游捷想了想,“还是贩卖甲鱼?”
“甲鱼?哈哈,什么鬼甲鱼呀,我早就不拿它当回事了。我们要发挥自己的优势,搞大动作!”
“我们能有啥优势?”
“唉,原来你也和我一样,身在宝山不识宝,信息不灵,行情不明,吃大亏啦!”
身在宝山不识宝?游捷迷糊了。
老李拿出本高等院校党史教材,“啪啪”地拍着说:“现在是文凭热、考试热、职称热、知识竞赛热、有奖征文热,这热那热,都和我们的老本行密切相关。搞文科的少了党史这门课,谁也别想过得了关。你是研究这行的,又在省党校,人才、经验、资料样样占优势,赶快给我开夜车,找些资料,把这本教材上出的练习思考题统统做起来,汇编成册,以我们名义向全国征订。宣传、印刷、纸张、发行一切由我包了。利润到手,净给你百分之十;如果没有利润或赔了本,一概与你无关,照发稿费五百元。”
“哦?”游捷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你是说,不管怎样,至少不低于五百元?”
“不错。”
游捷疑虑地盯着老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五百块,这个数字并不太吓人,却也够可观了。况且,学校资料室里参考资料多如烟海,要自己编一本这类书可说是易如反掌,会有这种便宜事吗?
“怎么,你害怕吗?”老李不耐烦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太不解放!”
“哪里,哪里,只是……”
“一切责任由我们负嘛!现在到处都在开舞会,办茶座,搞函授,放录像;街头小报铺天盖地,推理小说、武侠小说、魔幻小说、社会新闻、野史奇闻无所不有,我们搞这个可谓名正言顺,大有益于社会人心的好事嘛。”
这倒也是。天天想钱,钱送上门了,又畏首畏尾,岂不是叶公好龙了吗?只要他不把此事公开,我又何乐不为呢?
老李神色焦躁地注视着游捷的表情,一见他眉宇舒展开来,顿时一阵轻松,“唰啦”一下拉开皮包:“好吧,这事就算说定啦。呶,这是我们的征订启事,你看看。”说着,又换了副面孔,异常严肃地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半个月,行了吧?”
“恐怕……”
“那就二十天。提早一天奖,拖后一天罚!”老李看了看表,又笑了笑,“我得走了,先到印刷厂去一下,再见!”一转身就不见了。
半个月之后,游捷揉着红肿的眼睛走进邮局。寄走稿子出来时,眼前忽然一亮,门口报栏上一家报纸赫然登着一条广告,标题是:“《中共党史教材练习题、思考题解答汇编》征订启事”,标题下面还有说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本资料能使您以最少的精力、最经济的时间,获得最准确、最实用的答案……”
好家伙,材料还没收到,广告倒出来了!游捷叹息着,对老李这种大胆泼辣的作风,真不知该怎样评价了。
一月之后,游捷又收到了老李的来信:“大作早已付印,即将与读者见面。订数已逾十万,不出所料,净利三万当不在话下。”
三万!百分之十,三千!
游捷的腿忽然有些发软,手上的信纸也簌簌地抖动起来。这不会是在做梦吧?这么大数目的一笔钱,自己出世以来还没摸过呢!真的能收吗?别人会不会知道?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的脸“唰”地变白了,嘴唇抖动着,第一个反应是急忙把窗帘拉上。两人窃窃商议了很久,也没能决定收还是不收,金钱使泼辣果断的妻子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了。
他花了一个下午给老李写信,极费思索地挑拣着词汇。一会儿想叫老李把钱寄到家里,一会儿想自己去领,一会儿又想叫他寄给妻子,最后又说请老李参谋参谋如何寄。结果是白白撕掉了十几张信纸,还是决定不写信了,白纸黑字呵,这种事能随便留下痕迹吗?当晚,睡到半夜,他忽然翻身而起,跑到邮电局给老李发了份足以使老李糊涂半天的电报:“我的事最后再说。”
游捷魂不守舍地巴望了半个多月,那“最后”却姗姗来迟。他沉不住气了,还是给老李写了封信:“最近身体如何?时在念中。有便务盼赐复,以释悬念……”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依然不见老李的片言只语。
“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别是想赖帐哟!”
“哦,你还没死心啊!”妻子早先曾发了好多牢骚,最近恢复了常态,“拼拼凑凑,开几天夜车,就想发三千块横财,只有你这号人才会做这种鬼梦!”
“这倒不一定,钱一定赚了不少,怕只是……”
巧得很,正在此刻,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啊哈!老李来信了!”游捷乐得手舞足蹈,急忙把信封撕开。
信真是老李写的,其内容却不啻一声惊雷:“……由于材料小有失误,加之校对等原因,县委下令不准发行……我即将飞赴深圳,另有高着……来日方长,我们必将能合作出圆满的果实!”
游捷眼前一阵昏黑,一屁股颓倒在椅子上。妻子却显得意外地平静,她夺过信一下一下地撕起来。“别卖呆了,本来就是场梦而已!”
“不,不是梦!”游捷霍地跳起来,“还有五百块呢!讲好不管怎样都至少有五百块的,他信上怎么没提?”
“嗨,你呀!”妻子没好气地在他脑门上重重点了一下,“从前你一门心思钻业务,写论文,多实在,多聪明,偏偏做起了发财梦,把人都想傻了!”
游捷陡然一震,瞪大双眼望着妻子。那神情象是聪明了,又象是更傻了。